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部 第十一章

第一部

第十一章

僅僅三個月以前,假若有誰說他不久后就會升任副團長、帶領本團的一個營參加明天公母山地區的收復戰鬥,劉宗魁準會認為他是痴人說夢。早在三年前的夏天,他的第一份轉業報告就打上去了,好歹熬到去年元月,終於得到了批准,從此他被列入編余,等待軍地兩方為他確定好具體的接收單位。只是由於故鄉那個縣負責軍轉工作的部門作風拖拉,他直到去年十二月底還沒有走成,妻子徐春蘭偏於此時病入膏肓住進了地區腫瘤醫院。接到電報后他請假回去照顧妻子,部隊卻在下個月接到了執行作戰任務的命令。本是簡編團的C團要重新擴充為滿編團,已確定轉業的戰鬥骨幹一律不準再走。消息傳到劉宗魁耳朵里,軍黨委關於他擔任C團副團長的命令已經下了。
這不是正常行軍速度,這是急行軍速度!
藉助他的警衛員魏喜從老鄉家找來的一盞馬燈的光亮,他在地圖上密密麻麻的等高線的曲折里找到了江濤為他們指定的那條叫黑風澗的溝壑。他在心中粗略地計算一下,芭蕉坪到黑風澗的山路至少也有四十華里。
「馬上行動!」
已經當了連長的劉宗魁就在這種窘境中率領自己的連隊參加了前些年春天的那場邊境戰爭。從頭到尾二十多個晝夜裡,置身於槍林彈雨之中,他見慣了活潑潑的生和猝然而至的死,精神境界提高到了一個全新的層次。躲在塹壕里再想妻子的病,竟淡淡地覺得不那麼揪心了。生死尋常事,人本應對它持一種更鎮靜更超然的態度。班師回國后休探親假,他重新站在徐春蘭的病床前,腦海里竟冒出了一個她這樣痛苦地活著倒不如早一點死了好的念頭,從此對病中妻子的愛戀就變得平常了。
劉宗魁將身子向妻子靠近過去。兩行清淚驀地從徐春蘭眼窩裡湧出,順著耳際流下去。她仍舊瞪大著一雙圓圓的淚眼,用輕如耳語的聲音說:
婚後六年內他沒能做到這一點。與徐春蘭的夫妻生活還不到三個月,她就在地區腫瘤醫院檢查出了那種農村稱之為「倒開花」的不治之症。開初兩年劉宗魁帶著她四處求醫,去過北京,到過上海,等徐春蘭的病情相對穩定下來,他已負債纍纍,並且明白了對妻子的病已無可指望。他對她的熱情也下降了,徐春蘭的病使他們長年間不可能有正常的夫妻生活,當然不可能生兒育女。他對她並沒有變心,但情緒卻沮喪到了極點,他已為她竭盡全力,更多的事情是做不到的。然而徐春蘭和岳父不這麼看,他們有自己農民的想法: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徐春蘭嫁到劉家,就是你劉家的人,她一天不死,你劉宗魁就得弄錢給她治病!
去年十https://read.99csw•com二月底的回家探親是岳父連續五封病危電報追催的結果。近兩年裡,他甚至對妻子病危的電報也習慣了,無非是岳父逼他弄出錢來供女兒住醫院。可他即將轉業,還賬之外轉業費所剩寥寥;考慮到離隊前還錢的希望渺茫,找個借錢的地方也不容易了。但連續五封電報報病危的情況也是不多見的,他不得不相信這次真是自己同妻子訣別的時刻到了,好歹向一位老鄉借了一百六十塊錢,買了火車票,又給徐春蘭買了一件花格子的卡上衣(他想這可能是他給她買的最後一件衣服了),回到縣城只剩下三十塊錢。他沒有回家就直接趕到地區腫瘤醫院,妻子還清醒著,這時他才知道岳父已做主把他和徐春蘭新婚時蓋的三間瓦房賣了三千塊錢,正用它給女兒每天打一針收費一百五十塊的延命藥水。女婿進了病房,老頭兒就不再讓他出門,自己提一根桑木棍坐在門口,聲稱劉宗魁若要從這間屋出去就跟他拚命!我女兒一昏迷就是大半天,已活不了多久,好的時候她沒有享到你的福,死的時候你得在她床前守著,一直守到她咽氣!她死後我還要你這個解放軍的營長給她一個好發送哩!
「江濤這小子也太損了!也不早點通知我們,現在讓我們去什麼黑風澗,還不把人走死!」
一個苦水中泡大、很小就懂得自立、有強烈的上進心、為此不怕受苦遭罪、內心視野卻相對狹窄的農村青年開始了自己在軍營里的奮鬥。主宰他思維和行動的與其說是知識和理性,不如說是求生的本能,以及一種農民式的、在他心中潛藏很深的、一般被人稱為「良心」的東西。後者構成了他整個世界觀和人生論的基礎,他靈魂深層最有力最不可悖逆的道德律令。當戰士時他想到的只是好好乾,爭取當上副班長和班長;當上副班長和班長之後,他想到的才是當排長。當了排長,成了一名月薪五十四元五角的軍官,他的奮鬥就似乎到了頭。新的軍官身份使他告別了複員回去做農民的命運,他可以找一個城市姑娘為妻,建立一個以收入固定工資和食用商品糧為特徵的家庭。但那種被稱為「良心」的東西卻把他內心的眷戀重新引回到故鄉當農民的徐春蘭身上,儘管此時他就隱隱聽說她身體不好,還聽說她家遺傳著一種可怕的婦科病。做了軍官的劉宗魁骨子裡仍是一個農民,他的軍官身份不僅沒給他帶來歡樂,卻給了他一種面對故鄉人和那個農家姑娘的內疚與不安,彷彿當他們還在故鄉一貧如洗忍飢號寒時,他在軍營里過這種可算做豐衣足食的日子是應該感到羞愧的。與徐春蘭結九*九*藏*書婚滿足的不僅是他對自己初戀的眷念,還具有在故鄉人的生活和自己的生活之間找到一個新的契合點,以使自己的心能獲得相對安寧的意思。他的想法是:他當然不可能讓每一個故鄉人都過上他今天的好日子,但至少可以讓一個生命中初露不幸端倪的農村姑娘過上這種日子。
「宗魁,你……走吧。甭……管我了。」徐春蘭滿足地閉上了眼睛,並且無力地朝病床的後窗努了努嘴。「走吧!走吧!」
「副團長,A團到底給了我們什麼任務?」意識到劉宗魁不動聲色中含蘊的沉重與壓抑,又熟知他與江濤之間存在著芥蒂的肖斌走到他身邊,謹慎地問了一句。這是個精幹瘦削的二十八九歲的南方人,有著兩廣人特有的凸額高顴深目闊口,黝黑的皮膚下的骨頭裡卻凝聚著過人的力量。
一塊壓縮乾糧還剩下半口,劉宗魁就覺得肚裏飽了。他沒有說什麼,從衣兜里摸出一支皺巴巴的煙捲,點燃了抽起來。因為肖斌話語中的一點興奮,還因為方才肖斌和陳國慶聽了他的話都暗暗鬆了一口氣,他那顆本來就異常沉重的心更加沉重了。
是妻子指點他跳窗逃出病房回到部隊的。兩個月後,C團已進入邊陲山區進行適應性訓練,劉宗魁才接到岳父寄來的短短的一封信。這次老人態度好得出奇,在信中告訴他,徐春蘭已於一個半月前病逝,後事也辦妥了,讓他安心打仗,不要挂念。此信在熟知他妻子病史的別人看來並不驚奇,卻在劉宗魁心靈深處引起了巨大的震撼:離家那天清晨妻子留給他的印象美麗鮮明而又強烈,以至於他完全不能理解看上去差不多已經痊癒的她,怎麼會在自己離去僅僅半個月後猝然去世!這種偏執的思想還讓他得出了一個只有自己才堅信不移的結論:妻子的死正是那個早上自己的離去。他還彷彿第一次豁然大悟,即使與岳父相比,他也是妻子最親近的人:岳父花完那三千塊錢的房價之後只會對女兒的病聽之任之,不會再去賣自家的房屋,而如果是他,就還會去想別的辦法。部隊的電報未到之前他實際上已想到一個辦法:每天向這家醫院賣一次血,給徐春蘭換一針「活命藥水」。如果不是後來一連接到三封加急電報和團長的信,一直留在她身邊照顧她,繼續為她治療,徐春蘭說不準就會戰勝病魔活下來。部隊再往前開,劉宗魁心中就有了一種沉鬱悲憤的感覺:妻子並非死於癌症,她是犧牲在這場還沒打響的邊境戰爭中的第一個烈士。
昔日他曾以為妻子死後自己的生活和內心會輕鬆一些,現在徐春蘭不在了,他卻發覺事情並非如此。今天的輕鬆本身就成了他精神上read.99csw.com不堪承受的沉重負擔。妻子的死像一把利刃,刺穿了他的肺腑,使光亮透進去;藉助這光亮,他清楚地洞察到了近年來自己對她潛存的隱隱的惡意,而此刻想彌補卻來不及了。劉宗魁業已三十四歲,沒有子女,缺少親人,無房無產,又欠著大約兩千元的賬,孑然一身,置潦倒困窘的生命于戰場之上,前些年春季的邊境戰爭讓他懂得了生死乃平常之事,徐春蘭之死則讓他懂得了另外一個道理:每個人都是不容易死去的,哪怕像徐春蘭這樣一個活著只會成為別人苦難的人,也會在死後給丈夫留下無窮的思念、痛苦和悔恨。人應該珍重對待世上的每一個生命,因為它不僅對於自己,甚至對於另一些人也是唯一的。他的良心的自譴最後終於糾結到這樣一件事情上:三年前夏天他當了營長,本打算為罹病在身的徐春蘭辦理隨軍手續,但因為和江濤發生的一場衝突,他又打消了那個念頭。今天,妻子已成泉下之鬼的劉宗魁不能不猛力鞭撻自己的靈魂:如果當時他自尊心不那麼強,不在乎江濤之流會如何看待他和他妻子的生活,徐春蘭有生之年還是有機會到軍營里來過幾天營長太太的清苦日子的。
這是一個奇異的清晨,在劉宗魁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記憶。他不是自己醒的,是北方冬季那罕有的清麗婉轉的鳥鳴把他喚醒的。睜開眼,他首先看到一道紅亮溫暖的陽光,透過玻璃窗,斜斜地射進病房,徐春蘭的床頭突然變得亮堂堂的。不知何時徐春蘭已經醒了,瘦削的臉腮上紅撲撲的,艷若桃花,一雙眼睛又黑又亮,眼淚汪汪,含情脈脈,整個人彷彿從沒如此美麗過。她正像個健康人一樣躺在那兒讀團長的信。一剎那間劉宗魁心驚魄動,猛然覺得:這是他回鄉一個星期里徐春蘭第一次真正蘇醒過來了,而隨著這次長時間的昏迷過去,她身上的病全好了,剩下的只有大病初愈后的虛弱!劉宗魁坐在妻子床前的小凳上,一動不動,他怕眼前這幅夢境般的景象會轉瞬即逝!須臾,他聽到了徐春蘭微弱得像蚊子飛過似的聲音:
劉宗魁忘不了三個月前發生的一件事情。
「全營馬上出發!七連做前衛,其次八連、營部,九連後衛!七連連長注意掌握行進速度,不得少於每小時六公里!」
現在是晚七點,距離江濤為他們規定的抵達時間還有五小時,加上山地行軍實際路程要比地圖上多出百分之三十,扣除途中休息時間,今夜部隊的行進速度不得低於每小時十二華里。
「沒有任務。他只是要我們到黑風澗待命,做A團的預備隊。……途中休息時咱們研究一下明天的行動方案。」劉宗魁簡短地回答了肖九九藏書斌。他的心境仍舊十分惡劣,覺得有些事情還要深思,因此不願細說。
過去的三年裡,他從來沒有忘記過和江濤的那場衝突。然而三年後的今天,師里卻要當了副團長的他率領一個營配屬給江濤,參加明天由後者指揮的騎盤嶺戰鬥。
以後的一個星期,劉宗魁全是在妻子身邊度過的。他不分白天黑夜寸步不離地守護在她的床前,照顧她吃喝拉撒的每一件事情,實在堅持不住了就趴在妻子床邊睡一會兒。這些日子里他做了許多夢,好幾次都夢見新婚時的徐春蘭,明眸皓齒、花枝招展向他走來,一點病人的跡象也無,有一次還眉開眼笑地對他說:「宗魁,我要去了!」一驚醒來,方知是南柯一夢。然而不知是「活命藥水」起了作用,還是他的歸來重新給了徐春蘭活下去的信念,她的死期竟然一天天地拖下來了。一個星期就要過去時,劉宗魁心中甚至悄悄浮出一線希望:誰知道呢,或許這一次她也能熬過去,像以往每一次病危一樣!
「宗魁,你過來。」
他報出了黑風澗的圖上坐標,讓各連指揮員在自己隨身攜帶的摺疊地圖上標出今夜的行軍路線,沒容他們照例議論上幾句,就揮了揮手,大聲說:
肖斌回過頭去,同站在他身後、一副書生模樣的陳國慶對視了一眼。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肖斌彎下腰,打開地圖,用一支小小的鋼筆手電筒照著亮,研究著今晚的行軍路線,語調里多了一些興奮,罵道:
各連的軍政一把手到齊了。劉宗魁沒有讓他們蹲下,自己也站起來,鐵黑著臉,一句多餘的話沒講,也沒同肖斌陳國慶商酌,立即命令:
「親人,你再……親親……我……」
不是平常了,而是他更能默默地忍受了。
就在這時部隊來了第一封令他火速歸隊的電報,岳父當即在門口把它撕成了碎片。第二封電報是翌日黎明送進病房的,劉宗魁看過後自己用火柴把它點燃了。徐春蘭連續一天一夜昏迷不醒,他再次預感到她或者今夕或者明朝就會撒手西去,他不能走開。再說自從被批准轉業后,他已習慣於不把自己看成部隊上的人了。第三封電報和一封團長的親筆信是半夜送到病房來的,讀完它們后劉宗魁才知道了戰爭的消息和自己當了副團長,這下他明白他是非回去不可了,岳父卻仍像防賊一樣堵在門口,不放他出去。閨女生命垂危,他什麼也聽不進去。他要的只是你守在妻子身邊,等著好好為她操辦一場喪事!劉宗魁無計可施,深夜兩點才趴在妻子病床邊睡了過去,這一覺居然睡到第二天清晨七點半鍾。
如同許多出身貧寒的農家子弟一樣,劉宗魁雖然已有了十五年軍齡,仍舊不能說是個徹read•99csw.com底的軍人。他們哪怕少小離家,遠涉萬里,幾十年不見故鄉,故鄉仍會清晰地留存在他們的心底,成為他們精神世界里最重要最有活力的風景。那是一種銘心刻骨的記憶,最具腐蝕力的時光對它也無可奈何。對於劉宗魁來說,故鄉就是永遠留在記憶屏幕上的一棵高大的鑽天楊,一孔煙熏火燎的土窯洞,一座太行山區的偏僻的小村子,村子甚至窮到三孔窯洞里只有兩口鐵鍋的程度。小時候除了自家窯洞前那棵鑽天楊,他在村前村后的溝溝坎坎看到的全是清一色的土黃。稍大一點他開始讀書,才明白那是一種極端貧困的顏色。他一直認為,自己先是對這棵大楊樹,後來又對徐家堖的徐春蘭無來由地生出痛心徹骨的眷戀,皆是童年時期故鄉給予他的綠色太少的緣故。徐春蘭是他小學到初中的同學,無非是在長達九年的同窗生涯中有了些默默的好感,彼此並沒有說過多餘的話,但僅此就使漸漸長大的他對她暗暗懷有了溫情和幻想。畢業那年他如願以償地參了軍,軍裝是綠色的,讓小夥子有了膽量去找他心中的朱麗葉,並於一個風雪瀰漫的黃昏在村外荒涼的黃土堖上私訂了終身。起初女方家庭不同意這門親事,因為劉家也像她家一樣窮得只有一張三條腿的方桌兩口盛糧食的矮缸,外加一孔熏得焦黑的土窯。徐春蘭自己也無可無不可的,劉宗魁帶著遺憾坐上火車,走進了祖國南部邊陲的軍營,看到了滿山遍野莽莽蒼蒼的森林,越發痛切地意識到故鄉是多麼缺少綠意,包括徐春蘭在內的家鄉人活得多麼可憐。
這以後他才立於寨子邊路口,就著魏喜打來的山泉水,抓緊時間啃一塊硬邦邦的壓縮乾糧充饑。
劉宗魁親了親她的額頭,又親了親她的唇。
劉宗魁趕回芭蕉坪,寨子內外已經暮色蒼茫了。他一口氣沒喘,立即要三營營長肖斌通知各連的連長、指導員,到營部所在的寨邊的一棵大桉樹下開會,同時讓教導員陳國慶就地鋪開一幅公母山地區的地圖。
劉宗魁進了妻子的病房就沒打算再離她而去。他心中明白,徐春蘭這次是一定要離他遠去了,她在人世間的罪受到頭了。現在回過頭去想他們的戀愛和婚姻,他發覺自己心裏還是一直摯愛著她的。他對她情感的淡薄並不是由徐春蘭本人而是由她身上的癌引起的。徐春蘭多年來不僅是他的妻子,還是他生活甚至生命的一部分,她的垂垂將死也真切地讓他有了一種自己生命的一半即將死去的痛楚。他和她在這個世界上作為夫妻相伴而行,彌近彌親,相濡以沫,前面那個世界卻一片漆黑,透不回半點信息,在永訣的時刻到來之際,無論是為了她還是為了自己,他都要最後送她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