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你去那兒尋找謠言還是哲學?」
現在他和我靠得更近了,我們的指尖下,是數以百計的赤|裸身體。但丁的地獄十分講求罪與罰的一致,體現出一種形而上的精確對稱。所以饕餮者永遠挨餓;竊賊發現自己的身體變形成毒蛇巨蟒;縱情聲色者則被烈焰永無止盡地追逐著,無論如何掙扎,總是擺脫不了烈火帶來的痛癢。
「我在羅馬收購了它,賣給我的那個人發誓這是他前兩年在克里特島挖出來的。它的軀幹仍沾滿了泥土和苔蘚,看到它左手的斷指嗎?我為它花了一大筆錢。後來當我將它搬回佛羅倫薩的時候,有個去過梅第奇的雕塑園的朋友跟我說,這是那邊一個年輕藝術家的作品,從科西莫的藏品中複製的。顯然,這種贗品出現不止一次了。」
「也許那是因為我們都能對痛苦感同身受,」我說,「卻難以體會什麼是莊嚴。」
「不全是。」我說,「你忘了我和他已經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我知道他平時都在這些地方消磨時間。」
「你認識我之前做什麼和我無關。」我說,為自己的溫順感到高興。
「怎麼會落在你手上呢?」
「《天堂篇》?」
「我認為……我認為歡樂是一個無力的詞彙,不配和上帝連在一起。歡樂肯定是一個世俗的概念,它來自屈服和誘惑。」
「我看過的藝術品沒有你多。」我泰然自若地說。
過但丁的作品,但做夢都沒有見到如此波瀾壯闊的、和文字保持一致的畫面。
「這怎麼說呢?」
我回頭去看那些插圖。《天堂篇》的插畫雖然複雜,讓人賞心悅目,但我的注意力慢慢被引到《地獄篇》上去。那些畫充滿了苦難與悲哀:一條血液匯成的河流淹沒了很多人,成群的孤魂野鬼四處逃竄,永遠有烈焰跟在他們身後;一片火海扑打著冰冷的懸崖石壁,但丁和維吉爾衣著光鮮,走在上面。
「看看這個。」他翻閱著那些圖畫,從中抽出《天堂篇》的一章,俾德麗採的發綹在面前飄蕩,她的裙褶以同樣曼妙的姿態包圍著她的身體。從她半是忸怩、https://read.99csw.com半是平靜的臉上,我想我看到了一個風情萬種的情婦,足以將男人的所有慾望從他們的妻子身上勾走。
「你累了?」他立即說。
他站著四周顧盼,一片杯盤狼藉,但很安靜。音樂之後的沉寂令人警醒。「我不知道。」
他大笑,「說得好。不過我得告訴你,我察覺到你的陷阱了。我是對你恭維才這麼說。」當然,在他這麼說的時候,我感到自己正沉浸在我們對話的愉悅之中;要是他說的是真心話,這恭維自身可就是罪行了。「不過我得補充,」他繼續說,「如果但丁是引導我們穿越來生的維吉爾,我確信你也一定會同意,人們能在地獄裏面發現很好的辯論對手:在兩次折磨之間,那些罪犯會激烈地辯論呢。」
「伊莉拉。她會幫你做好準備的。」
「不過它還讓我們注意到罪惡。」我嚴肅地說。
「那麼你想去哪兒呢,先生?」我問。我的語調已經不再嚴肅了,在想要是下次我用丈夫這個詞,該是什麼感覺呢?
「在酒館裏面?」
「這讓你很吃驚嗎?」
「不,它是……」
「啊,那是。」他嘆氣說,「罪惡!」但看起來這種想法沒有使他覺得難過。「歡樂與罪惡總是唇齒相依。」
「我讚美那個藝術家,然後把它保留了下來。我認為無論為它花多少錢都值得。來吧,我還有一些讓你更感興趣的東西。」
「你喜歡嗎?」
在這兒,我們正在學著成為丈夫和妻子;我們的慾望被一紙婚約正當化了,如果我們之間有什麼身體接觸,那不是罪惡,而是邁向神聖途中的一塊階石。我們兩個都讀過馬西里奧·費希諾的作品,塵世神交,即愛讓上帝所有的造物緊密相連,柏拉圖和基督教精神和諧地統一著。所以男人和女人之間的做|愛,是人與上帝水乳|交融的第一步。我過去曾多次夢想超脫塵世,感到子宮中有一陣稍縱即逝的快|感,一種痛苦和快樂交加的混合。
我知道他一定感受到了我的緊張。他又倒了酒,自行喝起來。啊,千萬https://read.99csw.com別喝醉,我心裏說。就算我這樣天真無知的少女也知道,一個丈夫既不能色|欲熏心地對待他的新娘,也不可醉醺醺地與她行房。
「你真好!」他微笑著。
我將它們一張張抽出來,依次擺在桌面上,直到擺不下。那些羊皮紙很薄,我能看到背後寫著的字,但我根本不用看那些字詞就能認出這本書是什麼。那幅鵝毛筆畫展示了天堂一瞥:栩栩如生的俾德麗采。
他微笑著說:「當然是哲學了。我會向那些古代學者尋找永生。」
也許上帝終究插手干預這件事情。如果我丈夫這個時候提出要求,我的純潔無疑會使我們得到拯救。也許通過我們的精神,我們發現了我們的身體,而通過我們的身體,我們才能渴求上帝。
我們爬上樓梯的時候,天氣變冷了。
「是的。」
「它剛完成不久。」
「當然有!」
「好了,亞歷山德拉·朗吉拉,我們現在該幹什麼呢,你和我?」
「很棒!她確實是他的俾德麗采,你說呢?」
「你怎麼辦呢?」
他停頓了一下,說:「我想你知道的。」
「也許我們應該談論一些共同的興趣,你想先看一些藝術品嗎?」
「一針見血。」他笑道,「所以地獄的痛苦提醒我們塵世的歡樂。二者相輔相成,是嗎?因為它讓我們注意到生活。」
因為城裡實行了宵禁,活動早早就結束了。我的家人和我及我的丈夫一一擁抱,然後辭別回家。媽媽形容莊重地在我額頭上親了一下,我以為她有話對我說,卻不敢望著她的眼睛。我心裏忐忑著,感到茫然失措,除了自責,不知道該埋怨誰。
他收藏的雕塑存放在二樓,他用了整整一個房間來安置它們。一共有五尊雕塑:兩尊色|欲之神;一尊赫剌克利斯,肌肉像粗繩般,在大理石的皮膚下清晰可辨;一尊酒神,雖然是石刻的,但似乎比我還要肉色豐盈。但最漂亮的是一尊年輕的運動員:一個赤|裸的青年,一隻腳支撐著身體的重量,身體扭曲著,準備隨時扔出右手握住的鐵餅。他渾身上下透九-九-藏-書著流暢與優雅,好像就在他將動未動之時,被梅杜莎定住。哪怕是薩伏那羅拉,也一定會被它感動。這尊遠在基督之前就成型的雕塑,在它的完美中體現出一種可以觸摸到的神聖。
「不過他很年輕,」他說,「我則沒有這個借口。」
婚禮結束后,我們隨便吃了幾個冷盤,肉凍和塞滿了葡萄乾的烤梭子魚。雖然談不上是什麼盛宴,但我從爸爸的臉色看得出來,自家酒窖的葡萄酒堪稱佳釀。飯後我們在冬季會客室放起音樂,舉辦了舞會。普勞蒂拉腆著大肚子,腳步不再像羚羊般曼妙,轉了幾下身便氣喘吁吁且滿頭大汗,只好坐在一邊欣賞別人的舞姿。我的新婚丈夫領我跳起羅斯蒂伯利舞,在整個舞曲中,我沒有踏錯任何一步。媽媽安靜地看著,爸爸在她身邊,裝出興緻勃勃的樣子,但心裏想著其他事情。我試圖從他眼裡看到他的內心世界。他把畢生心血建築在祖輩的基業和國家的光榮上,現在他的女兒都出嫁了,他的兒子仍在街上遊手好閒,法國軍隊迫在眉睫,共和國岌岌可危。而我們在這裏,假裝若無其事地鶯歌燕舞。
是的,我想。女人們會被他吸引,他雖然在場,但不追逐她們。考慮到某些男人在色|欲的驅使下醜態百出的樣子,我能想像他這種舉止本身就是一種奇妙的誘惑。
他把我帶到一個小房間,從上了鎖的櫥櫃里拿出一個孔雀石杯子和兩個瑪瑙花瓶,佛羅倫薩的金匠用特殊的金絲在底部紋出他的姓名。然後他拉出裏面的一個木抽屜,裏面裝滿了羅馬的貨幣和珠寶。但他真正的寶貝在後頭呢,他在桌子上展開一個巨大的紙夾。「這是一些準備貼到書上去的插畫,要是製作完畢,你能想像得出那將會多麼光榮嗎?」
「啊?你把莊嚴當作是痛苦的對立面,那歡樂是什麼呢?」
「要是這樣想的話,你可沒有資格。那些偉大的思想因為誕生得比真正的救世主早而遭到封殺;雖然它們並不感到痛苦,但毫無超生的希望使它們心灰意冷。甚至煉獄也拒絕了它們。」
當然,我很好https://read.99csw.com奇他的朋友到底是誰,不過他沒有透露什麼。我想起了爸爸媽媽,無論媽媽在各個方面都比爸爸聰明,仍有很多事情,爸爸沒有和她分享,她也沒有多問。不用說,很快我也會知道界線在哪兒的。
「請告訴我,亞歷山德拉,」我的丈夫小心翼翼地問,「你認為,為什麼地獄總是比天堂更有吸引力?」
我丈夫的邸宅年代久遠,那些石頭散發出陰濕的味道。我對賓客冷落的猜測果然是對的。非但是因為結婚的時機不對,還由於人們對過去的官場關係感到惴惴不安。婚禮簡樸而短暫,證婚人顯得比我們更加激動,每當街上傳來叫嚷的聲音,他總是擔驚受怕的樣子。不過他履行了職責,見證我們在婚約書上簽字和交換結婚戒指。由於太過倉促,我的丈夫來不及精心準備聘禮,但他已然儘力了。
「有點。今天好多事情。」
「啊!誰畫的?」
「亞歷桑德羅·波提切利?」
「有《煉獄篇》和《地獄篇》嗎?」
「那我們該就寢了。我會替你叫來你的僕人,她叫什麼名字?」
「啊,是的!」我深吸了一口氣,「非常喜歡。這個有多少年份了?」
「哦,我們的桑德羅是個但丁迷,對但丁簡直像對上帝那樣入迷。不過我聽說在薩伏那羅拉的譴責下,已經發生變化了。這些是他幾年前從羅馬回來之後畫的。雖說他一直有個贊助人,但從一開始這些畫就是他熱愛藝術的產物,而不是他受人之命的結果。它們讓他費盡心血。你能看到,還沒有全部完成呢。」
我一章一章地朝後翻。這些畫從天堂下降到地獄,變得更加複雜和粗野;它們當中有的表現魔鬼折磨著赤身裸體的人,有的展示人被凍在樹榦上,或者被蛇嚙咬著。雖然我也想像
我仰頭注視著這個年輕男子,人們甚至能感覺到它正把頭轉向我們,為我們發現它是贗品而笑著。但那一定是迷人的微笑。
我點點頭,我的氣管好像被堵住了,很難開口說出一句話來。我站到一邊,看著插畫,他拉響了鈴鐺。我身邊充滿了地獄的身體,在原初的歡樂https://read•99csw•com記憶中翻騰滾動著。這是一個曾在家裡尋歡作樂的男人,作為他的妻子,我也許會得益於他多年的經驗。是的,要不我的表現會更加糟糕。
「但……但他為什麼畫這個呢?我不知道他還替《神曲》畫插圖。」
「啊,很不幸,我是它們惟一的守護人。一個朋友忙於政務,擔心外國軍隊的入侵會毀掉他的藏品,所以把它們交給我。」
「你認不出他的風格?」
「伊莉拉。」
「……古典的?我知道,人們很容易混淆。它證明了我的庸俗。」
「我?哦,哪兒有最好的伴侶,我就去哪兒。」
「哦,好啊。」我說,我一定喜形於色,以致他對我的拙於辭令感到好笑,就如孩童的急切令人發笑一般。我清楚地記得,當他這麼做的時候,他看上去甚有風度,像一個我不曾有過的大哥哥;而且,似乎一旦我們成了夫妻,我們還能像在普勞蒂拉家那樣傾談,閑暇時耳鬢廝磨地坐在一起,共同閱讀和探討一些知識問題。
「你在哪兒碰到我哥哥?」我說。因為如果我們的做|愛將成為一種精神的交匯,我必須知道。
我們又沒話說了。我想我們都知道那一刻終於來了。儘管他彬彬有禮,我希望他碰碰我。一些簡單的觸摸就好,比如說他的衣角或者手指在羊皮紙上輕輕碰我一下。雖然我希望他純潔一些,現在卻需要他有這方面的知識。我打了個哈欠。
我回想起自己看過的其他繪畫和壁畫,它們這樣傳達恐怖:一些身上長著蝙蝠的翅膀和利爪的小鬼蹲在地上,撕咬著人們的肉,折斷人們的骨頭。或者就是魔鬼本身,毛髮茂密,像一隻龐大的動物,抓起一些尖叫的罪人往嘴裏塞著,彷彿他們是胡蘿蔔。與之相比,我能想起什麼有關天堂的畫面呢?成群結隊的聖女和天使密密麻麻地按等級排列著,展現出無言的肅穆。
儘管危機讓佛羅倫薩人人自危,柯里斯托佛羅家的這座老宅卻是安靜平和。他性格沉著,在整個婚禮過程中,總是用一種友好的眼光看著我;相敬如賓地對待我——他的妻子。我感到相當安心,他看上去既誠實又良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