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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二章

第二部

第十二章

「那是誰?!」他吼起來,很快看清對方是誰了,「怎麼?……是你?!你站在那兒幹什麼?!」劉宗魁嚴厲地、幾乎是怒不可遏地沖梁鵬飛喊道,臉上還殘留著剛才那發炮彈帶給他的驚恐——它隨即就消逝了,那兒只剩下一個處在危急狀態中的指揮員特有的緊張、冷峻和衝動的表情。
程明擊中梁鵬飛的要害了。戰前連隊黨支部開會,曾對他們兩個人的職責做過劃分:程明主要負責作戰指揮,傷員烈士的事兒由梁鵬飛負責。既然出了這種事兒,當然梁鵬飛不能繼續在掩蔽部里躲下去了!
劉宗魁有些驚訝!沒看出來,九連這個昨夜給他印象很壞的指導員還是個有些膽量的人!但出來檢查部隊的隱蔽情況應該是連長的事!……想到這裏,一句話從劉宗魁嘴裏脫口而出:
但他看到的畢竟不是二十分鐘前程明看到的那幅景象了:由於不久前附近落下一發炮彈,打燃了地下的草叢,火焰蔓延過來,人腿四周的綠得閃亮的青草已被燒得東一片西一片,失去了原先的生氣。沾在烈士鞋底上的那朵粉白的小花也不見了,它在炮火中急劇地枯萎,被震落到草叢中去了。於是梁鵬飛看到的就不是一條生氣勃勃的景色中的人腿,而是一條躺在死氣沉沉的景色中的人腿。後面這幅景象雖然對梁鵬飛內心的震撼也是很厲害的,可他覺得它畢竟不是一條活生生的腿,而是一個醜陋的死物了!
現在他已不是在林間奔跑了;剛才那一跤將他順著坡勢跌下去,再爬起來他發現自己到了林子外面;在林子外面奔跑當然沒有林子里那麼多障礙物,速度快多了,但他又不能不擔心炮彈恰巧落到自己面前來,那樣他身邊就沒有了樹榦可做遮蔽物,這麼一想他又改變路線,回到林九_九_藏_書子里去——又沒有進去很深,只在林子邊緣樹榦稀疏的地方跑。跑著跑著,他的腳步和頭腦中緊急紛亂的思緒同時凝固住了——
但是現在他不能不走出來了;程明剛剛在全連的宿營地里走了一遭,又是敵人炮火打得最猛烈的時候,讓他多少對此人居然還會如此英勇感到詫異,再說又發生了死人的事,再不出來就是失職。梁鵬飛明白戰前有關政治工作的每一條規定,其中的一條規定就是:部隊隱蔽或運動過程中出現了傷亡,應立即處理,並儘可能地保密,以免影響全體指戰員的戰鬥情緒!
——他也看到了那條完整的、仍舊穿著綠色軍褲的人腿!
他還剛剛向前走了十幾步,第三批炮彈就「嗚嗚」地叫著,颳風一樣飛過來;他想折回連部掩蔽部去,雙腿一軟就倒在腳下地面上了;炮彈似乎過了好幾秒鐘才東一發西一發地在澗底和林子里炸開,讓他的自拂曉以後屢遭折磨的耳膜一次再次撕裂般地劇疼;忽然他發覺自己卧倒的這片地面地勢很高,周圍可做掩蔽物的樹榦也很稀疏,又忙忙地爬起,三步兩步奔向坡下一片樹木密集的窪地,又發現自己到了林子邊緣;一個人正冒著炮火匆匆從營部指揮所方向向北跑過來。是劉副團長!梁鵬飛猶豫了一下,沒有卧倒,渾身顫抖地躲到一棵大樹背後,又沒有完全躲掉——躲到大樹背後是為了防炮,沒有完全躲開則是為了讓副團長看到自己!
這時又有幾發炮彈前後左右地落到澗谷和兩側的林子里。程明遠遠地聽到一個炮彈正在落地的嘯聲,臉色不知不覺就變白了,早早地匍匐到了地下,將腦袋深埋在一塊石頭後面,渾身抖著,等待著炮彈落地炸開。這一剎那間他的生命意識里只剩下這一九_九_藏_書發炮彈;炮彈落到距他很遠的坡下,爆炸了,他聽到了一個沉悶的響聲。——停滯的意識又流動起來:他應當趕快提醒全連隱蔽!
第三批炮彈落完了,黑風澗暫時恢復了平靜。梁鵬飛稍微放心一點了,站起來,朝三排走。沒走幾步,他也在方才程明驟然停住的地方停住了!
劉宗魁一腳高一腳低地跑著,滿臉通紅,雙目彷彿要燃出火焰來,他朝澗谷兩側林子里打量著,試圖發現什麼讓他不放心的事情。一發炮彈「啾啾」地拖著長音,落在他下方的澗坡上,他慌忙伏地一個側翻滾,到了一個還冒著青煙的彈坑裡。抬頭朝上面的林子里一望,發現樹后竟然還有一個人站著!
「你也趕快回去躲著!」劉宗魁發覺心中的秘密還是被梁鵬飛察覺了,生氣地哼了一聲,惡聲惡氣地喊。儘管九連指導員今天表現不錯,他還是無法讓自己喜歡這個人,「死人的事等會兒處理也不晚,你不要把自己也賠進去了!」
兩米外一塊被陽光照耀得綠油油亮閃閃的草地上,出現了一個非常刺目的東西。最初他看清的只是一條同青草的顏色差不多的軍褲褲腿,接著才發現它是一條完整的、從臀部被切割下來的人腿!
「指導員,炮彈已把我們的人打死了,你還安安穩穩地在這兒待著!……剛才我去看了一遍,就在三排那邊的林子里!你該過去看一下,想一想怎麼處理!」
他沒有絲毫猶豫便鑽出了掩蔽部出口,憑藉那團已經升騰起來的炸煙判斷出炮彈大概落到了三排的宿營地里;他的心大大地抽搐一下,很衝動地向炸煙升起的地方跑去,此時他心裏只有敵情了,要在全連面前表現自己的英勇的念頭早忘光了!
「你們連長呢?!」
「報報告副團長,我出來九-九-藏-書看看看部隊的隱蔽情況!……還有三排死了人,我我來處理一下!」
周圍沒有冒煙的彈坑、燃燒的灌木叢和草叢,沒有其他人體的殘骸,只有這條完整的人腿,以及綠得讓人眼暈的四月的青草地!程明的頭「嗡」地響了一下,渾身上下的血像汽油遇上火苗一樣燃燒起來!他望了那條人腿兩秒鐘,趕忙繞開它走過去。距離連指揮部只有幾步路,他的兩腿卻軟得走不動了!
梁鵬飛沒有馬上回答他,因為又有一發炮彈在他上方的林子里爆炸了;待那陣劇烈的眩暈過去之後,他才抖抖地開了口:
再向前面林子里跑去,程明的腿還在發抖;但嘴裏的響亮的哨音卻給他壯了膽,使他想到自己是在做一件重要的事情,沒有他提醒全連,不知有多少人會被炮彈炸死!他在三排宿營地里真的看到了一個聽到炮彈爆炸聲卻沒有躲進貓耳洞的人,三排長上官峰,這個學生官兒昨夜還頂撞過他,此刻卻似乎被嚇呆了,不知道幹什麼了;他沖他罵了兩聲,又朝二排宿營地方向衝過去;可是林子里早已空蕩蕩的了,他只看到一發炮彈在前面一排的宿營地里炸出一團黑紅的煙火,馬上一棵馬尾松就噼里啪啦地燒起來;一段裸|露在地層外面的樹根絆得他踉蹌一下,他撲倒了,爬起來,恐懼在腦海中脹大,他決定不去一排了,回連部掩蔽部去!
「你不是才去過一趟嗎?怎麼不處理!」梁鵬飛還是頂了他一句;一發炮彈落到近處爆炸了,藉助進出口外瀉進來的天光,掩蔽部里的人們都看到了他那一臉驚恐到歇斯底里程度的表情。
他沒有回到連部去。他離連部掩蔽部已經很遠了,害怕回去的路上有炮彈恰好落下來。炮彈還在左一發右一發地爆炸,他本能地覺得趴在這read•99csw.com裏比走動更安全!
梁鵬飛懷著既恐怖又憐憫又噁心的感覺在這幅圖景前度過了自己人生中重要的一刻;他是儘力要除掉恐怖和噁心的感覺的,但理智和思想畢竟不是萬能的,他越是努力抑制它們,這兩種感覺就越是強烈地控制了他;他越是想讓自己認定那不是一條人腿,而是烈士遺體的一部分,他就越不能不想到它僅僅是一條人腿,一條同烈士沒有任何關係的人腿!
他終於走進了掩蔽部,看到指導員梁鵬飛正龜縮在一個角落裡,火氣立即冒上來了!
梁鵬飛等到敵人的第二批炮彈全部落下來,外面聽不到爆炸聲,才從掩蔽部里鑽出來,朝三排宿營地跑過去。第一批炮彈落到黑風澗,他還以為是我軍的炮兵打錯了方向。一早上敵人的炮兵都沒有反擊,此刻突然打過炮來就顯得不可思議了;等他明白不可思議的事情已經發生,也便意識到自己回到了坡上林子里;以後他的意識的流程是與程明相似的,流去的方向卻大相徑庭。梁鵬飛那一瞬間想道,自己剛剛暗中下定了活下去的決心,真正的考驗就來了!就像程明聽到炮聲絲毫也沒猶豫就跑出了掩蔽部,他剛剛想到這裏就什麼也不顧了,連滾帶爬地跑回了掩蔽部!
黑風澗落下第一發炮彈時,程明仍在連部掩蔽部里坐著。他一下就聽到爆炸聲了,並且有了那樣一種感覺:他在這裏剛剛渴望敵人的炮彈飛來,讓全連知道他不是懦夫,敵人的炮彈就到了!
他就帶著這種恐怖和噁心的感覺跑過三排和二排的宿營地,到一排那兒喊來副指導員和一個民工擔架小組(他們同一排一處宿營),找到了烈士遺體的另外幾部分,確認了犧牲者不是三排的人,而是二排的六班副。梁鵬飛讓民工把屍體包裹起來,抬到一個沒九*九*藏*書人的地方,讓二排長岑浩和連長都來看一下,算是正式同烈士告了別,然後一分鐘也沒有耽擱,就讓民工們把烈士抬走了!梁鵬飛沒有讓二排長離開,他告訴岑浩:六班副犧牲的消息絕對不能讓全連任何人知道!
「連長在掩蔽部里待著呢!」梁鵬飛回答,頭朝背後林子深處示意性地一點。劉副團長這句話隱藏的對程明的不滿以及對自己的欣賞,他意識到了,於是就想道:自己這次出來還是對了,劉副團長可以證明敵人炮擊時我沒有躲起來!
從一排宿營地回連部掩蔽部的路途中,梁鵬飛和程明一起遭到了敵人又一批炮彈的襲擊。卧倒之後梁鵬飛才發覺,他們恰恰趴在了剛才躺著那條人腿的地方!一直沒有被忘卻的恐怖和噁心的感覺再次清楚地湧上來,讓梁鵬飛喉頭抽搐,幾乎要吐出些什麼了。他心中第一次冒出了下面的念頭:他不會再活著回到掩蔽部了!儘管他已經下定了活下去的決心,但戰爭卻不理睬這一切!你的生存和死亡是你自己根本沒有能力左右的!
這是一條活生生的人腿,彷彿生命還滯留在其中——血肉模糊的一端他沒有看到,看到的只是那隻沒受到任何損害的、套著大號步兵防刺鞋的腿;這隻鞋的底部還沾著一塊紅泥巴,從泥巴中間,一根帶有一朵小小的粉白的野花的草莖兒直直地高挑著,三五片鮮嫩的野花瓣兒還在微風中輕輕地嫵媚地搖晃!
劉宗魁跌跌撞撞地向前跑過去了;又一發炮彈尖叫著落下來,梁鵬飛支持不住,猛然撲倒在地下。那發炮彈的炸點離他很遠,可他還是在撲倒的時候被自己震起的沙塵嗆了一嗓子。恐懼迅速在心底擴大了。他忽然想到:自己方才站著跟劉副團長講話是非常冒險的,特別是同他剛剛下定的活下去的決心相違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