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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語

燕語

「『哈勒,哈勒,這已經不是憂愁,而是貧困本身!它馬上就會從我屍體上爬過來,我的老婆,啊,還有我可愛的孩子,他們都將逃不脫貧困的魔爪啊!』
老人沉默了片刻,然後說道:
「『哈勒,哈勒,』她喚著我的名字,把頭貼在我的心口上,『這個情況我不知道啊;可眼下已後悔莫及,而誰又能免除我們的罪孽呀!』
她把頭耷拉在胸前,兩手暗暗在懷中絞扭著,以此克制內心的哀痛。從前,這哀痛時時侵襲那個金髮少女的心,今天,它仍使者處|女衰朽的身軀戰慄不已啊。
許多年過去了。一次,在我去德國中部旅行后返歸故里的途中,我碰見了一個人。那會兒蒸汽時代已經到來。在某個大火車站上,一位白髮老人走進了一直只有我獨自坐著的車廂小間。他從送行者手中接過一隻手提箱,把它推到了坐位下面,客客氣氣地說了一句「這回咱們算同路啦」,便坐在了對面的位子上。他講話時,嘴角周圍與褐色的眼睛里都現出善良的神氣,我簡直想稱這是一種很把人好感的神氣,使你禁不住想和他傾心交談。他外表整潔,那褐色的呢外套和雪白的領巾尤為顯眼;他態度文雅,更令我產生與他親近的願望。所以沒過一會兒,我倆便開誠相見,彼此訴說起自己的家世來。他告訴我,他是一個鋼琴製造師,住在史瓦本邦的一個中等城市裡。但我感到奇怪,我的旅伴雖操一口南德方言,可我剛才在他手提箱上看見的卻是「延森」這個姓;而據我所知,這隻是一個在北德人中才有的姓氏。
「我當時前途茫茫,但心裏總算有個計劃。從前我在一家鋼琴廠里干過,眼下又希望找一個同樣的工作,掙些錢,往後自己也開一家製造鋼琴的作坊,那年頭這種樂器正開始大興其時。——我把計劃告訴了姑娘,並講了我最先打算去的地方。
「你知道嗎,漢森,」我說,「我不喜歡你那個哈勒,他這人說話不算話!」
「我年輕時本希望成為一位學者,可由於父母早亡,留下的錢不夠供我念書,我便只好重操父業,也就是說當了木匠。早在我漫遊外鄉給人當夥計的時期,我已有心想選個地方定居下來,因為我多少還有點兒資金,在賣掉父親的老屋時獲得了相當一筆錢,足夠使我自己開業。然而,我每次仍舊回到了故鄉,為著一個年輕的金髮少女的緣故。——我不相信,我多會兒還見過像她那樣的藍色的眼睛。她有一個女朋友曾經打趣她說,『阿格妮絲,我真想把你眼裡的紫羅蘭給摘出來啊!』她這話我永遠也不曾忘記。」
老人瞪大兩眼瞅著我,好像我在瞎胡扯似的。
「他悄悄告訴我,他已就這事請求一位要好的市參議向市長疏通。市參議是一位好心腸的牛皮匠,向我父親打保票說,這次宣布他破產時一定不敲鐘。可我從可靠方面打聽到,這張保票靠不住。因此我一方面既讓父親繼續相信這無害的謊言,另一方面卻極力勸說他,讓他到那天和我去作一次短暫的旅行,到鄉下一位親戚家裡去。然而父親苦笑了笑,回答說,他在自己的船完全沉沒之前絕不離開。憂懼之中,我突然想起我家拱頂地窖緊裡邊隔出的那間小庫房來,在那裡頭,是從來聽不見鐘聲的。我便據此情況定下一個計策,而且也成功地說動了父親,讓他和我一起去開一張庫里存貨的清單,好使日後法院的人來點收財產的難堪的手續簡短一些。
「這個也得讓你瞧瞧,」她邊說邊開匣兒。匣中藏著一疊有價證券,持有者的名字全是:哈勒·延森,本城已故木工師傅哈勒·克里斯蒂安·延森之子。然而,證券簽發的日期又都不早於最近十年。
「『我和馬丁戀愛時來過這裏,』在我們轉進旁邊的楓樹林時,她說,『再往前不遠,我們那會兒還採到一種深藍色的花;我真想知道,眼下那兒是不是還有啊。』
「『會造金子的人說的?』——這當兒我想起了許許多多的事情。這個所謂會造金子的人,原本是個墮落的遊民,他自稱能祈福禳災,為人畜念咒治病,並且有其他種種神秘的本領;靠著這些本領,他在當時一班輕信的人們中賺了大錢。他也就是眼下人們稱做看得見幽靈的人的那個傢伙。今天的這個稱呼跟當年那個一樣,他都是當之無愧的。還說當年吧。在最後幾天,由於我剛巧在外屋做什麼事,就看見他好幾次進我父親的寫字間里去。他每次都態度卑怯地問:『漢森先生在家嗎?』可又不等我回答,便神色惶恐地從我身邊溜過去。有一次他在裡邊呆了足足一個小時,他臨走前,我聽見父親開寫字檯的熟悉的聲音,然後還彷彿聽見錢在丁丁當當地響。這一切眼下我才明白是怎麼回事兒。
隨後我們便走進了花園;小燕子一動不動地躺在我的手心裏,用一對褐色的大眼睛瞅著我。
瞅得見幽靈的人還站在那裡,口中念念有同,不知叨咕些什麼;我卻穿過黑黝黝的門洞,走進了養老院的庭院。——漢森房前的一扇窗戶還跟往常一樣敞開著,旁邊的燕子窩仍然存在。我遲疑地爬上樓梯,推開她的房門。只見我的老友漢森靜靜地、安詳地躺在床上,覆蓋著她身體的白布揭開了一半。我那位旅伴坐在她床邊上,兩眼越過死者的屍體,直直地盯著對面一無所有的牆壁。我看得清楚,他那痴獃的目光是努力想越過一道深不可測的寬寬的鴻溝;在這鴻溝的另一邊,是他青年時代的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夢,如今正迅速地,不可挽回地化作煙霧散去。
「『別哭啊,爸爸,』我懇求著,『貧窮我們也可以打熬過去的。』
「噢,原來您想的是老教堂的那座鐘樓,」我猶豫地說,「它可在四十年前就給拆掉了。」
漢森在一張老式的皮扶手椅上坐下來。「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孩子,」她說,「那是在公元一八零七年,實行大陸封鎖的時候;那年頭騙子們都發了財,老實人卻遭了殃。我父親就是個老實人,他把這名聲一直帶進了墳墓里。」漢森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繼續道:「我還記得很清楚,有一次他和我從商民街經過,他指著一幢眼下已不存在的古老的房子叫我看。『好好記住,』他對我說,『公元一五七九年,那次復活節后第三個禮拜天發生大火災時,虔誠的商人邁因克·格拉韋萊就住在這裏。當火頭逼近他家的時候,他便拿著尺子和秤跑到街心來,向上帝發出哀告,他說要是自己什麼時候明知故犯,蓄意損害過鄰人的一點點利益,那就請上帝把他房子燒光吧。結果呢,大火跳過了他的家,周圍的一切卻被化為灰燼。』
「我父親仍然仁立著,恰似正聽著什麼使他心中充滿恐怖的音響。
「可是他的話引起我的好奇,同時也許還希望真能獲得地下的寶藏,使一切苦難得到結束啊。
「這一切都使我心情沉重,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家裡的事情上,對外面春光明媚的世界毫無所知。就在此時,我突然聽見從城外的沼澤地里傳來了百靈鳥的歌聲。你是知道的,孩子,一個人的心在青年時代是如此輕盈,就連一隻很小很小的鳥兒也可以帶著它飛上天去、我的心情馬上變了,彷彿憂愁全都煙消雲散,未來充滿了陽光;彷彿我只需抬腳走去,一切都會稱心如意。我還記得,我怎樣跪在花壇旁邊,滿懷欣喜地觀察著一個個花|蕾,一片片破土而出的嫩綠色的小草。我當時也想到了哈勒,而且我後來相信,我就只想到了他。這當兒,花園的門開了,我一抬頭,看見朝著我走來的正是他。
「你怎麼得到這些證券的?」我問。
「『我父親要來找你,你可別對他太狠呀。』
「可他卻絕望地回答:
「大家都好嗎?」我頭一句話就問。
「這當兒,我妻子走出房來。她在我身邊不出聲地站了好半晌,我都一直沒有看見她。當我終於拾起頭來時,她便溫柔地問:
「幸福使人心胸開闊,哈勒便想逗著我玩。
「可你幹嗎這麼吃驚,孩子?她已經到時候了;今天清晨,她安安靜靜地在我的懷裡睡過去啦。」
他抬起頭來,點了點頭。
「父親一言不發,卻把汗涔涔的額頭靠在我肩上,這是他平生第一次,從自己的孩子身上尋找支持。我們這麼坐了多久,我不知道。我只感到,我的臉頰上沾滿了熱淚,沾滿了從我父親的老眼中涌流出來的——熱淚。我抱住他。
「自然,我常常乾著乾著活兒也想起家來,陣陣鄉愁便會咬噬我的心。不止一次,我自己手裡的鑿子停住了還不知道,直到好心的主婦來叫我才猛然一驚,回過神兒來。要知道我的心那時已飛回故鄉,耳際正響著另一個女子的聲音喲。夢中,我常看見自己故鄉城裡的大鐘樓:開始時是在陽光朗照下,周圍飛著成群的燕子;後來再做夢時,卻看見它黑糊糊地兀立在蒼穹之下,被狂風暴雨襲擊著,眼看就要倒了似的,耳邊還聽見大鍾在一個勁兒地敲著。但不管開始也罷,後來也罷,阿格妮絲總是俯身在瞭 望台的欄杆上,仍穿著為我送別那天穿過的天藍色裙子,只是已經破爛不堪,一片一片地在風中不停飄動。『燕子何時再歸來啊?』我聽見她在呼喚。我聽出這分明就是她的聲音,可在狂風吹打中,它聽起來是何等地凄慘喲!——每當天蒙蒙亮,我從夢中醒來,多半都會聽見有幾隻燕子在我窗前的屋檐上呢哺。頭幾年,碰上這種情況,我總要撐起頭來諦聽,一直聽到我的整個心田讓鄉愁給塞滿;到後來,我就再也受不了啦,不止一次地拉開窗戶,把那些啁啾個沒完沒了的可愛的鳥兒轟跑。
「哈勒的話里充滿了希望,我卻無言以對,我心裏只記掛著那個寶藏和會造金子的人。我胸口直憋得慌,但不知壓迫著它的是一個瘋狂的希望呢,還是對迫在眉睫的災禍的預感。也許我已預感到,不久之後我終身的幸福都要掉進這口井裡去了吧。
「『我可是有哩,』哈勒說,『我覺得自己眼下還缺少一件最最重要的東西!』
「也許我差不多變成史瓦本人了吧,」他說,「到眼下我住在這個好客的地方已經四十年啦,在這四十年中我還從來沒離開過哩。可我的故鄉卻在北方,所以有這個姓。」接著,他便說出了他出生的那座城市的名字,且正好就是我的故鄉。
「『可我壓根兒想不到你會這樣!』老人嘟囔道,『喏,既然非走不可,那就走吧。眼下燕子已經歸來,正是出外漫遊的最好時光,難為你臨走還上咱這兒來。』
「『他只是城裡一個會幹這種事的人。』
「第二天,法院來人查封財產,父親已起不了床,他夜裡中風了。——幾個月後,我們住的宅子也賣了;我用一來從醫院借來的輪椅,把父親推到了郊外新賃下的一間小房中。在那兒,他還活了九年,這個癱瘓了的身心交瘁的人。他在身體好時也幫人寫寫算算,但主要的家用,卻只靠我這雙手去掙。不過後來,他倒是懷著上帝一定會憐憫他的堅強信念,在我的懷抱里平平靜靜地死去的。——他死後,我到了一些好人家裡,也就是你祖父府上。」
「這一間,她臉上的笑意全然消失了。
「『別響!』他嚷道,『你聽見沒有?』同時張大了眼睛瞪著我。
「『又是為了那燕子的原故吧?』
「『是表兄打發我回來的,爸爸!』
「人在臨終時的情形是很特別的,我不知道您是否知道這一層,年輕https://read•99csw•com的朋友。當時,我便答應我那奄奄一息的師傅,我要一直留在他妻兒身邊,直至這個使他咽不下氣的幽靈再也不能侵害他們。我的話一出口,死神馬上溜進了房間。馬丁手一伸,我還當他想和我握手哩,誰知卻是讓那個看不見的上帝的使者握住了。我還沒來得及碰著他的手,我年輕的師傅已經一命嗚呼。」
「晚了。晚了五十年,」他應道,「而她的一生,也就這麼完了。」說罷,他慢慢站起身,用夏布把死者安詳的面孔重新蓋起來。
不過,她這麼垂頭喪氣的並沒多久;一會兒,她便強打起精神,從椅子里站起來走到窗前去了。
透過窗戶吹來陣陣秋風,我彷彿聽見,從燕群飛過的遙遠的天際,飄來了它們那支古老歌曲的最後幾句:
「『我要再算算,』父親說,『要是結果還是老樣子,』他跟請求寬恕似地瞅了瞅祖父的畫像,遲疑地加了一句,『那我的下一步就難了,因為我不得不去求上帝和世人憐憫我。』
我很清楚這傢伙,養老院的老頭老太都管他叫「看得見幽靈的人」,因為他們說,他真能「瞅見什麼來著」。
老人合起掌來。
「哪怕只能看看這雙眼睛也好啊!」他喃喃道。「可上帝把它給遮住了。」
我的旅伴脫下帽子,放在懷中,正午的溫暖的微風吹動他的白髮;他默默無聲地坐了好一會兒,像是在哀悼他那早已亡故的友人。——我不由得想起了我的老漢森有一次對我講過的話:「除去死亡之外,還有另外一些使人身不由己的事情哩。」然而,這使活著的人不能見面的,仍是死亡啊。很顯然,我對坐在自己旁邊的這個人是誰,已經一清二楚了。半晌,老人才慢慢戴上帽子,繼續講他的故事。
「可我還沒有走。眼前這托負著我倆的鐘樓,是如此孤單地聳立在藍天中,只有那一隻只鐵青色的翅膀在晨曦中微微閃光的燕子,在空氣和光的海洋中游弋。——我久久地握著她的手,心裏覺得自己彷彿可以不走了,彷彿我倆,她和我,這時業已擺脫了人世間的一切苦惱似的。——然而時光催人,我們腳下的巨鍾轟鳴著,告訴我們一刻鐘又已過去。鐘聲還在塔縣周圍繚繞,驀地,一隻燕子飛過來,翅膀幾乎擦在我們身上,它毫無畏懼地在我們伸手就可抓到的欄杆沿上停下來,在我們像中了魔似地盯著它那閃閃發亮的小眼睛的當兒,它突然放開喉嚨,望空唱開了春歌。阿格妮絲一頭撲進我的懷中。
「美麗的小鳥決死啦,」我說,一邊難過地撫摸著燕子鐵灰色的羽毛;可漢森卻搖了搖頭表示不同意。
「今年的一天傍晚,就出現了這樣的情況。當時我坐在家門前的一條長凳上,看著夕陽慢慢在葡萄山上往下沉。我的二兒子的小女兒爬到我身上來;她玩累了,想在爺爺懷裡舒舒服服地呆一會兒。沒過多久,她便閉上了眼睛,同時晚霞也已從天邊散去,可是,在旁邊的鄰家屋檐上,卻有一隻孤燕蹲在暮色中,在啾啾唧唧地輕聲啼叫,活像訴說著對往昔的回憶。
我在想象中沿著長街走去,一直到了城邊上的聖喬治養老院。和德國北部多數稍微像個樣子的城市一樣,我們城裡也是有所養老院的。它現在的那幢房子,是十六世紀時我們的一位公爵所造;後來在急公好義的市民們的資助下,漸漸發展成一所有相當財力的慈善機關,它為那些一生他經憂患的人們,提供了一個頗為舒適的棲身之地,使他們在獲得永久的安息之前,能過一些寧靜的日子。——養老院的一邊毗連著聖喬治公墓,當年最初一批宗教改革家就曾在這公墓高大的菩提樹下面過道;另一邊則是一座院子,以及一個與院子緊挨著的小小花園。小時候,我常看見修女們到園中採摘禮拜日做彌撒用的鮮花。從外面的大路上進院子里去,必先穿過兩面哥特式大山牆下的一條黑洞洞的門道;進院子后再穿過一道道小門,才到了房子內部,也就是那間寬敞的禮拜堂以及養老者的卧室。
「他就是建造這座養老院的仁慈的公爵,」漢森說,「人們受著他的恩惠,卻不像他生前希望的那樣懷念他。」
「『先生十點鐘就上床睡了,』他回答。
「你聽見那些小賀客了嗎,漢森?」我高聲喊道,「它們正趕你過生日的時候飛回來啦!」
可牆上的一幕還繼續演了好一會兒,後來,突然之間,所有的燕子都像給旋風捲去了似的,一下子陡直地飛上了天空,轉瞬間便在藍天里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你留心別讓你父親今天來找我就是了,』他回答,『到明天早上,我便會料理好這兒的一切,別為我難過傷心,我會很容易找到一個安身之處的。』
「『瞧那下邊的水閃閃發亮哩!』
「去吧,孩子。我感謝大家,感謝他們想到了我。可眼下,我希望一個人獃著。」
「『阿格妮絲,你在做夢吧?』他大聲問,『要不就是在想那寶藏吧?』
「『我不能再看見你父親。』
「『老爺子,你怎麼啦?』
「他一看見我,身子猛地哆嗦了一下。
「唉,哈勒不了解我父親的處境多麼困難,現在在他的腦子裡,只有他那美好的未來,而我呢,也是他這本來的一部分。他抓住我的雙手,興沖沖地喊道:
「『水嗎?』他道。『那底下發亮的是金子啊!』
「『我覺得這並不是罪過,』他自言自語地說,『並不是什麼作孽的行為,更何況,這並至少到目前為止還在我家裡呢。』隨後,他便向我轉過臉來。『我知道,孩子,你不相信這個,』他說,『可它卻千真萬確。我用幸運棒去探過三次,都證明我花高價換來的消息毫無差錯,在咱們家的井裡的確藏著一批珍寶,是瑞典人打來時埋下的。我為什麼不可以把它起出來呢!——所以我們堵住了泉眼,淘幹了井水,今天夜裡便動手挖起來了。』
「『你甭管,孩子,』他說,『這事跟我有關,我必須聽聽。』
「當那可悲的時刻到來時,我和父親早已在地窖中做起自己的工作來了。父親將貨物歸類,我則就著燈光把他口授的數字寫在一張紙上。有幾次,我似乎聽見遠遠地傳來了嗡嗡的鐘聲,便故意提高嗓門講這講那,直到木桶和貨箱推來搬去發出巨響,把所有從外界侵入的聲音都吞噬掉。事情看來完全順利,我父親也幹得十分專心。可誰知突然之間,我聽見外面地窖的門開了,我已記不起為了什麼事,我們的老女僕來叫我,而隨之傳進來的,是一陣陣清脆的鐘聲。我父親側耳聽著,讓手中的貨箱掉到了地上。
「漢森幹嗎嘆氣呢?」我心裏納悶兒。——直到許多年以後,我才得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並且是從一個我當時完全不認識的人口中得到的。
「我是問,到底出了什麼事,使你家遭到了不幸?」
「早上好,漢森,」我一見她便喊道。我們孩子們從來都只用她這個姓來叫自己年老的女朋友;我們幾乎不知道,她曾經還用過「阿格妮絲」這樣一個悅耳動聽的名字。想當初,她的藍眼睛還美麗動人,如今已經灰白的頭髮還金黃金黃的,這個名字想必對她是再適合不過了吧。她在我祖母家當過多年用人,後來,在我大概十二歲那年,她便作為一位對本城有過貢獻的市民的女兒,被收容進了養老院。從此,這個對我們孩子們來說最為重要的角色,便從祖母家中銷聲匿跡了。要知道,漢森任何時候總能找一些有趣兒的事讓我們干,我們不知不覺地就跟著幹得入了迷。她為我妹妹剪布娃娃的新衣服紙樣;她讓我捏著鉛筆,按她的要求寫各式各樣的花體字,或者照著她收藏的眼下很少見的圖片,畫出一座古老的教堂來。只是過了許久,我才留意到她在和我們相處中有一點特別的情況,就是她從來也沒有給我們講過一篇童話或是傳說什麼的,雖然我們那個地方民間傳說非常非常豐富。而且,每當別人要講,她就趕緊加以制止,好像這是毫無意義甚至有害的事似的。然而,儘管這樣,她卻絕不是一個冷冰冰的缺少想象力的入。相反,沒有一種小動物是她不喜歡的。她特別喜歡燕子,在保護它們的窩免遭我祖母的掃帚之害這點上,她是很成功的;祖母有著荷蘭人一般的潔極,把這些小小的不速之客很透了。此外,漢森對燕子的習性似乎還進行過仔細的研究。記得有一次,我在院子里的石砌地上撿了一隻燕子,看模樣已經沒有一絲兒活氣,便送到漢森那兒去。
「我沒有回答,蒼茫的暮色中,只聽得見從旁邊傳來的聲聲燕語。她於是又問:
漢森只點了點頭。她那仍然很美麗的藍眼睛,凄凄惶惶地望著那些唱歌的小朋友。隨後,她雙手撫著我的胳膊,慈祥地說:
「你瞧,大伙兒都很健康不是,」我母親回答,「只不過——有一個人你再也見不著了。」
這當兒,車夫刷地抽了一個響鞭。我故鄉那個平頂的矮鐘樓出現在地平線上。我舉起手來朝那兒指去,老人卻一把抓住我的手。
那是在四月里她過六十五歲生日的時候。和往年一樣,我那天也給她送去了生日的禮物:我祖母按例賞她的兩枚金幣,以及我們兄妹贈給她的一些小玩藝兒。她招待我喝了一小杯瑪拉加酒,在節日中,她在壁櫥里總準備著這種酒。我們先聊了一會兒,然後我便請她領我到我早就想去看看的典禮廳中。幾個世紀以來,養老院的院長在年終結算以後,都要在那兒大開筵席,以示慶賀。漢森同意我的請求,我倆便並肩穿過黑暗的走廊,向在禮拜堂後面的典禮廳走去。在下后樓梯時我滑了一下,踉蹌著竄下了最後幾級;這當兒,底樓的一扇門呼地大打開了,門裡探出一個恐怕有九十歲的男人的禿腦袋來。他嘟嘟囔囔地咒罵了幾句,鼓起一對玻璃球似的眼珠死死瞪著我們,直到我們走到了教堂裡邊。
「『阿格妮絲,』哈勒嚷起來,『可人家會說什麼呢?』
「『我想現在會第一次有這種事吧。』
這一講,我才恍然大悟。
「哈勒碰了碰我。
「『哈勒,哈勒,你該不會把老人怎麼樣吧?』
「仁慈的主安排得太好了,太好了,」他說,「如果您高興,咱倆可以同路到底。我打算去的也是咱們的故鄉。我希望在那兒和一個人見面——要是上帝允許的話。」
「終於,我轉過身,沿著大路快步走去,再也沒回頭。」
「可是,」我開玩笑地反駁道,「他卻能看見那邊角落裡的棺材打開了,本來躺在裡邊的死鬼又跟活人似地在你們中間游來盪去哩。」
「『你知道就是了。老婆子,』我說,『你可是一直都很體諒我啊。』
「『你覺得怎麼樣?』她大聲問,同時用一雙善良的老眼盯著我。『我覺得咱們現在可以了結這件事啦,你一定得去會會你的阿格妮絲,要不你就進了墳墓,在我身邊也得不到安寧啊!』
「『怎麼搞的!幹嗎這時候就跑回來了?』他粗聲粗氣地問。
「他驚異地望著我,可能從我臉上已看出不幸來了吧。我把他拉到園裡一個角落上,握著他的手,好半天吐不出一個字。臨了兒,我還是一五一十告訴了他,然後求他說:
我們回到房中,上午的太陽仍有最後一束光輝射進窗戶里來。漢森拉開一個小櫥子的抽屜,取出一隻桃花心木的區兒;匣兒式樣雖然老舊,卻打磨得光光的,興許是小木匠早九_九_藏_書年送給她的一件生日禮物吧。
「也是百靈鳥使他變得這麼快活的嗎?——他那樣子看上去真是一片喜洋洋。
漢森卻回答:「他根本看不見你;他能看見的,只是他自己過去荒唐的罪惡的生活。」
「晨風吹散了她金色的髮辮,把它吹到了她耐心地仰對著我的臉上。
「『半夜三更?——他可不該這樣喲!』
「那是在盛夏里的一個星期日,我們全家進行野遊,到住著一家親戚的鄰近的山村裡去。兩個兒子領著小妹妹在頭裡走,把我們老兩口丟在後面;孩子們的歡聲笑語已消失在前面的樹林中。我的妻子便提議帶我走一條地熟悉的山路,這條路從採石坑邊上插過去,沒準兒在上大路時我們還能趕在孩子前邊哩。
在到達當時的鐵路終點以後,我們前面還有五英里路程。我們馬上換乘舒適的彈簧馬車;時值秋高氣爽,我們便把車蓬推到了後面。故鄉的景物慢慢顯現出來,森林消失了。不久,路邊上的士埂連同長在上面的活籬笆也不見了,眼前展開一片沒有樹木的遼闊的平原。我的旅伴凝望著前方,靜靜地一言不發。
「我望著地答不出話來,她又高聲喊道:
「第二天,我應一個在附近鄉下做牧師的親戚的請求,去幫助護理他們生病的小孩。可我到那裡以後心中始終惴惴不安,近幾天來,父親又特別沉默,特別煩躁,我看見他一個人在花園裡奔來奔去,臨了兒又立在井邊,瞪著井裡出神。我擔心起來,怕他會戕害自己。到第三天,我又想起他迫不及待地催我離家的情形,因此到了晚上,心中就更加不安。約莫十點鐘光景,月亮升起來了,我便請求我表兄當晚送我回城去。
當我歸來的時候,當我歸來的時候,
朝向大路和公墓的那堵牆上,有一排窗戶,上面用鉛框嵌著一塊一塊不大的玻璃,每塊玻璃上都用黑色顏料燒了一個名字,全出自一些我們熟知的有聲望的市民家庭,名字下邊還寫著說明,諸如「本城名食品商,卒于公元——」,這最後便是相應的年份。
「你父親?那你怎麼會……」
「『你這話是從哪兒聽來的?』我再一次問,『我可從來不曾聽說過。』
「『我只是人家怎麼說我怎麼說唄!』他回答。
「我跪到父親腳邊,用手抱住他的頸項。
我們鎖上那空蕩蕩的典禮廳,循來路往回走。這次那個瞅得見幽靈的人沒開門,我們只聽見他在門裡邊的沙土地上一拖一拖的踱步聲。
「我對幽靈的恐懼消失了,代之而來的是為父親感到的無以名狀的擔心。我膝頭哆嗦著,走到他在我隔壁的卧室里去。我小心翼翼地撩開他床前的帳慢,只見月光照著一對空空的枕頭,父親那可憐的頭顱,怕是很久以來便未曾在這枕上找到過安寧了吧。今夜它們躺在那兒,根本未被他碰過。我順著樓梯走到通花園的門邊,心裏怕得要命,但門已落鎖,鑰匙也拔去了。我轉進廚房,點起燈來,隨後又走過寫字間去,那裡的窗戶同樣也是朝著花園的。我在窗前站了好一會兒工夫,眼睛盯住窗外,不知所措。我聽見接骨木樹叢中有腳步聲,卻什麼也分辨不出來,因為月色儘管很好,樹后的板柵仍然撤下了一片黑沉沉的陰影。這當口,我聽見有人從外面開園門的聲音,接著,寫字間的門開了,我的父親走進來了。——我這會兒已很老了,可當時的一幕卻仍歷歷在目。父親灰白的長發滴著水和汗;平素保持得乾乾淨淨的衣服上,到處粘著綠色的泥污。
「寶藏是重新積攢起來啦,」她說,「可幸福呢,那包含在寶藏中的幸福呢,孩子,卻一去不復返了。」
「然而,我父親並未聽見我說的話,他抬起頭來,彷彿傾聽著窗外什麼動靜。突然,他一躍而起。
「可是我沒有走。『讓我陪著你吧,』我低聲說。
漢森說這話時,窗外正飛過一群歡叫的燕子。接著,又有兩隻撲撲地飛到窗前,唧唧喳喳叫著,落在了窗框上。這是我今年春天看見的頭一批燕子。
「『聽見了嗎,阿格妮絲,』他說,『砸到那寶箱上啦。』
「『我當時不能來,哈勒,我父親不讓我抽身。過後我跑進花園中,可你已走了,我等你,你沒再來。所以今兒一早,我便爬到鐘樓上——我心想,我總該目送著你走出城門去吧。』
「『我嗎,哈勒?我想沒有,』我回答。『我只覺得,這風颳得驚颼颼。』——我顯然是在撒謊,但上帝就這麼安排,叫我們在這種情況下說不出對方希望聽到的話。
「『哈勒。別走吧,哈勒!』
老人拉住我的手,親親熱熱地端詳起我的面孔來。
「『這恥辱的鐘聲啊!』他長嘆一聲,便無力地倚在牆上。『真一點也逃不脫哩!』——但轉眼間,我還沒來得及講一句話,他便站起身,衝出庫房,沿著樓梯嗵嗵嗵地跑到地窖外面去了。我隨即也跑上去,在寫字間里沒尋見他,最後到起坐間里才發現,他正兩手相握著,站在大開著的窗前。這當兒鐘聲停了,在對面晨光朗照的市政廳,有三扇窗戶被推開來,市府的差役把一個個紅絨坐墊放在靠窗的長椅上;同時,市政廳前那些石階的鐵欄杆上,已經爬滿了一大群半大的頑童。我父親獃獃立著,兩眼緊張地盯著對面。我輕言細語地想勸他走開,可他不聽我的。
當我告別的時候,當我告別的時候
「她這幾句熱呼呼的話撞擊著我的心扉。以往那些年,我對自己的過去從未吐露過一個字;開始由於年輕,羞於把自己神聖的感情告訴他人;後來則出自一種無意識地想掩蓋自己內心矛盾的需要。可這當兒,我突然渴望毫無保留地把一切都講出來,於是,坐在懸崖邊上,向我剛才還希望她葬身崖下的妻子,掏出了自己的心。就連剛剛那一閃念,我也不曾對她隱瞞。她聽了淚如雨下,既哭我,也哭她自己,但更加痛惜的,卻是阿格妮絲。
「我走進教堂公墓,仰望高聳的鐘樓塔尖,卻見打鐘人站在瞭望台上,手裡握著一把長號。我現在明白了:頭一批燕子已經歸來,老雅各布正吹號歡迎它們,同時向全城居民宣布,春天已回到人間。為了他這份辛勞,老雅各布將免費在市政廳酒窖喝一杯葡萄酒,並從市長那兒得到一個嶄新的銀元作為犒賞。——我認識雅各布,從前常到他的鐘樓上去。起初,我還是個少年,上那兒去是為了放自己的鴿子,後來,便是同阿格妮絲一塊兒去,因為老打鐘人有個小孫女,阿格妮絲做了她的教母,經常地關心照顧她。有一年聖誕節,我甚至幫著她把一整株聖誕樹拖到了高高的鐘樓上去。
「那都是些捕風捉影的事兒,孩子。他眼下再害不了人啦。本來,」漢森又加了一句,「他是沒資格進養老院的,雖然他也在法官手下混過一陣差事;我們其他人可都是先證明了自己是清清白白的市民以後,才被接受下來的啊。」
「第二天早上,我又見了他一次,以後,就再沒見著,在我整個漫長的一生中,也再沒見著。」
「哈勒笑嘻嘻地望著我說:『叫我怎麼說呢!反正不是漢斯,就是孔茲唄,但追根到底,我想還是那個無賴,那個所謂會造金子的人說起來的。』
「在我們家的隔壁住著一個木匠師傅。在他和他的妻子雙雙早逝以後,我父親做了他們留下來的兒子的監護人。哈勒,那男孩就叫這個佛里斯蘭的名字,很喜歡念書,當時已在我們的拉丁語學校里讀五年級。可是,雙親留下的錢不夠供他深造,他只好學于自己父親的手藝。後來出了師,他出去漫遊了兩年,回到城裡又在一位師傅店裡當了一段時間的夥計,不多久,全城都知道他做精細的活兒特別在行。我們兩人是一塊兒長大的,在他還當學徒時,常常從他過去的同學那兒借書來念給我聽。你知道,我家住在集市廣場上正對市政廳那棟凸出的房子里,在那兒的花園裡,現在還生長著一株高大的櫸樹。我倆常常便坐在這株櫸樹下念書,頭頂上的綠色花朵中卻不住地有蜜蜂在嗡嗡營營!——他漫遊回來后情況也沒變,仍然經常上我家來。一句話,孩子,咱倆相愛了,而且也並不希望保密。
「我嚇了一跳。——『幹嗎呢?』我結結巴巴地問。
「我當時的樣子可能是傻愣愣的,所以哈勒便問我:
漢森從來不提自己的往事;在我已經當了幾年大學生以後,有一年回家度假,才破天荒第一次聽她談了談她的過去。
「我不需要等多久,鍾一敲六點,就看見他來了。
她莞爾一笑。「我又沒白給人家幹活兒麻。」
「漢森!」我叫起來;須知除她而外,我還能想到誰呢?母親點了點頭。
「哎,幹嗎坐這兒?這兒可瞧不見燕子呀!」說著她就把窗台上的一盆犄牛兒草或者丁香花搬開,讓我坐到窗下的一把圈椅中去。「可你別把手這麼揮來舞去的啊,」她笑容滿面地補充說,「像你這樣年輕活潑的小夥伴,它們不是天天見得到的。」
「我注視著父親。他低著頭,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
「『差不離兒;不然還會有什麼呢!告訴你,我打算自己開業當師傅啦,就在不久以後。』——你可以想象,孩子,我是如何吃驚喲!我馬上就在心裏嘀咕:我的上帝,他現在也需要一位師傅娘子啊!
「解脫的時刻終於到來,我們全都聚在他的床前。他對我表示了感謝,並一一與我們訣別。可後來,他像突然發現面前有什麼可怕的東西,便猛地一把將自己的老婆和兩個兒子攬到身邊去保護起來,眼神凄慘地望著他們,發出大聲的悲嘆。我於是勸他:
「她是一位商人——我的監護人的閨女。我倆自幼一塊兒長大。她父親早年喪妻,她便受著父親嚴格的管教,生活相當寂寞,因此,她對自己唯一的小夥伴越來越眷戀。在我漫遊回來以後,我倆私下好得差不多訂了婚,並且已經商量妥,我就在故鄉開業。誰知在這節骨眼上出了意外,我那小小的財產全丟了。我只好又離開故鄉。
「我恐怕從來也沒那麼快地爬上這最後幾級危險得要命的樓梯了,心劇烈地跳著,氣也差點兒喘不過來。可當我到了降望台上,前面一下子出現耀眼的藍天,我便身不由己地愣住了,目光越過了鐵欄杆。我看見在自己腳下很深很深的地方,我的故鄉靜靜地躺著,城中已呈現出一派春意。在一片屋頂的海洋中,這兒那兒地挺立著一棵棵高大的櫻桃樹,讓溫暖的春風一吹,便已繁花滿枝。在市政廳小鐘樓的對面,有一座山字形屋頂,它底下便是我的監護人的家。我眺望著他家的花園和園后的道路,心中充滿了離愁別恨,情不自禁地長嘆了一聲。這當兒,我驀地覺得有誰拉住了我的手,抬頭一看,身邊站著阿格妮絲。
「老教堂給拆掉了——四十年前!我的主啊,我在異鄉呆了多麼久喲,竟從來沒有得到過任何一點消息!」
老人沉默了,兩眼凝視著前方,好像又看到了他年輕時見過的https://read•99csw.com那時紫羅蘭般美麗的眸子。這當兒,我幾乎是無意識地,旁若無人地,從嘴裏念出了我那位在聖喬治養老院中的老朋友的名字,可老人又開始講起來了。
「就在這麼一個早晨,我突然宣布現在我必須走了,現在終於到了該我考慮考慮自己生活的時候。我的話剛一說完,兩個男孩頓時大哭大叫;他們的母親則一言不發,只一下把小女兒塞進我的懷裡,這娃娃馬上也伸出小胳膊來,把我的脖子緊緊抱住。——我心疼這些孩子們啊,親愛的先生,我丟不下他們。於是想,『好,我再留一年吧!』這樣,在我與自己青年時代之間形成的鴻溝,便越來越深,到最後,過去的一切都似乎再也不可企及,恰如一些不堪回首的舊夢。——終於,我應已成年的孩子們的請求,和他們的母親,這個長期以來以我為唯一依靠的女人結了婚,當時我已經四十開外。
「『你瞧,孩子,』我父親繼續往下講,一邊把雙手伸向蒼穹,『我也可以這麼做,而上帝的懲罰同樣會跳過咱們的家。』」——漢森注視著我的臉。「一個人可不能自鳴得意啊,」她然後說。「你如今夠大了,我可以把這些事告訴你,等我不在人世時,你必須知道我是怎樣一個人才好。——我父親有個弱點,他很迷信。由於這個弱點,他在那些極端困難的日子幹了一件事,使他的心也碎了,從那以後,他就再不能講那位虔誠的商人的故事。
他再三勸我放心,結果仍然沒用,只好去套了車。當馬車停在我家門口時,鐘樓上正好敲十二點。看來家裡人都已入睡,我敲了好久門,才聽見裡邊退插銷的聲音。一個睡在樓下門廳旁邊的學徒,來為我開了大門。家中一切如常。
「從眼下算起差不多五十年以前,我就在那座如今僅僅留在我記憶中的美麗的鐘樓上,向一個人許下了和她再見的諾言;我這次千里迢迢地趕來,就為了找她啊。我現在想對您,要是您願意聽的話,講一講我的那段生活,對我希望找的這個人,您沒準兒能提供一點兒線索吧。」
她目光和藹地望著我。
說話間,我們已從管事人手裡要到鑰匙,順著樓梯走到上面典禮廳里去;那是一間並不特別寬敞的屋子,天花板也低低的。在一面牆邊,我們看見一座老式座鐘,是某個死在院里的老婆婆的遺物;在對面牆上,掛著一幅真人大小的畫像,畫的是一個穿著樸素的紅色短襖的男人。除此而外,室內別無裝飾。
漢森如今是退休了;但她的燕兒們找得著她,我們孩子們也找得著她。禮拜天早上,每當我在彌撒開始前走進這位老處|女潔凈的房間去的時候,她總是穿得周周正正地坐著在唱讚美詩了。我要是想在她身邊的沙發凳上坐下來,她便會說:
「這麼講,我們真是老鄉啦,」我叫道,「我也是那兒出生的,眼下正準備回去哩。」
我年老的女友不再吱聲。我卻想到了哈勒。
「我知道您,」我說,「我非常了解您啊,哈勒·延森;還有阿格妮絲我也認識,她在我祖母家裡生活過許多年;對我來說,她就跟我的祖母一般親近。我從她本人口中,知道了一切,包括您剛才不曾講出來的那些事情。」
「『絕不會怎麼樣,』他說,『只是我必須馬上離開此地。』
「『你難道不曉得,在你家這口井裡埋著寶藏嗎?』他接著說。『你好生瞧瞧,在井底上坐著一個穿灰色衣服的林德,頭戴一項三角帽。他就是那寶藏的看守,這閃閃發光的,只是他手中擎的一盞燈罷了。』
「我像癱瘓了似的站著,耳際響起一個聲音:『別過去,讓她摔死好了,這樣你就脫身啦!』——然而,上帝幫助了我。只一閃念間,我便奔赴她身旁,豁出自己的性命,在懸崖邊上抓著她的手,僥倖地把她拖了上來。
「我有什麼好抱怨的呢!」她用手指著那塊饒有她父親名字的玻璃說,「這個人吃的苦比我多。讓我還是再講講他的事吧。——
「『別再發愁,馬丁,把他們託付給上帝吧!』
「你瞧,這是你的曾祖父啊,」漢森指著一塊玻璃說,「他老人家我也不會忘記,我父親向他學手藝,後來還常去請教他,受他的幫助。可惜到了我們最困難的年頭,他老人家已合了眼。」
「我年輕的朋友啊,」他說,「這即將到來的時刻,已叫我發起抖來了啊!」
「她了解自己青年時代的朋友,她從來不曾怨恨過他。」
「他那對眼睛真怕人啊,」我在穿過教堂時說。
「從那時起,小夥子,我家的日子就難過了;可另一方面,那又是我一生中得到了最大安慰的時期,就算我現在到了晚年,我還是這麼認為啊。因為,我第一次能對自己的父親,盡我做女兒的孝心,從此,我成了他最寶貴的財富,再過一陣,我簡直就成了他在世上唯一可以叫做自己的東西了。我伴父親坐著,淚水偷偷地往肚裡吞,聽著他向我傾訴自己的苦衷。我這時才知道,父親已瀕於破產,而破產對他來說,還不是最可怕的。在一個失眠的夜裡,他在床上輾轉反側,怎麼也找不到擺脫困境的出路,這時候,那個關於我家井中寶藏的傳說,又浮現在他的腦海里。自此,它便緊緊追逐著我父親,白天翻開賬簿,他神思恍惚,夜裡睡在床上,也夢魂不安。夢中,他看見從幽暗的井中射出來萬道金光,一起身,他便忍不住一次又一次跑到井邊去,望著那神秘莫測的深淵發獃。臨了兒,他又去向那個邪惡的人求助。那壞蛋才不肯馬上答應哩,而且狠狠敲了他一筆竹杠,說是為了做什麼準備。我可憐的父親讓人牽著鼻子走,交了一筆錢,又交一筆錢。到頭來,夢中的金予吞掉了手頭實在的金子,更糟糕的是這錢還不是我父親自己的,而是被監護人哈勒托他代為保管的遺產。我們合計來,合計去,也想不出有什麼東西可以拿給哈勒作抵償。我們既沒有可以資助自己的親戚,你的祖父當時已不在人世,到最後,我們自己對自己承認,在這個世界上是無路可走了。
「可實際呢,我還並不完全了解她,她對我的好心還不止於此啊。她用雙手撫著我的肩。
「我走到窗邊,朝外望去。花園中一片死寂,只有夜風吹動接骨木樹的枝權,發出相互碰擊的聲音。
接下去,我便靜悄悄地坐著,看那些矯健的鳥兒在陽光中飛舞,築巢,哺育雛燕;而同時,漢森卻坐在我對面,講著過去年代的事:我曾祖父家中的各種慶典,傳統的射擊比賽會上的遊行,以及——她喜歡的話題——老教堂中富麗堂皇的壁畫和聖壇等等;她本人就在這兒為最後一名鐘樓看守人的孩子行過洗禮吶。這麼講著講著,一直到從教堂那邊傳來了管風琴的聲音。這時她才站起來,和我並排穿過又窄又長的走廊;只是從兩側房門上邊掛著帘子的小氣窗射進來一點光線,走廊里因此十分晦暗。偶爾,這些房門碰巧開了一扇,在這陽光突然劃破黑暗的幾秒鐘里,我便看見一些穿戴古怪的老頭兒老太太,瞞冊地在走廊上走著;他們中的多數,恐怕還是在我出世之前就從城市的公共生活中退出去了。這當兒,我很想問這問那;可是在做彌撒的路上,漢森卻是什麼也不肯回答我的。我們默默地向前走,出了走廊以後,漢森和她的老夥伴們順著一道后樓梯到下面養老者的席位上去了;我卻爬到樓上的唱詩班旁邊,盯著管風琴轉動的簧片,做起自己的夢來。一會兒,神父登上了佈道壇,可我坦白地講,他那想必是頭頭是道的說教,傳到我耳鼓裡時往往已變成了來自遙遠海濱的單調的濤聲;因為,在樓下正對著我的地方,掛著一張真人大小的畫像,畫的是一個年老的佈道者,生著一頭望曲的黑色長發,上髭修剪成很奇怪的樣子,常常很快就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他大睜著一對憂鬱的黑眼睛,彷彿在那個充滿聖跡和女巫之類迷信的沉悶世界里,盼望著一個新時代的到來;他不停地對我講述著我那故鄉的過去的故事,跟記載在編年史上的一模一樣,一直講到某個兇殘的強盜騎士的最後一次暴行;事後,他的受害者葬在了老教堂中,墓碑上刻下了記述這件事的銘文。——不用說,在管風琴臨了兒奏起「上帝保佑我們離開」的當口,我便偷偷地先溜了出去,否則讓我年老的女朋友考起我剛才講到的內容來,那可不是好玩的。
夏天禮拜日的清晨,我常常滯留在院子里,不肯定送禮拜堂去。這時院子里靜悄悄的,充滿了從旁邊花園中飄來的芳香,隨著節令的變化,要麼是桂竹,要麼是丁香,要麼是木揮草的薄郁的氣息。——不過,這不是我小時候喜歡上教堂會的唯一原因;經常,特別是我起身比較早的禮拜日,我便要走向院子緊裡邊,朝樓上一牆被旭日映紅的窗戶張望。在那邊,有一對燕子為自己築起了巢。那些窗戶中有一扇總是敞開著的;每當在石塊鋪的路上響起我的腳步聲時,便會有一個頭髮灰白的女人探出腦袋來,親切地朝下面對我點頭致意。她的頭髮從中間分得勻勻的,上面還壓著一頂雪白的小軟帽。
「『不,別聽我的;我是個孩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
「老人癱倒在一把椅子里,雙手矇著臉。
「『這我不知道,哈勒。——不過,商人的女兒要是窮了呢?』
「那是因為我父親欠了人家的債,我來代他還唄。再說,我的遺物和所有死在這兒的人一樣,都要歸養老院的,所以我當即就請人把這些證券簽上了哈勒·延森的名字。」——在把匣兒重新鎖進櫥子之前,漢森把它放在手上掂了掂。
到了那兒,我發現那個瞅得見幽靈的人站在院門前的大道中間,心想死神沒準兒也討厭這個傢伙吧。只見他兩手反背在背上,腳下晃晃悠悠,仰著腦袋,眼睛從帽檐底下直勾勾地瞪著一面山牆。我循著他的視線望去,看見在最頂層的樓梯上,以及懸挂在牆隙里的巨鍾上,都密密麻麻地停滿了燕子,同時有的還三三兩兩地在繞著這一大群飛來飛去,一忽兒騰起在空中,一忽兒又唧唧叫著,啁啾著,回到老地方來。有的好像還帶來了新夥伴,新來者馬上便努力在牆沿上為自己找一個位子。
「您記錯了吧,」我應道,「那座矮小的鐘樓在這麼遠的地方是看不見的。」
「我原本視力還挺好的,」他終於又開了口,「可這會兒再怎麼用勁兒,也瞅不見城裡的鐘樓。年輕時漫遊歸來,我總是從這兒首先向它問好喲。」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說,『讓我們相依為命吧,爸爸,我清楚,咱們家裡遭到了不幸。』
「她用她那對大眼睛望了我好一會兒,然後握住我的手。
「『哈勒,別瞎叨叨好不好!』我嚷起來,『瞧你這傻模樣兒!』
「『我沒想到會在這兒見到你,』我回答,『可我馬上就得離開,你幹嗎昨晚上讓我空等呢?』
「『哈勒啊,我的好哈勒,』她哭喊著,『是你這手又一次把我從深淵旁邊拖開,救了我的命!』
「可誰想到,這一來我心裏卻產生了奇異的變化。從前,我對這女人始終很有好感,而她的為人確實很好;可眼下,在她和我結成終生伴侶之後,我心裏卻討厭起她來了,豈止討厭,簡直可以說是越來越恨她,我常常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掩飾住自己的這種感情。我們人就是這樣啊,我在心裏把由於自身的軟弱才發生的事情,一股腦兒全怪在她頭上。後來,上帝使我經受了一次試探,從而挽救了我。
「『早上好,阿格妮絲,』他高聲說,『你知道有件新鮮事嗎?』
接下去,我便講了漢森的九九藏書景況。他凝神屏息地聽著,貪婪地從我嘴唇上攫走每一個字。
「『可那些搞這種鬼把戲的人,他們都是些騙子吶!』
路程已走了大約一半,公路在穿過一座小村子以後又伸進了曠野里,這時我發覺老人向前探出腦袋,像是在努力搜尋什麼似的。接著,他又把手搭在眼睛上擋住陽光,明顯地變得焦躁不安起來。
「『哈勒,』她說,『你到底來了啊!』說時她臉上漾起了幸福的微笑。
「『你會原諒他的,對吧,哈勒?』
「『你幾時動身,哈勒?』我只再問了一句,而自己幾乎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說完這些話,我們便分了手;兩人誰都心事重重,再也談不下去。」
「哈勒頓時臉色蒼白,眼神也變得使我害怕起來,他也許只是完全絕望了。
「你要到塔上去看它飛才好哩,」漢森說,「我是講那座老教堂的鐘樓,也只有它還配得上這個稱呼啊。」說完,她嘆息了一聲,摸了摸我的臉蛋,就回到房中干她干慣的事去了。
「『我老提心弔膽,』我說,『老覺得家裡離不開我,我必須回到你身邊來。』
「『窮有什麼關係,阿格妮絲?』他興高采烈地拉住我的手,『難道又年輕又美麗,還不夠嗎?』
「『鎬頭已碰在上面發出了響聲,可這會兒,卻出了點怪事。』——他停了停,然後繼續說,『十八年前,你母親去世了。在她知道自己就要離開我們的時候,突然痛哭不止,一直到死神使她長眠過去。這哭聲啊,就是我從你母親口中最後聽見的聲音。』他又沉默了半晌,隨後卻欲言又止,像是害怕聽見自己的聲音似的。『今天夜裡,在鍋頭碰響寶箱的一剎那,我十八年來又第一次聽見了你母親的哭聲。它不只像這些年那樣響在我的耳畔,而是從我腳下,從地里傳了出來。——人家說在掘寶時不能講話,可我覺得那鎬頭像挖到了你放世的母親心裏去了似的。——我大叫一聲,燈便滅了。暗——你瞧,』他聲音低沉地補了一句,『這下一切又全都沒影兒了。』
我裝作身邊沒有他這個人似的,自顧自地坐到敞開的窗前的一把椅子里,觀察起那個空燕窩來;如今,雛燕已經臨空,從窩裡還看得見的只是那些曾經保護過它們的草莖和羽毛而且。當我再回首房中時,發現老人的頭正俯在死者的頭上。他像神經錯亂了似的,正仔細端詳著那個躺在他面前的人的乾癟的老臉;在這張臉上,表情是死一般地嚴厲。
「這樣,他留了下來。一會兒,頭戴撲了白粉的假髮的市府老秘書,出現在當中的一扇窗前,當他旁邊的兩位市參議在紅城坐墊上把身子靠好以後,他便拉長自己那尖嗓子,宣讀起他雙手捧在眼前的判決書來。在春日的寧靜氣氛中,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地灌進了我們的耳鼓。當父親聽見自己的名字和姓氏回蕩在市集廣場上空的一剎那,我看見他的身子猛地震動了一下。可他仍然堅持著聽完了,然後便從口袋裡掏出他那隻祖傳的金錶來,放到了桌上。
「可簽的全不是你的名字呀?」
「他用顫抖的手撫摸著我的頭髮,聲音是那樣低,那樣低,叫我幾乎沒聽清楚地說些什麼!
「我已想不起,我是怎樣從那黑洞洞的鐘樓里走下來,到了平地的。在城門前,我又在大路上停住腳,回首仰望。在那陽光朗照的高高的鐘樓上,我清楚地辨出了她那可愛的身姿,我覺得她遠遠地探出了欄杆,不禁失聲驚叫起來。可她呢,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
「可悲的是,這並非純屬幻想。他用以開辦作坊的資金,原本就嫌少了一些。且不算頭幾年,他盡僱到一些拆爛污的人,吃了不少的虧,就說製成品的銷售吧,也嫌太慢,再加上,如今又來了個一病不起。臨了兒,我一個人不僅要為全家的生計操心,而且還必須安慰幾個健康的人。師傅沒多久便下不了床,每當我和孩子們坐在他的床沿上,他們就抓住我的手不放。病人呢,像是體力越衰竭,精神倒越活躍似的。他的頭靠在枕頭上苦思冥想,謀划著將來的事情。有幾次,他感到死亡臨近的恐怖,陡然一下坐起來,大喊大叫:
我使老人確信我是同情他的,於是,就當我們的車夫在中午溫暖的陽光中打著噸兒,馬車的輪子慢慢地從沙土地上輯過的時候,老人便講起了他的故事。
我愉快地接受了這個建議。
「『貧窮嗎,孩子,倒可以忍受,可債務卻不成啊!』
「『沒問題,哈勒師傅!』他笑呵呵地大聲回答,每當開玩笑時,他總這麼稱呼我。我正準備轉身下樓去,他又加了一句,『怎麼,你不想聽阿格妮絲對你說一聲一路平安嗎?在上面,人家一早就來學。她還是那樣愛這些燕子啊。』
不多時,我們的馬車便轔轔地駛進了城裡的石砌街道。其時秋光正好,路上行人很多;我是城裡土生土長的孩子,又正值遠行歸來,所以一路上不斷有人親親熱熱地和我打招呼。但對我身邊這位陌生老人呢,他們充其量投以驚訝或者好奇的一瞥罷了。終於,我們在客棧前停了車;我打算今天就在這兒和我的旅伴分手,因為他希望第一次能獨自上聖喬治養老院去。
一切皆已成空……
我讀著另一個名字:「利波留斯·米夏埃爾·漢森,食品商,卒子公元1799年。」
「『我等著你,』她語氣堅決地說,『願上帝保佑你一路平安,哈勒!』
「在一個初春的早晨,我到花園裡,園中的番紅花和黃色的毛茛花都已含苞待放,周圍的一切全充滿了青春的活力和朝氣,只有我卻心情鬱悒,我父親的憂愁也壓迫著我。儘管他從不對我講他營業上的事,我也感覺出來,情況在越來越快地惡化。最近幾個月,我看見市政廳的差役來他寫字間的次數更加地勤啦。來人走後,我父親便把自己關在房裡,幾小時幾小時地不露面。有幾次吃午飯,他竟一口菜不嘗,便站起來走了。到最後那個禮拜,他把紙牌在自己面前擺來擺去,擺了一通宵。我裝作開玩笑似的,隨便問他到底想卜什麼吉凶;他卻悶聲不響地手一揮,打發開我,然後乾巴巴地一聲『晚安』,就回自己房間去了。
「『準是件喜事吧,哈勒?』
「偉大仁慈的生啊!」他說,「這麼說她還活著嘍,還會原諒我嘍!」
我的旅伴不吱聲了。可我再也緘默不下去,心裏太激動了。
「我不解他的話是什麼意思。
講故事的老處|女停了片刻,然後又說:
「動身前一天,阿格妮絲答應當晚到她家花園后的路上來與我話別。我準時到了那裡,阿格妮絲卻不見來,我站在園籬外的接骨木樹影下,傾聽著,期待著,結果確是一場空。我當時不能進她父親的房子里去,並不是因為我們發生了糾葛,相反,我倒相信,他是會爽爽快快把女兒許配給我的,因為他相當器重我,本身又並非一個多麼傲慢的人。我不進去另有原因,我希望忘記它,現在就不提了吧。——當時的情形我還記憶猶新。那是一個黑沉沉的四月的晚上,刮著大風,屋頂上風信標發出的響聲幾次使我產生錯覺,我以為聽見了熟悉的開門的聲音,結果卻不見人出來。我仍舊久久地把身子倚在園籬上,眼睛仰望著空中飄過的烏雲,臨了兒,只得心情沉重地離去。
「我抬起頭來,他用自己那善良的褐色眼睛懇求地望著我,我於是把手伸給他,用和他同樣的口氣說:
「『你有什麼想法嗎,阿格妮絲?』
「『我不能死!我不想死!』但接著,又合起掌來,低聲地道,『主啊,主啊,如果你要我死,我也願意!』
隨後,他像必須證實死者就是她本人似的,把垂在她腦袋兩邊夏布上的灰白光亮的頭髮抓起一綹來,在手指中撫弄來撫弄去。
「我沉默著,一言不答。哈勒也默默地在我旁邊走了一會兒,然後突然問:
「『咱們不需要什麼寶藏,阿格妮絲。你父親替我把那份小小的遺產要到手了,這就足夠我買一間房子,開一家木工作坊。至於其他一切,』他笑眯眯地補充道,『就由這雙並不太笨的手去張羅吧!』
「燈滅了,我把頭靠在父親的胸口上,手放在他的手心裏,久久地坐在黑暗中。我和父親後來還談了些什麼知心話,到今天我已記不起來了。在這之前,我父親在我眼中是個絕無過失的完人,就跟上帝一般;那天夜裡,他卻告訴我他做了一件事,一件一定會被世上看做是犯罪的事。然而,也就在此時刻,我卻感到自己心中對他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神聖感情。——窗外天幕上的星星漸漸蒼白了,接骨木樹叢中已有一隻小鳥兒開始唱歌,第一抹晨曦投射進了我們朦朧的房中。我父親站起來,走到放著一大疊賬簿的寫字檯邊。牆上那幅真人大小的畫像上的祖父,頭戴發囊,身穿淺黃色短袖馬甲,似乎正用嚴厲的目光俯視著自己的兒子。
「祖孫倆終於到了我頭頂上,我便退到旁邊的牆凹里,讓他們下去。雅各布見我一身旅行裝束,驚叫了一聲:
「他把我的手按在他胸口上,慘笑著望著我。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他,他笑了一笑。
「它嗎?」漢森間。「它可是鳥中的皇后哩;只要一回到自由的空中就會好的!準是一隻老鷹把它嚇得掉在了地上,它光憑自己的長翅膀是飛不起來啦。」
「喏,這會兒拋它到空中去吧!」漢森高聲說。
「她白等了我一場啊,我自此再沒有回去。——我這就把事情的緣由告訴您。
「『它也屬於抵押品,』父親說,『鎖進錢箱去吧,明天好一塊兒加封。』
「『是你嗎,哈勒?』老人應著,『當然,當然,她也得一塊兒去見見市長先生。』
「父親的窘況突然閃過我心頭。這當兒,哈勒卻始起一塊石子來,扔下井去;但過了半晌,才從下面發出一聲重濁的迴音。
「『別忘了回來啊!』她喊著。剎那間,那隻鳥兒便一振翅飛去了……
我三言兩語地講了我帶來了什麼人;大伙兒大為震驚,獃獃立著,我卻連衣服也沒換便離開了家,我現在不能把老人獨自丟下啊。我先趕到客棧,一打聽他已出去了,便順著大道直奔聖喬治養老院。
「『會,阿格妮絲,我欠他的,比地欠我的,還多啊。儘管這樣——沒必要讓他在我面前低下他白髮的頭。再說——』他像順便加了一句似的,『再說,我覺得眼下也還不是自己能當師傅的時候。』
「『怎麼,哈勒?瞧你又是手杖,又是雨帽的上咱鐘樓來,該不會又要出遠門了吧?』
「這是我父親!」漢森道。
「我夜不能寐;第二天清晨,當我從自己的小屋裡下樓來向房東道別時,鐘樓上才剛敲五點。狹窄而坑坑窪窪的街道上還一片昏暗,到處都是冬天留下來的泥濘。城市彷彿仍在夢中。我不想碰見任何一張熟悉的面孔,因此才這麼孤獨地、哀傷地上了路。可正在我朝教堂公墓方向轉過去的當兒,一道強烈的曙光破雲而出,古老的市立藥房的下部連同獅子招牌雖然還被街里的霧震所籠罩,它那上面的山牆尖頂卻已一下子沐浴在春陽之中了。就在我抬頭仰望的當口,長空中響起了一聲悠揚的號角,接著又是一聲,又是一聲,恰似在向世界的遠方發出呼喚。
「誰料到,我年輕的師傅這時卻病倒了。感冒終於轉成肺炎,但病根可能是早已在身體里埋下了的。作坊的營業自然歸我照管,這一https://read•99csw.com來我便脫身不得。我和這家人結下了越來越親密的友誼,對他們目前的處境深感憂慮。全家大小和睦而勤勞,可屋裡卻住進來了一個兇惡的第三者,好人們怎麼趕它,它也不肯出去。在任何一個陽光暫時照不到的角落,病人都看見它蹲著。——這傢伙就是憂愁本身。——『快拿掃帚來掃它出去,』我常常對我的朋友說,『我會幫助你的,馬丁!』這時候,他多半會握住我的手,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凄苦的笑意,但過不多久、他又會在所有的東西上看見黑色的蜘蛛網。
越聽這支歌,我就越想念一位久已不在人間的女子,對於她,我永遠懷著感激之情,為了我少年時代度過的一些美好時光。
「從前,從前我們城裡發布通告的流行辦法,不像今天這樣在教堂里由牧師在講道之後代念,而是在市政廳敞開的窗口上,由市府的秘書當眾高聲宣讀,而在這之前,鐘樓上將鳴小鍾半小時。我家正住在市政廳對面,所以每當鐘聲響起,便看見小孩子們和一班遊手好閒的人聚到市政廳的窗下,或者站在市政廳地窖酒館前的台階上。宣布一個人破產的方式也如此,所以久而久之人們把這做法本身也當成了一件壞事,使『敲某某人的鍾』變成了一句咒罵人的話。——過去我自己也漫不經心地去聽聽,可現在,一想到那鐘聲就不寒而采,生怕它會給我本已一蹶不振的父親以心靈上的打擊。
「最初我在維也紛找到了工作,那兒有最好的鋼琴廠。一年半以後,我從維也納到了威騰堡,也就是眼下我定居的地方。我廠里一個工友的哥哥當時住在這兒,曾托他幫忙介紹一個可靠的夥計去。我去的這家主人,還是一對年輕夫婦。作坊雖很小,師傅卻是一個和氣而能幹的人;在他手下,我很快便學到了更多的手藝,而在大廠子里,人家卻總讓我幹些零碎活計。我賣力地乾著,並把在維也納討到的一些經驗也用上了,因此不久后,便博得了兩位好人的信賴。特別令他們喜歡的是,我在工余還教他們兩個男孩中大的一個學德語,他們欣賞我當時的北方口音,說希望自己的孩子將來也能講這樣純粹的德語。沒過多久,小的一個男孩也並始學起來。這時,我已不僅僅教他們語法,而是設法弄來一些書,常常從書中念各式各樣有趣而帶知識性的故事給他們聽。這一來,兩個孩子都很依戀我。一年以後,我獨立造出了第一架音色異常優美的鋼琴,這成了全家的大喜事,就像是他們的一位最親的親人,完成了自己的傑作似的。——可我呢,卻想到自己該回家啦。
「一點兒沒有,孩子。」她回答。
我萬萬沒有料到,我竟喚起了一個只有在陰間才能滿足的希望,我只回答:
我吃驚地看見,那隻瞧上去了無生氣的燕兒,在從我手掌中給拋出去以後,果真跟人的思想一般迅捷地展開雙翅,發出清脆的鳴聲,箭也似的飛向了蔚藍的晴空。
「『我們?』我問。『你還講誰?』
「她身子俯在鐵欄上,悵惆地望著渺茫無際的天空。半晌,她慢慢地轉過頭來,聲音低低地說:
她把手搭在我的胳膊上。「你可不能這麼講,孩子。我了解他這人,再說除去死亡以外,還有另外一些事情也可能叫人身不由己啊。——好啦,咱們回房去吧,你的帽子還在那兒,馬上就該吃午飯了。」
「『別忘了回來喲!』
「我們來晚了,哈勒·延森,」我痛心地說。
「是的,孩子,」她說,「我這人生性就這樣;我是很難忘記什麼的。」
「『回你房間去吧,』他喃喃道,『我希望一個人獃著。』
「老人一邊跟我握手,一邊抱起他的小孫女。
「『是的,雅各布,』我回答,『我只希望不要走太久就好啦。』
「『咱們必須等待,』我說,『眼下幸福存在於遙遠的遠方;我要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找它回來。我將不寫信給你,只要時候到了,我自己會回來的。』
「我聽了什麼也沒講,我只看見,那昨天伸手就可摸到的幸福,如今已消失在渺茫的遠方。可是又毫無辦法,看來哈勒所要走的,便是最好的出路。
幾分鐘后,我踏進家門,立刻便給父母和兄弟姊妹們團團圍住。
「『用幸運律探寶一點也不犯罪吧,孩子!』
「『你知不知道,阿格妮絲,過去是否有過一個商人的女兒嫁給一個木匠的兒子這種情況?』
「矮小的鐘樓!」老人幾乎是生氣地嚷道,「它可是幾世紀以來就作為水手們辨別航向的標誌,幾海里以外都看得清清楚楚吶!」
他兩手互握著,灰心喪氣地縮在角落裡,過了半晌才說:
「『你莫不是說那個會造金子的傢伙吧?他可不是個好幫手呀!』
「這當兒,那熟悉的大橡樹門敞開著,我便情不自禁地走進去了。在突然包圍著我的黑暗中,我很慢很慢地登上樓梯,樓梯走完,便手攀窄窄的簡易梯級往上爬。四周一片岑寂,只有樓上的大鍾在不停走著,發出嘎啦嘎啦的響聲。我記得很清楚,我那會兒很討厭這個死東西,真很不得在經過它旁邊時扭住它的鐵輪子,不讓它再走下去。這當兒,我聽見雅各布從上面爬下來了,一邊好像在對一個孩子講話,叫孩子要小心走好。我沖黑暗中叫了一聲『早上好』,問他是否帶上了小梅塔。
「可你還記著他呀,漢森。」
「我這才心情輕鬆地走回自己樓上的卧室里去,卧室里的窗戶正對著花園。——窗外月色皎潔,我沒有點燈,走到窗戶跟前。月兒掛在接骨木樹牆的梢頭,尚未抽葉的枝丫清晰地顯現在夜空中。我的思緒隨目光越出地平線,飛到了偉大仁慈的主身邊,向他傾訴著自己的全部憂慮。——可瞧,就在我準備退回房中去的當兒,驀地發現從樹影下的井口中,射出來一道紅光,井邊上的草叢和頂上的樹杈,都像在金色的火焰中煙酒閃亮,歷歷可見。一陣迷信的恐怖撞住了我,我想到了那個坐在井中的灰衣侏儒手裡的蠟燭。可當我再定睛看去,便發現井壁上靠著一架梯子;誠然,從我房裡望去,只能看見它的頂端。然而就在這剎那間,我聽見從井底發出一聲喊叫,接著又是一陣撲通撲通的聲音,以及沉濁不清的話語聲。亮光突然滅了,我隨即清清楚楚聽見有人順著梯子一級一級地爬上來。
「『再見吧,雅各布!』我說。『當你又看見我在陽光照耀下走進城門來的時候,你可別忘了像今兒早上歡迎歸來的燕子那樣,吹起號角來歡迎我啊!』
不知不覺間,我被這景象吸引住了。我看出,它們是在做遠行的準備,對於它們來說,故鄉的陽光已不夠溫暖了。——我旁邊的老頭兒從頭上摘下帽子來,捏在手中揮來揮去。
「你想必是問,我既然是個有聲望人家的閨女,怎麼又會當了半輩子傭人,對嗎?」
「唬——嘶!」他咕噥道,「你們給我快滾,你們這些鬼崽子!」
兒時我常走進那黑洞洞的門道里去;因為早在我記事之前,聖瑪利亞大教堂便因有倒塌的危險而被拆去了,多年來教友們都是在聖喬治養老院的禮拜堂里做彌撒。
「我父親又坐到椅子上,茫然無措地瞪著前方。臨了兒,他搖了搖頭,說道:
「我遵守了自己的諾言,」他說,「可我在許下這個諾言的同時,卻把另一個諾言給毀啦。情況很快就表明比我一直想的還糟得多。丈夫死後沒幾個月,老婆又生了第三個孩子,一個女兒,這在當時的情況下,真是舊愁之上添新愁啊。我作了自己最大努力,可一年年過去了,景況仍不見有好轉。我不只盡心竭力,而且把自己幾年來的積蓄也填進去用掉了,卻還是沒能戰勝貧困這個幽靈。我清醒地看到,只要把我換成任何一個稍微不那麼忠實細心的人,這歸我保護的無依無靠的一家子便算毀啦。
「不多時,我們旁邊的樹林便走完了,眼前的一條小路,一邊緊貼懸崖的邊沿,一進依傍著一道長滿黑麥和其他灌木的斜坡。——我妻子精神抖擻地在前邊走,我慢慢地跟在後面,馬上又沉須在自己的舊夢之中。故鄉在我的意識里猶如一個失去了的樂園,我冥思苦索,卻怎麼也想不出一條回到這個樂園中去的路。我彷彿透過一層紗幕,才依稀看見眼前臨著採石坑一邊的路上,長滿了深藍色的小花,我妻子正一次一次地在彎下腰去摘著。這一切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呢!——驀地,我聽見一聲驚叫,抬頭一看,我妻子的雙手正在空中亂抓,而同時腳下的亂石卻鬆動了,有的已經嘩啦嘩啦滾到峽谷中去,地腳下十步開外,便是一道陡直的深淵。
「那真是我幸福的一天!春光明媚,我倆手拉手地走著,儘管我們默默無言,天空中卻有成百隻百靈鳥在放開歌喉,發出雞啼。不知不覺間,我們走到了正對住宅的一排接骨木樹牆下,在那兒,有一口很深的水井。我把身於探過木板井欄,朝井底張望。
「這一來反倒是我去安慰她了。直到幾小時后,我們才進了村,孩子們早已望眼欲穿了。自此,我那善良正直的妻子便成了我最知心的朋友,我倆之間再也不存在什麼秘密——這樣又過了許多年。漸漸地,我妻子似乎已忘了我給她和她孩子們的好處,都是犧牲另一個人的幸福換來的;而在我自己內心中,也比以前平靜多了。只有到了春天燕子歸巢的季節,或者往後黃昏來臨的時候,群鳥都已投林,唯有燕子仍對著布滿晚霞的天空歌唱,我才會舊病複發,耳畔又不斷響起那可愛的聲音:
「『哈勒,等一等!』我說,同時招手讓他跟我進花園裡去。
「我按他的希望離開了寫字間,不久房子里也有了人聲,天已大亮了。我做完了必須做的事,走進花園,再從後門到了街上。哈勒每天早晨去他當時幹活兒的工場,總要打這兒經過。
「我的母親已經過世,至於我父親對此怎麼想,或者說是否想過,我永遠也不得而知。何況,當時我倆的關係也還未發展到需要鄭重其事地訂婚的程度。
「哈勒走了,他寫了一封誠懇的信向我父親告別,從此兩人再也沒有見面。不久,人家對我父親採取了最後的法律手段,決定當即公開宣布他破產。
「這樣地無邊無際,我已經不習慣了啊,」他突然殲了口,「你不管朝哪邊望去,都似乎望不到頭。」說完,又默不作聲了。我也不去打攪他。
「我讓她這建議差點兒嚇呆了,正想表示異議,她卻又說,『聽上帝安排吧!』——我於是照辦了。所以,眼下才能回故鄉來,不過,當我們的馬車駛進城門的時候,老雅各布恐怕不會再吹號角歡迎我了吧。」
「『我什麼也聽不見!』我回答。
「這麼說,」我問她,「你後來從未得到一點你那位年輕朋友的消息嗎?」
「『先生在家嗎?』我問。
那只是一座外貌平庸的小城,我的故鄉。它坐落在一片樹木不生的海濱平原上,房屋古老而且幽暗。儘管如此,我卻始終認為它是一個愜意的地方,而且有兩種在人們看來是神聖的鳥兒,顯然也和我的想法一樣。夏日雲淡天高,城市上空總盤旋著一隻只鸛鳥,它們在下面的屋脊上,築起了自己的窩;四月南風初拂,燕子必定也隨著飛回城裡,鄰居們便相互傳告:它們又回來了,它們又回來了。——眼下正好是燕子歸巢季節。在我窗前的花園中,綻放出了頭幾朵紫羅蘭;在那對面的園籬上,已經停著一隻燕子,又在呢哺著,唱著它們那支古老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