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木篇 八子案 第十四章 八子論戰

木篇 八子案

第十四章 八子論戰

樂致和彈琴時並不焚香,只應節氣選些花葉果蔬供在琴邊,以作節禮。那天他摘了幾片嫩草芽,向烏眉討要了一碗清水,將嫩芽漂在水中,擺在琴前正中央。之後,才端坐琴前,凝神屏息,徐徐抬臂,緩緩伸指,在琴弦上輕輕一撥,霎時間,一縷春意從指尖流出,如東風啟信,遙遙而至,又如春|水融冰,漫漫而涌。之後,便覺千里春草競相萌芽,萬物生機次第而醒,一派春光融融漾漾,天地隨之煥然而明……
簡庄正聲道:「我知道這太為難你,但為天理大義,只得委屈你稍作通變。古今多少賢德女子,也曾為義捐節、為國殞命。」
簡庄點了點頭:「孟子言,惻隱之心,仁之端。這天地生春,育養萬物,也是一個仁字。儒者之命,正在推這一點仁心,以合天理。」
田況一直捏著兩枚棋子不住揉搓,發出的聲響越來越刺耳,這時,他猛地停住手,也加入論戰:「借本鄉本地商人的錢,多少還念些人情舊誼。借了官府的錢,則容不得半分通融。下戶小農,寧願借商人倍息的錢,也不敢碰官府這二分利。這樣的法,不管好壞,最終都是給州縣官吏一個施虐於民的新由頭。」
簡庄答道:「能怎麼辦?孟子不是曾言『莫非命也,君子順受其正』?你我能做的不過是先正己,再及人。宋齊愈一事,已經儘力,就這樣吧,多想無益。倒是章美,各位再多盡些力,一定要找到他。」
這一條宋齊愈早已想明,隨口應道:「何謂祖宗之法?是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法,還是我大宋太祖所設之法?若是前者,堯舜禹湯文武代代不同,各有損益。若只守祖宗之法,周公何必制禮作樂?何不死守堯舜之政?若是後者,我大宋之法並非太祖一天之內憑空設立,也是因襲唐制,有所增損。太祖之後,太宗、真宗、仁宗又皆有更張,這世上可有萬古不變的祖宗之法?」
七子被他噎得說不出話,全都鐵青著臉,半晌,簡庄才緩緩言道:「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宋君既然無視百姓怨憤,執意推崇新法,便是與天下萬民為敵,也是與我們幾位為敵。我這陋宅難留宋君,宋君請!」
當年王安石為推行新法,曾向神宗皇帝進言「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這話成為當時及後來人指責王安石的罪證之一。宋齊愈知道這話說得驚世駭俗,但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要力改時弊,必得有這般氣度才成。
宋齊愈立即反問:「若是一人病重垂危,請到扁鵲來醫治,他開出一道方子,你用還是不用?」
但鄭敦瞪著他,不再說話,眼中怒氣始終不消。
鄭敦的祖父名叫鄭俠。當年王安石說服神宗變法時,天下騷動,群議沸起。但王安石學問淵博,口才九_九_藏_書極佳,滿朝反對新法的臣僚群起攻之,他以一敵百,舌戰群僚,沒有一人能論得過他。
宋齊愈笑起來:「你這又是本末不分,將法之對錯和法之施行,又混為一談。施行失當,該去查問州縣官員,豈能將這些錯全都歸之於法?」
江渡年早已不耐煩,不等章美答言,搶過話頭:「果然是說著好聽。你難道不知那些胥吏?他們到鄉間丈量土地,官吏豪強不敢碰,只對下戶小農百般刁難,任意妄為,不是增了稅,便是減了田畝,這些年竟開始追究田契,多少農戶田地被指為違律,田產被強行收歸官府?」
章美答道:「各代之法,雖有增損,卻難違天地常理。如節用愛民,即便萬世萬代,也不可違逆。這常理便是祖宗萬古不變之法。」
鄭敦忙道:「當年王安石竟然說『天變不足畏』,實在是狂妄無理至極。」
那封信,她寫了三天,無論如何都落不了筆。孔子不飲盜泉之水,只因憎其名不凈,她一個潔凈女子,又怎麼能寫這些邀歡偷情之語?
宋齊愈反問道:「他何時不要百姓安寧了?」
宋齊愈知道他們念誦的是《易經》中的句子,也是關於生之仁,與自己所想不謀而合。
郎繁搶過來答道:「本朝行募兵法,兵農分離,兵衛國,農耕田,各不相擾,互助互利,本是莫大良法。王安石卻興出一條保甲法,每戶男丁兩個抽一個,強迫練武習戰。農人儘力耕田都未必能養家糊口,再抽掉一個男丁,這不是擾民是什麼?你難道沒有聽說有農夫為逃保甲,不惜斷指自殘?」
樂致和原本極少說話,這時也忍不住高聲道:「是葯三分毒,即便是扁鵲、華佗,也不敢在倉促之間,胡亂開出一道方子,隨意讓人用。何況這天下之大,僅憑王安石一人,妄造出這些新法,是非對錯未曾檢驗明白,便大肆推行於世。這不是貽害天下是什麼?」
宋齊愈忙道:「保甲法練武習戰都是在農閑期間,並不會妨農。何況,本朝承平百年,人不知戰事,一旦強虜攻來,如何應付?」
宋齊愈忙道:「令祖父一腔愛國憂民之情,出於赤誠——」
那一刻,心底這一線天光斷然熄滅。
鄭敦立刻反駁道:「當年因為變法而生旱災,我祖父上呈了《流民圖》,神宗皇帝因此罷免了王安石,旱災也跟著就消了,這難道不是天災警示?」
鄭敦起身道:「那我先回去了,再去打問打問。」
宋齊愈答道:「判斷法之對錯好壞,當看它設立的緣由。青苗法之前,每年開春及秋收之前,農戶新陳不接,衣食難繼,沒有餘錢買種,只得向富室商人借貸,利息往往翻倍。借兩斗還三斗,已是看顧了鄉里情誼。青苗法正是為解民困而九*九*藏*書設,青黃不接之際,官府借給農戶錢,只收二分利息。這救急之法,有何不當?」
宋齊愈知道鄭敦惱怒事出有因,當年鄭俠獻圖之後不久,便被王安石親信呂惠卿發配到海南,病死在窮鄉。鄭敦的父親是被親戚收養,才活了下來。
簡貞驚了一跳,是二嫂烏眉。
江渡年、田況、樂致和也都起身道別。簡貞看幾人都有些渙散喪氣,自己也不由得輕嘆了一聲。剛要迴轉身,卻聽背後一個壓低的聲音:「瞧!被我說中了吧?」
「但仍是誣陷?」鄭敦惱怒起來。
那場論戰後,東水六子連續幾天聚到這裏,一起商議如何挽救宋齊愈。眾人一致認為宋齊愈迷途已遠,恐怕再難勸回,他一旦踏入仕途,必定會追隨蔡京力推新法。救他、救天下的唯一辦法就是阻止他進入仕途。
眾人都低下眼,並不看他。宋齊愈又笑了笑,轉身離開了簡家。
宋齊愈回擊道:「一個治病的良方,因為庸醫胡亂用藥,害到一些病人,便要連這方子也一起毀掉?」
又是一陣沉默。
章美道:「保甲法已行了幾十年,這東南依然被方臘肆虐席捲,何曾見到什麼防衛?」
宋齊愈最不喜這樣首尾顛倒、本末不分,立即反問道:「這究竟是法之錯?還是人之過?法若錯了,便來論法;法若沒錯,便是執行人有過。將人之過歸罪於法,豈不是因噎廢食?司馬光以來,眾人非議新法,大多都是這樣不問根本,因人罪法。」
鄭敦臉漲得通紅:「你是說我祖父借旱災誣陷王安石?」
郎繁在一旁厲聲道:「區區王安石,豈是治世之扁鵲?他不過是拾法家貪酷之術,撿漢武奪利之技。」
簡庄聽到,冷聲道:「民不加賦而國用饒?這田地有限,人力有數,生財有度,不加百姓賦稅卻能增加財富,天下豈有這憑空生財的法術?難道不聞巧婦難為無米炊?要生國家之財,除去剝扣百姓之財,還有第二種辦法?」
宋齊愈道:「那隻因平日練習不夠。」
哥哥簡庄再三催要,她才狠心提筆,蓮觀的那封信她已經讀了很多遍,語氣情緒早就熟絡,情急之下居然一揮而就。寫完擲筆,竟然臉頰赤紅,額頭細汗,大病初愈一般。
——給宋齊愈的那封相親假信是她寫的。
宋齊愈答道:「養兵自然是備戰衛國,但兵未必能處處防護得到,就如眼下東南內亂,若百姓平日習戰,到這時便能防衛鄉里。」
章美又冷笑了一聲:「若民不得安寧,這利要它作甚?」
一回想立春那天,宋齊愈心裏都會黯然。
鄭敦在一旁卻問道:「簡庄兄和章美所引這兩句,可是敬順天命、仁以為己任的意思?」
簡貞在簾內偷望,趙不尤走後,哥哥簡庄和其他四子都默不作聲,各自九*九*藏*書低頭想著心事。
章美接著念道:「日月麗乎天,百穀草木麗乎土。重明以麗乎正,乃化成天下……」
宋齊愈想了想,才明白過來。春屬木,主生,主仁,烏眉雖然未必能真正領會曲中之意,但人同此心,心同此情。樂致和琴曲發自天地生意,這支《春啟》曲調和暖,韻律溫柔,如同春風滲入凍土,蘇醒了草根一般,觸動烏眉心性深處,喚醒了她原本自有的惻隱之心,加之新近懷了身孕,從而催出愛慈之淚。
章美道:「好,你要論法,我們便來論法。你方才說怨恨新法者,只是富貴之人。我來問你,怨青苗法的,也全都是富貴之人?朝廷既已收了百姓賦稅,又生出這謀利之計,與市儈爭利,這便是你所言民不加賦之良法?」
聽到嫂嫂從後面廚房提水出來的聲音,她才驚覺,慌忙拭掉淚水,急步回到自己房裡。
她不好再推拒,只得點頭應承。
宋齊愈聽了,銳氣頓減,他低頭默想了片刻,才開口道:「王安石一生清素,雖貴為宰相,衣衫臟舊卻從不介意,吃飯也只夾面前那道菜。他于自身,何曾有過半點利心?他言利求利,也只是為救時弊,盼著能富國強軍。」
簡庄一時語塞,章美接過來問道:「說來固然好聽,但王安石新法中哪一條做到了不加民賦?」
望著紙上那幾行字,她才猛然驚覺自己並非是在仿寫蓮觀,而是抒寫自己深藏心底、從不敢想甚而並不知曉的渴念。
他忙解釋道:「我絕沒有半點這個意思。」
烏眉一向愛說愛笑,簡庄也管束不住,八子相聚時,她在一旁奉茶,時常要說些不著邊際的話來。今天,樂致和彈奏時,她跪坐於一旁,竟也被琴聲牽住,一動不動聽入了神,這時才忽然輕嘆了一聲。宋齊愈向她望去,見她眼中竟落下淚來,他大為納悶,甚而覺得有些好笑。烏眉自己似乎也覺著奇怪,慌忙用袖子拭掉淚珠,悄悄起身躲進屋裡去了。
她知道哥哥這樣做是逼不得已,是出於顧念舊友及蒼生,才想出這個計策。
這時,章美問道:「這天地之變,的確難講,但『祖宗不足法』也沒有錯么?」
宋齊愈答道:「方田均稅法、青苗法、均輸法、免役法,皆是民不加賦之良法。頭一條『方田均稅法』更是立竿見影。天下田地,官吏豪強佔了十之五六,卻有不少隱匿瞞報,或是逃避稅賦,或將賦稅轉嫁於小農。而下戶小農就算想瞞,那區區幾畝地又怎麼能瞞得住?不多收已是萬幸。方田均稅法重新丈量天下土地,根除隱匿,增加賦稅。這豈不是民不加賦而國用增?但這一條首先觸怒了這些大田大地的官吏豪強,所謂怨聲載道,其實大多是這些非富即貴者貪酷無理之怒。真正的百姓民聲又怎麼能https://read.99csw.com輕易傳到天子耳中?」
於是他搖頭道:「王荊公這一句並不是要違天,只是不願人妄測天意。孔子不也曾說『天何言哉』?但自漢代董仲舒講天人感應,漢儒將之漫延成災異讖緯之學,這流弊直到今天仍大行其道。天地變化,本屬自然,人卻附會出許多說法。但你想,這天地這麼大,這一年之中總有某處有某種天災,難不成這天下每時每刻都無德?」
如何阻止?大家想來想去都想不出好辦法,最後是鄭敦忽然提到了蓮觀。簡貞和院里諸子一樣,也是頭一次聽到這個女子。諸子終於找到了宋齊愈的弱點,都有些振奮,簾內簡貞的心卻像是猛地被冰水澆透。
鄭俠成為力轉乾坤、拯救天下的豪傑,一時間廣被讚頌。
哥哥遞給她一頁紙,是章美設法偷來的——蓮觀寫給宋齊愈的信。
宋齊愈頓時愣住,沒想到簡庄竟至如此,再看其他六子,都冷著臉,齊齊瞪著他。他知道沒有回還餘地,只得站起身,勉強笑了笑:「今天爭得過於執著了,還請諸位諒解,那我就先行告退。」
她滿面通紅,拿著信的手都有些發抖,幾乎嚇出淚來,低聲道:「哥哥,這樣的信我寫不出來……」
宋齊愈見他應得好,提起了興緻,立刻回擊:「王安石變法,何曾違背這節用愛民的道理?正因冗官、冗兵、冗費拖得國用不足,百姓疲弊,百年祖宗之法已難革其弊,他才創製『民不加賦而國用饒』之新法。」
宋齊愈笑道:「豈不聞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只要有利於國,有利於民,何必分儒法道釋?」
讀過那封信,讓她驚駭不已,一個女子竟然敢如此公然向男子吐露私情!
那天,大家坐在簡莊家院子里,仍舊一人一領席一張幾,聽樂致和彈奏立春新曲《春啟》。
天下之習,皆緣世變。
一曲奏罷,滿院生春,心也似被春|水洗過,一片和煦明澈。
宋齊愈雖然敬重鄭俠的品格,對這件事卻一直有異議,便道:「發生大旱,令祖父上《流民圖》是熙寧六年,王安石被罷相是熙寧七年,時隔兩年,旱災緩解,不是很常見嗎?神宗薨后,元祐太后垂簾聽政,停罷了新法,那兩年同樣有旱災、水災,這天災又是在警示什麼?」
良久,鄭敦才小心問道:「簡兄,我們該怎麼辦?」
簡貞沒有答言,嘴角勉強笑了一下,轉身回自己房裡去了。她呆坐在桌前,怔怔望著桌上的筆墨紙硯,心裏空落落,一陣陣泛苦。
章美反駁道:「你可知各地官府以借貸之數來評定優劣,州縣官為爭個優評,不管農戶需不需要,強行借貸,等要還貸時,又百般催逼,多少農戶因還不了這錢,賣屋賣田,賣妻賣兒,甚而流亡逃難?」
烏眉往九-九-藏-書簾外覷了一眼,仍壓低聲音道:「我早說不能做,遲早要被人揭破。如今滿京城的人恐怕都要傳說——東水七子合起來整治宋齊愈,你哥哥這一世名聲從今算是糟踐了。」
宋齊愈知道簡庄這見解來自於其師程頤及司馬光,宋齊愈也早已想過,立即答道:「這財不但要會生,更要會省,會用。同一斗米,笨婦人和巧婦人兩個,吃進嘴裏的數目大不同。笨婦人不會儲藏,被老鼠偷吃掉一些,霉掉一些,淘米撒掉一些,又煮煳一些,吃到嘴裏恐怕半斗都沒有。王荊公便是那巧婦,還是這一斗米,他儘力將那些偷掉、霉掉、撒掉、煳掉的米都救回來存好,這便是民不加賦而國用饒。」
大家靜默良久,誰都不忍發聲,只有烏眉忽然發出一聲嘆息。
從小她就極能自持,那幾滴淚后,她便強令自己斷念、死心,重新回到井底之靜。然而,第二天諸子商議出計策后,哥哥簡庄就將她叫到書房,讓她寫那封假信,說諸子都是男子,由她來仿寫,口吻才更像。
簡庄雖然神色極難看,但畢竟修為甚高,他緩緩道:「君子非不言利,卻慎言利。《孟子》開篇即言,『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王安石最大之過,在於眼中只有一個『利』字。小民爭利,尚要先顧些仁義是非。堂堂一國之宰,卻開口閉口只知言利。上行下效,這天下便只剩個『利』字。利慾之下,誰還顧禮義廉恥?若沒了仁義,這人間還成什麼人間?遍天下儘是逐利的禽獸而已。卻不知,若無仁義,這利也是難逐到,就是逐到,也難長久。只看新法施行已幾十年,究竟利了誰?國用仍是不足,百姓仍然困頓,只營造了些宮觀,平地起了座艮岳……」
當時,鄭敦的祖父鄭俠只是皇城的一位門監,卻心系國家,痛恨新法,他繪製了一幅《流民圖》,將新法實行之後,百姓遭受旱災流離困苦之狀,全都畫于圖上,雖然屢遭上司斥罵,他仍設法將《流民圖》上呈給神宗,神宗見到此圖,心中悲愴,只得罷免了王安石。
江渡年高聲道:「每年耗費億萬國庫,養兵用來做什麼?」
他正在默想,簡庄感嘆道:「天地之大德曰生……」
她呆立在簾內,怔怔間,不知不覺落下淚來。
之前,兄嫂都相中宋齊愈,一直等著他來提親,簡貞自己卻並沒有抱什麼期盼。她知道自己不過是井壁的青苔一般,如何能期盼天光?但真的聽到宋齊愈早已心屬他人,井口忽然被人蓋死,猛地漆黑,她才發覺,即便深井青苔,其實也一直依光而活,而且比井外草木更渴念這瀉入井中的微弱天光。
——《二程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