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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來自大洋彼岸

她來自大洋彼岸

「喏,燕妮,在我母親擁抱她的兒子的當兒,你手裡的瓷碗掉了,這不是同情心又是什麼呢?」
說話間,母親果然已跨進門來;和她的重逢使我的心大為震動。她原以為再也見不著自己的兒子了,眼下便把他緊緊摟在懷裡,親吻著他,不斷地撫摩他的雙頰,就像他還是個孩子似的。隨後,我站起身來,準備領母親到一把扶手椅跟前去,卻一眼看見燕妮靠在一個柜子上,臉色蒼白,熱淚盈眶。當我們打她面前走過時,她身子猛一哆嗦,端在手裡的一隻瓷碗便掉到地上,摔了個粉碎。
然而好景不常,壞消息傳來:為燕妮已經找到一所新的寄宿學校,分別的日子就要到啦。——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我坐在我們的老梨樹上,心裏說不清是懷著悲哀還是惱恨,一個接一個把那些尚未成熟的梨子從枝頭上拽下來,向著鄰居閣樓上那些無辜的窗戶擲去,直到腳下悉悉索索的聲音引起我注意為止。低頭一瞅,看見燕妮身穿南京產的黃棉布的旅行斗篷,正一棵樹枝又一棵樹枝地向著我爬上來了。到了上邊,她用一條胳臂摟著樹榦,隨後從衣袋裡掏出一枚小小的戒指來,把它套在我的手上。她一語不發,只是用她那雙大眼睛極其哀傷地望著我。我這個懂事又不懂事的傻小子,一切都隨她的便;我的手指經戒指一裝飾好看多了。在我頗有些尷尬地在那兒瞧著的時候,燕妮又像來時一樣不聲不響地去了。這時我才趕快從樹上往下越,險些兒又摔倒在地上。可是等我穿過宅子,趕到大門口,馬車已經跑遠;我只看見一條白色的小手絹,在朝留在後面的我們頻頻揮動。
「駛往她的故鄉!」我心裏南咕;這一來我便十分想念她,心情再也平靜不下去,趕緊踏上了歸途。
這當口,我大起膽子使他注意到我,告訴他,我和燕妮已經相愛。一聽這話,精神頹喪的老人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懇求我替他把他孩子找回來。
「請原諒,要是我打擾你的話,」我說。「我沒有忘記小燕妮,可我更急於認識大燕妮。」
接下來的幾天已表明情況果真如此;對於這麼個嬌小輕靈的女孩子,沒有一棵樹太高,沒有一處牆頭太危險。她幾乎總是和我們男孩在一塊兒玩,而且在我們不知不覺間就成了大家的頭兒,主要倒不是因為她的勇敢,而是因為她的美麗。在她的帶動下,我才經常真正是翻了天,以至我父親被吵得從書房中跑出來,用嚴厲的命令終止我們全部的開心樂事。和父親,燕妮一直無法親近,而和母親的關係卻越來越親密;父親不懂得和小孩子們打交道;在看著這個奇情的小女孩時,他的目光中似乎總帶著疑慮。同樣,燕妮也未能贏得約瑟芬姑媽的歡心;這位可敬而又頗為嚴厲的老處|女,她督促我們完成學校作業的那個刻板勁兒夠叫人討厭的。可是燕妮仍然沒讓她的巨大權威給鎮住,相反倒很快對她開展了一場持久的游擊戰;可敬的姑媽從此不管走到哪兒,都隨時得謹防踩上惡作劇的地雷,不是自己給嚇一跳,就是引得人家哈哈笑。
我走在寂無人跡的小徑上,心中時時湧起夢一般的恐懼,好似我已將返回的路徑迷失。立在兩旁的樹牆又密又高,我像與世隔絕,能看見的僅僅還有頭頂上一小塊蒼穹。在兩條道路的交匯處,每每是一片小小的開闊地,走在那兒,我總不免頓生錯覺,彷彿從對面的幽徑中,隨時可能有一位纖腰廣裙、撲著發粉的美人兒,與一位公元一七五零年的時髦哥兒手挽著手,款步來到月亮地里。然而四周仍舊是一派岑寂,只有夜風偶爾穿過葉簇,發出低聲的嘆息。
「是啊,阿爾弗雷德!」——從她的聲調中,我聽出她在笑——「要是約瑟芬姑媽在這兒就好啦!那沒準兒,」——她的語氣突然變得嚴肅起來——「我會以另外的方式來動我的腦筋的。」
過了一會兒,我們聽見樓下響起雜沓的腳步聲和官兵們吹鐵皮喇叭的聲音;他們像是停在了第一層閣樓的樓梯口,正在商量主意。我躍起身來,東瞅西瞅。我們沒有考慮到,這兒毫無退路。
在我身後的門檻上,站著一位穿著白紗裙的少女,我一眼就認出來是誰:仍然是西印度群島的莊園生女兒那雙顯得異樣的眼睛;只是黑色的鬈髮不再執拗地紛被在頭上,而已經盤成一個光亮的髻子,這會子大得幾乎叫她那柔嫩的脖子承受不住似的。
「她太富於同情心了,漢斯!」我母親慈祥地望著她的背影,說道。
「怎麼,你不是認為這雙帶野性的眼睛不漂亮嗎?」
「喏,既然如此,你就知道我幹嗎一定要送你到歐洲來。我想,你應該感激我才是。」
那些像珍珠串一般美好的日子中斷了;接下來的一天至少對於我是黯淡無光的,因為,燕妮一不在身邊,我就只能是這樣。她說過,她早就決定要去鄰近的一個莊園做客。她一大早就乘從我哥哥的莊園前經過的驛車,上那兒去了,說好要晚上很晚才回來。
她默然了。我們重又朝房前走去,卻見我的嫂子站在露台上,正用手絹向我們揮。我抓住了姑娘的手。
不過,燕妮乾的也不僅是這種調皮搗蛋的事,我們還能在一起聊天。她知道各式各樣的童話和故事,一講起來就眉飛色舞,熱烈地打著手勢;這些童話和故事多數恐怕都是在寄宿學校聽來的,但也有一些我相信還是產生在她那從前的故鄉。因此,每當黃昏時分,人們經常可以在通往閣樓的樓梯上,或者在巨大的旅行箱里,在晦暗的光線中,發現我和她坐在一起;我們所呆的地方越秘密,童話中所有那些奇異而可愛的形象,那些中了魔法的巨人,那位白雪公主,那個霍勒太太,他們就越加活生生地出現在我們的眼前。這種對於隱蔽的講故事場所的酷愛,促使我們去不斷發現新的藏身之地;是的,我記得我們最後選中一隻大空桶,在離父親的書房不遠的打包間里。每天傍晚我補習完功課回來,一有可能就跟燕妮一起蹲在這個無比神聖的所在中;我事先替自己的小提燈找了些蠟燭頭,現在把燈放在膝頭間,從桶內把搭在頭頂上的一塊大蓋板重新拉嚴實,這一來兩人就像坐在了一間與世隔絕的小房間里似的。晚上去找找父親的人從旁邊經過,聽見桶里有嘰嘰咕咕的聲音,沒準兒還發現從桶內|射出來的一線線亮光,就總愛去問寢室對面的那位老書記;可我們的老先生也說不清楚怎麼會有這等怪事。直等到我們的蠟燭頭點完了,或者聽見女僕在大門口叫我們,我們才像兩隻黃鼠狼似的從桶里悄悄爬出來,趕在父親離開書房之前,溜回自己的卧室去。
「這不行,我不能丟下你!」
「難道在那兒就什麼也不能學?」
我企圖繼續工作,但是不成,便走到下邊的客廳里,在那兒碰見哥哥和嫂子正在談燕妮。
「你要做答應了我的事,阿爾弗雷德,」她說,「而其他一切,」她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地補充道,「都忘掉吧!」
「認識,阿爾弗雷德,而且對於我來說,這乃是一種幸福。」
「除此別無它法了嗎?」
這當兒格蕾特突然抓住我的手。
行李收拾好了,可房裡並未因此變得舒服些。我的表兄,一位年輕的建築師,兩天來就住在旅館的這間房裡,眼下正像個無聊地消磨著時光的人一樣,口裡銜著他的雪茄,默默地在那兒踱來踱去。那是一個溫暖的九月之夜,敞開著的窗戶外星光燦爛;在下邊的街道上,大城市的喧囂聲和轔轔的車聲俱已靜息,只有從遠遠的港口裡,飄來夜風戲弄著船上的旗幟和纜繩所發出的獵獵聲。
「再給我一隻手!——不,這兒,給我左手握!」
我無言以對。和昨晚一樣,遠遠近近都有夜鳥兒在鳴哈;在它們停止歌唱的一瞬間,四周是如此地靜,我簡直覺得聽見了露珠兒從星群中掉下來,滴落在玫瑰上的聲音似的。我不知道這麼呆了多久。冷丁兒里,燕妮挺直了身子,說:
晚飯後,大吊燈已經點亮,母親已回房安息,我則陪著兩位年輕女子,坐在大廳中朦朦朧朧的一角的一張沙發上。我哥哥到自己房中處理某些急務去了。通露台的兩扇門敞開著,晚風陣陣吹送進來;抬眼望去,在黑她她的樹林頂上的深藍色夜空中,已經是繁星點點。
燕妮用一隻手捂女朋友的嘴,另一隻已伸給了我。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她說。「那付出代價的,既非你,也非我;必須將它償還給她,趁現在還來得及。回答我——是或者不是:我的母親將和我們一起住在那所新居里嗎?」
「你,」她吼叫著,小身軀整個都挺直了,「不許碰他!」她把捏得緊緊的小拳頭伸到了父親的面孔前,眼睛裡邊像要噴出火來似的。
「您怎麼還來問我?小姐不是第二天就回你們那兒去了嗎?」
「不錯,如果我沒你的話!」
「誰也沒有;我自己從書里讀到的。」
格蕾特溫柔地領著她出房去了。
「幹嗎你不呆在自己母親身邊呢?」我問。
「也由於我自己的血統關係,」燕妮補充說。「這我了解。」
「阿里康特的葡萄酒!」阿爾弗雷德說,「這兒還有用麝香草包起來的無花果!我了解,你像那位原始醫學的發明者一樣,喜歡吃甜美可口的東西。這是燕妮的父親送的禮物;當我幾天前離開他時,他把它們給我親手打在了行李里。」
燕妮轉過頭來,把手伸給我,與此同時卻向我投來如此狡黠的一瞥,好像想告訴我:
「錢,」她回答。
阿爾弗雷德在講故事時已把雪茄放到一邊。
記得是燕妮走後的第四天,我正坐在自己房裡干這件工作。可今天卻幹得很不順利;我歸罪於手裡那支可憐的鴨嘴筆,便站起來,準備去提箱里另取一支。我將箱里的衣服抱了出來,這時便拾到一個小小的紙包。上面寫著「燕妮留贈」幾個字;包里裹著前不久我才套在她指頭上的那枚峨眉戒指,戒指上還纏繞著一束黑緞子似的秀髮。
那是一個美麗的春日,花園和院子里都陽光燦爛。一株株把枝丫高高地鋪開在屋頂上的老梨樹綴滿了白色的小花,花間的嫩葉則泛著綠色的亮光;然而在底下的小叢林中,枝間才稀稀落落地吐出綠色葉片,燕妮的白裙子很可能使我們暴露。我抓住她的手,拽著她鑽過樹叢,緊貼著牆根往前走;在聽見前面一幢廠房的過道上已響起官兵的腳步聲的危急關頭,我倆便穿過一道園門,溜進了緊裡邊的那所附屬建築;在它最高一層的閣樓上,就修建著我的鴿舍。等站在了半明不暗的樓梯上,我們才算舒了一口氣;我們僥倖地逃脫了。可是我們繼續往上爬,先上了第一層閣樓,后又上了第二層閣樓;燕妮在前邊,我幾乎跟不上她;我感到很驚訝——這我現在還記得——她那雙靈巧的小腳在我面前走得穩穩噹噹的,幾乎沒有一點聲音,簡直就像飛上那無數的梯級一樣。在爬上最高一層閣樓后,我們便小心翼翼地把角門放下來,並且把一根上帝知道怎麼會躺在這偏僻閣樓上的又粗又長的圓木滾過去,壓在門上。霎時間,我們聽見了旁邊鴿舍中的鴿群飛進飛出的振翅聲;隨後,我倆一道在圓木上坐下來,燕妮用手托著自己的小腦袋,黑色的髮捲垂到了臉上。
「這下又只剩下咱們自己啦!」
「如果你不認為陪伴你自己的父親更合適的話,那我也沒什麼好說的。」
「怎麼,已經忍耐不下去了嗎,阿爾弗雷德?」
她連連點著頭。
雕像的動作情態是如此逼真,加之它的下半部隱藏在陰影中,大理石的雪肩卻在月光溫柔的撫摩下熠熠閃光,我真的就覺得,我業已偷偷進了一片禁止凡人涉足的聖地的深處。在我背後的樹牆邊立著張木頭靠椅;我坐在上邊,久久地凝望著那美麗的女神像。不知是動作中有某種相似之處呢,還是這美麗的形象撥動了我的心弦,望著望著,我禁不住一次次地想到燕妮。
「送我上船的小艇三點開。」
「我希望壓根兒沒有變化。昨天你已經暴露自己;你仍然完全是從前那個情感熱烈的小燕妮;我甚至覺得你黑色的頭髮又會從髻子里跳出來,變成兒時一樣的那麼多小卷捲兒,披散在https://read.99csw.com額頭上。而且,」我繼續說:「讓我告訴你吧,你那同情心的下意識流露,使我多麼地感動啊。」
「唉,」她大聲道,「你不理解,你還沒失去母親!而且——啊,失去的是一個仍然活在世上的母親!——我一想到自己曾經是她的孩子,我的腦袋就感到暈眩;要知道,她現在彷彿只生存在我腳底下的深淵裏面。不管我怎麼不斷地拚命想啊,想啊,我都再不能認遺忘的渾飩中把她那美麗的臉龐喚出來。我唯一還看得見的就是她那苗條可愛的身軀,看見她跪在我的小床旁邊,嘴裏哼著一支奇異的歌,用溫柔的黑天鵝絨一般的眼睛望著我,直至我再也抵抗不住睡夢的襲擊。」
「不,什麼也瞅不見了。」
「唉,哪兒的話,可別擺出只有你一個人才懂得什麼叫詩意的架勢啊!」
「你要明白,燕妮,」他說,「我只能在你和她之間作出選擇——而你是我的女兒」
「承您的孩子們的好意,燕妮將在這兒繼續呆一段時間;我明天獨自動身。我們認識已經多年,尊敬的表妹;您有機會不妨給她講講咱們在一塊兒的那些日子。——過不多久她就要陸一個老頭子生活;在這之前讓她了解一下他年輕時的樣子,也許有好處。」他一邊與他青年時代的女友握手,一邊站起來補充了一句:「要這樣您就算幫了我的大忙啦,表妹。」
「你——錢,燕妮!」我驚異地打量著這位大富豪的小姐。
這時我聽見他來來去去地踱了好幾圈,然後靜靜地站住了。
「為這個,」她說,「你就把一位母親的孩子給搶走了。——她大聲哭叫,啊,她大聲哭叫,當你把我從她懷抱中奪過來,走上跳板,抱進船艙的時候!而這哭叫聲,就是我聽見自己母親發出的最後的聲音。——有好長時間我把這聲音給忘記了,因為我是個沒頭腦的孩子。上帝寬恕我!——而今每天夜裡我的耳畔都響起這聲音。是誰給了你權利,用我母親的痛苦來作換取我的未來的代價!」我透過窗帘看見,她講到這裏將身子挺得筆直。
「等一等!」她朗聲道。「我在你們的嘴上已經看見『您』啊,『燕妮小姐』啊,以及一切諸如此類的稱呼;這就破壞了咱們的家庭氣氛。因此先想想那株老梨樹吧!」
「別提我的事,對你母親也別提;咱們不應叫她們不痛快。」
她馬上用她那身黑的眼睛凝視著我。
父親往後倒退一步,習慣地閉緊了嘴唇,把雙手背在背後,一轉身徑自回書房去了,一邊走一邊在嘴裏嘰咕些什麼。我恍館聽見,他好像說了句:「絕不能這樣下去。」
「不,你不能留在那兒!」我聽見燕妮的父親道,語調仍如剛才講過的那樣急促。
「為什麼要對我這樣,燕妮?」我問。「難道那些事就這麼急?」
「可以用一用你的馬嗎,漢斯?」我問。
我把她的手從我脖子上輕輕拉下來,用一條胳臂摟住她的腰。隨後,我扯掉緞帶,把戒指套在她的食指上。她像個安靜的孩子似的偎依著,一任我帶領著向前走去。——不多時,我們走到了另一片池塘邊,那尊維納斯女神像果真依然立在一朵朵白色的睡蓮中間;此刻我更加確信,我摟在臂膀中的是一個凡間的女子。
說最後這句話的溫柔而慈愛的聲調,似乎對女兒仍未產生影響。
「小姐不在這裏。」
約莫才過了幾分鐘,我就聽見樓梯上響起腳步聲,接著有兩個人從我房前經過,走進隔壁大屋子去了。正對著我的座位,有一扇溝通兩間屋子的門。這門眼下雖然關死了,但上邊卻是一面玻璃窗,在背面掛著一塊白帘子。
她抬起頭來望著我,幾乎是神情莊重地說:
「我不知道,別問我!——啊,相信我的話吧?」
終於,她可能也發現了,因為她問我:
「咱們必須抵抗,」我低聲說,「咱們給包圍啦。」
「你是不信賴我嗎,燕妮?」
我迎著她走去,但還沒來得及開口,我的性格豪爽的嫂子已經插到我倆中間。
「咱們這樂園怎麼樣?」年輕的嫂子問。
「別哭了呀,孩子!瞧你哭得心都碎了似的!」
「我和你;其他的早已藏好啦。」
她搖搖頭。「你剛才是在那邊的另一片池塘邊上;眼下石像還站在那裡。這兒沒有女神,阿爾弗雷德;這兒只有一個渴望得到幫助的可憐的人兒。」
「你就是我的阿姨嗎?」
「喏,代我問候燕妮,或者,把她給咱們領回來更好些!」
「慳吝!」格蕾特失聲道。「這太可悲了!燕妮,她從前在寄宿學校只是受到嚴令禁止,才沒有把自己身上的衣服都扒下來送給人!」
「你誤解我了,阿爾弗雷德!」她大聲說。「唉,這是我母親給我的唯一的紀念品啊!」
我和她一起生活在我父母家裡時——我倆面對面坐下來后,阿爾弗雷德開始講道——我還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她呢,可能還小几歲。當時,她父親還在西印度群島中的某一個島子上;在那兒,他憑著自己的運氣和機靈,在相當短的時間里就從一個毫無資產的商人,一變而成了富有的種植園主。幾年前,他已經把自己的女兒送回德國,好讓她學習他家鄉的習俗和禮節;誰知她一直念書的那所寄宿學校卻因女住持的逝世而解散了,在找到新的寄宿學校以前,只好把她托給我的父母親照管。還在見到她本人之前很久,我的腦袋裡已經充滿了種種有關地的幻想,特別是現在我母親真的在自己和父親的寢室旁邊為她準備起一間小屋來時,情況更是這樣。要知道,小姑娘身上存在著一個秘密。倒不僅僅因為,她來自世界的另外一個角落,是一位種植園主的閨女;這些種植園主,我在我的圖畫書里看見他們都是既有錢得要命,又兇殘得可怕的,——而巨我還知道,她母親並不是她父親的妻子。關於這個女人的情況我無從進一步了解;因此,我最愛把她想象成一個好看的黑女人,皮膚就像烏檀木,發間繞著一串串珍珠,胳臂上戴著亮鋥鋥的銀鐲子。
我母親撫開垂在她額頭上的漆黑漆黑的髮捲兒,把她摟在懷中親吻;這時我驚訝地發現,小姑娘對這樣的愛撫反應極為熱烈。接著母親把我也拽過去。
他搖搖頭。
只有一次,我說:
「不,格蕾特!」
「可我一刻鐘前還看見她的呀!」
「它很不喜歡爸爸!」
「這個沒有價值的小鑽石,」她繼續說,「你要是很珍視它,因此至今還保存著的話,那我就請你把它退還給我!」
「並非別的什麼,而是反抗的開始。坦白說吧,漢斯,你已經感到她對你是危險的了!」
我聽見老頭子腳步沉重地在大屋子裡走上走下,隨後再次來到女兒跟前。
我站起來,眺望窗外;這時她正在下邊的碎石路上漫步。她仍像昨天一樣穿著條白紗裙;在那些日子里,除了白紗裙,我就未見她穿過別的什麼衣服。
在哥哥把我介紹給燕妮的父親時,他用眼睛迅速地將我打量了一下;我感到,我這個人已經讓他作了個大致差不多的估價。接下來他問我學過些什麼,到過哪些地方,我的專業知識在家鄉有無機會派用場,頗有些老師考學生的架勢。末了,我也受到很客氣的邀請,一等他去溫泉療養地回來,就前往他的新居,以便對它發表一些行家的意見。——從這個男人的外表,已經絲毫察覺不出適才在他和他的女兒之間發生的事的痕迹。
「我只覺得你身上少了一件東西;你那可愛的調皮搗蛋勁兒到哪兒去了呢?」
他笑起來,把雙手伸給妻子。
「可這變化是很不幸的啊,阿爾弗雷德!」她回答。
只見他殷勤有利地對我母親鞠了一躬。
我的根兒裸|露,飽經風雨侵害。
「我清楚地體會到,燕妮在迎接我時發出的不只是一聲欣喜的叫喊,而是一聲得救的歡呼。這樣也好,她是得先體驗一下,因為像眼下這樣,她才能真正屬於我;只有她不再回首過去,不再懷念過去的家,才能嫁給一個男子,讓這個男子驕傲而幸福地和她一起建立起一個新的家庭,看著他的後代子孫從她的懷中誕生、繁衍。須知,我是在我們結婚的當天給你寫這封信的啊。
「我想,人家要我學點東西,」她淡漠地回答。
「這不是同情心,阿爾弗雷德。你把我想得太好了。」
上午,在母親房裡,我與地靜靜地交換思想,談自己未來的打算,如此地把時間消磨了過去;下午,我跟著哥哥去看了田疇、草場、曠野和泥灰坑;然後,格蕾特給我講了她們有趣的訂婚的歷史。隨著夜色漸漸地浪起來,我的心越來越不平靜,親人們講的話已經沒心思聽了。母親回卧室去以後,我便倚著敞開的廳門,站在與燕妮昨晚並肩站過的地方;放眼望去,越過草坪,只見叢林背後,林苑的樹牆遠遠地立在淡藍色的月光中,煙籠霧罩,縹緲神秘。由於一些偶然的原因,我至今還未到林苑中去過;眼下,它那些濃黑的陰影比昨晚還要強烈地吸引著我,而正是在這些陰影的映襯下,通往其中的路徑歷歷可辨。我恍惚感覺到,在那葉與影的迷宮裡,定然藏著這夏夜的最甜美的秘密。我回首廳中,看是否有誰注意我。隨後,我輕輕步下露台,到了園內。月亮剛剛從橡樹和栗子樹的樹冠后爬上來,還照不到它們的東邊。我繞過草坪,走的正好是那完全籠罩著陰影的一側;我在路邊上順手摘下一朵玫瑰,它濕漉漉的已經帶著露水。我進了房子對面的小樹林。石徑在灌木叢的小草坪中彎彎曲曲,顯然沒依任何規則。黑暗中,這兒那兒,還有一叢叢白色的迎春花閃現出來。一會兒以後,我踏上了一條橫在我跟前的寬寬的大道;大道的另一側,在月光中,就聳立著那古老的園林藝術所造就的樹牆,明朗而又端莊。我仁立、翹首,每一片葉子都看得分明;從那葉簇中,時不時地還有一隻大甲蟲或夜蛾兒飛到月夜中來,在我頭頂上嗡嗡盤旋。正對著我,有一條小路通進林范深處,是否就是剛才誘使我走下露台,到它的陰影中去的那一條,我已無法斷定,因為樹林擋住了我的視線,背後的部宅已經看不見了。
我們登上露台,格蕾特沖我們晃動著食指,笑嘻嘻地嚇唬我們。
她搖搖腦袋。
「你笑什麼來著?」
「你好,朋友,咱們會合得來的!」
我不管她說什麼,抓住了她的手;她也讓我把它握著。
燕妮已經離去;但在玫瑰叢中,一隻只夜寫仍在不斷地歌唱。
她小心地推開窗:
她只使勁捏我的手。然後,她離開我,奔上露台,站在格蕾特身邊;當我們走進大廳時,格蕾特搖著腦袋,把我倆打量了又打量。
父親沉吟了一會兒,然後回答:
「快看!」她大聲說。
「我不願欺騙你,阿爾弗雷德,」她說,「並非你想象的那樣;我是必須走,沒有別的辦法。」
隨後,我們坐到一起;應我的親人們的要求,我再一次講述了我已在信中向他們報告過的一切。這時燕妮也回到房裡,悄悄地坐在格蕾特身邊。
「當然可以;你想上哪兒去?」
她把頭微微側向旁邊,開始道:
「你的母親,燕妮!」老頭子失聲叫喊出來,彷彿他準備好了回答一切問題,就是想不到女兒會問這個女人。「你自個兒也知道,她還活著;她得到了照顧。」
「怎麼咱們講求實際的莊園主竟容忍如此地浪費土地呢?」
「他算是燕妮的父親,」她說,「可是——啊,我真恨他,真恨這個手一伸就可以為自己的女兒花幾千幾萬,然而對她的人格卻一絲一毫也不尊重的傢伙。——是的,漢斯,」她繼續說,這時她的丈夫溫柔地撫摩著她金黃色的頭髮,像是想平息妻子的怒氣似的,「你只要讀一讀他通常給燕妮回的那些信中的任何一封就夠了;至少,我是無法將它們與收據發票什麼的區分開。」
「快抓牢它們,」他說,「這樣,再漂亮的魔鬼也別想誘惑我了。」
「要是你再沒話對我講的話;我也一塊兒下樓去。」
「可我不懂你的意思,燕妮。」
她回答:
「歡迎你,阿爾弗雷德!」她說。
「一些年前,咱倆還是小孩,我在與你告別時曾送過一隻小小的戒指給你。你還記得起來嗎?」
她站著一動不動;只有她那仍然被我握著的手在顫抖,使我感到她還有活氣。
那一夜以後已過了半年多,我仍然沒有到城外的莊園里去。眼下,正當五月的熏風開始吹送進我敞開的窗戶中來時,人家又對我發出了新的邀請;這次我不打算再讓主人失望https://read.99csw.com。在我面前躺著兩封信,都是從聖克洛克斯島的克里斯蒂安市發出的;其中燕妮寫給阿爾弗雷德那封,由於收信人不在,由他的嫂子代拆了。信里寫道:
我和阿爾弗雷德在一塊兒又呆了約獎一個鐘頭;隨後塔樓上鍾敲三點,搬運夫便來把他的行李送到了下邊的碼頭上。
我們走進一間正對著大門的敞亮的大廳,通過廳后兩扇洞開著的門,到了外邊的露台上;台下伸展著一大片草坪,無論從哪個方向,都要高聲喊叫,聲音才傳得到另一面。綠茵之間到處都生長著一叢叢茂盛的玫瑰,有高莖的,有矮莖的,眼下都正好爭妍鬥豔,盛開怒放,空氣中充溢著蔥鬱的香氣。草地背後是一片小叢林,它和草坪一樣都顯系新近才培植的;但從此再往前,在已經相當遠的地方,則聳現出故主人所布置的林苑,高高的樹牆,修剪得齊齊整整;花園本身多寬闊,林苑就有多寬闊。這一切都在午後燦爛的陽光輝耀下,展現在我的眼前。
「那麼快,快離開!」——
「好!——我不知道。——他每次上我們家去,它都偷他襯衣招縫中的鑽石別針!」
「為什麼呢?」燕妮問。
她慢慢地搖著頭。
還沒等我明白過來,燕妮一彎腰掙脫了我的摟抱;但同樣飛快地,她一下子又抓住了我的手。
「叫我還有什麼好說呢,格蕾特?——你丈夫擁有這座莊園多久了?」
一天過去了,我始終沒得機會單獨碰見燕妮;她顯然有意躲著我。——格蕾特也多半在外邊忙著家務。
風抓住我,我的裙兒亂飄亂舞;
「我知道,我是很美的,」她後來說,「美得令人迷醉,就像我們人類之源——那罪孽一樣。可是,阿爾弗雷德,我卻不想迷惑你。」
接下來的那些日子儘管陽光明媚,對我來說卻是黯淡灰暗的。幸好還有我哥哥讓我替他設計一幢管理大樓的事,把我忙得氣都喘不過來。須知要把他那些實用方面的要求與我不肯忽視的藝術價值結合起來,絕非輕而易舉的事。他常常抓起鉛筆,在我那繪得很精美的設計圖中央狠心地來上一道;我們爭論來,爭論去,最後甚至只好把兩位女士叫出來作評判。
她搖搖頭。
吃飯時,他坐在我母親身邊,專心一意地與她聊著天;當母親把話題引到他們共同度過的青春年華時,他甚至還會說說笑話。他提醒我母親,他們曾不止一次地在故鄉城裡的音樂廳里跳舞,而且在音樂廳的壁毯上,有一個真人大小的胖胖的小愛神。
「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嚯!」她高叫一聲,「我才不會叫他們這位哩。」邊說邊仰起頭去望著屋頂下那個最最黑暗的角落。「快,幫我一把!我要爬到頂上那根橫樑高頭去;然後我就可以看見他們怎樣在底下奔來奔去了!」
她站起身。我看見,在她美麗的面龐上掠過一片淡淡的紅雲;可隨後,像出於下意識的衝動似的,她向戒指伸過手來,將它抓住。我呢,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把戒指緊緊捏著不放。
我不再理睬老太太,迅速穿過一條街又一條街,最後到了碼頭上。夕陽已經西下,港口外的泊船處讓晚霞給撒上了一片紫紅色的光。前幾天那艘雙桅帆船曾停在這兒,眼下已經沒有一點兒蹤影。我設法和閑立在周圍的工人們攀談,從他們口裡打聽出船和船主的名宇,知道三天前船已出海走了。更多的情況他們也不清楚,只是把船主的下榻處告訴了我。我立即去那地方,在那兒了解到,有一位黑頭髮的年輕漂亮的太太也上了船。接著我又趕到船主的賬房間,在那兒偶然地碰上了他的老會計;可他也幫不了我更多的忙,因為旅客的事完全歸船長管。
「燕妮,阿爾弗雷德,是你們嗎?」
「瞧瞧她那雙眼睛!」我在進門時聽見格蕾特說。
只是關於她的父母親,尤其是她的母親,我們卻從來沒有談過,僅僅有一個禮拜天的早上是例外。——當時我和小朋友們玩著「官兵捉強盜」的遊戲。在我家住宅的旁邊,花園的背後,從我祖父在世時起就立著一片空廠房,附帶著許多黑暗的地窖和斗室,以及層層疊疊壘上去的小閣樓。其餘的強盜早都在這迷宮中鑽得不知去向;唯有我——我自然也是他們一夥的——還站在花園中猶豫不決。我想著燕妮,她往常總一塊兒玩,而且在爬房頂和翻鐵門時從不落在最漂悍的強盜後面;可今天約瑟芬姑媽硬把她按在座位上寫作文,我知道她坐在裡邊的那間小屋的窗戶正好朝著花園。這當口,我一邊聽見院子外邊的大門口,官兵的首領正在對自己的部下訓話,一邊躡手躡腳地貼著圍牆繞到房子跟前,在一叢迎春花的掩護下,探著腦袋朝燕妮房中窺視。
「她呀我只給一個人;聽好了,在全世界只給唯一的一個人!」
燕妮站直身子,向他慢慢跨出一步。
她哀叫一聲;我從未聽見過這麼慘痛的聲音。隨後她向我伸出胳臂來,全不顧會有誰看見;就像上次在夜色的掩護下一樣,如今在光天化日之中我又把她接在自己懷裡。
我已不記得是怎麼搞的;可是剛一爬到外邊,我就感覺腳下的屋瓦在往下越;我的身體也滑動起來,樹枝擊打著我的臉,四周響起一片噼啪噼啪的聲音;幸好我在越來越快地往下掉的當口,抓住了一根樹枝,我就掛在這根樹枝上急速下沉;與此同時便有不少屋瓦打我身邊飛過,摔碎在花園中的地上;終於,我也重重地一下子著了地,隨後就幾乎是人事不省地躺著不動了。
格蕾特回到了房間。
「既這樣就別呆得太久!」我請求說。「我父親盼我回去,我在這兒的時間不長了。」
「不過他說得對,格蕾特!——事情嘛是這樣的,阿爾弗雷德;我沒權利動這些美好的東西,契約上明明白白地寫著。」
「還瞅得見?」
「在結婚的宴席上,殷勤而好動的老闆娘穿著閃閃發光的綠綢裙,往來穿梭地周旋在她的老主顧中間,為自己有一個漂亮迷人的女兒而無比驕傲,為她的女婿——我不能否認——也感到驕傲;她同時操著三種語言,用一些叫你無法相信的措詞,為新人一次次祝酒,這一切的一切,你們要能看見就好啦!——我們希望一開春就來你們那裡。而你,格蕾特,以你對我們的友情,想必不會心生嫉妒,如果我私下告訴你,燕妮她剛才悄悄對我講:『喏,阿爾弗雷德,幫助我,讓我回到父親那兒去吧!』」
救星離得已經不遠;另一封信是阿爾弗雷德寫給他嫂子的,發出的日期只晚幾天。他踏上旅途時的樂觀信念,也幫助他在大洋彼岸取得了勝利。
當我抬起眼時,看見在我頭頂上的花枝間有一對因為驚恐而張得大大的眼,還有那美麗的小姑娘的黑色髮捲;她把半個身子都探到了破爛的屋頂外,從上面俯瞰著我。為了向她表示我還活著,或者說更主要的是為了表示我的勇敢,我拼足勁兒沖她大笑了兩聲;可當我隨後一轉頭,便瞅見了我父親嚴厲的面孔。他兩眼緊盯著我,看樣子更多地是氣惱,而不是擔心;約瑟芬姑媽也遠遠地出現了,在她那嚇得僵住了的手裡,拿著永遠都少不了的編織活計。我直到今天還不明白,燕妮怎麼會那麼快就從樓上來到了我們身邊。她一下子撲到我身上,開始把我耷拉在臉上和太陽穴上的頭髮抹開;可這時父親卻猛地伸過手來,像是要將我從地上拽起的樣子;沒想到燕妮竟騰地一下跳了上去。
我哥哥笑了起來,道:
我回到旅館,讓人備好馬。黑馬急速地賓士在回家的路上,超過了我哥哥可能允許的限度。夜色已濃,天空中彤雲密布,夜風在黑暗中呼呼地從我身邊刮過,我的思緒也如風馳雲涌。就像一片幻影一樣,我在眼前時時看見那艘載著她遠去的帆船,這麼一丁點兒,在茫茫的大海上飄飄搖搖,周圍是黑沉沉的夜,下邊是張著大口的無底深淵。——終於,從面前的樹影中閃射出了莊園的燈光。
「我哥哥漢斯當時在一所離家很遠的農藝學校里念書;可他後來也認識了燕妮;」阿爾弗雷德回答,「因為他的妻子和燕妮同在一所寄宿學校里呆過,燕妮在中學畢業后留在了那兒。——我自己呢,是十年後才又見到了她。」
我什麼也沒再講,只是立即躍上馬鞍,一個鐘頭以後就到了城裡,到了燕妮的父親的新居所在的那條街上。這條街我很熟悉,很容易就找到他們的宅子,在幾次拉鈴以後,漂亮的宅門開了。一個老婦人走出來,我向她打聽燕妮小姐,她乾巴巴地回答:
然而他妻子不信這一套。
「我還有一個請求,」她終於又開了口。
「我的母親在什麼地方?」她問。
「完全有必要嗎?」我問。
「我為你做了所能做的一切,」他又開始說。「你自然從來表示過任何違抗我意志的願望;不過我也不了解,你還能有什麼願望。」
「嘿,我眼睛睜得才大呢,格蕾特!」我回答。
格蕾特和燕妮沉浸在對她們寄宿學校生活的回憶中,兩人談得津津有味;我呢,只需要在一旁聽著。我們這麼坐了好長時間。可是,當格蕾特喊出「啊,那時候真幸福」的瞬間,燕妮便默默地垂下了頭;她把頭垂得如此低,我甚至看見了她那閃亮的身發中間的頭路。
「你覺得不認識我了嗎,燕妮?」我問。
「那是在去年的六月里。你知道,我當時替某位富有的伯爵夫人在她的村干里建了一座小聚會廳,到頭來卻染上了在那地方開始流行的傷寒病。我得到很好的護理,然而卻遠離故鄉,生著兩條瘦骨磷峋的長胳臂的那位老兄巴不得將我抓去。——我父親那會兒留在家中由約瑟芬姑媽照顧,我母親則住在我哥哥的莊園里,她自己也病倒了,只好忍痛把照護兒子的事託付別人。現在眼看著我們兩人都快痊癒了,我打算再過幾天就踏上歸程。哥哥的莊園我還不曾去過。它是他臨結婚前才從某人的遺產中買下來的;此人的祖先是位富有的法國流亡者,據說不只邸宅是他建的,特別是哪與周圍的巨大園林,也是按照勒依特爾的風格布置起來的。母親來信稱,這片園林的一大部分,即所謂林苑,眼下尚完好無損;甚至於那些以路易十五宮裡的美女當模特兒的優美雕像,還像著了魔似的靜靜地立在這兒那兒的水地前,幽徑邊,為高高的樹牆所隔離和掩藏著。
在最後一句下邊畫了兩道著重線;在紀念冊里同樣意思的詩行還有好多好多。
她搖搖頭,一雙大眼睛安詳地望著我;在她的眼神中,我只能講,流露出一種崇高的熱誠。
「我想,」我繼續說,「他對你的關心是挺多的。」
「感謝上帝!」
「你自己看。」我說,把她的手指頭全部並排起來,使那些原本是粉紅色的指甲蓋看上去就像一串瑩潔的珍珠似的。
「你既然非要我說不可,」他回答,「那就聽好了。你由於你那母親的血統關係,永遠也別想進入你父親的社會。」
只這麼呆了一會兒,她便掙脫身子;接著我們繞到屋子正面,那兒已停著一輛馬車。——她上車以後,我還聽見我的母親拉著她的手說:
「啥時候起程,阿爾弗雷德?」我問。
「我不曉得,」她隨後回答、「在聖克洛克斯島上的人全這樣。我的母親還要黑得多,我想。」——
將近中午,我跨進大廳。廳中闃無一人;但看門外,卻見燕妮和一位瘦削的上了幾分年紀的男人站在花園裡,離大廳有相當距離。接著,他頗為莊重地把胳臂伸給她,領著地朝房子走來。走近了,我方才看出這男人的頭髮差不多全白了,但在清癯的臉上,一雙眼睛咄咄逼人,腦袋的簡捷歪動也表明,他已習慣發號施令。白色的圍巾和襯衫皺縫中的大鑽石別針,似乎都理所當然地是他身上的一個組成部分。我立刻就知道,他是燕妮的父親,那位闊綽的莊園主,我自己迄今尚未謀面的遠房表叔;不過儘管如此,他眼下這模樣卻和我孩提時代的想象完全吻合。此刻我聽見了他九九藏書那異樣的嗓音;他對自己女兒講的話短促有力,我聽不懂講的什麼意思;燕妮呢,也是只聽不答。
「瞧見她啦,阿爾弗雷德?你該是睜著眼睛的吧?」
「還沒有,阿爾弗雷德!」說時她指了指屋頂上那個窟窿。「你得從這兒爬出去,然後抱住老梨樹溜到花園裡。」
「你了解?誰給你講這些事的?」
接著,門開了,我聽見他們的腳步聲在外邊的走廊中漸漸移向樓梯。——我自己一直呆在房間里,直到被叫下樓去吃午飯為止。
格蕾特走到敞開的廳門邊,衝著黑夜大喊:
我醒來時,房間已為夏日的晨光所照亮。一種健康痊癒和生命充實之感,像暖流似的融貴我的全身,在我幾乎是從未經歷過的。我穿好衣服,推開窗戶;窗下如茵的草坪還披著朝露,迎面則飄來玫瑰的芳香,新鮮而帶著清晨的涼意。我的懷錶指示著六點,離共進早餐還有一小時。
我再一次環視房中,據格蕾特打趣地悄悄告訴我,在我到來之前這兒曾是我那強盜未婚妻的秘居。果真不假,在我拉開來的一隻梳妝盒的抽屜里,躺著一小塊玫瑰色的綢子,綢子中緊緊纏著一束烏亮鳴亮的長發,我好不容易才把它解了出來而沒有扯壞。接著,我在床頭的擱板上又發現一些寫著燕妮的名字的書,便開始翻起來。第一本是年輕女孩子都有的那種紀念冊,裡邊抄滿了各式各樣的詩句,內容大都很平淡。然而在平淡之中也有不平淡的,正如首信地里藏著帶刺的薊草。映入我眼帘的第一棵薊草就是:
走過幾條縱橫交錯的小路以後,我來到一片水池邊上;從我立足的地方望去,水池大約長一百步,寬五十步,與四周包圍著它的樹牆僅僅為一條寬寬的石徑和岸上零零落落的大樹所隔開。幽深的水面上,這兒那兒都是泛著白光的睡蓮;睡蓮之間,水池中央,在一個剛剛高出水面的基座上,孤獨地,靜靜地,站著大理石的維納斯像。四周鴉雀無聲。我沿著湖岸走去,直到面對面站在離雕像儘可能近的地方。這顯然是路易十五時代最美的藝術作品之一。維納斯伸出一隻赤|裸的腳,使它懸在貼近水面的空中,像是立刻要浸進去的樣子;與此同時,她一隻手撐在岩石上,一隻手捏著胸前已經解開的衣襟。從我站的地方看不請她的臉;她把頭扭到了後面,像是想在赤身裸體地跳進水波之前,搞清楚有沒有討厭的偷看者。
我恍然省悟,讓她問得很不好意思。
「過去是的,格蕾特,不錯。但她現在變啦!」他沉吟了一會兒。「我幾乎說不出口來;可事情于真萬確;她身上的商人女兒的本性表現出來了——她已經變得非常之慳吝。」
我默然了;她望著我,看來我的話令她深為悲痛。
冷丁里她動了動嘴唇,自顧自地大聲笑起來。我忍不往也跟著笑了,可馬上問她:
「為什麼呢?」
「這兒,燕妮;可是——原諒我,我心裏仍然很難過!」
「你爸爸對它不好嗎?」
「他經常只是夜裡才來;他住在城裡的一幢大房子里。是媽媽告訴我的,我沒有上那兒去過。」
午後,我找到機會和燕妮一起回憶我們共同讀過的那些兒童故事,她又爽朗而開心地笑了。不止一次,我試圖將話題從我的母親身上引到她的母親身上,她都要麼悶聲不響,要麼扯起別的什麼來。
我發現家裡人人都傷心難過,驚惶不安。原來燕妮來了封信,從「伊莉莎白」號雙桅帆船上發出的。她走了,到大洋彼岸她母親身邊去了;如她曾經對我講過的,她在信里也寫道,她是為了去完成一樁神聖的義務。她以最誠摯、最甜蜜的話語,請求大伙兒原諒她。信里沒提到我的名字,但我早已暗中得到了她的問候。她也沒有提到她的父親。
我沒跟哥哥回家,而是徑直去了皮爾蒙特。到那兒不多會兒,我就站在燕妮的父親面前,向他報告了她女兒出逃的消息。——我原想象會看見老頭子在我的面前厥倒;誰知從他的眼裡卻並未流露出悲痛,而是閃電般地射出來勃然大怒的火焰。他放在桌子上的拳頭攥得緊緊的,青筋畢現,嘴裏同時一選連聲地咒罵著自己的女兒。
「不,不!」他大聲回答,這時小艇已經向黑夜駛去。「和燕妮一道,可一定回來!」
「我對你還有一個請求,阿爾弗雷德!」她說。
我們的閣樓里突然安靜得要命,光線也變得朦朦朧朧的,幾扇小窗全讓蜘蛛網給遮住了,只從面前揭去了一塊瓦的屋頂上透進來少許陽光,而且僅僅是在那棵大梨樹繁茂的枝葉容許它通過的情況下。燕妮默默地坐在我旁邊;我端詳著她的小臉;這臉非常白皙,只是在眼睛下邊,有一點異樣的暗影。
我母親握著年輕嫂子的雙手。
「我這是講些什麼喲!她是我的親骨肉,還有我的罪孽。孩子有什麼錯!她想要找自己的母親。」說著,他伸出雙臂,眼睛呆視前方,大聲喊叫道:「啊,燕妮,我的女兒,我的孩子,我害得你好苦!」他像是忘記了我在面前;找呢,也不去打擾他。「我們都是人啊,」他接著說,「你應該原諒我才是;可我不知道該怎樣對你講,結果我們就各走各的路。」
「我想到上個月已經兩年了吧。」
她仔細地端詳著自己的手,並與我伸過去的手進行對比。
「喏喏,咱們的格蕾特也激動了,」她說。「我認識這個男人,就是說,在早些年。可他後來不得不跟艱難的生活作鬥爭,這樣,某些在我們其他人是溫暖的感情,在他就變成冷冰冰的了。——情況看來經常就是這樣。」
「你在回去時不要怕繞那一點兒彎路!」——阿爾弗雷德中斷了自己的回憶。——「那座莊園離此不過半英里;再說漢斯告訴我,你早就答應了去看他們。你將會發現,它的的確確如我母親信里寫的一樣。」——
她不解何意。
燕妮又把身子倚在門上。
我放下紀念冊,拿起另一本書。我大吃一驚,手中翻開來的竟是西爾菲德的《種植園主生活紀事》,而且恰恰是繪聲繪色地描寫那些有色女人的部分。這些優美的生靈,作者幾乎不完全承認她們是人,但又把她們描繪得那麼富於魅力,簡直成了誘使外來的歐洲移民墮落的妖精。在這本書里有些地方也畫上了鉛筆道,而且常常畫得非常重,以致書頁都破損了。我驀然想起許多年前曾與小燕妮進行過的那次談話;當初她輕鬆愉快地保存在自己幻想中的一切,如今都勢必打上了深深的痛苦的印記了吧。
「我現在可以走了嗎?」
「可您,表哥,」俄母親應道,「卻總是熱衷於把您的小姐領到那個墮落的神道跟前去,一而再,再而三。」
去年六月里的一天午後,我終於離開烈日曝晒下的公路,駛進了通往莊園的林蔭道里,道旁聳立著一色的栗子樹;不一會兒,馬車果然停在了一幢宮殿似的邪宅前,建築風格是所謂的五斗櫥式,層層疊疊的裝飾顯得有些臃腫,不過突出而分明的輪廓和富於立體感的浮雕都給人留下強烈的印象,在我心中喚起了對那個已經逝去的偉大而輝煌的時代的記憶。漢斯和他的格蕾特在台階上迎接我;當我們穿過寬大的過廳時,他們示意我講話輕一些,因為這會兒母親還在睡午覺。
「儘管講吧,燕妮,」她父親急忙答應,「儘管講吧。其他一切全成啊。只要我力所能及!」
終於,在二月里的一個傍晚,一輛馬車停在了我家門外的台階前。車上先下來一個白頭髮的小老頭兒,他是一家與她父親相好的商號里的夥計,受了東家的差遣,把小姑娘送給她的新的監護人。他跟著就從車上抱下來一個讓無數的頭巾和斗篷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人兒,牽著她鄭重其事地走進我家裡,簡短而得體地講了幾句話,就把小姑娘託付給了參議老爺和參議夫人。——可當她揭開面紗的一剎那,我是多麼吃驚啊!她皮膚不是黑色的,甚至連棕色也不是;在我看來,她甚至比我認識的任何一個小姑娘還更加白暫。我彷彿現在仍然看見,在母親替她脫下鑲著皮毛邊飾的旅行斗篷的當兒,她如何睜著一雙大眼睛,東瞅瞅,西看看。帽子和手套也搞去了,玲瓏嬌小的身軀整個兒從複雜臃腫的旅途裝束中剝了出來,她終於以本來面目站在那兒,把手伸向我的母親,微微有些躊躇地說:
「我再沒碰見過其他的阿爾弗雷德,」她答道,「而你呢,又總是躲著我。」
我哥哥微微一笑。
「我找到了我的母親,沒有費多少力氣,因為她在港口附近開著一家大客棧。她還很漂亮,精力也挺旺盛;可在她的臉上,雖然它的輪廓我還認識,我卻已找不到多年來渴望一見的那些種情。——我必須告訴你一切,阿爾弗雷德;情況與我想象的完全兩樣。我害怕這個女人;一想起在第一天吃午飯時她把我——她的女地介紹給一大幫男人的情景,我身上就不寒而慄。介紹完了,她又操著一種所有通用語言混合起來的雜拌兒語言,大聲地、得意地吹噓自己年輕時的經歷——這一切,都在暗中咬噬著我的心,為我所諱莫如深。——旅客和食客多半為有色人;而其中一個有錢的混血兒,看來又居於左右全局的地位;他對我母親的那個親熱勁兒,叫我的臉上直發燒。就是這個人,就是這個像狗一般齜牙咧嘴的人,阿爾弗雷德,要求我嫁給他,而且我母親自己也逼我這樣做,一會兒用幾乎把我憋死的狂熱的親吻和撫愛,一會兒又在大庭廣眾中聲嘶力竭地對我進行斥罵和威脅。——我常常禁不住望著這個女人的臉發獃,像是神經已經錯亂;我覺得,我看到的是一副面具,必須扯下它,才能看見那張童年時曾俯視過我的美麗南臉;彷彿在扯下面具以後,我也將重新聽到那曾經伴我入睡的像蜜蜂的嗡營一般甜美的聲音。——啊,這兒圍繞著我的一切真是可怕!一清早,由於我的卧室朝著碼頭一面,黑種工人和搬運夫的吆喝聲便吵醒了我。你們在那邊的人不了解這種聲音;它像降叫,像咆哮;聽見它,我就渾身哆嗦,只好把頭理在枕頭裡;要知道,在這片土地上我自己就是他們的同類,身上流著與他們一樣的血液,那血統關係就像一根鏈條,從他們身上一環一環地通到我身上。我父親是對的;可是……我一正視面前的深淵,我就頭暈目眩。我渴望投進你的懷抱;快來救救我啊,阿爾弗雷德,快來吧!」
「這個怎麼樣,格蕾特?」
我還未來得及答覆地這指責,格蕾特已強行把我倆拆開了。
「魔鬼在你們男人自己心裏!」她說。「到底怎麼回事兒,你現在總愛找那純潔無邪的孩子的碴兒,過去你對她可是夠有騎士風度的呀?」
「別對我說這樣的話,阿爾弗雷德,」她道。
「眼看我就要動身了,我生性開朗的嫂子又寄來一封信。『你來了,』她寫道,『咱們就可以一塊兒讀讀兒童故事。我有一些生動的插圖,其中一幅上畫著個強盜未婚妻,美麗白皙的小臉,頭髮烏黑烏黑。她垂頭喪氣地坐在那兒,凝視著自己右手的無名指,因為這抬頭上曾經戴過一枚戒指,她把它送給某個不忠實的強盜啦。』我拿著這封信,騰地一下跳起身,在自己的行李中東翻西翻,終於翻出一個我保存各式各樣小珍寶的象牙匣兒來。燕妮的戒指也在裡邊。它上邊掛著一條黑緞帶,因為在那次分別後的頭一段時間,我自然是十分秘密地將它戴在胸前。後來它又跑到小匣子里和其它寶貝一起了;這匣子我也是早就有了的。現在我又做了小時候曾經做過的事,彷彿非如此不行似的;我自找解嘲似地笑了笑,把戒指重新掛在脖子上。」
這時我才知道,那位闊綽的莊園主迄今無所事事,有心在去溫泉浴場休養以後搬進一座新造的宅邪,並讓他的女兒充當女主人的角色。——格蕾特看來對他不怎麼友好。
「她也許早已走下來了,或者說倒下去了;我在那兒從未見過她。」
「燕妮,」我悄聲說,「咱們玩官兵捉強盜!」
隨著這話出現了一片死寂。在接下來的幾秒鐘里,姑娘的內心活動如何,神態舉動中表現了怎樣的情緒,我都無從得知。
她丈夫似乎故意與她唱反調,用玩笑的口吻說:
這時燕妮急切地請求我:
「咱們讓她獨個兒呆一會兒,」她說。「這可憐的孩子本來心情就不平靜;他父親寫了信來,他最近幾天就會到這裏,然後要她跟他一道上皮爾蒙特https://read.99csw.com。」
「你還是要走嗎?」我又問,「而且正好在現在?」
「嗯,阿爾弗雷德!」她回答,同時向我迎上來。
「她如今不再白送人衣服了,」我哥哥回答,「她把它們賣給收破爛兒的,而且我要告訴你,她討起價來一點兒不含糊。」
「那些年輕的女士們,」他說,「在他面前是如此害羞,以致跳舞的行列在那兒總是出現一個缺口。」
阿爾弗雷德關上窗戶,擰高燈芯,使房裡變得亮堂起來。
「你不想再睡幾個小時嗎?」
「晚安,阿爾弗雷德!」說著,把手伸給了我。
「你,燕妮,需要幫助?」
「這樣!——那麼你們又住在哪兒呢,你和你媽媽?」
格蕾持走到了我緊跟前。
緊跟著是我朋友漢斯的有力的筆跡:「雙桅帆船『伊莉莎白』號上個禮拜天已經駛過里斯本,燕妮和阿爾弗雷德就在船上,過不幾天他們便會抵達此間;因為已經颳起的順風,將把他倆和他倆的幸福一塊兒帶到我們身邊。」
隨後,她站起身,朝著散開的廳門走去,在門口停了下來;這當兒,我哥哥把嫂子喚到隔壁房間去了,我於是踱到燕妮身邊。廳外的花園已經被如水的月光籠罩著,空氣里充滿了蔥鬱的清香;在朦朦朧朧的草地上,這兒那兒都有一朵玫瑰對正在升起的月亮仰起臉兒,看上去好煙生輝。在小樹林背後,林苑的一部分高高的葉牆呈現出淡藍色,而通到那兒去的一條條小徑卻是黑沉沉的,顯得十分神秘。燕妮也好,我也好,誰都不想講話;這麼靜靜地呆在她身旁,望著外邊引起人無限通思的月夜,我心裏異常甜蜜。
「你說帶野性?而且不漂亮?——誠然,你是對的,它們太漂亮啦,以致遭到了別人的非議。而這個嘛……」她欲言又止,同時抬起頭來望著自己魁梧的丈夫,嘴角掛著憐憫的笑意。
「你的手,燕妮。其他一切與我們有什麼關係!」
「我是在花園的後門下的車。」
「幹嗎嗎,燕妮?——這樣我就不需要把它給別人了。」
可過了一會兒,他突然不吭聲了,坐下去,把腦袋理在手裡,自言自語似地又說了起來:
「坐下耐心地聽吧,」他說,「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你。」
「噢,有我也一樣。」
第二天一清早,我就騎馬進城去,實踐自己的諾言。在城裡,我分別找了兩個珠寶商給首飾估價。它值不少錢,而我當時的錢包正好很充實,因此可以替燕妮把首飾自行保管起來,用我隨身帶來的現款調換了一卷價值相當的金葉給她。——事情辦妥以後,我還在美麗的港口裡遛達了一會兒。在港外的泊船處,一片金色的光霧中,能看見遠遠地停著一艘大船;一位海員告訴我,這艘雙桅帆船已經張帆待發,即將駛往西印度群島。
「累了吧,燕妮?」我問。
她搖搖頭。
她又把小腦袋撐在手上。
這當口母親也來到花園裡,燕妮飛快向她奔去;我看見慈祥的婦人如何把她激動得不住哆嗦的小身軀緊緊摟在胸前,輕聲安慰著她;說了些什麼我卻沒有聽見。
「不久前,」我說,「它僅僅還只能勾起我對童年時代的小女伴的懷念。——而今情況變了;從我生活在此地的第一天起,它對我的重要性與日俱增。」
「你講什麼喲,燕妮?」
「幹嗎老盯著人家的手瞧?」
「爸爸說,那兒的人講話上極了。」
第二天,我和哥哥又一塊兒進城去,但只是為了使自己確信,已經沒法再趕上「伊莉莎白」號。
「媽媽的長尾巴猴子唄!」
「等一等!」她立刻悄悄溜回去,推上了通往起居室的房門的插銷。「回見,約瑟芬姑媽!」——她迅速回到窗口,輕輕一跳就站在了花園裡。
「讓她該上哪兒就上哪兒去好啦!」他吼叫道。「這個殘種是好不了的;真該死,我竟有過妄想!」
她顯然嚇了一跳。
「不是嗎,阿爾弗雷德,」我用說笑來掩飾臨別的傷感,說,「要麼和燕妮一道,要麼水不回來?」
她默不作聲,我低頭望著她那美麗而蒼白的臉龐。她緊閉著雙目,腦袋靠在我肩上,像是想在此安息安息。
這主意挺棒;沒過幾秒鐘,她就在我的幫助下,攀著一根根衡木往上翻,最後終於騎在了黑洞洞的屋脊下邊那根最高最高的小橫樑上。
「你怎麼能懷疑呢?」
我看見,在聽著這幾句話時,我母親那至今風韻猶存的面頰上掠過了一片紅暈,便不禁想,難道他倆也和現在他們的孩子一樣,當年曾經互相傾慕嗎?就連剛才一直漠不關心地坐著一點兒東西沒吃的燕妮,這時也抬起了眼瞼;也許她從未聽自己父親講過如此輕鬆愉快的事吧。他父親呢,則壓根兒不跟坐在對面的女兒說一句話,而是又和我哥哥扯起交際場中的種種趣事來。過後,在喝咖啡時,我卻聽見他對我母親講:
說起打球,燕妮真叫在行。她那一雙敏慧的大眼睛緊盯球兒,兩隻腳在草坪上時前時后,時左時右,輕盈得就像飛一樣。接著,在恰到好處的一剎那,她一揮手臂,球拍就擊中迅速下降的球兒,使它又像長上了翅膀似的飛回到空中。有一次,她打得高興,甚至忘情地把球拍扔了出去,並且大聲喊叫起來:「它飛了,它飛了!追上去,追上去!」邊喊邊衝過草坪,手指頭還在頭頂上彈得嗒嗒嗒響,像是招呼什麼人似的。——或者,當她彎下腰去救球,或者,當球被我哥哥有力的手臂一下子擊到了她的身後時,你真得看一看,她那滿頭烏絲的腦袋如何飛快地往後一仰,柔軟的腰肢也跟著美麗的頭顱的擺動而輕捷地轉了過去。我的眼睛讓她完全給吸引住了;在這些有力而又優美的動作中,有點什麼東西使人不知不覺地想到處於自然狀態的原野。我好心的嫂子看來也被這野性完全傾倒了。趁燕妮還在追逐球兒時,她跑到我跟前來,咬著我的耳朵說道:
後來,暑氣消減了,我哥哥便叫我們和她妻子一塊兒到大草坪上去打羽毛球。這是他禮拜天的一項消遣,因此嚴格堅持進行,不肯稍有懈怠。他讓人搬了一把圈椅到露台上,以便母親坐在那兒觀看。
「我們住的地方也挺美。在城外,房子周圍是一片花園,高高地在大海灣上邊,門前是一條有許多圓柱的長廊;我和媽媽常常坐在那裡,我們看得見所有從海上駛來的船。」——她沉默了一忽兒。「啊,她真美,我的媽媽!」她驕傲地說。然後她放低語調,幾乎是哀傷地補充了一句:「她額頭上的黑色髮捲兒真是再漂亮不過啊!」話剛出口,小姑娘已傷心地哭起來了。
「可你沒有講到你哥哥,」當阿爾弗雷德重新坐到我身旁時,我向他指出。
「是的,」她說,「就像我要感激你讓我生下來一樣。」
我真想留住她;可是只說了:
「我才不哩。——在一片小池塘中還站著尊維納斯,地道的路易十五時代的款式。本來我可以拿她賣一大筆錢;可是——就像剛才說過的!」
我送我的年輕朋友上船。夜裡的空氣涼颼颼的;強勁的東風激蕩著海水,把小艇在棧橋上摔打得砰砰直響。阿爾弗雷德跨上船幫,將手伸給了我。
那尊雕像在我眼前活了起來。到底是水澤女神或是愛神維納斯,我渴望自己去解決這個疑問;因此,我打算退回到剛才的那個地方去,進行更加冷靜的觀察。誰料我走來走去走了老半天,就是到不了剛才的水池邊。終於,在從一條小路折進一條寬寬的林蔭道時,我在它的盡頭處看見了粼粼的水光;過了一會兒,我相信我又站在曾經站過的岸邊上了。奇怪的是,我竟然還是走錯路了。——我簡直不再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池塘的中央,儘管那基座還突出在水面上,儘管朵朵睡蓮仍如方才一樣地在幽深的池水間泛著白光,但立在那兒的大理石神像和不知去向。我莫名其妙,獃獃地瞪著那空座子出了神。過了好一陣,我才抬起眼來朝水池對面的遠處望去,驀地卻看見在那高高的樹牆的陰影中有一個白衣女郎的身影。她將身於倚在池畔的一棵樹上,像是低頭凝視著水中。眼下她想必是動了動,因為儘管仍然完全處在陰影里,月光卻已在她白色的衣裙上嬉戲跳躍。——這是怎麼回事?是古代傳說中的神仙又出來巡行了嗎?如此一個夜晚的確有這種可能。在白色的睡蓮之間,反映著天上的點點繁星;葉簇中,露珠兒滴滴答答往下掉;從臨著池畔的樹上,時不時地更有一滴落進了水中,發出悅耳的聲響;從遠遠的花園中,還送來一聲聲夜鶯的啼囀。我沿著陰影中的一側繞過池塘。等我走得近了,那白衣女神方才抬起頭來,而面對著我的竟然是燕妮的美麗白皙的臉龐,讓月光輝映得如此地明亮,我連她那紅唇之間泛著藍光的皓齒也看得清清楚楚。
「我知道呀,表妹,」他說,「您和我在一起跳時,也並不怕他哩。」
還有什麼好多講呢!第二天我便又登上旅程;不過行前他給了我一封信,在當天夜裡寫給他女兒的。而且請相信我,這次不再是一紙收據;憤怒和溫情,怨恨和寬容,跟我與他坐在一起的那個長夜裡從他口中交替吐露出來的一樣,現在在這封信里全有。
這下子我才突然感到偶然若失,盯著自己手上的小小紀念品出了神。那是只鑲嵌著耿娼的金戒指。——我當時不知道,燕妮是把自己手頭最珍貴的東西贈給我了。
「一個有色女人的手,」她嗓音喑啞了。
幾經躊躇,我們終於還是離開了那些樹影憧撞的幽徑,走進小樹林中;從小樹林出來,又到了房子對面的曠地上。草坪對面,穿過那兩扇敞開著的廳門,我們看見我的哥哥嫂嫂正在明亮的廳中踱來踱去,好像密談著什麼似的。
「你還是個孩子,燕妮,」他壓低了嗓門,語調卻變得嚴厲起來。「你不了解那邊,不了解你出生的那個國家的情況;再說你也不需要去了解。」這時候,老商人像是突然沉湎在往事的回憶中似的,繼續說:「她真美得令人難以置信啊,那個女人,難以置信!——她那麼躺在吊床上輕輕地搖啊搖,在芒果樹寬大的綠葉叢中穿著一身白色的衣裙,頭頂著熱帶明凈的藍天,腳下是陽光燦爛的港灣,特別是當她和她的鳥兒們們嬉戲的時候,或是朗聲笑著把一個個金球拋到空中的時候!——可是你千萬別聽她講話;她那張漂亮的小嘴兒說著黑人的粗劣語言,哇啦哇啦地跟個學語的孩子差不多。——那個女人,燕妮,不能跟你生活在一起,如果你想成為你現在已成為的這種人的話。」
「已經給你握了。幹嗎非得左手?」
「誰呢?」
「可是,燕妮,」我忍不住問她,「你幹嗎不找你的父親想辦法呢?」
「那麼我請求你,」燕妮說,「當你去皮爾蒙特療養時,允許我留在我這兒的朋友家裡。」
「不,燕妮,這不可能。」
「誰裝強盜,阿爾弗雷德?」
當父親的那位像是抓住了她的手。
不,別碰我啊,不,請你走開;
「我想沒有。」
一會兒,我也到了下邊的花園裡。她走在我面前的一條寬寬的石徑上,石徑從露台開始,繞著草坪轉了一圈。她走得很快,手裡提著用綢帶系著的草帽蕩來蕩去,內心似乎挺不平靜。我停下來,目送著她。等她不久又走回來時,我便迎上前去。
「要是二位還需要人間的飲食的話,」她說,「那就馬上給我到茶桌旁邊去!」——說著她便把我們趕進了大廳;在廳中,我們看見母親已經在和自己的大兒子談話。此時此地,在如此親切的氣氛中,適才還緊緊籠罩在燕妮年輕的臉上的陰影消散了,或者說它們至少已經從表面上消退,消退到不可見的內心的深處。
「是你,燕妮!」我失聲喊出來。
只見她坐在作文本前進,一支胳膊肘撐在桌面上;然而,她看上去心不在焉,一隻手埋在頭上黑色的鬈髮中,另一隻手已將可憐的鵝毛筆在桌上掏得稀爛。——在她的文具旁邊,擺著約瑟芬姑媽的那個我們十分熟悉的銀針盒,再過去一點兒,則擺著一塊歸我所有的大磁鐵。突然,在她似乎無聊得要命地讓目光柱前一掃的一剎那,從她那黑色的眸子里射出來一道喜悅的光輝;把這兩樣東西好好用一下的某種想法看來已在她的小腦瓜地里形成了。神不守舍的急情一變而為專心致志的工作。她把約瑟芬姑媽的銀針盒裡的寶貝兜底兒倒在桌子上,然後抓起磁鐵,用它忙不迭地在那些針上一根一根磨擦起來。她坐在那兒,像個美麗的小妖精似的,一雙眼睛又黑又亮,彷彿她已預先品嘗到了惡作劇的快樂,看見九-九-藏-書那老處|女把自己這些地道的英國針從盒子里取出來時,發現它們竟謎一般地糾結成了一團,又是驚訝,又是氣惱。當她越來越帶勁兒地干她那幸災樂禍的勾當的時候,她的小臉上不斷地泛起忍俊不禁的笑意,以致雪白光潔的米牙也從紅紅的嘴唇中綻露了出來。
她倒退一步,坐在我們身後樹牆邊的長椅上,然而低下頭去,將臉埋在雙手裡。
「喂,我瞅見你的白手啦。」
當燕妮一身旅行裝束朝我走來時,我正孤零零地站在露台上。她把手伸給我,我卻為她竟忍心在現在離開我而生她的氣。
「你不抽煙,」他說,「可我不能看見你這麼傻坐著,你得有點什麼消遣的東西才是。」說著,他打開一隻放在旅行箱旁邊的盛酒瓶的匣子;轉眼間,我手裡已端著一隻磨花玻璃杯,杯中香氣四溢。
「別問我用來幹什麼,」她說,「你很快自會知道。」說完,她從袋裡掏出手絹,從手絹中取出一件首飾。當她把這首飾伸到月光中的一剎那,我看見它閃閃發亮,原來是一些精工鑲嵌在一起的綠寶石。「我沒機會賣掉它,」她說。「你願意明天去為我試一試嗎?」我遲疑了一下,她趕緊又道:「不是一件禮物或者甚至遺物;我當初是省下自己的零花錢買到它的。」
終於,我站起身來,繼續信步走去,在一條條幽徑中胡亂轉了好長時間。離我剛才離開的水池不遠,在一處生長著低矮的灌木叢的場地上,我發現一個大理石的基座上還留著第二尊雕像的殘肢。那是一隻肌肉發達的男性的腳,很可能曾經屬於一位獨眼巨人;要真這樣,我那位當語言學家的表兄的話就有道理,據說他曾把方才那尊大理石像解釋為一位水澤女神,她為了躲避這個粗野的神之子的狂熱追求,正想逃進海洋里去。
第二天早上,在咱們的客人動身後,格蕾特來到花園裡,走到我身邊;她將雙臂抱在胸前,沖我笑了笑,然後深深地嘆了口氣說:
「瞅得見我嗎?」當我又站在地上后,她大聲問。
「那我每天都進城來幫助你。」
話雖如此,當我默默地向她伸出雙臂時,她突然撲到我的胸前,用手緊緊摟住了我的脖子。她抬起頭來望著我,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深不可測。
我感到自己沒有立刻與他見面的精神準備,便趕在他父女倆登上露台之前離開大廳,到樓上去了。燕妮的卧室門開著,我走過去,按照約定把用首飾換來的錢放在房門上方的壁櫥里。然後,我退回自己的房間,既激動又疲倦地倒在沙發上。
「怎麼一下子就激動成這模樣!」他說。
過了片刻,父親像是又退回到了房間中央。
「你這兒這些小月亮怎麼會是黑的?」我又說。
「啊,請原諒,原諒我,親愛的格蕾特!」她叫出聲來,同時抱住自己的朋友。
燕妮飛快擦乾淚水。
「不在這裏?」我重複道。可能是我在聽到這個回答時露出了驚愕之色吧,老太太於是反問我叫什麼名字。當她得知我是誰和從何處來以後,更是不耐煩地加了一句:
餘下的情況——阿爾弗雷德結束他的故事說——你已經知道了。眼下我就站在這兒,帶著她父親的許諾和全權委託,一等起鋪的鍾一響,就出發去作迎接自己的未婚妻的航行。——
她遞過來,我內心極不願意地接到手裡。——燕妮將身子默默地靠回到椅背上;一抹月華映照著她放在懷裡的纖纖玉手,我重又像多年前一樣,發現了她指甲蓋上那些藍色的小新月。我不知道,我何以會如此大吃一驚,一雙眼睛就像中了魔法似的定住啦。燕妮察覺以後,把手悄悄縮回到了陰影中。
打這天起——我如此認為——在我倆心中不自覺地產生了一種難捨難分、相依為命的感情;這就播下了一粒種子,這粒種子雖然沉睡了許多年,但後來在月光下卻開出童話般的藍色花朵,這花朵的芳馨眼下還令我心醉神迷。
「進城。」
「這是我的兒子!」她說。「你好生瞧瞧他,燕妮;他模樣兒挺俊的,只是性子太野了;這下子正好,有了個小姑娘作他的遊伴。」
她聽了瞅著我再親切不過地笑了笑,神秘地說:
晚上,在作了親切的長談之後,漢斯把我領進了樓上的卧室。——他走了,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但心裏卻感到恬適,愜意;要知道,在窗前的花園中,夜篤正放開歌喉,在小樹林里婉轉啼囀。
她不再吭聲;可在我倆肩並肩繼續向前走去時,我發現她用自己潔白的牙齒緊緊咬著紅色的嘴唇。接著,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不,不,」她大聲說,「你不能這樣做!」
她抓起我的手,把它按在她的胸口上。
我留心地傾聽著,沒有介入談話,但聽到最後一句突然大吃一驚,明白了是怎麼回事。——我迅速下定決心。
燕妮沒答理,只是問:
我不是一朵花,不是一朵玫瑰。
這兩封信是附在漢斯夫婦的邀請信後邊的、「您來吧,」——格蕾特用女性的秀麗筆跡寫道——「燕妮的父親已在這兒;阿爾弗雷德的父母今天就到;甚至約瑟芬姑媽也會光臨,雖說她對於一個在小時候就那樣肆無忌憚地糟踏英國縫衣針的姑娘,不時地還會表示一些疑慮。——我們已從自己的冬居遷回到明朗的花廳中。透過兩扇大開的廳門,從草地上飄來五月百合的芬香;在對面的林苑中,立著維納斯的水池業已讓紫羅蘭鑲上了藍邊。」
啊,我只是個無家沒娘的女孩。
「要是你,要是你像你昨天對我講的那樣,還真的相信自己是了解我的話,那你就說出來,你需要的究竟是什麼?」
我是一朵玫瑰,請快將我採摘;
「謝謝你,燕妮,」我回答,「你聲音聽起來還完全跟小時候一樣;不過,你想必也是很久沒有叫過這個名字了吧。」
「是嫉妒,」她冷冷地說。
「只管講吧,燕妮!」
然而屋頂上的窟窿太小。我再拔掉一塊大瓦,硬把身子擠過去;要知道來緝拿強盜的官兵已經大聲哈喝著衝到了吊門下,我聽見那根沉重的圓木已經在動了。
「那究竟是什麼呢?」我問。
「我必須用它去盡一樁神聖的義務。」
我的第一個感覺是又驚又喜,彷彿自己又到了愛人身邊;可緊接著,便有一種莫名的憂慮湧上心頭。我把那張紙翻來覆去地細看,然而不見任何一點字跡或者記號。
「是的,燕妮,」說話時,我覺得彷彿有一股寒氣從樹林中吹出來,直透我的骨髓,「是的,你美得令人迷醉;那曾經擾亂人們的心,使他們忘記自己過去所愛的一切的魔女,也不比你更美。沒準兒你就是魔女本身吧;在這樣的良夜裡,你來世上巡行,只是為了賜給那些仍然信仰你的人們以幸福。——不,不,別離開我的懷抱;我知道得很清楚,你跟我一樣是人,一樣為你自身的魅力所困擾,在它面前一樣無能為力;還有,像那吹過林梢的夜風一樣,你也會玉碎香銷,杳無蹤跡。——不過別詛咒那使我倆相互擁抱在一起的神秘的力量。就算我們在這兒是不由自主地接受了未來生活的基礎,它將要承受的大廈卻仍然掌握在咱們自己手裡。」
「那就讓我留下陪你吧。我的瞌睡明天在回家去的車裡補。要是你願意,給我講一講——關於她!她,我是壓根兒不了解;告訴我,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
我已經把系在緞帶上的戒指從圍巾底下拽出來。
「還在船上,」——他寫道——「人家就告訴了我燕妮的母親的住處。在我進屋時,到門廳里來迎著我的第一個人正是燕妮自己;她高興地叫著,投進了我的懷抱。——自此以後,我也對她母親有了足夠的認識;她是個豐腴的女人,仍然漂漂亮亮的,穿著一身賽章作響的花綢裙忙來忙去,操著一種不可思議的語言,不管是對客人還是對仆佣,時而柔聲細氣,時而嘶聲狂叫。談起燕妮的父親,她仍懷著感激和尊敬,稱他是那位『好心的紳士』,由於他的慷慨大方,她才過上了今天的舒服日子。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要離開自己生長的島子,更別提去跟自己女兒那高貴的父親結婚。她在這兒適得其所,舒服自在;而燕妮呢,必定是大失所望,她掙斷了與舊大陸的一切聯繫,夢想來解除自己母親的苦難,然而卻沒找到這樣的苦難,只找到了一群低下的人,在這群人中是不會有那種高貴的苦難的。——儘管如此,女兒的到來卻使這快活的女人冒出望外;她經常當著我的面,以一種狂暴的,我想說是原始的熱情,對她的女兒百般愛撫。由於她想拿女兒去客人面前炫耀,就不斷變著法兒打扮她;燕妮為了不|穿母親替她挑選的那些火紅刺眼的衣服,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不僅如此,她還為燕妮在店裡的客人中挑選了一個有錢的男人做丈夫;在這個人身上,我感到他還激蕩著夠多的此地那種罪惡的血液;而且她已經認真著手準備,為了促成其事。就在這時我插了進來;那位『好心的紳士』的意志和權威使一切問題都再容易不過地得到了解決。
此時從樓下的某一處地窖中,我們聽見遠遠地傳來了可能是強盜與官兵進行格鬥的喧鬧聲,不過離咱們的藏匿所還有相當距離。我的思想轉到了另一個方向。
「我本來想,」我低聲說,「該是那邊那位女神從座子上走下來了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說。
「拿去,戒指,」我說,「可是燕妮,為此你得把自己的手給我!」
「如果你想要回去,」我回答,聲音里不無一點惱怒,「那我也沒權再佔有它。」
「可是,」姑娘毫不留情地追逼著,「在你的大房子、新房子建成和布置好以後,你作過去接她上這邊來跟咱們生活在一起的打算嗎?」
叫我怎樣給你描述那些個瑣碎而難以捉摸的小事呢!在緊接著的一些天,每當要吃午飯父親命令我去拉鍾叫女僕的時候,他的話還沒來得及完全說出口,燕妮肯定就已經抓住了鈴繩;她這樣做只不過為了不讓我一瘸一拐地走去,這會使大家又想起那天的倒霉事。
「那把首飾給我。」
「不錯,阿爾弗雷德,他為我花的錢——是挺多!」她的聲音里飽含怨恨,激動地接著說,「這個男人,我不能去求他。」
我已有許多年沒聽見她的聲音了;正因此,她那和當初完全一樣的呼喚我名字的特殊語調更深深打動了我。
我輕輕敲了敲窗戶;要曉得,院子里已經響起官兵出發的號角聲。燕妮怔了一下;可一當認出是自己的夥伴時,她就沖我點了點頭,趕緊把那亂七八糟的一堆放回到了約瑟芬姑媽的銀針盒裡。隨後,她把黑髮掠到耳朵後面,跪著腳尖蜇到我面前。
「你看看,跳得多厲害!」她說。
我從聲音聽出來,走進隔壁房中的是燕妮父女,雖說他們可能站在房裡的另一端,我一點聽不明白他們談些什麼。我正打算悄悄離開,這時他們卻走過來了,而清楚地傳到我耳際的頭幾句話,就對我產生了奇異的影響,我把其他一切統統給忘記了,只能一動不動地呆坐在原來的位置上。
「行啦行啦,」她嚷道。「喏,燕妮,你去幫我燒咖啡;要曉得他是遠道而來的,再說母親馬上也會醒了。」
這當回母親卻已在叫我們,對我們說:「夠了,孩子們!」燕妮隨即蹲在老太太腳邊,她撫摩著姑娘發燙的臉頰,喚她做她的「寶貝兒心肝」。
我立刻驚訝地得知,燕妮當天上午就要進城去耽擱許多日子,為了和她父親的女管家一起在新居里進行鬼曉得的什麼布置。
父親沒有回答;但是一扇窗戶被推開了,從聲音判斷,他是把腦袋伸到了窗外,在十分激動地清著嗓子。——燕妮背靠在兩間屋子之間的門上;透過掛著白帘子的玻璃窗,看得見她腦袋的影子,聽得見她裙子的悉索聲。
這當兒,我無意間瞅了瞅她那抓住我的白而細長的手指,驀然覺得有什麼與我平常看見的不一樣,但又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我思索著,終於看明白了。在她指甲根部的那些個小小的半月形,不像我們其他人似的更鮮明一些,而是呈淡藍色,比其餘部分更暗。我當時尚未從書本里得知,這往往是美洲國家那些十分漂亮的踐民的一個特徵,即便在她們的血管中僅僅只有一滴黑奴的血液;眼下它令我迷惑不解,目光像被吸住了似的無法移開。
「你爸爸不和你們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