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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煙月詩社謀殺案 第三章 詩友之死

第七卷 煙月詩社謀殺案

第三章 詩友之死

葉來風聞聽,驚恐萬分,吱吱唔唔道:「蘇大人怎的知曉?」蘇公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葉相公,還是如實道出來吧。」葉來風嘆道:「小人恐冤枉無辜之人。」蘇公嘆道:「案情尚未水落石出,哪裡有無辜之人?今之情形,唯有將真兇查出,方可洗脫眾人嫌疑。」徐君猷連連點頭,道:「葉相公極力辯解,非是殺人真兇。但本府焉能信你一面之詞?如蘇大人所言,只有真兇顯形,方信你是無辜之人。」葉來風連連嘆息,幽然道:「小人望見那人是花冕花相公。」
葛中區屍首離木椅約莫五六尺遠,蘇公小心跨過木椅,近得葛中區屍首旁,只見葛中區衣裳有些零亂,胸前滲有血跡,血跡間有兩件物什插在胸前,約莫兩寸長短。蘇公詫異,俯身細看,恍然大悟,原來是兩支鐵箭。蘇公伸出右手,比照了兩支箭之間距,約莫四寸,分別插在葛中區左右胸前!蘇公望著屍首面目,葛中區雙目圓睜,嘴巴半張,臉色死白。蘇公微微嘆息,心中暗道:端的是兩支致命之箭。蘇公蹲下身來,湊近屍首頭顱前,伸出右手食指,輕輕按壓屍首面部,反覆按壓幾次,而後用拇指與食指,小心翻開屍首眼瞼,又小心撐開死者嘴唇,察看口中並舌頭。
徐君猷思忖道:「如此言來,我等可先自葉來風入手?」蘇公點點頭,嘆道:「那葉相公頗有些可疑。」二人商議后,蘇公又喚過蘇仁、徐溜,令他二人四下溜達,暗中觀察,留意異常情形。二人唯喏,分頭去了。
蘇公察看門扇,並無撬撞之痕迹,低下頭來,忽見門檻內側地縫之中有黑色物什,急忙蹲下身來,用手指小心撥弄出來,卻原來是兩粒黑棋子。蘇公急忙將其納入袖中,而後起身抬步入得門內,又見得離門口六七尺遠一處砸痕,細細看去,有些青石碎塵粒。立在房中,環視四下,見得木桌上有一個燭台,但蠟燭已經燃盡,只餘下殘餘的蠟塊,細細察看那燭台,無有可疑;又望那床上,被褥枕頭甚是整齊,沒有動過痕迹,如此推想,葛中區被殺之時尚未解衣歇息。此時刻,那兇手黑夜來訪,與葛中區言語甚麼,趁其不備,突下毒手,葛中區猝不及防,倒地身亡。蘇公將那疊好的被褥並枕頭移開,未見得可疑物什。
蘇公將機弩還與馬踏月,令他試射一下。馬踏月尋了棵樹,約莫四丈遠,扣發機簧,只聞得「啪啪」兩聲,射出兩支利箭,一支箭射中樹身,一支箭偏離樹身,飛出約十二三丈遠。蘇公令蘇仁過去,拾起飛落的箭,立在原地,不可動彈。而後至馬踏月站立位置,豎起手掌,比照樹身之箭與蘇仁手中箭。徐君猷不免好奇,不知蘇公做甚。蘇公令蘇仁以蘇公為靶點,筆直往前走,直至與樹身相平,而後拾起一塊石頭,在所站立位置畫了兩條線,而後令蘇仁筆直過來,約莫一丈多遠,急喚蘇仁止步。蘇公又眯著有一隻眼,比照一番,拈鬚思忖。不多時,蘇公點點頭,令蘇仁將樹身之箭拔下。徐君猷疑惑道:「蘇兄有何高見?」
蘇公點點頭,道:「葛中區之死,不過是遲早之事。他之死早已在兇手謀划之中。」祝良夜惶恐不已,顫慄道:「那兇手莫不是我詩社詩友?」蘇公不答,反問道:「祝公子以為呢?」祝良夜惴惴不安,喃喃道:「我詩社眾友皆是抱誠守真,正直本分之人,怎的會做出殺人之事?良夜估摸或是葛掌柜得罪某人,那仇家暗中尾隨,追殺至此?」
蘇公低頭望那地上,四下搜尋,忽見得近前木桌下有一件物什,急忙蹲下身來,探頭細看,卻原來是一柄短刃。蘇公急忙細細察看地面,只見得離短刃兩尺遠處有一凹痕,應是短刃掉落時,刀尖朝下先著地,刀身一偏,遂撬出小小凹痕。蘇公探頭看那短刃,刀柄乃是木製,頗為精緻,刀身鋒利,但並無血跡。
蘇公拈鬚點頭,於心中推測頗有些得意,待目光見得那滴滴血跡,心中又疑惑:此血跡是死者血跡,還是兇手血跡?依屍首與木椅之間距推測,似非是死者血跡,那兇手又為何流血呢?
葉來風聞聽,惶恐不已,吱唔道:「小人為何殺他?小人無有殺人動機。」蘇公淡然道:「你與葛中區相識久矣。從種種情形推想,你頗厭惡此人。葉相公因一字之差誤了功名,險些丟了性命,此葉相公之心病也。昨日,葛中區前來,在眾人面前,以一字之差的葉先生相稱,言語中滿是恥笑與奚落,驚觸了葉相公之心病。葉相公不免惱怒,從而憎恨,遂起了殺心。是夜,葉相公與祝良夜、邵聞同來陪伴蘇某,戌亥時分,你借口如廁,潛入煙月園,尋機刺殺了葛中區。待到回來,蘇公見你神色慌張,端起茶碗喝水,手指兀自哆嗦,分明是行兇之後心中驚恐。」
蘇公嘆道:「葉相公數次進京趕考,因病未得殿試。元豐元年,葉相公第三次進京趕考,終於得以殿試。他在作策論之時,以李太白《古風》詩起首,詩為:齊有倜儻生,魯連特高妙。明月出海底,一朝開光曜。」徐九_九_藏_書君猷口中念叨詩句,思忖半晌,疑惑道:「此詩句甚佳,並無不妥之處。」蘇公嘆道:「可惜那捲《李白詩集》中將『一朝開光曜』一句寫成了『一朝開光曙』,葉相公竟將錯就錯,亦如此寫了。」葉來風茫然點頭,哀嘆不已。
徐君猷一愣,奇道:「花冕?他與葛中區有何瓜葛,竟要殺他?」葉來風吱唔道:「似是為了一本書。」徐君猷疑惑道:「為了一本書竟要殺人?」蘇公遂將《太白酒事》之事細細道出,徐君猷方才明白。
蘇公偏頭望著園門外祝良夜等人,幽然道:「此弩有一點可疑。」徐君猷忙追問道:「何處可疑?」蘇公近得花草叢旁,指點道:「此弩放置此處,甚是可疑。」徐君猷疑惑道:「本府以為,定是那兇手行兇之後,倉促逃離現場時拋棄在此。」蘇公淡然一笑,搖搖頭。馬踏月皺眉思忖,道:「蘇大人方才言:此弩放置在此,甚是可疑。而徐大人卻言倉促逃離時拋棄在此。二位大人所言頗有玄機。」
徐君猷連連咋舌,嘆道:「故而葉相公甚是痛恨二嶺齋葛中區。」蘇公道:「那日,蘇某與葉相公言語,言及葛中區,葉相公罵那葛中區不過是賣黃曆的市儈,不學無術,投隙抵巇,蠅營狗苟,方有今日人模狗樣,卻不知害卻多少人。今細想來,錯書別字端的害了不少讀書人。」
葉來風忽想起甚麼,吱唔道:「有一樁事與花冕相干,不知當說不當說?」蘇公道:「但說無妨,或有干係。」葉來風道:「昨日未牌時分,小人見得他出了滿林山莊,約莫一個時辰後方才回來。」徐君猷詫異道:「他出山莊做甚?」葉來風搖搖頭,只道不知。
徐君猷、蘇公到得煙月詩社廳堂,眾人早已在此聚集等候。祝良夜見徐、蘇二位到來,急忙迎將上去。蘇公只道徐大人將在二堂逐一詢問,望諸位暫且耐心。徐君猷到得二堂,蘇公只道先請葉來風葉相公,眾人皆把眼來望葉來風,頗有些驚訝。葉來風臉上頓現驚恐之情。到得二堂,葉來風拱手施禮,拜見徐君猷,徐君猷微微點頭,示意葉來風坐下回話。徐君猷令他將昨夜行徑道來。葉來風把眼望蘇公,道:「昨夜酉戌時分,小人便與祝公子、邵先生來見蘇大人,一直陪伴,亥牌時分以後,小人有些倦意,便先行告退,回房歇息了。」徐君猷淡然道:「如此言來,你與葛中區之死並無絲毫干係?」葉來風連連點頭。
馬踏月將弓弩遞與蘇公,蘇公接過手來,細細端詳一番。馬踏月嘖嘖稱嘆,道:「昔日諸葛亮制損益連弩,一弩十矢,甚是厲害。但製作上好連弩,甚為不易,尤其是此箭桿併發射機簧,頗有些玄機。此弩機製作可謂精良之至,只是機身小了許多。如此想來,製造此弩機者,亦算是位高手。」蘇公點點頭。
徐君猷嘆道:「便是一字之差使得葉相公誤了功名?」蘇公嘆道:「何止誤了功名,聖上龍顏不悅,險些要了葉相公的性命,幸虧聖上開恩,免了死罪,但罷了其考籍,此後不得再考。」徐君猷一愣,疑道:「考生寫錯字亦是難免之事,葉相公不過一字之差,何故如此嚴重?」蘇公望著徐君猷,淡然道:「別的字或許可錯,但此字卻萬萬不可錯。徐大人端的不知此字厲害?」徐君猷一愣,望著蘇公,思忖片刻,猛然醒悟,驚詫萬分,連連嘆道:「好一個錯字!果真是聖上開恩,葉相公命大福大也。」蘇公嘆道:「葉相公因詩集錯字,無意間竟犯了大忌。」
待看罷,蘇公立身站起,見得死者右手旁二三尺遠有一錠銀子。自銀錠大小外形可知是二十五兩,蘇公俯下身來,察看那銀錠,但見得銀錠中間有一條印痕。蘇公望著銀錠,心中思忖案情:那兇手早已謀划殺死葛中區,昨夜趁黑前來,身懷兩件兇器,一是弓弩,又有一把短刀,若兩箭未能射死葛中區,再用刀刺死。兇手與葛中區必然相識,或他二人有甚瓜葛,兇手假意送銀錠,葛中區眉開眼笑,待接手過來,那兇手忽摸出弓弩,衝著葛中區胸口,連放兩箭,葛中區遂倒地掙扎而亡。兇手轉身逃脫,不想撞倒木椅,幾乎踉蹌摔倒,身上利刃掉落,兇手未曾發覺,匆忙逃了。
蘇公不動那短刃,又察看他處,卻見得那翻倒的木椅靠背上端異樣,細細察看,斷定是幾滴血跡,又見那相應地面上也有些血跡,蘇公估摸有十余滴。且依血跡滴濺形狀數量來看,當是滴在地上,而非血流或帶血物什接觸。
蘇公點頭道:「定是內包了鉛物,鉛較之銀重了一倍,一般大小方能到得四十五兩。」徐君猷連連點頭。蘇公望著假銀錠,心中思忖:原來那兇手用的假銀錠誘騙葛中區,故而棄在現場。若是真銀錠,或許捨不得棄之。又察看銀錠腰身中那印痕,微微凹陷,似是有意鋸擦而成,作為某種暗記。
葉來風聞聽,忍不住渾身顫抖,道:「蘇大人,小人確實不曾殺那葛中區。」蘇公嘆道:「若要擺脫干係,唯有道出實情。」葉來風連https://read.99csw•com連點頭,不由長嘆一聲,又恨恨道:「蘇大人說的是,小人確有殺死葛中區之心。」徐君猷不免驚詫,疑道:「你果真因葛中區一言起了殺心?」葉來風搖搖頭,恨恨道:「何止此一言?葉某一生前程便毀在這廝手中,今反來譏笑於我,我焉能咽下此口惡氣,故而起了殺心。」
蘇公正思忖時,忽聞得蘇仁高聲呼喊「老爺」,蘇公急忙出了屋后,來得煙月亭邊。只見蘇仁揮手呼喊道:「老爺,找到了,找到了。」蘇公心中一喜,急忙奔將過去,但見馬踏月手中拿著一件物什,正與徐君猷端詳著。蘇公急忙近得前去,原來是一張小弓弩,約莫兩尺長,製作精巧,機身甚新。馬踏月將兩支短箭放置箭槽之中,甚是吻合。
徐君猷頗有些驚訝,問道:「不知是何人?」葉來風搖搖頭,道:「夜間黑暗,小人不曾看清他的面目,估摸是個男子,只見那人摸索到得葛中區房前窗格下。」蘇公忽問道:「那人自何而來?」葉來風答道:「乃是自園外而來。小人見得那人至門口,推開門,藉著房內之光,小人見得那人手中兀自握著一柄利刀。小人心中驚詫不已,但見那人進得房去了,不多時,便見那人跑了出來,急急出得煙月園去了。」
約莫一個多時辰,黃州知府徐君猷快馬到來,隨行的有黃州兵馬統制馬踏月將軍、隨從徐溜及一名衙房仵作。到得滿林山莊,蘇公、祝良夜等出庄相迎,蘇公將命案情形告知徐君猷,徐君猷點點頭,令祝良夜頭前引路。一行人來到煙月園,徐君猷令閑雜人等皆在煙月園園門兩丈開外站立,蘇公引仵作進房內驗屍,徐君猷、馬踏月立在房門口,探頭張望。待仵作驗完屍首,將驗屍情形稟告徐君猷:死者胸前中兩支鐵箭,箭長六寸,兩箭之間距三寸半;此外頭部有一處骨凹,似曾被重物砸過,但未見出血。死者死亡時辰端是戌、亥牌之間。屍身旁有短刃一柄,長約八寸,刀刃無血跡;木椅靠背端並地上有十余滴血漬;另,又有銀錠一錠,重約四十五兩。
不多時,祝良夜引祝冬來得,那祝冬戰戰兢兢,兀自驚魂未定。蘇公望那祝冬,約莫三十六七歲,一臉忠厚老實,微微笑道:「你便是祝冬?」祝冬連連點頭,哆嗦道:「正是小人。」蘇公道:「你且將前後細細道來。」那祝冬又連連點頭,道:「小人適才來掃院落,到得這老爺房前,看見房門半開掩著,小人只當是這老爺已經起來,便想詢問這老爺有何吩咐,推開門來,探頭一看,卻不見有人,再細細一看,不由唬了一跳,這老爺倒在地上,面目甚是嚇人。」言至此,那祝冬不由又哆嗦起來。
蘇公拈鬚思忖,喃喃道:「但我等亦不可排除另一種情形。」馬踏月一愣,問道:「何種情形?」蘇公道:「那兇手甚是精明,明明是逃離出園了,又將弓弩放置在此處,反令我等疑心,兇手是園內之人?」馬踏月驚詫不已,道:「此即兵法所言:虛而虛之。有如諸葛亮之空城計,城中明明沒有兵馬,亦告知對手,反令對手疑心。」蘇公笑道:「此應當是兵法之實而實之。本是如此,又故意裝作如此,反令對手以為非如此。亦如諸葛亮智算華容道,烽煙起處,必有軍馬,曹公反不相信。」徐君猷驚詫不已,疑惑道:「那兇手端的有如此精明?」蘇公思忖道:「此不過是臆度推測罷了,或如此,或非如此。」徐君猷啞然失笑,道:「蘇兄此言有如廢話,說了如同沒說。那兇手究竟是園內人還是園外人,徐某反更糊塗了。」蘇公亦笑了起來。
徐君猷淡然道:「戌亥時分,你曾外出,約莫半個時辰方才回來,可有此事?」葉來風忙道:「小人乃是去如廁。」徐君猷冷笑道:「不過是如廁,怎的花去半個時辰?葉相公不覺得時辰稍微長了點?」葉來風頗有些慌恐,忙道:「小人有便秘之症,故而時辰久了些。」徐君猷淡然一笑,道:「如廁中途,葉相公不曾到得葛中區房中?」葉來風聞聽,臉色頓變,連連搖頭,道:「不曾去得,不曾去得。」
葉來風恨恨道:「這奸詐書商唯利是圖,又道貌岸然,譏諷嘲笑于小人,小人怎生不惱他?昨夜,小人假言如廁便溺,出得前堂,直奔煙月園。那葛中區房中兀自亮著光,小人料想他尚未睡下,欲到窗格下窺探究竟。未待到得窗格下,小人忽聞得腳步聲響,唬得一驚,急忙躲藏在廊下花草叢中。」
徐君猷驚詫不已,疑道:「葉相公一生前程毀在葛中區手中?此是何意?」葉來風點點頭,道:「只因小人當年買了一本《李白詩集》,甚是喜愛,便是往京城趕考亦攜帶在身,以便閱讀。」徐君猷疑惑不解,正待詢問,那廂蘇公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我明白矣,那《李白詩集》乃是葛中區二嶺齋所刻印?」葉來風點點頭,道:「正是。」徐君猷益發不解,道:「區區一本詩集,你竟如此懷恨在心?」
蘇公眯著眼睛,細細目尋,未見有可疑九九藏書物什,心中猜想:或是在雜木亂草叢中。蘇公無可奈何嘆了口氣,回身之際,卻見得那樹身分叉處有微微痕迹,心中一動,細細察看那痕迹,竟環繞了分叉的兩枝,端是繩索系住樹身,刮擦樹皮所致。蘇公拈鬚推想:莫不是那兇手留下的痕迹?若是兇手所為,他在此做甚?莫不是用繩索系住樹身,而後順著繩索,滑下陡坡,得以逃脫?亦或是早先在此系了繩索,垂繩下去,自此攀爬上來,潛入葛中區房中,行兇殺人?若如此,此兇手非是住宿在煙月園中之人了。蘇公愈想愈疑惑,又思忖:或是兇手狡猾精明,知我在此,故布疑陣,偽裝假象,意將我引入歧途?
蘇公聞聽,長嘆道:「可惜我等非是神仙,不能先知先覺,亦無後悔葯吃。」祝良夜點點頭,道:「不想良夜一言竟引得大人如此感嘆。自大人來黃州,屢斷奇案,令人叫絕,良夜以為,能勘破此案者,除卻大人外,黃州府便無他人了。」蘇公淡然一笑,嘆息道:「有些案子寧可不破。」祝良夜聞聽,疑惑不解,問道:「大人此言何意?」蘇公嘆道:「譬如那鬼魅一案,江雲小姐豈非亦是無辜可憐之人?待水落石出,蘇某懊悔不已,此便是寧可不破之案。」祝良夜黯然失色,幽然長嘆。
蘇公自馬踏月手中取過弓弩,道:「此弩外形製作頗為精緻,但與軍中弓弩相比,遜色幾分,此弩機身較小,箭匣淺窄,只可容下兩支箭,箭矢亦有差異,弦之拉力較小,射程不過十二三丈遠,且以馬將軍之射術,飛箭兀自偏差標靶。」徐君猷似懂非懂道:「如此言來,此弩甚是平常。」蘇公點頭道:「正是。不過較近射人,足以致人死命。」馬踏月點頭道:「七八丈之內,力道不可低估。」
蘇公問道:「你等在何處尋得此弩?」馬踏月只道是在園門口處花草叢中尋得,遂引蘇公至花草叢前,指點位置,此處正是出入之道。蘇公環視四下,拈鬚思忖。徐君猷道:「想必是那兇手行兇之後,倉促逃脫時拋下在此。」馬踏月點點頭,道:「果如蘇大人所言,兇手並未將兇器帶回藏匿。」徐君猷嘆道:「那兇手料到我等必會全庄搜尋兇器,藏匿不如拋棄,即便我等尋得,亦不知是何人所為。除非有人見得兇手用過此弩。」蘇公幽然道:「若有人見過,兇手便不會用此作兇器了,除非兇手是暗中偷來。」徐君猷道:「即便如此,我等亦要追查此弩來歷。」
蘇公點頭道:「依此情形推斷,兇手所用弓弩乃是二連弩,一次可連發兩箭。」馬踏月思忖道:「民間用弓弩者甚少,此案可自此入手,那兇手或就是弓弩主人。」徐君猷點頭,道:「蘇兄懷疑兇手是煙月詩友其一,我等可立即搜查每人住宿廂房,或可尋得此弓弩。」馬踏月點頭道:「兇手恐被他人望見,必將此物隱藏甚嚴。」
蘇公點點頭,令祝冬退下,獨自上得石階,先察看了走廊並窗格,而後近得門檻前,但見兩扇門半開著,房內左側有一張床,蚊帳兩側拉起,床前有一床榻;房中有一張木桌並兩把木椅,其中近門口那把木椅翻倒在地,桌上有茶壺茶碗。臨西有一扇窗格,窗邊又有一張案桌,案桌一端有筆架、硯台、鎮紙。案桌旁倒著一人,面目猙獰,正是葛中區的屍首。
馬踏月取過兩支箭,細細察看,又比照一番,道:「此箭甚新,想必鍛造不久。且此箭非同軍中箭矢,端是民間私造。」蘇公點點道:「此箭箭身偏小,箭鏃尖銳而鋒利,端是民間匠人專造。」馬踏月點點頭,道:「今軍中多用踏張弩,三組輪射,弩床有兩床、三床、四床不等,弩機大小亦各異。」
徐君猷環視四下,思忖道:「本府以為,那兇手定如蘇兄所言,早已處置了兇器。我等且四下找尋一番,或可尋得。」蘇公然之。徐君猷、蘇公、馬踏月、徐溜、蘇仁等五人遂分頭找尋。蘇公環視四下,心中思忖兇手作案之後出逃路線;又轉念一想,若兇手住在煙月園廂房內,便無須出逃,只要將兇器處置便可。這煙月園中,何處可藏匿兇器呢?
蘇公思忖著,到了煙月亭邊,忽靈機一閃,邁步繞至廂房後面,原來這廂房建在坡上,房后八九尺遠有一排樹,樹側便是一個陡坡,順坡望下去便是長江岸邊。蘇公至葛中區所住屋后,看了看那窗格,又看了看正對著的樹身,那樹身分叉作了兩枝。蘇公近得樹身旁,小心探頭張望下方,不由唬了一跳,心中思忖:若自此跌落下去,必死無疑,縱然天大的幸運,逃脫一死,亦要斷手斷腳。
徐君猷詢問蘇公此案如何著手,蘇公只道兵分兩路,一者,煩勞馬踏月查尋弓弩來源,趁煙月詩社詩友未曾出庄、葛中區死訊未曾散播,馬踏月速去盤問眾詩友家眷、鄰里或周圍鐵鋪等,或可覓得端倪;其二,召集眾詩友,一一盤問,找尋破綻。徐君猷然之,遂令馬踏月攜弩機鐵矢,速出山莊。馬踏月領命,與仵作回黃州城去了。徐君猷召喚祝良夜過來,吩咐他先安置屍首,待府衙通告葛中區家眷九-九-藏-書。祝良夜唯喏。徐君猷又令祝良夜將眾詩友召集前堂,待傳喚詢問。祝良夜連連點頭,自去與眾詩友言語。
徐君猷與蘇公出了煙月園,分析眾詩友情形:昨日在滿林山莊的詩友共九人,其餘又有鐵雙、蘇公主僕、遠素弟子素月。除去死者葛中區、蘇公主僕,餘下十人。這十人之中祝良夜、邵聞二人自酉戌時分至丑牌時分,在廳堂陪伴蘇公品評詩集,未曾離開半步,無有作案動機與時機,但亦不可排除其雇兇殺人之可能;葉來風于戌亥時分外出如廁便溺,約莫半個時辰,方才回來,且其神色頗有些慌恐,坐立不安,神情恍惚,不多時,便告辭先行回去歇息了。又據蘇仁探得,葉來風在房間內言語怪異,心事重重。故而葉來風甚是可疑;此外,花冕、鐵雙夫婦、歐陽飛絮、曾識皆與葛中區有些瓜葛,皆有嫌疑;唯遠素大師與葛中區無有瓜葛,嫌疑甚小,其弟子素月年少,亦無行兇動機,嫌疑甚小,但師徒二人不可完全排除。此外,亦不排除滿林山莊下人因與葛中區有私仇而行兇殺人之可能。
蘇公淡然道:「原來你到得葛中區房中時,他已被人殺死了。」葉來風連連點頭,恨恨道:「那葛中區雖非小人所殺,但小人心中甚是高興,那廝端的死有餘辜。」徐君猷冷笑道:「你道那兇手是誰?」葉來風搖頭道:「小人只見得那廝是個男子,不曾看清其面目。」蘇公淡然道:「葉相公回得廂房,兀自念叨:怎的是他?怎的是他?分明看清此人面目,怎又誑騙知府大人?」
徐君猷急忙問道:「那人出園之時,可曾拋下甚麼物什?」葉來風搖頭道:「小人不曾留意,待那人離去,小人便出了花草叢,至窗格下窺視,不曾見得葛中區。小人怯怯進得門去,卻見得地下倒著一人,面目可怕,正是葛中區。小人見得如此情形,料想葛中區已被方才那人殺死了。小人此刻猛然醒悟,唯恐牽連,便急急出了煙月園。小人先去廁房便溺,稍待心神安穩下來,方回至前堂。」
徐君猷一臉茫然,反問道:「那兇手為何有意放置在此?蘇大人又怎知兇手是有意?」馬踏月一愣,把眼望蘇公。蘇公淡然道:「方才蘇某言過,兇手作案之後,處置兇器,必然選擇隱蔽難覓之處,此處乃是出入煙月園必經之道,易於尋找,那兇手怎會如此愚蠢?蘇某思忖:兇手之意圖,乃是有意讓我等尋得。」徐君猷驚詫不已,反問道:「兇手有意讓我等尋得?此又是為何?」蘇公不答,反問道:「大人尋得此弓弩后,如何思量兇手?」徐君猷茫然不解,竟不知如何回答。蘇公淡然一笑,道:「徐大人如何思量兇手,已然告知我等了。」徐君猷又一愣,益發迷惑,吱唔道:「我並未言語甚麼。」馬踏月、蘇仁等亦是滿面疑惑,不知蘇公何意。
蘇公聞聽,不覺一愣。徐君猷令仵作取來短箭、短刃並銀錠。仵作用盤將四件物什盛來,呈示與徐君猷。蘇公伸手抓過銀錠,掂量一番,果然甚是沉手,淡然道:「原來是假銀錠。」徐君猷聞聽,不覺一愣,仔細察看那銀錠,又取過來掂量幾下,連連點頭道:「果真是假銀錠,此分明是二十五兩錠,卻重了二十兩。其內必定是用了鐵、銅、鉛等物澆鑄包裹而成。」
蘇公疑惑不解,思忖間將目光落在案桌上,那案桌緊臨著窗格,順手推開窗扇,不覺一愣:原來這窗格非是左右兩扇,而是將窗扇上端鉸連,將下端外推,而後在窗格外框一側釘有一個可轉動的竹舌簧,翻轉過去,便卡住窗扇,如此則開啟窗扇。若要關閉,則一手推窗扇,一手迴轉舌簧,而後放下窗扇,則關閉窗格。此種方式窗格可避免雨水、陽光、枯葉入得房來。蘇公一手推開窗扇,用竹舌簧卡住,透過窗格,可見得窗外三四株樹,滿枝新芽。透過樹枝,便見得遠方綿綿青山。蘇公知曉,下方便是滾滾長江,可惜被山坡遮住了。
蘇公搖搖頭,道:「但凡兇手殺人犯案之後,要緊之事,便是處置兇器,或將兇器拋入水底、或將兇器銷毀,亦或嫁禍他人。若兇器甚是平常,譬如菜刀之類,便可留下。此弓弩頗為特殊,甚為少見,用做兇器,頗有些不合適。若平日里有人見過,此番用來殺人,必先被懷疑。可以推想,兇手擁有弓弩之事甚是隱蔽。」
蘇公道:「方才,大人已言:兇手行兇之後,倉促逃離現場時拋棄在此。此話分明已然道出大人心中所想:那兇手倉促逃離現場。」徐君猷茫然點頭,有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反問道:「此有何不妥之處?」蘇公微微笑道:「依大人之意:那兇手非是在煙月園之內,而是園外之人,故而行兇後要逃離現場!」
蘇公嘆道:「可有人見得葉相公昨夜到得煙月園內。」葉來風驚恐不已,問道:「何人?」言語方出口,便知不妥,又急忙道:「我並不曾去得煙月園,定是那廝看錯了。」蘇公並不辯駁,淡然道:「葉相公與葛中區有何瓜葛,欲刺殺之?」葉來風連連搖頭,道:「小人與葛中區並無瓜葛,亦九九藏書未想過要殺他。」蘇公嘆息一聲,道:「葉相公既不肯如實相告,蘇某亦無奈。唯恐到得黃州府衙大堂之上,嚴刑之下,不得不招。」徐君猷臉色鐵青,自鼻中發出「哼」了一聲,一陣冷笑。那葉來風急忙起身,道:「小人絕非殺人兇手,懇請徐大人明鑒。」徐君猷冷笑道:「昨夜,你明明到得煙月園,卻不肯實言。若非殺人兇手,為何要隱瞞實情?」
馬踏月聞聽,恍然大悟,道:「我明白矣。蘇大人之意:那兇手非是園外之人,實是昨夜同住在園內之人!那兇手行兇之後,假意將兇器棄在園門口花草叢中,意圖迷惑我等,只當兇手是逃離出園了!」徐君猷聞聽,不覺一拍腦門,連連頓足,道:「原來如此!兇手根本不曾逃離出園。如此言來,昨夜住在此園廂房之人便是嫌疑。」馬踏月連連點頭,道:「如此推想,可疑者不過幾人矣。」
煙月園中只餘下蘇公、祝良夜、蘇仁三人,其餘山莊家人守在園門口。祝良夜低聲嘆息,幽然道:「好端端一個詩會,不想竟惹出人命案子來了,恐不幾日煙月詩社要名震黃州了。早知如此,良夜便不舉辦這詩會了。」蘇公嘆道:「未作不起,已作不失,凡事有因才有果。祝公子即便不舉辦詩會,葛中區亦會斃命。」祝良夜聞聽,驚詫不已,道:「大人之意是,此乃是葛中區之命也。」
蘇公搖搖頭,嘆道:「葉相公熟讀了此本詩集,不知不覺間犯下了大錯。孟子云:盡信書則不如無書。你便是盡信了此書。」葉來風懊悔不已,點點頭,嘆道:「小人端的愚鈍無知,此亦是才學淺薄所致。」徐君猷急忙詢問,究竟是怎生回事。
蘇公近得廂房前,問祝良夜道:「不知是哪間?」祝良夜指點道:「乃是臨靠江面的西廂房第一間。」蘇公點點頭,又問道:「其餘房間依次是何人?」祝良夜思忖道:「第二間乃是歐陽掌柜、第三間是曾識曾相公、第四間是邵聞先生、第五間是花冕花相公。」蘇公問道:「其餘他人住在何處?」祝良夜道:「有葉掌柜、鐵員外夫婦二人與遠素大師師徒等住宿在春|水堂廂房內。」蘇公點點頭,問道:「是何人先發現命案?」祝良夜道:「乃是山莊下人祝冬。」蘇公令祝良夜將祝冬喚來。
次日,蘇公正酣睡間,忽被一陣急喚聲驚醒,睜開睡眼一看,卻見床前站立數人,唬了蘇公一跳,呼喚之人正是蘇仁,其後立著一人,正是祝良夜。蘇公急忙坐起身來,望著窗外日光,歉意道:「不想日頭已上三桿了,一覺竟睡過了頭。」蘇仁急忙取衣裳過來,與蘇公穿上,口中嘀咕道:「老爺,出大事了。」蘇公一驚,正待詢問,那廂祝良夜近得床前,臉色鐵青,哆嗦道:「蘇大人,葛中區死了。」蘇公一愣,驚詫道:「甚麼?葛中區死了?」祝良夜茫然點點頭,道:「他被人殺死了。」蘇公追問道:「便在昨夜?」祝良夜點頭道:「端是昨夜,今晨下人發現他死了煙月園廂房內,屍首倒在地上。」
蘇公急急穿了衣裳襪履,又匆匆盤了頭髮,問道:「可曾報官?」祝良夜連連搖頭,道:「良夜聞得凶訊,便來報知大人,尚未遣人報官。」蘇公點點頭,道:「且引我前往案發之處一看。」祝良夜連連點頭,道:「良夜已吩咐下人守在現場,待大人到得之前,任何人不得擅入,以免毀了兇手痕迹。」
徐君猷一愣,望著馬踏月。蘇公點點頭,淡然笑道:「馬將軍已然悟出玄機了。」徐君猷口中喃喃念叨:「放置?拋棄?兩者有何不同?」馬踏月忍不住道:「蘇大人之意是:此弩是兇手有意放置在此。而徐大人之意是:兇手倉皇間拋棄在此。此便是二者之差別。」
蘇公點點頭,與祝良夜、蘇仁出了廳堂,直奔煙月園。待來到園內,卻見得一堆人議論紛紛,正是葉來風、邵聞、歐陽飛絮、花冕、曾識、鐵雙夫婦、遠素師徒等人,廂房十余丈外兀自站著山莊家人。蘇公留心察看眾人面目神情,似乎人人平靜得很,心中暗自思忖:兇手便在他等之中,或是一人,或是兩人,亦或是三人。
蘇公退身出來,與祝良夜會合,商議修書一封,遣人速往黃州府衙,呈交知府徐君猷徐大人,請他速來滿林山莊。蘇公又在信尾叮嚀,此事且不可聲張云云。祝良夜封了信函,交心腹快馬奔黃州府衙。蘇公又令眾人先到煙月詩社廳堂,等候詢問。眾人竊竊私語,紛紛離去了。
蘇公拈鬚思忖,道:「此種情形,不無可能。兇手刺殺葛中區,必有仇恨之事。偵緝此案,當先自葛中區入手。」祝良夜連連點頭,嘆道:「幸虧蘇大人在此,否則良夜麻煩大了。」蘇公淡然笑道:「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多勞則多失,但有失誤,必招惹閑言。故而人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祝公子如此言語,蘇某頗有些惶恐。」祝良夜嘆息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真乃金玉良言也。不過,若人人皆是這般思想,那這世間豈非太冷漠了?這世間確有些事情事與願違,到後來悔悟,倒不如不做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