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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十八章

第一部

第十八章

這一會兒的興奮很快過去了,隊列里又只剩下了粗重的喘息。上官峰走著,走著,漸漸又回到那種沉思的心境中去了,不過現在佔據意識中心的不是自己,而是身前身後的士兵們。
「我開頭摔了十二跤,後來再摔沒有記。」趙光亮老老實實地回答。這是一個年齡在十八歲上下的小夥子,一米七二的身材像是個大人了,臉上的神情和膽怯的目光卻仍像個孩子。「你呢?」他問秦二寶。
「排長,你在想啥子?」一個四川口音的戰士開口問道,將他從沉思中驚醒過來。上官峰迴過頭,看清了那是七班長劉有才。
只有回到排里,同跟他年齡差不多的戰士們在一起,離開副團長、連長這些「大人」,他的自我感覺才會好一些。
「你也太謙虛了吧!」他的話音沒落,就受到了從後頭走上來的九班長李樂的搶白。李樂戰前也從團直高射機槍連調來,知道秦二寶的底細。「光我瞅著你就摔了不下十五回,你他媽還兩跤呢!」
隊列里響起了一陣鬨笑。秦二寶有些尷尬,想同李樂理論一番,又覺得自己占不了便宜,便說:「老九,你咋就恁關心我哩!你是我的貼身警衛兵嗎?!」
甚至進入戰區,面臨著戰爭和死亡,也沒能改變他的這種心態。
「喂,老七,你還擔心打不上仗嗎?」這是八班長葛文義在說話,同時粗魯地在劉有才扛機槍的肩頭拍了一下。葛文義戰前來自一營一連,身材粗壯,說話高聲大氣,是排里三個班長中最心直口快、敢作敢為、而又喜歡在上官峰面前擺老大哥姿態的一個(上官峰因此有些不喜歡他)。經過四小時的夜行軍,全排似乎只剩下他一個人還像出發時那樣渾身是力,興緻勃勃。
「哦,沒想什麼。」他含混地搪塞一句,不願把真實思想講出來。儘管平時他同劉有才一類的士兵相處比同江濤、劉宗魁、連長這些「大人」相處輕鬆得多,感情上https://read.99csw.com卻還是有隔閡的。自己跟他們不是一樣的人:劉有才們文化水平普遍偏低,絕大多數是沒有讀完中學或沒考上大學自願來當兵的,是真正的軍人和戰士,他卻是個受過高等教育,被人為地改變了生活道路、志向和趣味與他們完全不同的人。他不想同他們交朋友。
隊伍恰在此時站下了。大概前面又被堵住了。戰士們聽到七班長的問題,悄悄靠攏過來,關切地聽他的回答。
「他們為什麼那麼興奮呢?……他們只不過聽我說了一句營里沒有給我們任務的話。……副團長今天夜裡沒有給九連任務不等於明天就不給九連任務了,他們不應該想不到這個。……那麼他們究竟是為了什麼高興呢?他們興奮是因為他們覺得自己聽到了一個好消息。可他們為什麼會認為那是一個好消息呢?」他刨根問底地想,意識到自己沉重黑暗的內心裡透進了一縷陽光。「……他們之所以認為那是一個好消息是因為他們願意認為它是一個好消息,而根本的原因則是他們也像我一樣走上了戰場。」他為自己的這個發現驚訝了,彷彿它剛剛發生一樣,「他們既然像我一樣走上了戰場,就同我一樣有個生死問題要考慮。……真正的秘密是:他們雖然上了戰場,心裏卻不想打仗。」
「他哪是怕打不上仗,他是怕沒仗打就立不上功,立不上功回去就娶不上媳婦!」不知是誰在後面揶揄地說,引起隊列里一陣鬨笑。
正是最後這句格言式的思想讓他那閉塞的內心的視野開闊了,他現在不僅注意到天空中的一團白雲和一團黑雲,還能眺望到廣大的田野、村莊和遠景中的一棵獨立樹了。「……這個簡單的事實過去我怎麼沒有注意到呢?」他問自己,並且為上面的發現激動起來,「我沒有注意到是因為我只注意到了我自己而沒有注意到別人,沒有注意到我和他們一起read.99csw.com面對著同一種命運。……那團黑雲意味著死,另一團白雲卻代表著生,它們分別籠罩在我們大家的生命之上。……戰後他們中間有人願意上軍事法庭嗎?」一個念頭冷不丁地跳出來,橫在他的思緒面前。「不,那件事情對他們來說也是恥辱的,可怕的,難以想象的。同我相比,他們更是真正的軍人和士兵。既然他們會像我一樣思考生死問題,就一定會像我一樣看待軍人職責、個人的尊嚴和榮譽。他們和我一樣,除了英勇作戰去奪取勝利之外,別無其他選擇。」
「哎喲喲,那你是冠軍!」秦二寶得意地叫起來,「我只摔了兩跤。」秦二寶長得矮墩墩的,有一張圓圓的娃娃臉,除了一雙表情豐富、轉動靈活、不在想壞事別人也以為正在想壞事的小眼睛,臉上還有一些模模糊糊的疤痕。秦二寶戰前是從團直高射機槍連調來的,還帶來一個綽號:「嬌二寶」。據他自己私下講,他之所以能當上八班副班長,是因為到了九連就成了指導員梁鵬飛的「親信」。
部隊在一條上坡的小路上困難地攀行。林子密而復疏,疏而復密,月光也隨著亮起來暗下去,暗下去亮起來。腕上的錶針已指向深夜十一點,四小時急行軍過後,戰士們疲勞到了極點,低頭默默地走路,能聽到的只有吃力的喘息。有過方才那次幹部碰頭會,上官峰忽然意識到自己心裏已發生了意義重大的變化:自從進入戰區以來,他關於戰爭的思考基本上是純個人角度的,生命之光燭照的只是自己的生與死,此刻他卻發覺個人的生死不僅不是事情的全部,甚至也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還必須首先想到他人,特別是自己作為一個排長應負的責任。這是一種湧進他內心的全新的思想,他意識到了;副團長和連長兩人說過的話還給了他另一種內心為之強烈震動的感覺:戰前他無時不在沉思的個人的生九-九-藏-書死,在他們眼裡竟不是一件值得重視和嚴肅對待的事情,比起你的存亡與否,更重要的、他們更為關心的是你是否稱職,以及你一旦失職會給全連、全營乃至戰爭全局帶來的損害。你不再是一個獨自存在的人,而是那隻已隆隆向前滾進的戰爭車輪上的一根輻條,一個小小的組成部分。「個人的生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戰爭的勝利。」他一下就把這種感覺抽象成了一句明確的、格言式的思想,心裏「咯噔」響了一下,覺得自己對事情的實質突然看得透徹了許多。
隊伍又繼續前進了。劉有才沒有說話。上官峰也沒有重新回到沉思的心境里去。他發覺因為自己剛才說了兩句話,疲憊不堪的隊列里氣氛竟悄悄地活躍起來!
劉有才的目光里有一種探究的意味兒。又往前走了幾步,七班長再次壓低聲音問:
「營里沒有給我們連任務,」上官峰迴答,「副團長和教導員是來檢查戰鬥準備情況。」怕劉有才不相信,他又補了一句。
「戰爭。死亡。責任。勝利。……這些都是我戰前應思考的問題,可我除了死亡,沒想過別的。……」他默默地想著,覺得自己又能用理性的態度思考生命面對的難題了,不再為連長剛才帶給自己的恥辱所困擾了。而連長的一番話為何會在自己心裏激起強烈的羞恥感和憤怒,本身就是個需要用理性加以分析的問題。「我過去沒有想過在戰場上應負的責任,除了自己之外沒想到過別人,原因就在於我一直沒有走進戰爭,我的內心世界還踟躕在和平與戰爭之間的虛空里。然而實際上今晚我已走進了戰爭,這是毫無疑問的,無法逃避的……今天我之所以感到羞恥是因為自己似乎平白無故地受到了懷疑,我的尊嚴和個人的榮譽受到了傷害。……那麼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呢?他們這樣做是因為他們也有自己的責任,明天的仗一旦打糟了也事關他們的尊嚴和榮譽。九-九-藏-書……從這個角度講,我方才對戰爭的思考仍是不完整的。當你面對一場戰爭時,除了個人的生死之外,還有一個責任問題,一個格外令人敏感的個人的尊嚴和榮譽問題。……我願意因為自己在戰場上犯了瀆職罪而在戰後接受軍事法庭的審判嗎?……」一會兒間,他望著眼前層層林葉上浮動的白亮的月光,思緒一下跳到副團長不久前向全連幹部提出過的話題上,並且不自覺地激動起來,「不,我的態度同一排長二排長副連長他們一樣,我也絕不會接受軍事法庭的審判。……剛才我沒有將這層意思說出口是因為還沒有考慮清楚。但現在我想清楚了,與其接受那樣的恥辱,還不如英勇地戰死。」
三排上來了,上官峰插|進隊伍中去。
公母山脈的峰嶺梁崖越來越近地突出在西南方的雲海深處。月光此刻越發皎潔,像是要把夜晚真的變成白晝一樣。黑風澗就要到了。那團死亡的黑雲仍在上官峰心靈的天空中沉鬱地飄拂著,但是因為有了方才的一番沉思,那一團生的白雲也第一次強大了許多,有了同黑雲抗衡的力量。「……我不是我自己,我是整體的一部分。過去我為什麼老是走不進戰爭呢?……原因就在於我對陣亡深懷恐懼。我以為只要不承認它,它對我就不存在。……但它是存在的,我心中有過的絕望恰恰說明我知道這一點。可是我為什麼那樣絕望呢?……因為那時我心裏只有自己,明白自己的力量是渺小的,在戰爭的車輪面前,我的生命甚至沒有一株小草那麼堅韌。……可現在不同了,我和劉有才、葛文義、秦二寶、李樂在一起,甚至也同連長和副團長在一起,我們是一個整體。如果說我們每一個人單獨戰勝戰爭和死亡是不可能的,那麼作為一個整體要戰勝它們就不再是一件完全沒有可能的事情了。」
前面傳來連長的口令:下了山就是黑風澗,行進中要絕對保持肅靜。上官峰的沉思九*九*藏*書中斷了。他明白自己心靈里許多問題並沒有解決,不過因為有了上面的沉思,他的心胸變得敞亮和輕鬆了,一種陽剛的英勇的感情悄悄地泛濫開來。畢竟,自從三個月前走進戰爭,今夜他是第一次不再為明天註定要遭遇的那個陌生、巨大、可怕的事物恐懼了。
「剛才連里開的什麼會?……是不是營里給了咱們連任務?」
「唉,老趙,你總共摔了幾跤?」前面,八班副秦二寶不甘寂寞地開了口,用調侃的聲調問本班新兵趙光亮。今夜雖然有月光,最初一個小時部隊卻在漆黑的林間行走,一腳腳在濕滑的苔蘚上,每個人都摔了許多跤。
劉有才比他大五歲,二十二歲,人長得瘦巴巴的、中等身材,只有四十八公斤體重(戰前他們在駐地用磅秤稱過),是那種一眼就能看透的樸實本分的農家子弟。劉有才戰前是八連機槍手,擴編時才調來九連當班長,現在身上除了自己的衝鋒槍,肩頭還替別人扛著一挺班用機槍。上官峰沒有哥哥,同劉有才相處覺得他就像一個心地厚道的大哥。他還注意到了:自己的真實年齡在全排傳開后,只有劉有才絲毫沒有改變原來對他的尊敬態度。
隊伍已攀上劉宗魁方才走過的那一道光禿禿的、長長的嶺脊。月光溶溶,水一樣滋潤著從兩側谷底聳上來的林海的高高低低的梢層。遠處的山峰像座座不起眼的小小土丘,排列出沒于大團大團灰白厚重的雲叢之中。有過上面的一番沉思,死的沉重的預感並沒有從上官峰的心靈中消失,但它畢竟不再是唯一的存在了,責任、勝利、個人的尊嚴和榮譽成了同樣真實、重要、沉重的存在。然而後面的一切並不能減輕死亡的預感帶給他的沉重壓力,相反倒使這種壓力更大而且更加逼近了。「無論如何,我明天不會讓自己丟臉,這是一定的……但它只是事情的一個側面。另一個側面是:我越是衝鋒在前,英勇戰鬥,死亡的可能性就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