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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我默默地點頭,走到桌子旁邊,撕開幾個盒子的貼條,把手指伸進那些粉末中去:深黑色、托斯卡納的藏紅花提煉成的金黃色,還有一塊深黃色的鉛錫礦石,有了它,可以調配出畫上百棵樹和其他植物所需要的綠色顏料。這麼多顏料就像風雪后的第一縷陽光照在這個冰封的城市上,讓我震驚。我微笑著,眼裡噙滿淚水。
「你生病的時候,他布置了這些東西。我把那些從你的箱子里拿過來。」她指著我那本卷邊的切尼尼的札記,「是那本,對吧?」
她瞪著我說:「哪個上帝?你的,還是那個修道士的?」
「好吧。」我說,「我想,無論你心裏在想什麼,上帝都會看到的,他會知道你是個好人,他會用仁慈的眼光看待你的。」
「有些東西你應該看看,我等這一刻好久了。」
出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個新潮的工作室:一張書桌,一個石水槽,旁邊有幾個小桶;窗邊的桌子上擺著一排貼有標識的瓶子、盒子和包裹;接著是各種大小的畫刷。緊挨著的是一塊斑岩硯台,兩大排各種尺寸的木板,上好了油漆,隨時可以開始在上面作read•99csw•com畫。
她是對的。我小的時候,一切都很簡單,只有一個上帝;雖然他憤怒的時候聲如響雷,但當我深夜向他訴說的時候,他的慈愛也會讓我溫暖起來。我學到的越多,這個世界就變得越複雜異常,他也越來越寬容,接受我的知識,和我一起快樂。因為無論人們取得什麼成就,最直接和最深層的原因在於上帝。但這似乎不再正確了。現在,取得最大成就的人,看起來和上帝,或者說這個統治了佛羅倫薩的上帝最是對立。這個上帝被魔鬼絆住了,沒有時間來欣賞美麗或者奇迹,我們所有的知識和藝術被指責為供魔鬼藏身的地方。現在我不知道哪個上帝是真的,只知道哪個上帝更加大聲。
「沒有但是。像你所說的,他和你達成了一筆生意,你允許他執迷不悟。托馬索只是個兼職的妓|女,而你是這房子的女主人。他最好像對待女主人一樣對待你。」
對白色的嗜好會使聖十字教堂的染缸開工銳減。我記得河邊那些骨瘦如柴的小孩,記得他們染滿顏色的皮膚。將顏色從衣服上去掉,相當read•99csw•com於奪走那些工人的飯碗。雖然薩伏那羅拉口口聲聲宣揚平等,但他對窮人如何自力更生、致富發家毫不知情。我丈夫也是這麼認為的。我得承認,在我們的對話中,很多次我驚奇地發現,要是他對權術有興趣,由他來治理國家,可不知道要比那些小屁孩好上多少倍。
但最終,對染工的傷害也就是對我爸爸的傷害,雖然他遠比那些工人富有,但家財再大,終究也會坐吃山空。
儘管如此,我們第一次出去的時候,我還是嚇了一跳。那時已是暮春了,這座虔誠的城市顯得非常沉悶。念珠撞擊的聲音取代了妓|女嗒嗒作響的鞋跟,街上只有那些竭盡所能拯救人們靈魂的男孩。我們在廣場碰到一群這樣的男孩,正在進行演練:一群只有八九歲的男孩扮演著上帝的軍隊,家長在旁邊為他們加油;伊莉拉說這些家長為了把孩子打扮得像天使,不惜買來成捆成捆的白布。就算是富人也穿得樸素異常,所以這座城市的五顏六色被漂白了,變得很單調。那些在城裡進進出出的外國商人為這變化感到吃驚,但他們不能確定,他們究九九藏書竟見證了一個人間天國,還是某些事情正在變得更加邪惡。
但有一個例外。薩伏那羅拉在大教堂的講經壇上宣布,佛羅倫薩沒有參加戰爭的義務。梵蒂岡是什麼?梵蒂岡無非是一個更加富裕腐朽的修道院,也是一個等待他去肅清的地方。
在這座城市被冰封的那些漫漫長夜,柯里斯托佛羅和我曾深入討論過這次戰爭。薩伏那羅拉富含敵意的虔誠威脅到的不僅是教皇的生活方式,還有整個教會的結構。這是惟一能阻止他的玄機所在。過去幾個月來,佛羅倫薩內部反抗薩伏那羅拉的力量如同洪水來臨時的泥屋那樣倒塌下去。當一個政府已經站穩腳跟的時候,只有野蠻和愚蠢的人才會起來直接反抗它。他認為保持異議是在野的最佳藝術。
室外冰雪融化,大地回春,我做起一桌顏色的盛宴,手指生出老繭,也被顏料染黑了。要學習的東西太多了。從調配色料到磨光木板,伊莉拉都幫著我。沒有人打擾我們。我花了五個星期中的大部分時間,把自己的《天使報喜》搬到木板上去。我的精力投入到聖母旋轉的裙褶中去,給地板塗上深赭色,又讓加read.99csw.com百列戴上一個金葉做成的冠飾,在黑色邊框的襯托下顯得光彩奪目。就這樣,我忘記了丈夫和哥哥給我帶來的痛苦,治愈了自己。
她拉著我,走出我那洞穴般黑暗的房間,摸著牆壁來到一個小房間,那是計劃當嬰兒房的。
但現在,那些不當權的人也已經默不作聲了。一度被當成新知識的驕傲和快樂的柏拉圖學園已經被關閉了。它最大的一個支持者公開投靠薩伏那羅拉,準備宣誓加入多明我教會。
不久,我恢復了平靜。我開始問她,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她的描繪很生動,把我逗樂了。
她從衣袋中掏出一把鑰匙,把鎖打開,推開門。
這些謠言讓我想起了自己的家庭。
「但是……」
如果我丈夫和我之間沒有愛情,那麼,至少我能擁有這麼多畫畫用的材料。
那晚之後,我病了一段時間。伊莉拉十分擔心,把我的小刀和毛刷都拿走了,等到我恢復理智才拿回來。我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對生活失去了興趣,對食物也沒有胃口。傷口腫脹開裂,我因此發燒。伊莉拉替我敷好藥膏,傷口慢慢愈合,病情這才有點起色。不過我的手臂留九_九_藏_書下的一道傷疤,從猩紅色逐漸變成白色,直到今天仍在。她像地獄的惡鬼一樣,無時無刻不守護在我門口;頭一天稍晚的時候,我丈夫進來問候我的健康狀況,他出去之後,我聽見他們在門外吵起來。但毫無疑問,他們兩個永遠都不會戰勝對方。
「他想要一個孩子。現在他開始明白了,他光顧戳你兄弟是生不出孩子的。」
我一想起他們,當然立即就想起了那個畫家。現在我也能熟練地使用毛刷了,我們要是在一起,該有多少共同語言呢……
她聳聳肩。「你應該去聽聽他們怎麼談論你,他們既希望你是聖母,又希望你是盪|婦。我不知道他們究竟喜歡哪個。」
教皇似乎沒有類似的疑問。伊莉拉帶回來的謠言說,教皇在梵蒂岡教廷冊封他的情婦,像分發糖果一樣,把各地紅衣主教的帽子派給他的私生子。法國國王領著他的軍隊橫掃那不勒斯之後,沒有進軍耶路撒冷,而是回到了北方。但亞歷山大四世並非一個軟弱的教皇,無法忍受第二次被佔領的侮辱;他號召起一支城邦聯合軍隊,將他們打得夾著尾巴逃了出去。
我們兩個都知道,和他作對不是獲得自由的捷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