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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十七章

第一部

第十七章

柳溪先是戒備地望了他一眼,紅紅的臉頰上現出兩片蒼白;忽然他又在她的眼裡看到兩點癲狂的光,她接受了他的邀請,嘻嘻哈哈地下場,似乎變成了一個輕佻的、可以和任何男人逢場作戲的女孩子,渾身卻抖得更厲害了。他們跳得不好,不是你踩了我的腳,就是我踩了你的腳。漸漸地柳溪不笑了,音樂、節拍、舞步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們自己。他們還是第一次這麼近地靠在一起,手挽著手,胸脯向著胸脯,眼睛望著眼睛。這是陌生的,不習慣的,讓人驚慌的,於是從最初起,彼此就聽到了對方心臟狂跳的聲音,呼吸驟然緊張、急促起來的聲音,看到了對方臉頰上飛起的紅暈,連同羞澀的、躲躲閃閃的目光。漸漸地他們大胆起來,不再避開對方鍾情的顧盼。這是人生中意義全新而又頭暈目眩的新境界,他們正冒冒失失地進入這種境界,併為此感到恐懼和幸福。舞場上空的七彩燈光明明滅滅,上官峰便從不同角度不同側面逼近地看清了姑娘美麗的臉龐,她那大而寬的眼窩,細彎的眉,長長的、灌木叢般茂密的睫毛,一汪清水似的眼睛,薄而柔嫩的唇,飽滿的、戲劇性完美的下巴,看到了她那瘦削的脖頸深處迷人的陰影。有那麼一閃念間他飛快領悟了為什麼今晚一件式樣老氣的連衣裙會有那麼大的魔力,竟讓一個灰姑娘變成了白雪公主:這件連衣裙剪裁得非常合體,它緊湊的、無可挑剔的和人結合在一起,將姑娘發育中的軀體的每一處起伏纖毫畢現地顯露出來。柳溪的身材仍是單薄的少女型的,但胸前那對小巧的蘋果狀的乳|房已發育得非常完美,它們雖被一襲新衣壓迫著,又處於那道斜加的白色抽紗花邊的掩遮之下,仍舊形態完整而鮮明地凸出來。柳溪還不到帶乳罩的年齡,他甚至透過單薄的衣料隱隱看到了那兩點小小的乳蕾。啊不,他不該再去看它們,不能再去想它們!
在戰前長達三個月的對親人和往事的追憶之中,一位年齡比他小一歲、無論冬夏腦後總系著一朵金色的蝴蝶結、目前兩個人的關係尚說不清楚的女高中生的倩影,漸漸超過父母、學校、師長的形象清晰起來,最後竟成了唯一使他柔腸百轉地眷戀的人。
上官峰沒有跟著她唱。她是想用歌聲來為自己壯膽。上官峰也覺得他們正在做一件荒唐事。他從小和大學期間受到的教育,一直讓他認為跳舞不是正派人的作為。但他們已經買了舞票,只要柳溪還沒有正式提出中斷他們的行為,作為男子漢他當然不能不將這件事繼續下去。
「不怕,我來教你!」小夥子勇敢地說。既然他們已經長大了,就有了像大男大女一樣赴舞會的權利。他相信自己的聰明,一旦下了舞場,他不可能學不會。
「你瞧我媽把我打扮成什麼樣子了?!」她說,笑得喘不過氣來,「真醜死了!……是醜死了嗎?」她仰起臉,撒嬌地望著他,問道,神情卻彷彿在說:我要你回答,是醜死了嗎?不過就是醜死了我也不許你說我丑!
最後他們走進了公園西北角一座僻靜的竹園。腳下的小路到了盡頭,月光朦朧地照著園中空地上一張無遮無掩的長椅。長椅空著,四周竹林密圍,人聲寂然。稍稍走在前面的柳溪驚慌地站住了,轉過身來。這一九-九-藏-書瞬間,上官峰突然意識到整個晚上他們都在等待的時刻到了:柳溪望著他,蒼白的臉龐上現出了害怕的和聽天由命的神情,眼睛里卻清晰地湧現出了和他同樣的激|情與渴望。她在無言地呼喚他。她被這個月夜徹底地迷醉了。
舞場外面已經泛起了灰白的月色,照亮了林梢,卻將林間甬路遮沒在黑暗之中。舞曲悠揚地飄蕩著,聽起來又有了那麼多親切動人的意味兒,離開舞場忽然成一件值得遺憾的事。他們沒有回去,卻走向了公園另一側的林間。今晚他們進入了新的人生,並不想馬上離開它。林子里原來並不安寧,每一條長椅上都擁擠著偎依著一對兩對甚至三對情侶,他們從暗處發出的聲響每次都使兩個年輕的夜行者大吃一驚。柳溪先前還朝一條長椅的方向唾了一口,悄聲罵一句「流氓」,忽然就閉上嘴,一言不發了。
他已經迷亂了,並且知道自己的迷亂,卻不能夠自已,而她的迷亂尤甚。但恐懼並沒有消逝,相反越是迷亂,恐懼也便越發膨脹,控制著他們的思維,窒息彼此的呼吸。忽然,柳溪停下來,拉上他的手快步從舞場跑了出去。
回到柳溪身邊時,她的神情卻又慌亂了。「阿峰,我不會跳舞呀,怎麼辦?」
上官峰與柳溪的戀愛——如果他們之間的情感關係也能被稱之為愛情的話——在地理上沒有超越中國古典詩歌設定的範圍:自幼在同一座中學的教員宿舍區長大,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然而傳統文化謳歌的愛情也是愛情,就像早春的孱弱的花兒也是花兒一樣。上官峰的早慧造成了他們受教育程度方面的差異,卻沒有拉開彼此感情上的距離。今天,進入了戰爭的上官峰日以繼夜地思念著柳溪的音容笑貌,他和她之間發生過的全部往事,突然熱淚涔涔地想:去年深秋他從部隊回家探親時同柳溪相處的一段時光,竟成了他十七歲的生命中僅有的輝煌節日。
「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響——」剛說完她先唱起來。
「阿峰,咱們……咱們還是去吃冰淇淋吧!」
這是他步入軍營后經歷的第二個、也是更困難的一個時期。每天,他至少有十六個小時要帶著他的排或者同全連一起進行各種各樣緊張的、累死人的訓練或演習;夜晚,他躺在侗家山寨吱呀作響的竹床上,意識到自己正集中精力審視和思考那個他還沒有認真思考、因而絕對難以理解的事物。後者包含的意義對他個人來說是如此明白,以至他從一開始就無法相信那是真實的!
「別擔心,有我呢!」小夥子說,握緊了將身子貼近過來的姑娘的手。一瞬間,他感到柳溪的全身正發熱病一樣劇烈地顫抖著。她沉默了一會兒,又說:
柳溪嘻嘻哈哈地笑著,跑到他的面前,他才注意到她身上發生了什麼變化:原來出門前她脫去了每天傍晚穿的蝙蝠衫和花短裙,換上了一件嶄新的、大姑娘穿的粉紅色的連衣裙,裙裾長至膝下,過大的燈籠袖使兩個肩頭吹氣似的鼓起,領口挖成半月形,將脖頸和鎖骨處的凹陷明白地顯露著。為了彌補衣色的單調,母親還別出心裁地在這件式樣老氣的新衣的前胸從左肩到右腋下斜縫了一道寬闊的白色的抽紗花邊。
這是一個星期六的黃昏,明天柳溪不用上學。九九藏書上官峰站在公園門前大榕樹下等待自己的姑娘(他能這樣想嗎?也許不應該,可他心裏認為能),內心早早地就有了一些激動:再過兩天他就要歸隊,今晚是他和柳溪共同擁有的最後一個周末。今晚柳溪家的晚飯更遲,直到白晝的餘暉完全消失,夜空墨藍,他才望見柳溪像往常那樣急匆匆斜穿過馬路,向他飛奔過來。她的動作那麼冒失,甚至嚇得路過的司機飛快地將吉普車劃了一道長長的弧線。柳溪的倩影在他心中是永遠不變的:她的相貌和身材是美的,他們之間深埋于內心的愛情是美的,她軀體上隱藏的全部女性秘密更是美的和迷人的,然而他第一眼就發覺她今晚尤其美!
然而值得他反覆咀嚼回味的約會卻只有一次。
再後來他在那條長椅子找到了自己彷彿渴慕了一生的溫濕的唇和舌,找到了它們之間以命相搏似的糾纏。一個含苞欲放的美麗生命全部包容在他的懷抱里,他的顫抖的手和激|情便開始了自己在這造物恩賜的天國里旅行。它們走過山岡,越過高原,觸摸到無花果的果實和嬌嫩的花蕊,在每一寸平坦的或不平坦的、豐腴的或貧瘠的處|女地上蹣跚和停頓。柳溪一直靜靜地閉著她那如同日月一樣明亮的眼睛,唇間偶爾發出一聲模糊的呻|吟。她的激|情已經同他的激|情合在一起,伴隨著後者于陌生的荊棘叢生的原野里前行。他們都不再是自己,而是兩個已經長大的陌生人,是世界上僅有的一男一女,亞當和夏娃。他們與其說是在體驗幸福不如說是在經歷痛苦。他就要最後走向那道青草繁茂炊煙繚繞的山谷了,那兒有成群的牛羊,有長年流淌的清泉,有盛開的百合花,有乳香和沒藥……那是你的天堂、故園和歸宿,教堂的鐘聲響起來了,它在召喚你,你卻在谷口的山岡上站住,猶豫著不知是否應該歸去。你突然又成了一個十七歲的少年,體會到面對一個完整的世界和一種完美而尊嚴的人生時的恐懼。……那山谷不再等待了,它等待過了,幻覺從你的眼前消逝,姑娘像一頭機靈的小鹿,從小夥子懷抱里跳出去,慌亂地理著衣裙和頭髮,笑著,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似的,說:
就是上官峰和柳溪兩個人也不把自己看成大人。他們畢竟沒有長大,每天黃昏在公園門前聚一次是因為兩人高興這樣做,彼此會感到十分快樂,至於別的,對他們來說仍很遙遠。但同去年相比,他們到底是長大了一歲,就朦朦朧朧地覺得,心裏比去年多了些模糊的渴望和衝動。柳溪家的晚飯總比他家遲,她還必須做完功課,才會一邊用花手帕擦著嘴,一邊急匆匆斜穿過馬路,向他奔來。柳溪過馬路從不走人行橫道,每次他總是那麼擔心她會被汽車撞上,但每次她都能靈巧地從車流的隙縫間平安地鑽過來,讓他高興。他們當然不會有什麼越軌之舉,對他來說,柳溪來了,這就夠了,這就是邏輯上的完美。他們照例會到公園門前的冷飲亭里買兩客冰淇淋,然後向東北城河上的大鐵橋散步。柳溪從來不會規規矩矩地走,她的兩條細長的腿快樂地蹦著,跳著,一會兒左,一會兒右,忽然又環繞他兜起圈子,再不就退著走,嘻嘻哈哈地笑,吃著冰淇淋,明亮的眼睛欣賞似的望著他,嘴裏不停地講一些https://read.99csw.com純屬十六歲女中學生的可笑話語。他不用聽她說些什麼便明白,她想表達的僅僅是一種發自兩人內心的共同的喜悅,對於黃昏、城市、車流、樹影、晚風,對於青春和彼此心底那種隱秘的卻十分清楚的愛情。柳溪腦後短辮上的金色蝴蝶結隨著她的靈巧的跳躍上下翻飛,短不沒膝的花裙裾騰挪閃搖,不時將一些凌亂的白皙送進他的眼帘,讓他陶醉和眩暈。柳溪的目光,笑臉,身影,她的生命的氣息和熱情,是一條音樂之河,歡樂之河,要將他淹沒。於是他也喧嘩起來,激流一樣進入這條河,拍擊灘石,擊起波浪,淹沒岸邊的青草和野花。他開口向她講軍營和軍校里的事,並不可笑,至少過去並不覺得可笑,現在說出來卻是可笑的了。他不知不覺成了河的主流,洶湧澎湃向前流淌,心裏卻渴望朝姑娘那被一襲薄薄的寬鬆的蝙蝠衫遮掩著的、正在發育的胸脯瞥上一眼。啊不,他心跳得厲害,這是可恥,不是他們這個年齡應有的行為。他抬起頭去望夜空中的星星,而大鐵橋已經到了。柳溪喜歡站在橋上看河面上夜泊的船隻,船上一盞一盞亮起來的燈火。「啊,真棒!」她用一種標準中學生的語調讚歎道,讓他不很明白她稱讚城市的夜景,還是他們這愉快的嬉戲本身。九點鐘到了,他們必須回去了。
那是一個星期六的黃昏,太陽下去了,天色卻還明朗,一大片渲染著金黃的落日餘暉的美麗的羽狀雲炫耀似的懸在瓦藍的晴空里,久久不肯離去。晚飯過後,上官峰又早早來到離家不遠的一座小公園門前,等候柳溪。自從他回到家裡,每天黃昏總要和柳溪在這兒見面。柳溪的父母並不介意他們的行為,上官峰十七歲,女兒十六歲,還是兩個孩子。他們唯一的要求是柳溪必須在九點以前回家,她剛上高三,明年要參加高考,不能耽誤第二天上課。啊,他們還像小時候那樣在一起玩,一次柳溪的媽媽對上官峰的媽媽說,小貓小狗一樣,扯著手去吃冰淇淋,然後沿馬路邊朝城河上的大鐵橋那兒逛,說呀笑呀,嘻嘻哈哈,肩膀都不碰一下,親家母你放心好了。
「阿峰,咱們去吃冰淇淋吧!」
「來吧,我帶你跳!」他誇張地說。
「阿峰,瞧我們到一個什麼亂七八糟的地方鬼混來了!聽說到這兒跳舞的都是些流氓!」
公園的露天舞場設在一座半廢棄的、有圍牆的圓形溜冰場上。舞場上空橫懸著幾排明滅不定的彩色燈泡,一支五六個人組成的樂隊高踞在舞場深處的小平台上,正在演奏一支快節拍的華爾茲舞曲。下場的都是些大人,多而擁擠,場外有更多的人圍觀,音樂和人聲匯融在一起,亂鬨哄如同集市。他們進了場,找到一個燈火闌珊的角落,站住,他盯著一對對紅男綠女看了一會兒,懂了一些門道,轉過身子,向柳溪展開了雙臂。
「阿峰,這林子里真黑,咱們唱歌吧!」
他的思維到此就停止了,因為他對關於戰爭和死亡同自己的關係已做了一番理性的、「合乎邏輯」的思考,他那試圖否定這場戰爭真實性的主觀傾向得到了肯定。對於以十六歲的年齡受完高等教育、又熱衷於對世界做抽象思考的上官峰來說,生活與其說是現實的,不如說是理念的,不是具體的生活事https://read•99csw.com實支撐著世間萬事萬物,而是知識體系尤其是那種不變的理性的和邏輯的力量支撐著生活和萬事萬物。他既不能否定自己的「邏輯思考」,全部生命意識便不能不被阻隔于和平與戰爭之間的虛空里,無法前進和後退。他的生活與思維已經分裂,內心與現實各成了一個自為的獨立世界。然而戰爭的迫近又是很難迴避的,於是他的精神世界又經歷了第二次分裂:感情與理性的分裂。在理性思考不能接受戰爭真實性的同時,感情卻接受了它,跳過內心中的抽象爭論,像每一個參戰者一樣直接進入到一個重要的、與生命和生活告別的時期,其表現就是夜間和白天空閑時間內那每每會突然潮水般湧來的綿綿回憶。它們構成了上官峰戰前精神世界里的另一番風景。
「嗐——阿峰,這兒也辦舞會了!」她的眼裡閃爍出兩大點亮光,「咱們也去跳舞吧?……你會跳舞嗎?」
戰爭的車輪正在隆隆啟動。他被任命為C團三營九連三排長的當天全軍便開赴南疆,進入持續三個月的戰前山地適應性訓練。與他面對的新生活相比較,同江濤的衝突已經不算什麼了。
軍校畢業生同地方大學畢業生的重大差別之一就是離開大學那天仍不會跳舞,但這不說明他沒有買一張舞票帶自己心愛的姑娘下舞場的勇氣。今晚他們都意識到了,他們的生命中將發生一件事情,那是他們渴望的,可又本能地害怕它,於是哪怕為了找事情做,避免它的發生,他也應該去公園售票的小窗口買兩張舞票。他也真的去那兒買回了兩張粉紅的入場券。
他們像往日那樣去冷飲亭買了兩客冰淇淋,面對面地站著吃,旁若無人地笑著,不時互望一眼,卻沒有走向遠處的大鐵橋。晚風比以往的日子更熱烈和清涼,夜空遼闊,河漢璀璨,流星隕墜,馬路旁的林梢在路燈光的反照下越升越高。今晚是個不尋常的夜晚,他們非常想像公園門前的大男大女一樣做一件大胆的、從沒做過的事情。柳溪回頭看一眼公園柵欄門前新貼的一張海報,驚訝地叫起來:
「哎呀,不許胡說,羞死了!」她喊道,用拳頭亂擊他的胸,臉頰紅得更厲害了。
在由戰爭帶來的各種可能的和可以想象到的危險中,真正深深撼動了他的靈魂、讓他對自己生命存在的可靠性第一次生出懷疑、因而感到了巨大的恐怖的,還是他將在戰爭中死亡這種可怕的前景本身。他才只有十七歲,嚮往的仍是有一天脫下軍裝,走進一座可以讓他鑽研數學或天體物理的高等學府。戰爭是真正軍人的事業,他卻不是真正的軍人,即使他崇拜書本或銀幕上那些壯烈犧牲的英雄,自己卻不願成為那樣的人。「我不是為了打仗才生到世界上來的,」一個聲音一直在他心裏迴響,「我到世界上來另有原因和使命。軍校和軍營生活我已經勉強接受了,戰爭和死亡我卻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沒有完成那些使命之前就讓我死亡在一場規模有限的邊境戰爭中是絕對不公正的,沒有道理的。……而任何一種缺乏充分合理性支持的事物本身也就不可能是真實的。」
他是抱著擺脫江濤的目的來到C團的,這個目的實現了;沒容他感到輕鬆,那種來自使他得以離開A團的巨大事變本身的沉重,就驀然充塞了他心靈的全部空https://read.99csw.com間,黑暗取代了每一縷生命的陽光。
後來他們不談連衣裙了,但誰也沒有忘記它,主要的是誰也沒有忘記由它帶給他們的一種異常的情感。上官峰覺得今晚柳溪已經長大了,自己也便隨著長大了,望著她的目光里無形中增添了一種長大的男孩子看一位長大的姑娘的神情和激動。柳溪自己也被這從未體驗過的感情擾亂了,激動了。她還不習慣被哪怕是上官峰這樣熱情地注視著,就避開他的目光,喊:
他也迷醉了。向她走近一步,伸過手去擁抱姑娘。他感覺到她的身體抖得如同身邊的風中之竹……
……在對往事的長久的咀嚼與回味之中,上官峰也明白,柳溪的形象已被他添加了許多詩意的浪漫的成分,至於最後的細節,或者真的發生過,或者根本沒有發生。戰前三個月間,生活、理性、感情的分裂仍然沒能使他跨越和平和戰爭的虛空,戰爭和死亡——尤其是死亡——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仍是難以理解、無法接受、缺乏足夠的合理性的,因而是不真實的;但伴著戰爭車輪的前行,他畢竟還是承認和接受了它以外在物方式存在的真實性。他關於柳溪的回憶正是這種接受的一種形式,他正是通過它向生活和生命做了最後的告別,併為自己的一生感到了莫大的遺憾:他生命中只有柳溪。作為一個人他甚至沒能來得及體驗全部的人生。他或者永遠沒有機會去地方大學研究畢達哥拉斯、牛頓和愛因斯坦了。每當想到這一切,上官峰便會深深地懊悔:去年秋天那個夜晚,他本可以響應鐘聲的召喚,走進那道白雲叆叇、牧草青青、牛羊成群的山谷里去的。沒有走進那道山谷,作為一個人的一生就是不完整的。他失去了那一次機會。
他們攜手進了公園,走進一條光線陰暗的林中小道,它通向公園深處的舞場。舞會的音樂悅耳地飄蕩過來,柳溪忽然又變得很快活,牽著他的一隻手,蹦蹦跳跳,至少她是想讓他覺得自己很勇敢,不害怕。但她到底還是開口說:
「阿溪,今天你很漂亮!」他大胆地、感動地說。覺得一種原來很模糊的渴望正在興奮起來。
她以一種宿命的態度閉上了眼睛……
他笑起來。因為柳溪的笑聲是有感染力的;還因為穿了新連衣裙的柳溪樣子有點滑稽:她似乎突然長大了,不像天真爛漫的女中學生,而是一位成熟的大姑娘。柳溪今晚還淡淡地塗了一點唇膏,顴骨和兩腮悄悄地敷了一點脂粉,這都是過去沒有過的。柳溪的面頰紅撲撲的,瞳仁又大又明亮,睫毛黑而長,面容和身材比往日更生動鮮明、嫵媚動人。上官峰心中忽然起了異樣的激動,他不再認為柳溪穿這件連衣裙不合適了,相反,這件連衣裙就像一隻魔術師的手,轉眼之際就把一個愛吃冰淇淋的毛丫頭變成了風姿綽約的麗人,一個同目前在他心中還很遙遠很模糊的光彩照人的小新娘的形象相近的人。他明白今天這件連衣裙不是母親逼她穿上的而是她自己穿上的了;柳溪也知道這將是他們共同擁有的最後一個周末,她穿上這件新衣是想讓他更喜歡她,卻羞於被他看透了心思。今晚柳溪的一切——衣裳、笑容、目光,言語——都在給他一個無言的許諾:明天早上我不去上學,沒有誰說我們今晚可以在外面多待一會兒,可也沒有誰說我們不能那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