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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追蹤 第一節

第三章 追蹤

第一節

一個騎摩托的年輕人,在路上與杜丘迎面而過。剛剛過去不久,又停下車來回頭張望,露出一副滿腹狐疑的神色,隨後開車揚長而去。
他坐了下來。他知道,一旦坐下,就不容易站起來了,所以從早晨開始就一直不停地走。在太陽落山之前,要找一個睡覺的地方,而且必須找到食物。但是,現在可以稍微歇一下了,因為手裡已經有了槍。
這是蝦夷鹿的叫聲。杜丘起身來到外面。在冰冷的月光下,一片黑黝黝的山巒隱約可見,如果沒有看錯的話,遠處的山峰大概就是批利卡山一帶。批利卡山是阿伊努語,意思就是女神山。鹿的叫聲並不是從那麼遠的地方傳來的,它們就在眼前的山峰上啼叫。這是在宣布鹿的交尾期已經到來。
杜丘全身冷汗涔涔,卸下獵槍之後,更加感到筋疲力盡。剛才如果碰在線上,子彈肯定要射穿腹部。
杜丘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村口的布告牌。他這才明白,為什麼剛才那個騎摩托的青年要停下車。布告牌上正貼著一張通緝令,上面寫著逃進山去的杜丘的衣著打扮,還寫明他在某時某處可能下山,必須嚴加監視。
——只有去自首了?
杜丘躺下身來。全身疲憊得一動也動不了。他出神地望著思星,漸漸地,在他的眼裡,星星越來越亮了,也越來越堅硬了。
捕捉人的狗,只有警犬。
杜丘把破爛不堪的外衣,蓋在頭上和前腳。大雪漫天飛舞著,紛紛揚揚的雪花,宣告了嚴冬的到來。今夜將是一個更加寒冷的夜。
只有水很豐富。灌滿了水的肚子,每走一步,都要發出咕嚕咕嚕的響聲。長在蘆葦里的七度灶草,結著通紅的果實。襯托著它的,是露出在連綿的峰巒之上的一片湛藍色的晴空。然而,杜丘此時毫無詩意。他看見了幾隻兔子,於是揀起塊石頭想打死它,可走了幾步立刻又https://read.99csw.com把石頭扔掉了。
這種預先設下獵槍的作法,在獰獵法上是被禁止的。由於設置時做過精心計算,因此只要路過的野獸碰上細線,槍就會自動發射而命中。杜丘把槍從固定支架上摘下,打開彈倉,裏面裝著一粒鉛彈,是打鹿或熊用的。
杜丘一閃身從大路站進森林,隱蔽起來。正是剛才遇見的那個年輕人。摩托車捲起一片塵土,駛進了村落。顯而易見,這個年輕人一定是想起了通緝令上寫的相貌和服裝來了。
摩托車的聲音又轉了回來。
杜丘想起昨夜公鹿的雄壯叫聲。正是那些鹿,把自己從絕望的深淵中救了出來。現在要射擊它們,他有些下不得手。如果沒有迴響在群峰之上的那強有力的鹿鳴,現在,自己也許已經搖搖晃晃地去自首了。
杜丘迷了路。不,說迷路是不恰當的。因為他一直是在不斷地判斷著那些獵人走過的小路,並沿著它走下去。要說迷路,只能說是從最開始就迷了路。即便如此,他也並沒有亂走一氣,總是看準了山勢,判斷出哪是豬人走的小路,儘可能地朝西北方向走。自己過去打獵的經驗發揮了作用。但是,現在走錯的這條路,分明是一條野獸常走的小道,已經被鹿踏得堅硬無比。
既然警察已在橫路家設下了埋伏,那就大體上可以確定,橫路敬二和寺町俊明就是一個人。儘管還沒弄清模路目前的狀況。但也算是不虛此行了。
跑著跑著,一個兇狠的念頭掠過腦海。難道不應該站住,和這幫傢伙血戰一場嗎?——這幫傢伙憑什麼要追上來?他們有什麼權力非得要捕捉一個與自己無關而且又無罪的人不可呢?這夥人並不是警察。他們為什麼要讓狗跑在前頭追呢?難道這幫傢伙沒有想過,逃犯也許是無辜的嗎?這幫傢伙,九_九_藏_書只憑一紙告示,就認準了逃犯是惡魔,於是,一心一意地來捕捉惡魔,體味著追捕的樂趣。如果這也叫做百姓的話,那麼,這樣的百姓不正是惡魔嗎?這樣的百姓所支持的國家權力,又能是什麼呢?杜丘思索著。
「真沒辦法。」杜丘自語著。
杜丘鬆了口氣,毫無血色的鐵青的臉上,堆滿了苦笑。狗其實並不知道它自己在追什麼。男人們在騷亂中把它們放了出來,於是它們就興奮地去搜尋獵物,各自奔跑著。獵狗心目中的獵物,可能是鹿,也可能是狐狸,反正不是杜丘。
他走得很慢。兩腳有些不聽使喚,瑟瑟發抖。一路上,他只吃了一點點野草毒和獼猴桃。生香章難以下咽,可他沒有精神去生火。再說,火柴和香煙也都沒有了。
三叉角公鹿雄壯的叫聲,深深地震動了杜丘。他面對著餘韻末消的山巔,帶著一種說不清的憤怒,長長地吁出一口氣。逃跑的信念重新佔據了他的頭腦。不,這不是逃跑,而是追蹤,必須窮追到底。逃跑不過是權宜之計,而根本目的卻是窮追到底。如果在這兒就縱失敗,那設置陷講的人就正中下懷了。絕不能這樣!
走野獸的路可是件險事,說不定在哪兒就會碰上熊。杜丘站住腳,想往回走。忽然,他大吃一驚,嚇得縮成一團。就在眼前,大約十幾厘米的地方,扯著一條細線。順著錢慢慢地看去,線的一端消失在繁茂的樹叢中。「別碰線,」杜丘叮囑著自己,小心翼翼地鑽進茂密的樹叢。在樹叢深處,一棵粗大的落葉松上,固定著一枝舊的村田槍,這條線就連在板機上。
他想,為了不致餓死,也只好如此了。在城市會怎麼樣且read.99csw.com不說,反正在這山裡是毫無辦法。或許警察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打算對他採取飢餓戰術的吧。自己是不想默默無聞地倒斃山中的。與其餓死,還不如無辜入獄。
——放出狗來了?
杜丘回到小棚子里。
杜丘拚命地跑著,簡直是連滾帶爬。腳象被竹籤子扎了一樣劇痛,胸口憋得透不過氣來。但是絕不能停留。這幫人要比警察更熟悉山路,跑得也快,而且兇猛異常。摩托車有節奏的聲響,正說明了這一點。這種有節奏的啥啥聲,宛如兒童們做遊戲時唱的一首歌,充滿了追捕逃亡者的無比快意。
穿過了森林,他又登上了山崖。追進森林里來的那些年輕人,旁若無人地高聲大叫,彼此呼應。搶在最前頭的是狗的叫聲,杜丘邊跑邊想,已經不行啦。他深知阿伊努族人用來獵熊的狗有多麼兇猛。杜丘並不象狐狸那樣機靈,他無法防備這每狗。白天不同於夜晚,沒有藉以隱身的黑暗,即便是黑夜,在狗的面前也無計可施。他踉踉蹌蹌地跑著,體力的消耗己達到了極點。儘管如此,杜丘還是向前跑去。
這裏沒有什麼路,杜丘用兩手分開樹叢往前走。會不會被這群比流氓更可怕的年青人包圍呢?這種不安的心緒油然而生。
「嘎伊——喲,嘎伊——喲,嘎伊——喲!」
杜丘不顧一切地在森林中奔跑起來。已經聽見有好幾台摩托車在街上賓士的聲響,肯定是那些瘋狂的傢伙發現了獵物,立刻駕車追來。連喊叫聲也聽得清清楚楚了,那是人類在捕捉自己的同類時的歡呼聲。就連狗也莫名其妙地跟著一起狂吠。
——窮追到底!
「嘎伊——喲,嘎伊——喲!」
傍晚時分,杜丘又找到一個小棚子。看來,這種開採礦床時留下的朽爛的小棚子,幾乎到處都有。雖然叫做小棚子,其實連露水都遮不住。四壁百孔千瘡,破洞累九_九_藏_書累。從裏面仰視夜空,星星都歷歷可數。
要找到食物已經毫無指望了。杜丘找到一條河,喝足了水。河水甜極了。他沿著河流,來到山下的一個小村落。這個村落不知道叫什麼名字,已經能看見有幾處地方像鋸木廠一樣。杜丘洗洗臉,抖掉身上的灰塵,然後又洗去鞋上的泥污,儘可能地整理了一下裝束,朝村落走去。
打什麼呢?只能打鹿。兔子太小了,消耗僅有的一顆子彈不合算。打鹿正好,要是能打到一隻鹿的話……
「鹿在交尾嗎?」
身後傳來一陣響聲。他回頭一看,原來是只狗,一隻白毛的阿伊努狗象箭一般直奔而來。有著狩獵經驗的杜丘,非常了解阿伊努狗,那絕非警犬之類的狗可比,就是面對大熊也毫不退縮,是一種不怕死的狗。
不久,跑在前頭的狗追了上來。真不知被他們抓住將會怎樣。人捕捉人——這裏充滿了那種人捕捉動物時所無法比擬的殘忍的喜悅。
——明天,向密林深處進發!
這隻狗很快又轉回來,站在那裡,對著杜丘搖了兩下尾巴,隨後急匆匆地朝著對面的森林跑去了。
杜丘想揀一段木棒拿在手裡。只要有根棒子,一隻狗還能對付。可是卻找不到。狗已經追上來了,但它只是追到跟前,用眼角看了看杜丘,就轉身跑遠了。
杜丘自言自語地叨念著。鹿能在如此嚴酷的自然界中覓食、交尾、生存,真是令人欽佩。而人呢,在這山裡只過了一兩天,就要被迫做出抉擇,或者餓死,或者屈從於權力、放棄自由。而人最終所選擇的卻是被剝奪自由這條路,因為覺得這條路畢竟要比餓死強得多。
陷害自己的這個陰謀的內幕到底是什麼,這當然也要揭露,但現在杜丘已經沒有想要揭露陰謀、洗清罪責、以期求得自身安泰那種急切的心情了。洗不洗清罪責,那是無所謂的,關鍵是要窮追到底,直到九*九*藏*書剝掉導演了這場喪盡天良的陰謀劇的人的假面具。在這短暫的瞬間,杜丘暗自下定了決心。他用自己今後的人生,做了這最後的賭注。
與其害怕餓死而交出自己的自由,莫不如一直活下去,直到餓死。杜丘下了這個決心,反倒覺得不那麼飢餓難忍了。
——可以得到獵物了。
在另外的山峰上,又有別的鹿在啼叫。叫三聲的,是三叉角的公鹿。那聲音強勁有力,清脆響亮,劃破了漫漫長夜裡的濃重的黑暗,越過一座座長滿茂密的蝦夷松的山峰,消失了。然而,那激越的鳴聲,卻像被冰冷的月光粘附在一座座山峰上,仍然餘音裊裊,不絕如縷。這是多麼令人感到有些超凡入聖的情景。
警察可能不會封鎖所有的地方。他可以吃一些野草毒和野香草,再找點獼猴桃充饑,不管要用多長時間,也要尋找一個警戒比較薄弱的村落跑過去。絕不能因微不足道的飢餓而捨棄自由。
地圖上沒有標明這一帶有村落。如果真有的話,杜丘很希望是個老人占多數的阿伊努族村落。對於那些有著以捕人為樂趣、極端殘忍的年輕人的村落,杜丘再也不想誤人其中了。
第二天,他一大早就離開小棚子。根據陽光確定了方向,決定朝西北走。穿過野獸往來的小徑,先後跨過了三條小河。從地圖上看,日高山脈發源的無數條河,展開了許許多多支流。從昨天被警察追趕逃出的那個位置,計算了一下走過的距離,剛剛渡過的這條河很可能是幌別川上游的美那春別川或守漫川。
不知是什麼聲音把他驚醒了。也許是飢餓和寒冷使他醒來。遠處山峰上,動物的啼叫聲劃破夜空。
杜丘查看了一下子彈。這是自造的子彈,但看來總算還能使。又看了看槍。槍已經有年月了,相當舊,而且上了銹。不過撞針倒是新換的,還沒大磨損,看來擊發是沒問題的。必須要它一發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