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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他僵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轉身離去,我聽到門在他身後關上的聲音。我把那捲畫放在膝蓋上,坐了一會,然後把它們舉起來,扔在房間里。
她敏捷地帶著我穿過橋。過了橋之後,人就少了,但當我們走到市政廳廣場的時候,人又多起來。法國人走後的那幾天,市政廳廣場上擠滿了要求改組政府的人群,提議讓薩伏那羅拉統治一切。現在他的支持者莊嚴地坐在城市禮堂中,制訂著新的法律,他們期望以此將一個毫不神聖的城市變得神聖。從會議室里,他們能遠遠看到聖特立尼達橋;魔鬼的惡報近在眼前,其教訓可以讓他們更加投入到他們的任務中去。
「你結婚了。」他終於開口,他的害羞如同盾牌,只是近乎陰沉。
「可是什麼。我跟你說過,這不是貴婦人來的地方。」她現在很生氣,但說不清究竟是因為在意還是害怕,「要是被你媽媽發現,她會把我吊在他旁邊的柱子上的。」
「第五個什麼?」
「不是這樣的。你想想:聖十字教堂的女孩,聖靈堂那對被移到印普魯尼塔的男女,還有三個星期前洗禮堂那個男子。他們都在教堂附近被殺害,殘害他們的方式也都很可怕。一定有所關聯的。」
「對不起,」我言語冷淡地回敬他,「我幫不了你。」
「不,不行,」他吃驚地說,聲音尖利如同我的興奮,「那不可能。」
「誰?」
「那只是因為……它是一個朋友畫的。我……我得把它還給他。」
「你看過了嗎?」
「不能。」他低聲說,接著大聲地重複了一次,彷彿不止是告訴我,也九*九*藏*書在告訴他自己,「我不能幫你。」
為了避免過於絕望,我退縮到圖書館去。圖書館位於房屋頂層向陽的部分,免受潮濕之苦;這間屋子是惟一讓我覺得自在的房間。房間里足有上百卷書,某些竟然是世紀初出版的。最珍貴的莫過於洛倫佐·梅第奇贈送的一套費希諾翻譯的初版柏拉圖全集。我發現書中有書寫精美的贈言:
接下來那些天,伊莉拉對我要上街的要求變得越來越不耐煩了。「我不能什麼時候都陪你上街,屋子裡有很多事情要做,如果你是這屋子的女主人的話,你也有很多事情做的。」當然,我沒有把初夜的事情和她說,她對此耿耿於懷,總是以各種各樣的方式表達出來。她並非惟一一個,現在僕人們都以奇怪的眼光看我。
但我現在知道他要說的是什麼了,不由憤怒起來,說:「那又怎樣?」
附近徘徊,腹部磨著地面,低下頭,裝出毫不在乎的樣子,爪子用力地刨著。直到人們群集的時候,仍有一隻口裡銜著一塊內臟,從旁邊跑開;在橋上被人踢了一腳,它嚎叫起來,不過還是緊緊叼著它的戰利品。
他站在窗邊,眼光穿過一道狹窄的小巷,望著對面的高塔。自我出嫁前夜之後,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了。自那以後,只要稍微想到他,我就會堅決地把這念頭掐滅,如同禮拜結束後人們撲滅祭壇的蠟燭一樣。但現在他又出現在我面前,他轉身的時候,我幾乎能感到自己在發抖。他看起來並不好,顯得更瘦了,那向來蒼白的膚色如同山羊的乳酪,眼睛下面有很九*九*藏*書深的眼圈。我看見他的手有油漆的痕迹,手裡抓著一卷用薄紗包著的畫稿。我的畫稿!我激動得屏住了呼吸。
他徘徊了一會兒,似乎還有話要說,然後轉身朝門口走去。在那兒他停下來說:「我……有其他原因的。」
「這是什麼意思?」她嘖嘖有聲地說,「每天都有人橫屍街頭,只是你這個書獃子沒有發現而已。」
顯然是謊言——這是我第一次,可能也是惟一一次聽到他說謊,他說的時候,甚至都不敢望著我。我眼前浮現出那張被撕裂的畫紙:那男人的身體從脖子到小腹被切開,內臟外露,好像掛在屠夫的鉤子上。當然,直到現在我才想起一幅現實的畫面:那個城裡最聲名狼藉的皮條客被弔死在教堂旁邊的柱子上,一群狗嚙咬著他的內臟。雖然那畫比事情發生早了幾個星期,但內臟外露的慘狀如出一轍。
我聳肩:「這有什麼打擾的?現在我自己是主人了。」我的眼睛仍盯著他手裡的畫卷,「小禮拜堂怎麼樣了?你開始了嗎?」
「是的,我結婚了。」
「但是重要到你想要回去?」
他點點頭。
「我……」
「那你的這黑乎乎的身體就別在這兒擋路。」那人朝著她破口大罵,「賤人!我們不想在街頭看到有著魔鬼膚色的女人。當心些,下一個被殺死的將會是你。」
「然後呢?」
由於被這本書的來歷吸引,我翻閱了幾章。十分慚愧的是,就在幾個月前,這書中的智慧還讓我讚嘆不已,而現在,這些哲學卷冊如同英雄遲暮,雖德高望重,卻已經沒有能力主宰這個繼續前read•99csw.com進的世界了。
「那天晚上……你結婚前那天晚上,我們……你在院子里……」
「我希望這不會打擾到你。」
「什麼意思?你認識他?」
「所有人都認識他,你怎麼不想想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圍觀?馬西里奧·特蘭科洛。你想要什麼,特蘭科洛都能夠,或者說可能幫你找到。美酒、骰子、女人、男人、男孩——他均貨源充足且價格公道。佛羅倫薩最出色的皮條客。我聽說過去兩個星期他加班加點,以便滿足那些外國人的需求。現在可好了,他會下地獄的,一定會的。喂……」她叫著,狠狠打了一下那個推開我們、渴望擠到前面去的人,「人渣,看看你的手碰到什麼地方了。」
他點頭。
看完書之後,我轉向了藝術品。波提切利對但丁的圖解當然還在激蕩我心,但存放那些卷帙的櫥櫃被我丈夫鎖起來了。我將他的僕人喚來,問他拿鑰匙,他表示對此一無所知。我感到他當時在暗自取笑我,也許那只是我的想像?
我爸爸?我哥哥?畫家?畫家……我臉上泛起一抹紅暈,匆忙站起身來。「把他帶到會客室。」
「洛倫佐死後發現的第五個死人。」
「那……沒什麼,我的意思是沒什麼重要的。」
他咕噥地說了一些我沒聽清楚的話,然後說:「我……我把這些帶給你。」他說,顫巍巍地遞出那些畫稿。我接過它們的時候,甚至能感覺到他的手輕微地抖動著……
聖特立尼達橋上的屍體仍在訴說著瘋狂的殺戮嗜血。屍體被吊在靠近小教堂的柱子上,修道士發現的時候,已經讓野狗飽餐了read.99csw.com一頓。伊莉拉說惟一還有人性的是,他是在死後才被掏出內髒的;但也很難說是不是這樣,因為就算他在內臟被掏出來的時候叫喊,塞在他口裡的東西也足以堵住聲音。那些嚙咬他身體的野狗一定是在兇手走後不久就趕到的,因為屍體被發現之後,消息很快傳遍整個市場,我們跟著人群走到那裡的時候,地上只殘留著些許他的內臟。那時教堂的守夜人在扑打那些狗,將它們趕走;不過它們中甚至連最溫順的也還在
「然後呢?還順利吧?」
他仍站著,喉嚨里發出似乎算是謝絕的細微聲響。是什麼讓我們兩個如此神經兮兮、不知所措?伊莉拉曾對我說過,無心的清白比有意的引誘更加危險,那是什麼意思?當然,我已經不再清白了。我想起他在夜裡畫那些屍體的內臟,我知道,從某些方面上說,他也已經不再清白了。
「有人來訪,夫人。」
贈好學如好色者柯里斯托佛羅。
「一幅草圖?」我的聲音變得冷漠起來,他剛才澆滅了我的希望,現在我也要報復他,「恐怕我記不起來了。也許你可以提示我,它是什麼樣子的?」
我十分難過,彷彿一下子從天堂掉到地獄……「我知道了,好吧……」我站起身來,驕傲得不肯讓他看穿我有多難過,「我知道你當然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你還沒有明白嗎,伊莉拉,」我急切地說,「現在是第五個了。」
我的胃緊縮了一下,感到驚喜交集,如同天使報喜時,我們的聖母聽到上帝的恩賜之後那種感覺;雖然我知道這麼比喻褻瀆神明,但忍不住這樣想。「啊……你這九*九*藏*書麼想!……那麼你能幫我嗎?」
我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不,你不知道的。」他反應激烈地阻止了我的念頭,「我不能教你任何東西。」他看起來極端驚恐,似乎我所建議的是十分下流猥褻的事情。
「為什麼不?你懂得這麼多,你……」
她笑著說:「可這些人的罪孽如何呢?兩個妓|女,一個嫖客,一個雞|奸者和一個男妓。也許他們不過是以這種方式懺悔呢。至少,無論兇手是誰,他都是在替天行道。」
「我掉了一些東西……一張紙。一幅草圖。要是你願意還給我,我會很感激你。」
「歡迎光臨,」我說,小心翼翼地搬過一張我丈夫的實木椅子,「請坐。」
日期是1477年,我出生之前的一年。簽名十分精美,本身就是藝術,除了洛倫佐本人,還有誰呢?我坐下來,看著那筆跡。要是洛倫佐還活著,應該和我丈夫差不多年紀。我丈夫和他的關係,顯然比我自己意識到的要親密;要是他回到家裡,我們談到這個的時候會說些什麼呢?
「是不能,還是不肯?」我瞪著他,冷冷地說。
「除非你的睾丸先被掛在梅第奇的皇冠上。」她咕噥著,把我從人群後面推出來。
「哦,你沒看到嗎?現在我結婚了,我的丈夫希望我過得快活一些,我知道他一定會允許你教我畫畫技巧的。也許我還能在小禮拜堂充當你的助手呢,我……」
「你知道我不是評判者……但我想……我想你的觀察力和畫筆真的不錯。」
他聳肩,「一位先生。他沒有通報姓名,在樓下等著呢。」
過了一個鐘頭,他又來找我了。
「可是伊莉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