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持著火把照了照，萬幸沒有認出我。

戚肩不久就推著新裝起來的輪椅回來了，抱我出了浴桶。

「住手！」我喊道。

戚肩扶起我，替我擦去額頭上的冷汗。

掘羅倔犟地站了起來，滿臉烏青。

掘羅沒有武器，只是雙拳，已經打倒了第一個下來的兵士。

掘羅也看到了，不停地打顫。

本朝太平日久，以至衣冠越來越傾向於貼身，衣袖漸窄。師父這套衣服還是前朝古風，寬衣博帶，大袖翩翩。我能想象師父登高遠眺，手持羽扇，玉樹臨風的模樣。不過我穿著卻顯然褻瀆了這套衣服，因為它只能蜷縮在輪椅之中，連袖子也展不開。

何瑤的嘴唇蠕動了一下，似乎是道謝。

「大帥率親兵追擊敵將張子東，史統領帶人追去了。」戚肩道。

「卑職無能！令先生身陷不測，有違將軍重託，罪該萬死！」韓廣紅道。

兵士很不情願地帶著兩人走了，何瑤最後還回頭看我，目光難以言喻。

戚肩轉身背起我，往城外走去。

「子、子陽先生……」

「千真萬確，你帶我去見了史統領，定有厚報。」

「大帥不立副帥偏將，現在如何是好？」我問。

「我只是從八品行軍長史，如何決策？」

「韓兵尉快快請起。」我連忙讓戚肩扶起韓廣紅，此時我才發現，韓廣紅的左袖空蕩蕩的，左臂居然被齊肩砍掉了。

「先生！」戚肩見到我，也是一臉喜色，快步跑了過來。

「戚肩！」我叫道。

我能想象兩read.99csw.com萬烏合之眾在精銳雄師下被殲滅的情形。他們就如同山洪中的牛羊，只有等待著被卷到不知名的所在。

「有勞了。」我趴在掘羅背上，輕輕道。

「給我拿那套白衣。」我對戚肩道。

戚肩端來了酒，看到韓廣紅的局促，不禁也笑了起來。

史君毅的中軍雖然進城較晚，現在也融入了屠城的行列，找不到他人。

史君毅行了軍禮，轉身飛奔而去。

「可是……布先生，這夷狗傷了章統領。」兵士行禮道。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的確沒有理由責怪這個十七、八歲的大孩子。他甚至都還沒有弱冠，更何況屠城乃是大帥下的令。

我稍稍適應了一下外面的陽光，還好，夕陽西下並不刺眼。

我用戰國古風為大帥寫了輓歌，低聲唱了出來，唱到第三遍的時候，身邊的將軍們也都跟著唱了起來，淚落衣襟濕。

「等一等！」我止住兵士，「讓他的父親一起走，是位醫士。」

到了中軍，除了值班的兵士已經少見其他人。戚肩去了輜重營，留下我一個人靜靜地泡在浴桶里。

我越發對西征西域沒了信心，仇恨已經深深地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紮根。

我不知道此戰敵我傷亡各是多少，但是我知道沒有真正的贏家。莫非打仗也是賭博？不論多麼投入，贏的只有莊家。現在誰在坐莊？大帥？李彥亭？聖上？還是這老天！師父說上天亦有好殺之德，此言不虛。

「章統領那裡我會去說，照我說的放九-九-藏-書他走！」我吼道。

「先生乃是大帥帳下行軍長史！就是千人奪陽關的布先生！」戚肩大聲嚷道，我連阻止的機會都沒有。

「韓兵尉若是不嫌棄在下是殘疾之身，還請稱呼在下子陽。」

「領命！」陳中遠退開一旁。

兵士一擁而上，對掘羅拳打腳踢。

我閉上了眼睛，不想再看鮮血和屍體，血腥氣卻一直往我鼻子里沖。

一路上我只看到燒焦的殘屋和遍地的瓦礫，點綴其上的是暗黑色的血跡和一具具姿態各異的屍體。

不過到底是一個人，俗話說雙拳難敵四手，何況對手不止四手。

「呸……」

「放他們走。」我嘶啞著聲音，「給他們馬匹和糧食，送他們出琺樓城。」

掘羅也怔了一下，轉而立直身子，用力一甩。

「大帥成仁，軍中不可一日無帥，本官代掌軍事，眾將可有異意？」我強壓著心跳，努力說得威嚴一些。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只有一套白衣，就是師父的那套。

「散帳。」我的後背已經濕透了。

一個時辰之後，二十個校尉整整齊齊列在帳下，各個喪色。

「叔友兄，有禮了。」我款款躬身，古風大袖幾乎垂到了腳面。

「先生！」韓廣紅掀開帳幔沖了進來，單膝跪地，「讓先生受驚了！」

「先生穿了更九九藏書顯儒雅瀟洒了。」戚肩笑道。

「有個女人！」

當夜我和韓廣紅一直喝到天空泛白才昏昏睡去。

「我是正德營史統領的親戚，我的腿斷了。」我急忙擺明身份，雖然是假的。

醒來已經是日落西山之時了，大隊軍馬馳入營帳，似乎發生了什麼大事。

韓廣紅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卑職草字叔友。」

「主薄何在？」我叫道。

「先生，回師陽關末將不反對，只是琺樓城該如何處置？」

「末將以正德營萬人之眾服膺先生，還有何不可？」

他們既然已經表明了立場，其他幾個校尉也都紛紛表示願以我為首。

那人想了想，軍刀一指，道：「夷狗，過來背他！」

戚肩照做了，穿在我身上，很合身。

「去把酒來。」我對戚肩吩咐道，又對韓廣紅道：「其實不過是有驚無險罷了，韓兵尉不必自責。一路上也多虧兵尉大人照顧，我們兩人好好喝一盅吧。」

「論功行賞，前軍五營統領各記上功，史君毅統領賓士援救亦記上功。其他諸營統領記中功。各級官長記下功一次。」

我被甩了下來，牽動了傷處，痛得直冒冷汗。

「琺樓城乃是西征的根本，可惜易攻難守，無重兵守衛也是徒然。」我的手藏在袖裡，不住地發抖，「三日之內，驅逐城內居民，使其離開琺樓城。三日之後，我軍回師，焚城以為大帥祭，我要的是一片赤土九九藏書！」

「這裏還有一個，好像受傷了。」有人呼喝一聲，馬上有幾個人圍住了我。

我知道，琺樓城的北面是數萬民眾，他們不捨得離開自己的家鄉，蜷身郊外，三天不曾離去。等大火滅后，他們臉上的淚痕要多久才能幹？

「你真是史統領的親戚？」

「願從先生令下。」史君毅鄭歡和王寶兒等幾個平日較熟的統領拜了下去。

三日之後，大帥的棺槨停在大帳內，面向琺樓城。

「還是幫我換了吧。」我嘆了口氣。

「還合適嗎？」我問戚肩。

「城外的敵軍也肅清了嗎？」我輕聲問。

琺樓城裡早就堆滿了硫磺稻草等火引子，千萬火箭頓時讓琺樓城陷入一片火海中。大火印得天空都紅了一片，惹來了大風，吹得火勢更旺。

我的名號居然這麼響，幾個兵士驚訝地一動不動。

「這人真是史將軍的親戚？」那個兵士問戚肩。

「大帥為張子東所誘，中箭被俘。末將趕到之時，張子東用大帥以為要挾。大帥慷慨言道：『我大越將士，唯有戰死者，焉有辱生人？』遂迎刃自刎。」史君毅說到後來也是泣不成聲。

我看了一眼戚肩，戚肩推著我往大帥的軍帳去了。

我還是穿著師父的衣服，讓戚肩推了我出去。

「后軍呢？王寶兒將軍也是在下的朋友。」我見幾個兵士臉色不善，突然，我看到了救星，是戚肩！

「大帥殉國了！」史君毅翻身下馬，扶住我的輪椅，哭道。

掘羅才說了一個字，一個兵士高抬刀柄砸在他的後背上。

「召急全軍統領校尉，停止屠城，開帳軍議！」九九藏書我見史君毅說得堅決，只好勉強答應。

「還請先生決策，我正德營當以先生為馬首。」

「先生折殺卑職了。」

「卑職在。」主薄陳中遠，是個四十來歲的文人。聽說他二十歲就中了秀才，卻連考十年都沒有中孝廉，只好投軍做了文吏。

「大帥呢？」我問。

掘羅沒說什麼，背著我出了地窖。

我如釋重負地將頭靠在戚肩的胸膛，安穩了許多，待傷痛過了些，道：「扶我回去。」

「焚城！」我輕聲喝道，高舉的手在大袖中落下，我的話被一波波傳了下去。

戚肩停了一會才道：「我……只是揀了些東西……」

「先生穿著很好看啊。」戚肩不解道。

「本次西征，原是為了直抵迦師城下，擒賊首李彥亭，以正國法天理。大帥殉國，我等諸將更該為報大帥之仇轉進千里，雖刀山火海在所不辭。然，俘虜口供，賊首已於日前偷襲陽關。陽關乃是聖駕所居之地，焉能使賊首亂聖上耳目？故，本官以為，大軍即日回師確保陽關，眾將可有異意？」

「嗯，中軍很快就肅清了城外的賊軍，然後就沖入城中，大帥下令屠城三日，不過今日已經沒什麼人能屠了，大家都在搶東西。」戚肩幽幽道。

「你也去參加屠城了嗎？」我問。

「都抓回去，這隻夷狗居然傷了統領。」

我心頭一震，大帥殉國了！一直待我如子侄的大帥，居然殉國了！

「末將等領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