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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她也是我見過的,赤|裸的她仰面躺著,四肢張開。她就是為小禮拜堂的壁畫準備的畫稿上的那個女孩,平躺在她的擔架上,等待上帝顯靈,讓她起死回生。但現在再無這種還陽的可能了。因為在草圖中,她非但已經死去,而且屍體也被割開。她的臉因為痛苦和恐懼而扭曲,她的小腹被切裂撕開,在一團血肉模糊中有個很小但清晰的形狀,一個剛剛成形的胎兒。
「你總是個美食家,亞歷山德拉小姐。」他咧嘴笑道,「你不在之後,這裏可冷清多了。」
「也許那是真的。」我說,「但我們仍不能眼睜睜看著他餓死。」
我搖搖頭。
「也許他會死掉。」
再接著是一些女人的畫像。有個側身躺著的老婦人,依然渾身赤|裸,腹部的肌肉鬆弛低垂,一隻手舉起來彎在頭上,似乎在試圖保護自己免遭殺害。她身上到處都是傷口,另外一隻手的角度很古怪,胳膊指的方向不對,似乎被打斷了。但最讓我吃驚的是一個較為年輕的女子。
「所以沒有人見過他?」
「你的飯菜在這裏。」她扯開嗓子叫道,「廚子說你要是不把這些吃掉,他就不送飯了。這裡有烤乳鴿,有美味的蔬菜,還有一瓶紅酒。」她又敲敲門,「最後的機會了,畫家。」
然後是那些屍體。最初是那個我已經見過的沒有內髒的男人,有數以十計的草稿畫著他外露的臟器。接著是另外一個人:這人因受絞刑而死,身體平癱在地上,似乎剛被人從絞索上放下來,脖子上勒印宛然,面部青腫,雙腿間還有便溺失禁的痕迹。
「聖器室。」
「我們每天在外面擺一個盤子。」
「壁畫怎麼樣?他畫好了嗎?」
九*九*藏*書燒焦而已。我把它們帶到光線比較明亮的外間,輕輕地擺在桌子上。
「什麼意思?」
那些年老的僕人對我們的到來表示歡迎,彷彿我是歸家的浪子。不消說,我走後家裡變得更冷清了。也許我曾是個搗蛋鬼,可我畢竟也還給家裡增添了生氣。每個看到我的人都說我的容貌變了,我想也許是因為生病吧,我的臉龐顯得瘦削了一些。我懷疑爸爸也許會說,他最小的女兒不再有著女孩的臉蛋了,看起來像個婦女啦。
我們兩個都在裏面。
「這麼說吧,我也不知道。不過盧多維喀說她聽到他在哭喊。」
要是沒有看到那冒著煙的鐵桶,我也許就不會受到困擾了。鐵桶在屋子的一角,當我轉身離開的時候,第一眼就看到一幅粗糙的畫面:一些彎曲的黑影在牆上攀援而上,直到天花板。但當我走近,伸手去觸摸它的時候,我的手被灼得猛然縮回;我這才去注意半埋在土裡的鐵桶。
他的口氣毫無惡意,更像是說出一個事實。我想起畫家剛來的那個春天的晚上,爸爸對他禮敬有加的情形,現在想起來很遙遠了。我記得我們大家都很興奮:有個真正的藝術家在我們的屋頂下生活,畫下我家的興旺發達。每個人都把它當成是家望隆盛的標誌,當成是我們的身份和未來的象徵。現在看來,這一切都過去了。
「然後他出來?」
「鑰匙沒用的,他把門反鎖了。」
歸寧。
「他怎麼知道食物送到了呢?」
「放在大門外面還是聖器室外面?」
我從陰暗處跳出來。他被我嚇了一跳,走回房間,試圖把門關上,但他手裡歪歪斜斜地端著托盤,動作已經不再協調read.99csw.com了。我把腳伸在門縫中,將自己擠進去。他跌跌撞撞地後退,托盤和裏面的飯菜脫落,紅酒潑在牆上,劃出一道拱形。門在我身後砰然關上。
她聳聳肩,好像她不能再說些什麼了。
「沒有,不過夜裡他有時候會發出一些聲響。」
「要是你錯了怎麼辦?要是他一時頭腦有毛病那怎麼辦?這與你無關,你現在有自己的家庭,你碰到的麻煩一支軍隊都解決不了。這些留給別人去做,他只是個畫家。」
「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她粗聲說,「多數僕人認為他已經瘋掉了。他們說他整個冬天都在畫著他們扔掉的動物屍體。廚房裡的人認為他已經被魔鬼附身了。」
我穿過桌子,在他身邊坐下。「你好,哥哥。」我微笑著說,「你換衣服啦。我可不認為灰色適合你。」
「不,有人在的時候他不出來。廚子等過他一次,但他沒有出來。」
他側頭想了好久,才弄明白我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你懂什麼,亞歷山德拉?你真多嘴,會被詛咒的。你丈夫和你一起回來了嗎?」
「廚子說飯菜準備好了,亞歷山德拉小姐。」
「我要去探望他。」我說,「鑰匙在哪兒?」
「沒事的,他不會傷害我。」
她還記得那晚我發瘋一樣用自己的血作畫,她對我仍是心有餘悸。我腦子裡當然還想著那個年輕女子臉上的痛苦和恐懼。她和其他人臨死時被畫下,這決無可疑。想起他的時候,真是又痛苦又甜蜜。我想起第一天我對他的奚落,以及他憤怒而笨拙的回擊;我想起他替我畫像那天,他慢慢地、害羞地向我敞開心懷,像孩子般說到他的畫筆何以有如神助https://read.99csw.com。不知何故,我覺得無論他變得多麼喪心病狂,他也不會傷害我。
「你在那兒找到什麼了?」在我們爬上通往聖器室的狹窄樓梯上,伊莉拉問。
在屋子中,我覺得很陌生,恍如這隻是一個在夢中來過的地方。我走到餐廳的門口,盧卡正把臉埋在一個盤子里吃著飯菜。如果說他是天使的話,也是很可怕的那種。他的臉看上去像一塊巨大多孔的岩石,臉上的痘痕則是石頭表面上那些細微的水孔。他大口大口吃著,嘴裏發出不雅的聲音。
「哦,盧卡,」我說,「你要是有腦瓜記住該記得的事情就好了。」
「你應當慎言謹行,妹妹。你那錯誤的知識就是魔鬼,比起那些除了福音書之外一無所知的貧窮婦女,你會因為它而遭受折磨。你那些寶貝古代賢哲,現在已經被法律定為非法了。」
我坐在一旁,看著他手指靈巧地掰開蒜瓣,比放債的人數銅幣還快。我的童年充滿了這個廚房的味道:黑胡椒和紅胡椒、生薑、丁香、藏紅花、豆蔻,還有我們自家的紫蘇磨碎后濃郁的香味。「給他準備一盤特別的東西,」我說,「一些讓他聞到香味就會流口水的東西。他今天也許會很餓。」
在頂樓的廚房,廚子對此漠不關心。如果那人不想吃,他就真的不想吃。過去四天來,送去的食物都原封不動,也許上帝餵養他呢。
我伸手進去,把沒有燒毀的部分掏出來。上面的紙張只被燒掉一部分,有些還僅是頁邊
伊莉拉把托盤放在門邊,這樣剛烹飪好的肉香就會從門縫下面傳進去。一個餓了幾天的人聞到這香味會怎樣呢?我無法想像。
不過,爸爸和媽媽都去泡溫泉了,九九藏書至少要幾個星期才回來。我得派人送信通知他們我的
基督受難像沒有完全被火焚毀,它斷成兩塊,所以很難說究竟是他先將其折斷了再投入火爐,還是他被微弱的火焰激怒,將其拿出來在牆上弄斷了再投進去的。十字架已經變成一堆碎片,基督的雙腿也斷了,但釘子仍釘在足上。他的上半身痛苦地掛在十字架的碎片上。我小心翼翼地將其捧著,即使已然被毀,這塑像看起來仍充滿激|情。
「我敢打賭,這一定沒有你的鴿子肉餡餅好吃。」我說。
「那你就不應該來,對我們這個神聖國家的新律令,你和我一樣清楚。女人要是沒有丈夫陪著,便是誘人墮落的皮囊,應當閉戶不出。」
此前,我從未聽到我的哥哥如此口齒伶俐。不僅如此,他還躍躍欲試,要踐行他所說的話,我看到他的拳頭在桌子上握成一團。托馬索是對的,他一直都是個暴徒。惟一的不同是,他現在對他的哥哥不那麼感激了。不過他要是變節,我們全部人都會惹上麻煩。
至於我自己的家庭?這麼說吧,已經沒有任何值得留戀的溫暖了。我是局外人,對我來說,在痛苦中尋找一個知心的夥伴,也許是治愈寂寞的良方。
瑪麗亞的聲音嚇了我一跳。「我……我馬上出來。」我說,匆忙抓起那些畫稿,塞進自己的裙子。
我的畫像無所不在,在聖母像的草稿上,我的臉孔重複出現十次,二十次,姿態各不相同,但看上去無一例外地端莊且略帶揶揄。他費盡心思尋找恰當的角度來畫我的頭,還順便畫了一個直勾勾地望著看畫的人。這雖然不過是眼睛移動了幾個角度的雕蟲小技,但效果十分出色。這個年輕女子看起來是這麼咄九-九-藏-書咄逼人,她似乎是在對看著她的人進行挑釁,而不是歡迎他們的到來。
「沒有人知道。他上個月把那些學徒送走了,」她停了一下,說,「他們好像都不願意留下來。」
當我問起畫家的時候,瑪利亞顯得有些慌亂。「我們好久沒看到他了,我……我是說他住在小禮拜堂,整天都在,從沒有出來。」
他的房門虛掩,裏面有一股霉味,散發出久無人居的氣息。天使和聖母非凡的畫像仍在外間的牆上,沒有完工的石膏有些剝落,如同遠古的遺迹。他用來擺放畫稿的桌子空空如也,牆上的基督受難木像也杳然無蹤。
我等著。過了好一會兒還是靜悄悄的。門后終於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他拉開門閂,把門打開一道縫兒,搖搖晃晃地走出來,彎下腰去拿起托盤。
「其他入口呢,從聖器室進去?」
「好吧,不過你知道,你們不能單獨在那兒相處。」
「那他吃什麼?」
然後她的腳步重重踩在石階上,砰砰地走下樓梯。她在下面停下來,抬頭望著我。
「呃……只有幾張畫稿。」
「我們敲門。」
我讓伊莉拉和其他僕人留在廚房和廚子閑聊,自己走下樓梯,穿過後院,走到畫家的起居室。我不知道自己要尋找什麼。要是我現在遇到她,我會說些什麼呢?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以致整個事情變得一塌糊塗。
「也被反鎖了。」
「哦,那很好啊。不過我想你要是有時間應該把它洗一下,白衣服要是太髒了,可會變成黑的。」
「哭喊?」
它們可分成兩類,一類是我的畫像,一類是那些屍體的畫像。
他皺眉說:「這是制服,亞歷山德拉。你應該知道我現在身在上帝的軍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