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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十章

第一部

第十章

「我這就去見他!」江濤的好心緒受到了損害,一邊回答,一邊快步走向指揮帳篷。
由於他從沒打算用C團三營,所以至今沒有為它在戰場上做出安排;
「請尹參謀長將明天騎盤嶺戰鬥的實施方案給我講述一遍。另外,我需要知道我與你們保持通信聯絡的具體方式、騎盤嶺沿線展開的各前沿包紮所和彈藥補給點的位置、我分隊受命支援戰鬥時同原執行攻擊任務的分隊之間的指揮關係,我在戰鬥中呼叫炮兵和增援的程序。」
「我想是沒有了!」黑瘦漢子從沙盤上抬起頭,鄭重地、同時又是譏諷地回敬了江濤一句,用那種鋒利的蔑視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瞅了對手一秒鐘,似乎要讓後者明白,他方才那樣裝腔作勢對他是無用的。然後他並不理會江濤話中含有的赤|裸裸的趕他走的意思,又把眼睛低下去,兩腿半蹲,繼續仔細琢磨那道叫黑風澗的溝壑,目光中的敵意和鋒芒頓失,它們又像江濤剛剛走進帳篷時那樣專註和陰鬱了。
「請問,我可以走了嗎?!」
他以這種姿勢在沙盤旁邊半蹲了至少有十分鐘,才像蹲下時一樣慢吞吞地起立,目光無動於衷地越過江濤——好像他是不存在的——落到尹國才臉上,又用那種最初給所有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沉著、遲緩的語調一字一字地說:
「劉副團長,我看咱們就談到這裏吧!其他事情你可以問我的參謀長。……請問你現在還有不明白的事情要我回答嗎?!」
同黑瘦漢子談話過後一直站在原地、準備走開卻沒有走開的江濤勃然變色。他方才還以為自己在與客人的舌戰中贏得了勝利,現在才意識到那勝利是虛假的,黑瘦漢子僅用上面的一個問題就把他重新推回到一個大可懷疑的位置,這是他格外不能容忍的。
尹國才一直站在江濤身後,感興趣地注視著這兩個人之間突然發生的唇槍舌劍。他覺得自己是理解團長的:面前這個漢子正是江濤平日最瞧不起的那類軍人中的一個。C團的這位副團長看上去比江濤還要高几厘米,一副乾巴瘦的身板,左肩怪模怪式的向上斜聳著,皮膚燒炭工一般黑,直接貼在骨頭架子上似的;一套邋裡邋遢的軍裝,上面印著塊塊白色鹼跡,濃烈地散發著士兵的汗臭和劣質煙草的嗆人的氣味兒。上衣前胸半敞著,裸|露著細長的脖頸和嶙峋的胸骨。下面兩條褲腿挽到膝蓋,小腿和解放鞋上沾著半乾的泥漿和一些碎草葉,讓人聯想到他剛才用力說出的那個「找」字的全部含意;此人還有一張醜陋的長臉,眉毛疏淡,眼窩和兩腮凹陷,額頭和顴骨凸出,肥厚的嘴唇憂鬱中透read•99csw•com著倔強,目光憤懣而又鋒利刺人。——這是一個出身卑微的人,不幸醒目地從他身體的每一部位溢出來,他不但不去掩飾,不以為恥,相反那張黧黑難看的臉上的神情還是格外倨傲、坦然、目空一切的。他站在這兒,彷彿要說:儘管我生來倒霉,將來還會倒霉下去,可我就是不買那些自以為比我高貴的人的賬!
他清清楚楚地覺察到自己的新態度給對方帶來了屈辱感。但黑瘦漢子忍住了,江濤覺得他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不得不如此。江濤也就在這時快步走到了沙盤另一側,今天早上以來第三次舉起了沙盤示意棒,目光落到沙盤上,大腦卻充分利用這短短的幾秒鐘飛快地思索著——
「請問,有沒有想到戰鬥過程中可能出現意外情況?……我是想說,有沒有為應付這些意外情況擬訂的補充方案?」
江濤隨著他走出帳篷。一直跟在他身後的尹國才發覺團長的情緒不僅沒有好轉起來,反而徹底變壞了!
「國才,叫人把我的車開過來!你在家守著,我再到各營看一看去!」他突然下了決心,大聲說道,臉色變得比烏雲密布的天空還要陰沉可怕。
「我團的作戰方案是經過對敵情的周密細緻的思考,估計到各種意外情況發生的可能之後制訂的,並受到了軍師兩級首長和作戰機關的嚴格審查,實施過程中不會出現什麼意外,因此也就不需要什麼補充方案!」江濤搶在尹國才之前,儘力壓抑著心中的大怒,高傲地、斬釘截鐵地說道。他的聲音很大,怒意到底還是因話音的抖顫泄露了出來,這使他越發惱怒了。
「現在請你給我們明確明天的任務。」短暫的沉寂過後,黑瘦漢子意識到自己在與江濤的精神對抗中佔了上風。面部沒有現出得意,眉毛相反還厭惡地顫了一顫,似乎覺得眼下發生在自己與A團團長之間的衝突不僅是醜惡無聊的,還像被什麼不幹凈的東西玷污了一樣令他難受,以致他生出了儘快結束這次會見的念頭。「我還必須在天黑之前趕回芭蕉坪招呼部隊,做好戰鬥準備。」他再次加重語氣說,沒有從江濤臉上移開自己鋒利刺人的目光,「你為我們留下的時間不多了!」兩塊不自然的紅白色塊在江濤臉上快速交替出現著。C團副團長當著指揮帳篷內所有人的面公開對他表現出的敵意和輕蔑,已經讓他的自尊心大受傷害。他意識到如果不用更生硬、更不客氣的態度同對方說話,自己就要在部下面前丟臉了!
一點模糊的尷尬神情在江濤眼睛里持續了半秒鐘,又消逝了,對方明顯不友read.99csw.com好的態度使他的目光欻然間變得高傲和冷峻。江濤將胸膛挺直,用不滿的、盛氣凌人的語調說:
黑瘦漢子迎著他的目光,默默地與他對視了一秒鐘。就是這一秒鐘,江濤迅速覺察到對手也被激怒了,猜疑、憎惡、輕蔑等等感情一同回到他那雙深陷的眼睛里,並且被兩片火焰般的亮光從內向外照耀著。隨即,A團團長聽到一個低沉的、不屑再顧的聲音:
不僅僅覺得師里加強給他一個營是懷疑A團奪取勝利的能力,是對他的污辱,內心深處還潛藏著另一個念頭:明天的仗很好打,他不想讓別人分享A團的勝利與光榮;
尹國才很快為他喊來了車,目送他上了車,一路黃塵而去。這之後A團參謀長久久地站在原地,心情沮喪:怎麼搞的,今天這是第一次,他居然沒有跟上團長的思路和情緒!
然後他就順著營地前的斜坡,一步步走下山去,很快就成了遠方急造公路上一個不停蠕動的小黑點,繼而消逝不見了。
「團長,劉副團長等你好久了,不好意思再讓人家等下去了!」看到他從岩洞里走出來,尹國才臉上現出一點焦急和不滿意的表情,壓低嗓門說。
「老劉,你好像來遲了!我認為你和貴團三營早該到我這兒受領任務了!」
「……老劉,是你?!」「江團長,是我!」
他原本還是為C團三營暗暗做了一種安排的:騎盤嶺戰鬥勝利結束之後,由它負責A團一二三營陣地上烈士傷員的轉送工作以及彈藥食品的補給。他是個有實戰經驗的指揮員,明天這項工作與前沿的勝利與光榮不大沾邊兒,卻又相當艱巨和重要;幾秒鐘過後他已在大腦中明確了自己現在要為這個營做的唯一的事情:給它指定一個今夜靠近戰場隱蔽待命的地點,以便明天戰鬥結束后馬上投入戰場轉運工作,但眼下又不能把話說透。他心到眼到,手中的示意棒已在沙盤上找到這個點了。
這種愉快的情緒並沒有持續很久,就被破壞了。他剛剛走下記者們「下榻」的岩洞洞口的斜坡,就看到了匆匆趕來找他的尹國才。他忽然想到:從午飯後到此刻,尹國才已經第三次來催他與C團的副團長見面了!
「劉副團長,我命令你帶C團三營,於今晚二十四時前趕到342高地北方的黑風澗集結待命,」他開口說道,將示意棒的尖端指向騎盤嶺中段北方大山坡下一道深深的溝壑,無論語氣和動作都沒有任何破綻,好像這件事不是他臨時決定的,而是一種深思熟慮后早已做出的安排。「你們明天的任務是擔任我團的預備隊,隨時準備支援各營戰鬥。」他抬九-九-藏-書起眼睛來用力盯了黑瘦漢子一剎那,彷彿不如此便不足以讓對方記住自己的命令。「這個位置距離我團二營負責攻擊的騎盤嶺中部的342高地最近,又等距離於一營要攻擊的騎盤嶺兩端的164高地和三營負責拿下的東端的631高地,是最合適不過的待命地點。」他停頓下來,從沙盤中央那道名喚黑風澗的溝壑上方收回示意棒,軍刀一樣有力地拄在地下,嘴角邊出現了一絲堅硬冰冷的微笑。這一刻里他覺得自己無法抑制內心中騰起的一種衝動,要將沙盤對面那個注意力已全部轉向「黑風澗」的人輕蔑一番。「不過我想,明天沒有你們,A團也能打勝仗,」他用一種明顯要使對方感到丟臉的、譏諷的、盛氣凌人的語氣說,「貴團三營和劉副團長此次很可能沒有機會參加戰鬥了。由於你們目前暫歸鄙人指揮,所以我不得不提醒你們注意防炮,也不要讓人員亂跑踏中了地雷,因為戰後你們的傷亡數字也是算到我團賬上的!……當然,明天騎盤嶺戰鬥結束后我或許會麻煩到你們,為陣地上做一些與戰鬥無關的事情。」他忍不住補充了一句,略略泄露了一點暗藏在心中的秘密,以期讓它進一步刺傷對面那個人的驕傲和自尊。忽然他又覺得自己話講得太多了,作為整個騎盤嶺進攻戰鬥的指揮員,他沒有必要降尊紆貴地同一支根本沒仗打的加強分隊的副團長多耽誤時間。這樣一想,他的臉上馬上現出另一種不耐煩的神情。江濤直視著對方,用一種公事公辦的、上級對下級的冷淡口氣說:
「好吧!劉副團長,現在我把你們的任務明確一下!」他換了一副更高亢、更嚴厲、而主要是上級命令下級那樣直截了當的聲調說道,臉上又現出那種高傲的神情,用一個更正式的稱呼代替了剛才的「老劉」,以此讓面前這個人也讓周圍的人不要忘記了由暫時的隸屬關係構成的、他對黑瘦漢于擁有的居高臨下的權力。
他採取的是奇兵突襲先發制人的戰術,力圖在對方猝不及防之際將其精神中的攻擊意識擊潰,至少也要稍挫其鋒芒,令其處於守勢。他注意到這個做法最初是有效的:客人聽到他的話之後全身很厲害地一震,臉上現出一瞬間的吃驚表情。但他馬上就重新鎮靜下來,緊緊盯住江濤的眼睛,目光里陡然增添了譏諷與憎惡。他用一種緩慢、沉著、略帶輕蔑的口氣一字一句地說道:
尹國才愣了一下,接著便像每次遇到智力挑戰的機會一樣,簡明清晰流暢地回答了他的問題。隨著這場不愉快的會面的時間的延長,A團參謀長越來越覺得C團這位其貌不揚九九藏書的副團長其實不可小覷,從他提出的問題可以認定,這傢伙是一位相當有修養的軍事專家。
他知道尹國才為什麼對他不滿意:C團帶該團三營配屬A團作戰的一位副團長午飯後就到了貓兒嶺,人家是正式受領任務來的,他卻一直待在記者的岩洞里不出來;C團的這位副團長所以此時還要到A團前沿指揮所跑一趟,又是因為數天前在師里接收C團三營后,他一直沒有給這個營明確作戰任務,儘管尹國才提醒過他。江濤飛快地想著這些事情,腦海里又一次很自然地浮出了對尹國才的一種潛藏得很深的看法:參謀長人雖然精明能幹,卻不是一個很有前途的人,原因就在於他總是不懂得在許多事情中,什麼是最重要的。比方說今天,他或者能夠猜測到自己熱情接待兩位記者的真正原因,卻不能認識到兩位記者在明天戰鬥中的作用要遠遠大於C團的那個營。江濤之所以一直沒給這個營下達作戰指示不是出於疏忽,真正的原因是他一開始就對師里加強給他這個營並不高興。師首長沒有給打主攻的B團加強一個營,卻給了A團一個營,不能不讓他生出一種A團的作戰能力受到了懷疑的想法,而他向來對此類事情異常敏感。他曾向師長提出不要這個營,師長卻把它硬塞給了他。說穿了,從那一天起,他就壓根兒不打算使用這個營!
得到江濤肯定的、毫不遲疑的回答,他轉過身子,舉起手中做拐棍的竹棍,微跛著一條右腿,大步走出了帳篷,沒有片刻的耽擱,沒有一個多餘的動作,也沒有再朝任何人瞧上一眼。
黑瘦漢子並不以尹國才的回答為滿足,他眯細眼睛,又慢吞吞地提出了另一個問題:
江濤腦海里忽然亮了一下!正是此人這種特殊的、讓自己和別人都不舒服、卻又僵硬有力的坐姿,使江濤在對方沒抬起頭時就想到他是誰了。坐在沙盤邊的人這時也聽到了腳步聲,緩緩轉過臉來。一雙細眯的眼睛開始還保持著沉思的神情,一旦看清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是江濤,目光立即變得明亮、銳利,充滿了生氣和戒備的神情。他慢騰騰地從空炮彈箱上站起來。
兩人走近指揮帳篷時,尹國才疾走幾步,趕在江濤之前掀開了門帘。江濤彎腰進去,立即看到作戰沙盤旁的空炮彈箱子上坐著一個人。——說他坐著是不確切的:他只是將屁股貼在炮彈箱的一隻角兒上,兩條長腿成直角豎著,向兩側大大展開,膝部緊張地前傾,褲腿高高挽起后裸|露出的小腿部的肌肉一條條硬綳綳地用力;上體大跨度地朝前方彎曲,腦袋似乎要直伸到沙盤那邊去,一根下半截沾滿干泥漿的竹棍子被九-九-藏-書他雙手緊緊握住,乾淨的一端抵在胸口,和兩條小腿一起支撐著全身的重量;在頭頸部重量的壓迫下,兩肘難受地向外側平平地拐出去。這最後一個動作使他的整個坐姿在別人看去猶如一隻展翅欲飛的笨拙的大鳥。——此人正專註地盯著沙盤沉思,一動不動,給江濤留下了難忘的印象:彷彿自從三小時前走進帳篷,他一直都這樣坐著,一直都在聚精會神地、目光陰鬱地研究著沙盤上的每一道溝壑。
下午四時的太陽正從西天高處一大團銀灰色的雲叢背後向大地山川迸射出萬道耀眼的光芒,那隨著山勢連綿起伏的鬱郁蒼蒼的南國熱帶雨林在陽光下顯出一種呆板的靜謐與無奈。江濤眯細眼睛望雲叢下的陽光,忽然覺得心緒惡劣極了。他不願承認他的情緒變化同剛剛下山的劉宗魁有關係(那太抬舉這個不知何時成了C團副團長的人了),卻不能不清醒地意識到,進入戰區后一直潛藏在他心底的一點模糊的不安,卻因為這個人剛才的一番話重新浮上他的腦際。他不願意承認這點不安的存在,於是就去想下山的那個人。二十余年的軍旅生涯中,他同劉宗魁只打過兩回交道,每次給他帶來的都是不愉快。使他惱怒的是,劉宗魁甚至不是柳道明那類可讓他視為對手的農家子弟,而是部隊里他既無法理解又難以把握的另一類農家子弟。他們人數眾多,對人生好像並沒有什麼企求,不論戰功、晉陞、遠大前程等等對他們都沒有吸引力,性格又桀驁不馴,內心裡認定一種自己的生活哲理(他至今也不懂那都是些什麼樣的「哲理」),在這種哲理面前,無論你的職務多高,權力多大,對他們的心靈和關鍵時刻的行為都不具有真正的約束力。他們活著,彷彿只是為了無目的地顯現自己的頑強。但也就是這個劉宗魁,卻有著非同一般的勇敢和由實戰經驗培養出來的特殊的軍事才能。在內心深處,他甚至認為劉宗魁作為一名軍事專家要比尹國才、比他的副團長趙勇更勝一籌。那種模糊的不安又從意識深處冒出來了,使他在一驚之中想到了另一件事:明天的戰爭打響之後,他親自為兩位記者安排的電話專線,既可快速向後方報道勝利的喜訊,也可以同樣的效率傳遞失敗的噩耗!
「江團長,我們昨天早上六時就已按師部命令到達芭蕉坪待命,那時起我們就在等待你的指示。師里命令上說的是由你們派人來跟我們聯繫。我是在一直沒等到你的人和你的指示的情況下才一步步找到這裏來的!」
他特別加重了最後那個「找」字的分量。而彷彿正是因為這樣一個字,使一向口若懸河的江濤一時竟語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