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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致命毒蠱 第一章 致命毒蠱

第一卷 致命毒蠱

第一章 致命毒蠱

蘇公道:「徐大人當先自書院帳目著手。此外,蘇某又一想,臨江書院如此牟利,主教一職,不免有人垂涎三尺。朱溪一死,誰人來接任之?」徐君猷聞聽,驚詫不已,低聲道:「依蘇大人之言,那接任者或是真兇?」蘇公苦笑一聲,道:「自古至今,或至百千年後,為權位而謀害人者,湮湮不滅。若得書院主教,一年何止百兩銀子?但朱溪不死,他人怎能接替?」徐君猷目瞪口呆,望著蘇公,半晌無語。
徐君猷驚詫不已,驚退數步。蘇公尋得一根短桿,小心挑撥那竹葉青蛇,那蛇一動不動。蘇公又撥弄數下,但見那竹葉青蛇稍有動彈。徐君猷疑道:「此蛇甚是遲鈍,怎生咬人?」蘇公道:「此刻如此,之前未必如此。」徐君猷思索道:「蛇眠于洞穴內,何故至此?」蘇公道:「徐大人問得是,此便是朱溪喪命緣故,此蛇斷然不是自行爬將至此。」徐君猷皺眉道:「莫不是有人將僵蛇塞入朱溪被褥之內,待朱溪上床就寢,那被褥內熱熱和和,僵蛇漸而蘇醒過來,欲爬將出來,朱溪或有察覺,從而驚觸毒蠱,那蛇便噬咬朱溪脖頸,朱溪迷糊之中或未在意。待毒性大發,疼痛難忍,滾將下床,掙扎而死。」
蘇公道:「凡毒者,如砒霜、金石葯毒、果實毒、菌蕈毒、蟲蛇蠱毒等,癥狀各異。依蘇某看來,朱溪所中之毒似是蟲蛇蠱毒。」徐君猷把眼望蘇公,將信將疑,又回身細細察看屍首,伸手撥開朱溪頭顱,猛然見得脖頸處異樣,急忙道:「蘇大人快且來看。」蘇公俯身下來,卻見兩處黑點,呈八字狀,痕點四下已然黑腫,且有淤血。不由一驚,道:「乃是毒蛇所噬。」徐君猷不覺一愣,道:「蘇大人怎知?」蘇公道:「蘇某在江南遊盪多年,識得些鄉間毒蛇。毒蛇噬人,傷處有一雙或三、四齒痕,且齒痕四下有腫脹,並有麻木疼痛之感,或有瘀班血泡。若是無毒之蛇,只余兩排鋸齒痕迹。朱溪屍首此般情形,當是竹葉青蛇所噬。」
蘇公、徐君猷出了定惠院,依林間道而行,蘇邁、蘇仁等跟隨其後。一路土香葉綠、鳥語風聲,蘇公頓感身輕氣爽,不由深吸一口長氣,嘆道:「世間之處,人多則氣濁,人稀則氣清。」徐君猷笑道:「君猷以為,人多則氣旺,人少則氣衰。今天下之人,皆為旺而去。」蘇公淡然一笑,道:「徐大人此言不無其理。憶當年,我等皆從山野僻壤走出,不辭辛勞前往京城,欲謀取功名;而今日,又遠離京城,欲在山野僻壤中謀求一方靜地。此即人生也。」徐君猷哈哈笑道:「蘇大人此言確有幾分道理。你且看前方,便是臨江書院,其中諸多學生,人人豪情萬丈,個個苦讀詩書,但求一日飛黃騰達,腰金衣紫,紆朱懷金,光宗耀祖。他等何嘗有蘇大人這般心思?」蘇公側眼望了一眼兒子蘇邁,心中暗道:「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蘇公道:「何以見得?」徐君猷道:「此時節蛇蟲蟄伏在地,不曾出來。那兇手偽造毒蛇噬咬癥狀,意欲誤我等耳目,可惜忘卻蛇蟲有時節之變。」蘇公手捋鬍鬚,道:「若此傷痕乃是兇手偽造,可見兇手深諳毒蛇習性,尋常人等,斷然無有此般手法。若其深諳毒蛇習性,又怎會犯此大忌?」徐君猷一愣,遲疑道:「蘇大人如此言語,認定此事非是人為?徐某益發糊塗矣。」蘇公道:「萬事萬物,雖有常理,但亦有悖常理之時。看似有悖常理,實則又在常理之中。」徐君猷不解道:「蘇大人此言何意?何謂看似有悖常理,又在常理之中?」
徐君猷遂喚來溫七先生,令其引路。溫七引徐君猷、蘇公繞過廂房,入得竹林,竹林中有一條小徑,曲折前行,不多時,便來得朱溪居室後窗處。蘇公環視四下翠竹,又見滿地竹葉,近得窗格,細心察看,果然見得地上一凹處,且有滑痕。蘇公暗自猜想:「此印尚新,必是那廝自窗沿跳下,又險些滑倒,或是危急時抓得竹莖,方未跌倒。」忽眼前一亮,見枯葉間有一物,急忙拾將起來,卻是一青瓷小葫蘆瓶,置於掌中,約莫中指長短,察看表面,顯是失落不久,心中猜測:莫不是那兇手躍身時所遺失?
大宋之科舉,科考科目甚多,有進士科、制科、詞科等,有明經、三史、明法、童子、武舉以及「三舍法」取士等等。宋朝進士、明經等科考分為州試、省試、殿試三級。州試時,由州之通判主持進干科考試,以州之錄事參軍主持其餘各科考試。州試取中之考生於冬季集中到京城尚書省禮部,此些考生便稱做「舉子」、「貢生」。省試后,皇帝親自主持殿試。宋太宗時,把殿試錄取的進士分為三甲,即賜進干及第、賜進士出身、賜同進士出身三級等級,同時在瓊林苑賜宴,稱聞喜宴。慶曆四年,宋仁宗令各州縣設立學校,並規定在校學習滿三百天的人,才能參加取解試。前科曾解送而落第者,在校學習可減為一百天。省試分試策、試論、試詩賦三場。以三場的全部成績作為錄取的根據。不考帖經、墨義。宋神宗熙寧年間,王安石參知政事,實行變法,廢除考詩賦、帖經、墨義。考生在《易》、《詩》、《書》、《周禮》、《禮記》中任選一經,兼治《論語》、《孟子》,每試四場,考試方式是試策、試論、及經文大義。王安石又著手整頓太學。國子監學生分為三等:上捨生、中捨生、外捨生三級。以考試的成績及人品為升舍、應試和授官之根據。如果成績優異,外捨生升為內捨生,內捨生升上捨生。如果考至上舍上等,即可直接授官;考至上舍中等的可入科舉的殿試;考為上舍下等的,則參加科舉省試。史稱「三舍法」。神宗病死,哲宗繼立,司馬光入朝執政,遂廢除各種新法。元祐四年,將進士分為經義和詩賦兩科,罷試律義。詩賦進士,須在《易》、《詩》、《書》、《周禮》、《禮記》、《春秋左傳》中任選一經;經義進士須選習二經。兩種進士皆以四場成績定高低。經義進士以經義定取捨,詩賦進士以詩賦為去留,名次則參考試論成績評定。哲宗親政以後,否定司馬光之作法。九-九-藏-書紹聖元年,進士罷詩賦,專習經義。
蘇公手拈鬍鬚,道:「此蛇至此,或是朱溪自攜帶來,或是他人塞入,前者甚少可能,如徐大人推論,或是他人有意為之。」徐君猷道:「朱溪為人和善,頗有聲望,甚人慾加害於他?」蘇公道:「但凡謀害,必有其意圖,只是我等尚無從知曉。」徐君猷然之,道:「凶身定是朱先生熟識之人。」蘇公思忖道:「自殺還是謀殺,尚無法定論。當先令仵作勘驗屍首。」徐君猷然之。二人出了書房,至廊階邊,有書院先生過來詢問情形。徐君猷嘆息一聲,實情相告,又令先生好生看護,待仵作前來驗屍。
蘇公留心察看那先生,那人約莫四十,著一身灰布衣袍,面目憨厚。徐君猷與先生言罷,近得蘇公前,道:「徐某素聞蘇大人善察微知細,不知於此案有何見解?」蘇公反問道:「徐大人何以認為?」徐君猷嘆道:「徐某一團霧水。」蘇公道:「卻不知是何人發現屍首?」徐君猷道:「乃是溫七先生。」徐君猷指點其人,正是適才與徐君猷言語之人。蘇公道:「溫先生身旁那著灰色衣袍者何人?」徐君猷道:「乃是周中先生。」蘇公道:「他二人與朱溪相交如何?」徐君猷疑道:「莫非蘇大人疑心他二人?他三人乃是多年好友。」蘇公淡然一笑,道:「徐大人多疑也。蘇某不過是信口問來。徐大人可細問溫七發現屍首前後情形?」徐君猷點頭道:「溫先生一早不見朱先生,便來不倦堂,呼喚數聲,不見回應,便想推門進屋,豈料那門亦閂上了。」蘇公問道:「那門自內閂上了?」徐君猷然之,道:「正是。溫先生不知何故,又叫嚷半晌,仍不見回應,料想出了意外,便喚來劉相覃等學生,撥開窗格,進得屋去。」蘇公道:「他等可曾動得屍首?」徐君猷道:「聞溫先生言,他等只近得前去看了一番,未曾動屍首。」蘇公思忖道:「適才大人言他等乃是撥開窗格進得屋內,卻不知是前窗還是後窗?」徐君猷指著廊下窗格,道:「乃是前窗。」蘇公思索起後窗開啟,急忙道:「且到後窗下一看。」
仵作勘驗屍首后,來見徐君猷,只道是朱溪系被毒蛇所咬而死。徐君猷不動聲色,把眼望蘇公,蘇公一愣,默然無語。徐君猷問仵作道:「先生可曾細細勘驗屍首周身?可有其餘傷處?」仵作搖頭道:「除卻脖頸上毒蛇所咬痕迹,並無可疑痕迹。又驗過瞳目、舌苔、指甲等諸多癥狀,確是蛇毒所致。」蘇公雙眉緊鎖,拈鬚思忖。仵作道:「還有一事,屬下適才勘驗屍首口舌,聞得絲酒氣,想必其死前曾飲了少許酒。」蘇公一愣,拈鬚思忖。徐君猷又問了仵作些話語,仵作一一回答,並無可疑。徐君猷見蘇公沉思不語,道:「蘇大人休要多想,此案只須查明那竹葉青蛇來歷便知分曉。」蘇公然之。徐君猷疑道:「若是朱溪自己尋得,又當如何解釋?」蘇公茫然。
蘇公不解道:「此人是……?」徐君猷道:「乃是元大人|妻弟。」蘇公一愣,道:「元大人怎是黃州人?」徐君猷道:「非也。去年六月,元大人納了一房小妾,喚作程氏。」蘇公道:「便是此廝姊妹?」徐君猷低聲道:「這程氏本是一暗娼,長得甚是妖艷。自元大人迷上此女子,常徹夜不歸。原配汪氏素來賢惠,屢次規勸,元大人早已色迷心竅,哪裡肯聽。元大人慾納程氏為妾,汪氏夫人不允,聞下人言,元大人多次毆打汪氏夫人,汪氏夫人無奈,只得依順了。」蘇公嘆道:「原來如此。」
蘇公思忖道:「朱溪之死,或是因此而起。」徐君猷疑惑道:「怎的是因此而起?」蘇公道:「依徐大人並溫七之言,朱先生似無仇家。凶身謀害朱溪,是何意圖?不過是錢財、私情等。聞大人適才言語。蘇某不免思量:這臨江書院現庫存多少銀兩?」徐君猷一愣,似有所思,道:「蘇大人果然神思敏捷,徐某怎生未想到!莫不是有人慾竊或已經竊得書院庫銀,不想被朱溪發現,故而殺人滅口?」
程貫急忙施禮,惶恐道:「小的該死,小的該死,小的不知是大人……」徐君猷臉色鐵青,壓住心頭怒火,道:「你怎生如此魯莽?」程貫吱唔道:「小的瞎了狗眼,沒想到大人未曾穿官服……」蘇公聞聽,衝著徐君猷淡然一笑,道:「大人日後出來,定要穿著官服才是,以免無端被打,或是不明不白抓進囚房,壞了名聲。」徐君猷怒道:「本府平日怎生告誡你等,你這廝屢教不改,恁的可惱。此事權且記在帳上,待日後與你清算。」程貫唯喏,如獲大赦,道:「謝大人,謝大人。」徐君猷道:「你且引仵作前去勘驗屍首。」程貫應諾,急忙去了。徐君猷把眼望蘇公,嘆息道:「若不是看在元悟躬元大人情分上,此等人早被徐某踢將出去了。」
「烏台詩案」結束,皇帝趙頊敕責授蘇軾檢校尚書水部員外郎充黃州團練副使。宋元豐三年正月,蘇軾攜子蘇邁並家人蘇仁前往黃州上任,一路崎嶇坎坷,心情甚為沉重,暗道:「黃州食物賤,風土稍可安,既未得去,去亦無所歸,必老於此。」跋山涉水行了約莫一月,到達黃州時,已是二月了。
徐君猷、蘇公入得臨江書院,劉相覃頭前引路,穿過坪場,繞過學堂,徑直奔東廂房而去。蘇公張望左右,暗自驚嘆:這臨江書院好生之大。到得東廂房院,只見數十人聚集門前,議論紛紛,廊階上有兩名學究奮力揮手,正言語甚麼。劉相覃擠上廊階,高聲道:「徐大人到了。」眾人皆回頭張望,遂閃出一條道來。兩名學究急忙下得階磯,上前施禮。徐君猷識得二人,乃是溫七、齊禮信。徐君猷急切道:「朱溪何在?」溫七哆哆嗦嗦,手指廂房道:「便在室內。」蘇公抬眼望去,卻見懸一匾額,上有「不倦堂」三字。徐君猷快步上了階磯,推開房門,入得室內。蘇公急忙跟將進去。學究、學子們皆欲跟擠,早有徐君猷隨從將眾人攔住,高聲喝道:「徐大人勘驗現場,閑雜人等皆退避。」
庭院中約莫有十餘人,其中先生模樣者四五人,其餘皆是學子。徐君猷正與溫七言語,似是交代書院事宜。蘇九九藏書公環視書院,但見樓閣廳堂、竹林草坪,草坪端頭有一堵白牆,牆面上書著「立德、修身、勤學」六個大字,每字約莫七八尺見方。蘇公暗自感嘆:蘇某見天下書院甚多,如臨江書院這般規模者,確實少有,又以立德、修身為本,此朱溪先生真知灼見也。若我大宋各路州府縣郡皆如此重教興學,何愁我大宋不強?
約莫一頓飯時刻,黃州府三班捕頭程貫引眾公差並仵作來得臨江書院,程貫入得不倦堂,聲色俱厲道:「閑雜人等,皆滾出院去。」眾公差紛紛吆喝,上前將先生學生推推趕趕。程貫見一旁數人一動不動,兀自言語甚麼,于其指令充耳不聞,不由心生怒氣,上得前去,對著一廝後腦便是一巴掌,罵道:「你這撮鳥,兀自聾了耳朵,不曾聞得老子言語,快快滾將出去!若礙了老子公幹,將你抓進衙門,關你七八上十日。」那被打之人回身過來,程貫唬了一跳,那人正是知府徐君猷。
那廂潛德和尚念道:「阿彌陀佛。汝等不知賢士也。賢士不在心中,卻在眼前矣。」眾人皆驚,那廂蘇公急忙起身,徐君猷恍然大悟,流水過來,拱手道:「徐某心蒙眼花,怠慢學士也。」蘇公回禮道:「蘇某乃罪廢俗人,不想竟勞動徐大人並諸位,甚是惶恐。」元悟躬拱手道:「是非曲直,世間自有公道。蘇大人何必憂心?」朱溪道:「我等黃州布衣,久慕學士大人賢名,無緣得見。今大人來我黃州,實天公美意也。」潛德大師稽首道:「阿彌陀佛,我佛無處不在。」青荇居士笑道:「諸位休再客套,蘇大人一路舟車勞頓,甚是辛苦,來來來,且同飲一杯酒。」徐君猷遂引見眾人,當先者乃黃州通判元悟躬,曾為登州提舉市舶司。蘇軾拱手見過,那元悟躬溫文爾雅,見到蘇公,滿目敬仰之情。蘇公急忙施禮道:「蘇某亦曾到得登州,見過海市幻景。言及登州,蘇某又想起一事。」元悟躬道:「何事?」蘇公道:「約四年前蘇某接友人書信,言及登州知府鄭浩然遇害之事,甚是嘆息。」元悟躬嘆道:「不想蘇大人還記得此事。元某與鄭公素有私交,鄭公為人剛正,頗有口碑,卻不想遭匪人劫殺。登州官吏百姓無不憤慨,合力緝兇。凶身雖伏誅,但鄭公卻已長眠。至今日,知曉鄭公者鮮矣。」眾人皆感嘆。徐君猷見機,急忙引見青荇居士,徐君猷笑道:「青荇者,不知其名姓,自言青荇居士,聞人言其善書畫,可惜未曾見得;又善釀美酒,亦未曾品得。」蘇公急忙施禮,料想其不肯告知真名實姓,亦不追問。青荇居士急忙施禮道:「徐大人言笑矣。青荇,本姓龔,名璞之。年少時,漂浮三山五湖,至黃州后,見此人傑地靈,民風淳樸,便不肯離去了。」眾人皆笑。
蘇公自袖內摸出那小葫蘆瓷瓶,扯去瓶塞,小心嗅了嗅,只覺一股酒香撲鼻而來。蘇公詫異:卻原來是個小酒壺。遂示與徐君猷看。徐君猷疑道:「蘇大人以為此瓶乃是兇手遺失?」蘇公道:「甚有可能。」徐君猷思忖道:「亦或與命案無關。」蘇公遲疑片刻,將小葫蘆瓶交與徐君猷,又道:「蘇某還有一事不甚清楚。」徐君猷收了小葫蘆瓶,道:「何事?」蘇公皺眉道:「竹葉青蛇雖毒,人被其咬后,其間尚有毒性發作時辰,且其毒一時難以致人死命。朱先生被毒蛇咬傷,至今晨發現屍首,前後不過六個時辰。甚是可疑。」徐君猷疑惑道:「徐某愚鈍,不解何意?」蘇公道:「蘇某竊以為,朱溪非是因毒蛇噬咬致死。」徐君猷驚詫不已,道:「蘇大人以為朱溪怎生斃命?」蘇公思忖道:「那兇手想必是用毒蛇噬咬作假相,迷惑我等。至於朱溪真正死因,還需仵作勘驗。」徐君猷道:「若是仵作亦斷定是毒蛇致死,怎生奈何?」蘇公一愣,頓時語塞。
徐君猷一驚,抬眼望著窗外翠竹。這竹葉青蛇體背草綠色,常隱於草叢中、盤于青竹上,一時難以辨別。徐君猷思索往日常與友人信步嬉戲竹林之中,不由一陣后怕,思忖道:「莫不是朱溪先生夜間忘卻關閉窗格,不想那毒蛇溜將入室,故而釀成此禍?」
蘇公忽想起朱溪先生來,問道:「那朱溪先生便在此書院開課?」徐君猷然之,道:「朱溪先生滿腹經綸,才氣過人,年少時便是黃州四大才子之一,可惜時運不佳,入京赴考時,只道十拿九穩,卻不想偏偏名落孫山,甚是憤慨,竟斷了讀書念頭,任憑先生、親朋、好友勸解,始終不肯再赴京城考試了,可惜了一代才子。」蘇公感慨不已,嘆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朱先生未得中舉,不定是樁好事。蘇某今日之下場,便是佐證。」徐君猷笑道:「朱先生素來仰慕蘇大人,他每每教誨學生:為官者,當學蘇子瞻。」蘇公連連道:慚愧慚愧。二人前行,近得臨江書院,徐君猷道:「這臨江書院本是一私塾,開創者姓孔名孟,字臨江,自言孔子後裔,收得幾個弟子,其中一人中了進士。衣錦還鄉之時,拜謝老師,又捐錢大修私塾。不幾年,又有兩三人中舉,他等發達者又紛紛捐錢修繕私塾,便是今日之臨江書院。孔孟死後,其子孔儒接掌書院,前後二十余年,又有數人登科,那朱溪便是孔儒之弟子。孔儒眾多弟子中,最得意者莫過於朱溪,可最失望者卻亦是朱溪。孔儒先生至死深以為憾。」
正言語間,卻見自臨江書院內衝出二人來,險些衝撞了徐君猷。那二人急忙收勢,見著徐君猷,驚恐道:「徐大人,出大事矣。」徐君猷詫異道:「劉相覃,何事如此驚慌?」蘇公看那劉相覃,心中醒悟:原來正是那日立在朱溪身後的年輕人。那劉相覃臉色蒼白,哆嗦道:「徐大人,朱先生死了……」徐君猷、蘇公聞聽,大驚失色。
蘇公思忖道:「如此言來,這臨江書院每年頗有收益。」徐君猷淡然一笑,道:「朱先生主教,相比你我那微薄月俸,不知強過多少。即便是那商賈,亦多有不及。」蘇公聞聽,嘆息不已,轉念一想,道:「細細想來,此中頗多隱患。但有異心,必走邪道。」徐君猷不解,道:「蘇大人此言怎講?」蘇公道:「朱先生施此新法,若天下書院皆效仿,必然九-九-藏-書分做兩端,或是學識甚為優異者,或是家境甚為殷實者,界于中間者,豈非無入學之機?師者,師德為先,學問其後。但師者,終歸是凡夫俗子,若過於注重銀兩,少有不動心者。各書院又不免明爭暗鬥,相互詆毀。」徐君猷不以為然,道:「蘇大人過慮也。師者當修身養性立德。如你所言,那為師尊者,豈非與那商賈小販一般?」蘇公嘆道:「若如此,則遠遜於商賈小販也。商賈小販只是牟利而已,那師尊者牟利之外,更是誤人子弟,貽害百年。」徐君猷連連搖頭,道:「蘇大人言重矣。」
徐君猷手指臨江書院,道:「朱溪與徐某言,蘇大人至黃州,望到臨江書院講學。」蘇公連連搖頭,道:「蘇某乃是戴罪之人,今令蘇某言語,豈非教唆使壞,誤人子弟?不可不可。」徐君猷道:「不言朝政,但說些詩詞歌賦,又將如何?」蘇公嘆道:「徐大人怎不知曉:蘇某便是因詩詞獲罪也。」徐君猷憤然道:「蘇大人之詞賦,曲盡其妙,可比李杜,壓倒元白,天下皆知。今世竟有所謂儒學大家妄言子瞻不善填詞,實為可笑之至。」蘇公笑道:「那些阿諛奉承、媚上惡下的詞賦,蘇某確不善做。」
蘇公搖頭道:「徐大人此言差矣。」徐君猷不解其意,問道:「蘇大人以為怎生回事?」蘇公不言,指指衣袍。徐君猷一愣,而後恍然大悟:此時乃是二月底,天氣甚是清冷,蛇蛙等尚蟄伏在地,未曾出洞!如此言來,朱溪並非是蛇噬咬。徐君猷望著蘇公,茫然道:「徐某愚鈍,以學士大人之見,朱溪因何致死?」蘇公思忖道:「觀其癥狀,當是被毒蛇所噬。」徐君猷似有所悟,道:「徐某明白矣。」蘇公道:「願聞其詳。」徐君猷臉色嚴峻,道:「朱溪乃是被人謀殺。」
蘇公感嘆之餘,但聞得兩位先生言語,一人道:「齊先生神色疲倦,莫不是又熬夜不成?」另一先生正是齊信禮,連連搖頭道:「哪裡熬甚夜?昨日頭昏昏然,一早倒頭便睡了。一覺醒來,天色大亮,至此頭兀自有些昏然。」那先生嘆道:「我等每日與書卷為生,常年累月,心勞甚重,又少於行動,故易多生內疾,不可小覷,故需加心留意,修身養性,調理內外。」蘇公聞聽,不由思索起幾位因病英年早逝的好友來,心中暗自感嘆,忽瞥見一位先生偏頭張望,臉上悄然閃過一絲冷笑。蘇公疑雲頓起。
青荇居士早已斟滿酒,眾人皆舉杯,唯潛德大師以茶代酒,蘇公滿懷惆悵,一飲而盡,一絲快意油然而生,高聲道:「春風吹酒熟,友似漢江清。真絕世佳釀也。」眾人舉杯對飲,飲過之後,皆讚不絕口。青荇居士又滿了第二杯,適才蘇公飲得急,第二杯便細細品來,但覺酒醇香甜美,其中隱含一絲藥味。三杯過後,眾人意猶未盡,可惜酒罈已見底了。徐君猷道:「因我黃州民貧地瘠,府衙羞澀,無處安置蘇大人。城東有一定惠院,甚是幽靜,暫且委屈蘇大人了,不知蘇大人意下如何?」蘇公急忙謝過:「蘇某初來黃州,有勞徐大人費心了。」徐君猷道:「如此甚好。」蘇公心中自是感激。古往今來,趨炎附勢者何其之多,人情冷暖事何其之盛。你得勢之時,他前倨後恭,惟命是聽,唯唯諾諾,極盡媚態,而你失勢之後,他避之惟恐不及,更甚者反戈一擊,落井下石。蘇公帶罪貶謫黃州,此正是窮途落魄之時,徐君猷不避閑言,以友相待,真君子也。正所謂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又有朱溪者,乃是臨江書院先生,頗有才學,數年來有多名弟子中舉,名聲大振。蘇公急忙施禮。那朱溪道:「蘇大人來我黃州,實我黃州之幸,亦是我黃州讀書人之大幸。」蘇公連忙道:「朱先生之言,羞煞蘇某也。」抬首之際,卻見朱溪身後一年輕後生,硃唇皓齒,眉清目秀,想必是朱溪子弟。
凈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
待他自熟莫催他,火侯足時他自美。
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
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
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
床上被褥凌亂,尤有一角垂在床沿,床榻上卧著一人,面容猙獰,兩眼圓睜,七竅流血,甚是可怕。徐君猷看得清楚,死者正是朱溪。蘇公環視四下,把眼望小桌上的茶壺茶碗。徐君猷俯下身細細察看,半晌,方立起身來,道:「似是中了劇毒。」蘇公左右斜視茶壺,又察看茶碗,湊上前去,輕嗅三四下。徐君猷環視四下,意欲尋遺言信箋,卻未見一張半頁。蘇公近得前來,道:「徐大人可遣人喚仵作前來。」徐君猷然之,遂喚門外一隨從,令其速回府衙,又道:「蘇大人且看屍首,口、眼皆開,其面紫暗,嘴唇紫黑,手足指甲俱青暗,其口、眼、耳、鼻間皆有血出。可見其是中毒身亡。」蘇公俯身細看,道:「確似是毒發身亡。」又尋察地上。徐君猷又道:「但凡服毒,毒性有急緩,或當即發作,或當日早晚,若一二日發。」蘇公道:「但凡服毒者,或有翻吐,或吐不絕,徐大人且看四下,並無嘔吐污物。」徐君猷然之,思忖道:「此毒非同尋常,甚是厲害。」蘇公道:「依徐大人之見,當乃何毒?」徐君猷搖頭道:「徐某不甚清楚,待仵作勘驗后便可知曉。」
那黃州在長江中游北岸,自隋唐以來,歷為「州」、「府」、「縣」駐地。將近黃州城,蘇邁、蘇仁不由加快步子,蘇公身疲力乏,怎生跟得上?蘇邁見父親舉步艱難,急忙過來攙扶,蘇仁眺望前方,道:「老爺,前方不遠有一茶肆,且去那裡歇足。」蘇公點頭。主僕三人乜些前行,往茶肆而去。約莫行一里路,近得茶肆前,但見一人出得茶肆,快跑迎將上來,高聲道:「借問諸位客爺,一路之上可見得有甚官宦家眷?」蘇仁連連搖頭。那人道聲謝,急忙奔回茶肆去了。
徐君猷道:「此便是朱溪主教高妙之處。臨江書院聲譽甚佳,求學者趨之若騖,入此門檻者,不過兩種人,或是學識優異者,或是以銀兩開道者。數read.99csw.com百之眾,學識優異者,不過十之二三,余者皆是家境殷實,捐獻銀兩,方可入院讀書。朱溪以富養學,綽綽有餘。」蘇公驚詫道:「以富養學?此法果然新奇。」徐君猷又道:「但凡貧窮人家子弟勤奮好學,往往因家中無力承擔學錢,不得已中途廢業,人才自此湮沒。徐某嘗思索:普天之下,無論貧富,當人人有書讀,不做那目不識丁之人。可惜徐某徒有其想。不想朱先生施此新法,頗如我願,通判元悟躬元大人更是鼎力支持。」蘇公不免讚歎,又問道:「卻不知那需多少銀兩方可入得書院?」徐君猷道:「每年需交納紋銀二十兩。」蘇公聞聽,大吃一驚,道:「竟要如此之多!」徐君猷嘆道:「這臨江書院終非人人可入也,亦有人花卻百兩銀子方入得書院。」
蘇公因受烏台牢獄之災,心力疲憊,加之一路顛簸,身體甚是虛弱,次日便病倒在床,十天半月未曾出院,蘇邁在床前侍侯父親,蘇仁張羅裡外。這一日,蘇公身體稍加康復,吃罷早飯便道:「來此有些時日,不曾出院看看,今日自覺甚好,你二人便陪我四下走望走望,如何?」蘇邁、蘇仁唯喏。收拾一番,正待出門,院門外有人高聲道:「徐君猷來訪。」蘇公聞聽,流水出門,但見徐君猷提著兩尾魚立在門口,其後兩名家僕,肩頭扛著布袋。蘇公上前施禮道:「不想徐大人前來,蘇軾有失遠迎,還望大人恕罪。」徐君猷道:「蘇大人來此半月,徐某因公務纏身,未來問候,甚感歉意。今日得閑,特送些魚米。」蘇公急忙謝過徐君猷。早有蘇邁、蘇仁上前接過魚、米。蘇仁心中喜道:「這徐大人果真細緻體貼,我正愁將無米下鍋了。」轉念一想,心中嘆道:「可憐我家老爺落得如此這般田地,竟要依賴他人周濟了。」遂收了魚米,又去燒水泡茶。
蘇公邀徐君猷入得廳堂,二人坐定,蘇公道因生病卧床,故而未能到府衙拜謝徐知府。徐君猷連呼歉意,只道未來探望,又問蘇公可曾看郎中服藥。蘇公只道右手給左手把脈,遂書了藥方,抓服了幾劑。徐君猷甚是驚訝,道:「不想蘇大人竟通曉醫道。」蘇公笑道:「怎敢言通曉,知曉些皮毛罷了。」二人便閑聊些瑣事,其中言及黃州民風民俗。徐君猷道,黃州土地貧瘠,但民風淳樸,素來重文重教,民俗由是變,人才由是出。今當世名家蘇學士至此,無異於錦上添花。蘇公連聲道:「慚愧,慚愧,甚麼當世名家?如今只是落魄之人,但求一塊田地,耕種度日,聊以養家糊口。」徐君猷知其心涼,欲求安寧,笑道:「如此甚好。徐某亦種得一塊田地,頗有收穫,哪日蘇大人得閑,可往一觀。」蘇公喜形如色,道:「怎言哪日?便是今日,徐大人以為如何?」徐君猷笑道:「如此甚好。蘇大人來我黃州已有數日,不曾細看清山綠水。西北有古赤壁戰場,蘇大人可願一觀?」蘇公一愣,道:「莫非是曹公失利之處?」徐君猷道:「正是。」蘇公疑道:「依我觀眾書,那赤壁當在江南,似非在黃州?」徐君猷笑道:「蘇大人言之差矣。建安七子之王粲,于《英雄記》中言:『周瑜鎮江夏。曹操欲從赤壁渡江南,無船,乘簰從漢水下,注浦口,未即渡。瑜夜密使輕舡走舸百所艘,艘有五十人移棹,人持炬火。火燃則回船走去,去復還燒者,須叟燒數千簰,火大起,光上照天,操夜去。』足見赤壁在江北;又者,此西去六十里有烏林鎮,諸史皆有記載。唐李太白、杜少陵、杜牧之曾至此憑弔。足見此便是三國赤壁也。」蘇公笑而不言。
蘇公道:「蛇蛙因寒而蟄伏,因暖而出洞,此是常理。若如山寺桃花一般,地氣變異,蛇蛙蟄伏亦會變之?」徐君猷悟道:「蘇大人言之有理。那蛇定是因氣暖而蘇醒,故而襲噬朱溪。」蘇公四下細細察看,近得床榻前,見得白布棉枕,便取過棉枕,枕下並無一物,翻轉來看,卻見白枕面上有些臟跡皺痕。蘇公辨認,似是指痕,正疑惑時,卻見棉枕處墊被露出一段絲綢。蘇公掀開枕頭,取出那絲綢,置於掌上,卻原來是一方綢帕,綢帕上綉有兩隻蝴蝶,張翅飛舞于數朵花上,惟妙惟肖,甚是精緻。綢帕散髮絲絲清香,蘇公聞得香氣,不由嘆息一聲,又去掀那棉被,猛然唬得一驚:只見那被褥下赫然盤著一條竹葉青蛇!
徐君猷近得前來,見得那小葫蘆瓶,奇道:「此是何物?」蘇公使個眼色,遂納入袖內。徐君猷會意,遂不追問。蘇公又細心察看四下,無有發現。徐君猷見狀,遂言回去。出竹林時,蘇公問溫七道:「溫先生,聞徐大人言及,你與朱先生乃是故交?」溫七黯然道:「回蘇大人,小人與朱兄乃是昔日同窗,頗有交情。可惜小人時運不濟,未能謀得功名,便在黃州城西五十里的赤崗書院糊口度日。自朱兄主教臨江書院,后請得小人前來幫閑,不禁已有三年。正當我臨江書院騰達之時,不想朱兄他竟……」言至此,溫七傷感欲泣。蘇公道:「那周中先生亦是朱先生故交?」溫七然之,道:「亦有十年交情矣。我等前來臨江書院,皆是朱兄所邀。」蘇公道:「先生可曾聞得朱先生有甚仇家?」溫七一愣,道:「仇家?朱兄為人甚好,何來仇家。蘇大人何出此言?」蘇公又問道:「朱先生從未與人有過怨隙?」溫七連連搖頭,道:「朱兄為人溫柔敦厚,溫潤而澤,嚴以律己,寬以待人,精金良玉,明德惟馨,實乃我黃州名士也。」蘇公嘆道:「初至黃州,朱先生親往迎候,蘇某甚是感激,早有拜見之心,豈料天嫉英才。」
但聞那桌有人忽道:「大人。」蘇公一愣,在此何人認識蘇某?急忙尋聲望去,卻是那桌一人言語,心中不覺笑道:「平日里聽得耳中生繭,此刻只當是喚我,卻不知今非昔比,兀自懵懂可笑。」又不覺細細打量那人,約莫三十五六,臉容白凈,一雙眼睛似帶三分笑,與其言語者正是那藍衫中年人,他既是大人,卻不知是誰?
但見那茶肆竹牆茅頂,木桌木凳。一桿旗幌隨風微揚。蘇公三人進得茶肆,就近邊一桌坐下。蘇公坐定,把眼望臨窗一桌,圍坐有六七個茶客,素巾錦袍,https://read.99csw.com或飲茶、或言語,神情張揚,其中兀自有一名僧人,身著百衲衣,手執佛珠,慈眉善目,面含微笑,甚是安然。那問訊之人站立窗旁。當中一人約莫四十歲,一身藍衫,微眯雙眼,正望著蘇公。四目相視,蘇公心中詫異,暗道:「此人衣著,非是貧民百姓,察其神情舉止,氣宇不凡,非尋常之人。」早有店家過來,沏了三碗熱茶。蘇公口渴,自低頭飲茶。
蘇公道:「白樂天任九州司馬之時,登廬山,暢遊大林寺,時值暮春,江南芳華菲盡,而大林寺桃花嫣然盛開,白樂天見此情景,大感驚奇,遂寫下《游廬山大林寺》一詩。只道是: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山中。細讀此詩,頗有意味,『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此為何也?似是有悖常理,實則在常理之中。廬山山勢甚高,自下往上,由暖變涼,雨水亦變異,山上桃花因之而變化也。」徐君猷道:「言到此詩,徐某曾聞沈存中沈大人論述,他道:士氣有早晚,天時有愆伏,諸越則桃李冬實,朔漠則桃李夏榮,此地氣不同也。只是蘇大人言及此些,與朱溪之死有何干係?」
入得堂來,但見堂正面壁上懸有孔子畫像,左右又有畫像,乃是孔孟、孔儒。畫像左右又有字軸,乃是「學而不厭,誨人不倦」八字。畫像下有檀木桌,左右各一把太師椅。堂兩側又各有兩把交椅,交椅之間乃是茶几。左壁有一道門,垂有竹簾,通內室,乃是朱溪書齋、卧室。掀起竹簾,書齋中臨窗是一張案桌,擺有筆墨紙硯;案桌旁又有一紅木琴桌,上擱一架焦尾古琴,琴旁焚有香爐;左壁置放兩個書廚,上下數格,內疊著甚多書籍卷冊。書廚兩側各懸有一副字軸,一壁懸有兩幅畫軸。掀開竹簾,乃是卧室,室內臨窗右側是木床,懸有一頂蚊帳,室中有一張四角木桌,四把木椅,桌上有一把茶壺、四隻茶碗,臨窗又有一案桌,較書齋案桌小,亦擺有筆墨紙硯、信札文書等。牆角有雙門衣廚,衣廚雙門雕有花鳥。透過窗格,但見滿目翠竹。
歇息片刻,徐君猷、元悟躬等引蘇公前往定惠院。那定惠院,位於黃州城東三里許,依山而建,遠眺長江,林木蒼莽,寧靜幽深。山上有安國寺,堂宇齋閣,庄穆深隱,晨鐘暮鼓;山下不遠處有臨江書院,茂林修竹,隱聞琴聲。蘇公立於院門口,環視四下,心曠神怡,心中暗道:「某往來各路州府,有如浮萍,今至黃州,或將長住於此了。」蘇仁進得屋內,見房屋裡外布置妥當,料想是徐君猷早已安排,心中不免感激。正所謂濟人須濟急時。
又聞那人道:「莫不是那蘇軾有事耽擱不成?」那藍衫中年人思忖道:「或是如此。既來之,則安之。便是等候些時辰亦無妨。況今日難得潛德大師、朱溪教授、青荇居士同在,不亦樂乎。」一儒者模樣人嘆道:「蘇軾者,今之大賢,卻屢遭貶謫,險些因詩文失卻性命,如此豈不令我等讀書人心寒?讀書何益?還是青荇居士逍遙自在。」藍衫中年人道:「朱先生何出此言?先生年前往京城一遭,豈非正是為讀書而致力?」那朱先生淡然一笑,道:「若非書院諸多弟子,朱某怎會去京城?不定春后朱某又將往京城。」藍衫中年人正待詢問,忽見一旁中年農夫模樣者,手持酒壺,高聲笑道:「來來來!徐大人、元大人、朱先生,並那將至此的蘇子瞻,皆是好酒之徒也。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諸位且先飲一杯!」一人笑道:「今日元某卻是沾了蘇軾之光,才得飲此青荇美酒。」那廂蘇公聽得清楚,原來是黃州知府徐君猷徐大人、通判元悟躬元大人。
蘇公嘆息,道:「但凡一事,盼望之心愈大,失望之心亦愈大。上蒼又常心懷叵測,捉弄無辜凡人,小則喜怒悲歡,陰錯陽差;大則大起大落,生死離別。」徐君猷頗有同感,又道:「李太白道:天生我材必有用。朱溪功名未成,便在臨江書院教授度日,孔儒亡故前,將書院託付朱溪主教。這朱溪潛心傳道,不及數年,前後竟有舉子二三百人,中進士者十餘人,遠勝於孔孟、孔儒父子。臨江書院名聲大噪,黃州府學子蜂擁而至,皆以入臨江書院為榮。朱溪亦將書院擴張,現已招募得十余名先生教授。」
蘇公一愣,道:「有這等事情?十余名先生?卻不知書院有多少學子?」徐君猷笑道:「現有學子約莫七八百人。」蘇公聞聽,驚詫不已,心中暗道:「鄉間興學如此,恐國子監亦不及也。」徐君猷見蘇公滿面詫異,笑道:「徐某以為,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唯人才乃興國之根本。朱溪之法,當極力倡導。若如此,何愁我大宋不昌盛?」蘇公嘆道:「徐大人所言甚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平民百姓,唯望讀聖賢之書,學而優則仕,光宗耀祖,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前千年如此,后千年想必亦如此。」徐君猷笑道:「蘇大人未免過於傷感也。大人雖遭一時不快,但終有一日必被朝廷重用。」蘇公苦笑一聲,默然無語,心中嘆道:「他等又怎知朝廷紛爭險惡?自古科考不知要害卻多少人?」
一行人回到不倦堂前院,但聞得痛哭之聲,有學生道是朱溪家眷來了。溫七急忙過去勸慰。徐君猷見得,不由嘆道:「朱溪先生講說授徒,愛人以德,又另闢新奇,壯大書院,見解頗為獨到,黃州百姓,無論貧富貴賤,求學之風盛起,皆以子弟入臨江書院為榮,以得朱溪先生教誨為榮。可惜今日朱溪西去,我黃州何人可承其衣缽?」蘇公問道:「卻不知這朱先生用何新奇之法主教臨江書院?」徐君猷道:「臨江書院非比其他書院學堂,朱溪招募學生,但凡聰明優異者,錄用之,非但免卻學錢,還補貼其生計費用,凡如吃穿住等。但有優異者,予以獎賞。譬如那劉相覃,自小聰明,可惜其父早亡,餘下母親高氏,家境甚是貧寒,哪裡交得起學錢,本已輟學,朱溪親往劉家,說服高氏,不但免卻學錢,反資助其家用。那劉相覃果然靈心慧性,勤奮好學,深得朱溪喜愛。」蘇公驚嘆不已,奇道:「前聞徐大人言書院有數百之眾,若依此法,臨江書院怎生維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