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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一章

第二部

第十一章

又一發炮彈落在林子中間,炸起來,梁鵬飛一轉眼就消逝了。上官峰聽到的是從連部那邊傳來的的哨音。連長程明滿面青灰地跑過來,一邊狠命吹著手裡那個白亮的金屬物件兒,一邊驚慌地、氣急敗壞地喊著什麼。他的叫喊使林子裡外的戰士們像被颶風颳倒的草棵子,紛紛倒向自己的貓耳洞。上官峰從地下跳起來,意識中仍沒有接受已發生的事,程明跑到他跟前,瞪著血紅的眼睛大罵:
「瞧他怪可憐的,腳上連雙鞋也沒有!」
「他他他媽的這些炮兵!……他他他們往他媽的哪兒打!」
那位站在大塊頭兵身邊,這段時間內仍在朝整個黑風澗左顧右盼的民工插上話來。原來他是A團二營的戰地翻譯。
既然秦二寶代他回答了指導員,上官峰就沒有再說什麼;原來圍在俘虜身邊的戰士們紛紛散開,回到林子里去,他們並不喜歡這個裝腔作勢的指導員;秦二寶沒有走,他想等待時機把自己發現俘虜的經過更詳細地向指導員「彙報」一遍。
「俘虜哇!」大塊頭兵回答;意識到自己這句話馬上在林子邊緣引起了驚訝與震動,很滿意地停下來,炫耀似的瞅了一眼男孩子,又看了看秦二寶及正從林邊向自己圍攏過來的戰士們,臉上出現了這樣的表情:他們一行三人走到這裏才被人們注意到是不應該的;不過既然已被注意到了,他還是樂意同他們聊上幾句,讓這些連戰場還沒上的人開開眼界。大家都是兵嘛!
連長的神情那麼猙獰,一閃念間上官峰好像什麼都明白了!回頭朝全排宿營地一望,林子里早已不見一個人。他剛剛連滾帶爬鑽進貓耳洞,一發炮彈就跟屁股落到洞外不遠的地方,炸翻了一棵碗口粗細的馬尾松。這棵樹轟然倒在洞口,他清楚地看到樹冠青蔥的針狀葉上面,仍舊閃爍著生命的亮光。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終於讓上官峰的內心完全鬆弛下來。
接下來上官峰的意識里出現了十分之一秒的空白,然後,他的生命深層驀然起了一陣驚悸。他還不懂得它的意義,這個有著湛藍的天空、美麗的白雲、耀眼的陽光的清晨就在眼前化作一片昏黑!
「三排長,你們是怎麼回事?!」距離人群還有二十多米,他就嚴厲地朝上官峰喊。
「他們咋能叫這麼小的孩子來打仗呢!」
「這孩子最多有十五!」
「他是不是餓了呀?」還是趙光亮,提出了又一個幼稚的問題,並且抬起眼睛,徵求同意似的望了望九班長李樂和上官峰,看到他們沒有什麼表示,才放心大胆地用手輕輕碰碰小俘虜的肩膀,一邊將一包剛撕開包裝紙的壓縮乾糧遞過去,「喂,你吃吧!」他對小俘虜說,忽然想到對方聽不懂自己的話,抬頭求援似的望了望翻譯,「同志,你給他說說,叫他吃點兒乾糧吧!」
這突如其來的哭聲使林邊圍觀者中間唧唧喳喳的談話停頓了。大家不再注意大塊頭兵和翻譯,目光重新轉向小俘虜。又過了一會兒,每個人臉上原先存在的好奇漸漸變成了難以掩飾的憐憫。
「哎,老鄉,你們是哪個單位的?」秦二寶最先從林子里邁出去,同三個人中間顯然是臨時負責者的大塊頭兵搭訕。
「你們有沒有問過他到底有多大年紀?」https://read.99csw.com秦二寶不再注意他了,抬起頭,同押送小俘虜的大塊頭兵拉起來。
「指導員,你快來瞧!A團二營已經抓到俘虜了!」他用一種炫耀的高聲向梁鵬飛喊,讓別人覺得他不僅是梁鵬飛的「親信」,甚至可能是他的親戚!
「起來!起來!走!……誰讓你坐在這裏的!連飯都沒得吃還打什麼仗!……走!」
「打掃戰場時抓的!」有這麼多人圍觀,大塊頭兵更神氣了,大聲地、又略微有些不屑地說,彷彿不滿意一樣,「我們營就抓了這一個俘虜!……據說全團也只抓了這一個!……山頭上沒幾個敵人,光炮就把他們消滅了!我們上去只好朝天放空槍!……打掃戰場時才找到他,」他說著,用左手指了指已在草地上畏縮地蹲下來的小俘虜,眼睛並不朝後者身上看,「原來炮彈一響他就找了個石縫躲起來了,我們硬是從一堆土裡把他扒出來的!」
「這……是怎麼個意思?」秦二寶用目光指指走在最前面的男孩子,問。
小俘虜這次沒有通過翻譯就理解了他的意思,接過水壺,小心地將乾裂的嘴唇在壺口上碰一下,就大口大口喝開了,因為喝得太猛,又嗆起來。還給趙光亮水壺時,他那茫然無措的目光里,第一次模糊地現出一絲孩子氣的感激之意。
「喝口水,慢慢吃!」
圍觀的戰士們嘴裏發出「嘖嘖」的驚嘆聲,讓大塊頭兵眼睛更亮,心情更愉快了。一時間大家都不再注意他,而去注意地下的小俘虜。今天是戰爭的第一天,他們平生第一次見到抓來的俘虜,自然覺得又驚奇又新鮮。一邊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一團團煙火在林間燃燒起來,炮彈落地的轟鳴一聲接著一聲。上官峰忽然又不注意它們了,他覺得自己心裏有更重要更緊迫的事情要注意和思考,目光又投向了林子邊緣那個彈坑。彈坑裡飄揚著一道青煙,陽光斜斜地照耀著它,猶如照著一匹半透明的輕紗;坑沿的灌木叢中,黑紅的火焰越燃越旺,不時發出噼啪的炸響,在他的感覺里比炮彈爆炸的聲音還要恐怖。「……那個戰士哪去了呢?」他心裏又浮現出那個疑問,「他叫什麼名字?他是哪裡人?他剛才正樂顛顛地從哪兒走回來?……他死了。」他突然想到。死不是血肉橫飛,不是屍橫草莽,竟是林子外面的一個深坑,什麼也沒有留下!
最後是翻譯俯下身子,趴到小俘虜耳畔,又用那種鳥鳴一樣輕快急脆的語言對他說了幾句什麼,小俘虜才止住哭聲,抬起再次被淚水弄得髒兮兮的小臉,怔怔地望了望四周的人們,似乎受到了某種鼓舞,怯怯地從趙光亮手中接過壓縮乾糧,沒有把塑料包裝紙完全剝掉就大口大口啃起來。他餓急了,吃得太快,沒吃幾口就噎住了。趙光亮一直看著他吃,這時忙把自己的水壺擰開蓋遞過去,大哥哥對待小弟弟一樣,說:
翻譯用一種類似鳥鳴一樣又急又快的語言大聲地對小俘虜說了些什麼。小俘虜不抬頭,哭得更厲害了。
經他一喊,上官峰和戰士們都從草地上站起來,朝那一行人看。很快,他們也從這三個表面上平靜行進的人中間看出了破綻。雖然他們都從342高地上下來read•99csw.com,每個人的情狀和神態卻不大相同:最前面的男孩子光著腳,蓬頭垢面,衣服又臟又破,左邊的褲腿還劃開了一道一尺多長的口子,邁步就露出半截光腿來。他右腳的趾間還在滲血,走一步,路面上就留下一點暗褐的血印。不久前他肯定哭過,此時淚痕還可憐兮兮地留在臉上。意識到林邊有不少人看他,男孩子抬起頭,上官峰便從他那對深凹的眼窩裡看到了兩隻小小的、烏黑的、驚恐而茫然無措的眼睛;他後面的大塊頭兵足有一米八○,身板寬厚,健壯有力。儘管剛剛經歷了一場戰鬥,一身嶄新的軍裝卻是整潔的,在清晨明媚的光照里顯出喜氣洋洋的亮色,一支衝鋒槍很瀟洒地倒掛在右肩后,右胳膊肘自然有力地曲起,向後牢牢頂住槍身,右手大拇指將槍背帶在肩前挺出一個鈍角,很神氣很滿意的樣子,彷彿他不是來打仗而是來接受檢閱的。雖然如此,他的注意力卻是異常集中的,眼睛不時會警惕地瞅一下前面的男孩子,似乎怕他會突然跑掉一樣;至於他身旁那個體瘦臉長的民工,明顯是一位戰前臨時徵調來的鄉村青年,三個人中數他最輕鬆,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態,邊走邊左顧右盼,好像他不是來參戰,而是來遊山玩水。
「身上沒穿襯衣,只有一件軍裝!」
「瞧他是不是冷啊!」一早上大家都沒看到的趙光明兄弟倆也擠到人圈裡來了。同樣一副孩子相的趙光亮一眼瞅見小俘虜,就憐憫地叫起來,他發覺小俘虜瘦骨嶙峋的雙肩正微微打戰。
梁鵬飛沒有走到小俘虜跟前就停下了;他已經聽懂了秦二寶的話,這時又因戰士們散開看到了林邊草地上坐著的那個髒兮兮的男孩子。梁鵬飛也是第一次見到俘虜,最初一刻未免有些震動,但多年做政治工作已在心中形成的根深蒂固的敵我意識馬上就使他想到了:連隊還沒有投入戰鬥,就讓戰士們看見這樣一個俘虜,對於他們的戰鬥情緒肯定是有害的,危險的;三排居然允許俘虜在本排宿營地休息,看上去個別人還向俘虜表示了溫情,又給乾糧又送水,這種事情一旦傳出去,誰敢擔保上級不會來查九連的立場和傾向?他是政治指導員,到時鬧不好就會跟這幫兵一起倒霉!想到這裏,他臉上的顏色就不僅是慍怒,而且是驚慌的了。
「你是哪個單位的?……叫什麼名字?」他嚴厲地逼視那個押送俘虜的大塊頭兵,大聲喝問:「你怎麼讓俘虜待在這裏!……出了問題誰負責!……還不趕快把他帶走?」
看到來了兄弟部隊的一位「首長」,押送小俘虜的大塊頭兵扔掉手指間的煙蒂,從草地上站起來。
不知是因為多少聽懂了一些翻譯話中的意思,還是僅僅因為對自己的處境充滿恐懼,小俘虜突然啞著嗓子,「啊啊」地哭起來。
於是他就憑本能做了一件目前最要緊的事:把俘虜從黑風澗攆走!
「你這是幹什麼嘛!」一直很傲氣的大塊頭兵感到有些難堪了。幾分鐘之前,他還是這塊地方的英雄和明星,現在小俘虜這麼一哭,他卻從周圍人們的目光中體會到一種于自己不利的氣氛。「你們看,又沒誰難為他。」他說,目光在人群中顧盼著,似乎要找一個人出來幫九_九_藏_書自己證明一下,剛才行進中他確實沒有難為小俘虜,既沒有用繩子綁住小俘虜,也沒有用衝鋒槍在後面逼著小俘虜走路。但他沒有找到這樣一個人。「……想吃乾糧你就吃吧,咱們乾脆在這兒歇一會兒再走!」他又氣惱又無奈還有點兒憐憫地對小俘虜說道,沒有意識到後者同樣聽不懂他的話,索性從肩頭上卸下衝鋒槍,坐到地上抽起煙來。
……
上官峰也在這圍觀的人群中,不過他一直沒有擠到前面去。最初一會兒,「俘虜」兩個字曾在他心裏鮮明地喚起了一種敵意的情感和思想;及至親眼看到小俘虜,某些新的情感和思想便在腦海里出現了,使他忘記了一直在想的戰爭到底是否已經結束的問題。眼前這個小俘虜同他過去從書本上讀到的對俘虜的所有理解都是不大契合的。在過去的理解中,俘虜雖然是應當獲得優待的,但它的含意畢竟是同「敵人」聯繫在一起,因而在情感上首先就是令人厭惡的;眼前的小俘虜給予他的感覺和思想卻不同:小俘虜首先讓他想到的不是一個來自敵國的人,而是一個年僅十四歲的孩子,一個可能根本不懂「敵人」、「俘虜」這些政治——軍事概念的人;在他那驚恐和茫然的眼睛里,流露出的並不是不共戴天的敵意和一名士兵應有的強烈的國家和民族意識,而僅僅是一種深刻的本能的絕望與悲哀,以及另一種更現實也更單純的對於周圍環境的恐懼。拂曉我軍炮擊時那種彷彿被什麼鋒利的東西刺痛了心髒的感覺又一次在他的生命中強烈起來。
他在貓耳洞前的草地上仰面躺下來,眼睛透過林葉的空隙,望著戰區清晨那藍得水洗過一樣的天空。此刻他的心靈也像天空一樣純凈,輕鬆,照耀著生的燦爛的陽光。「……我還活著,是的,」他熱淚瑩瑩地想,「活著是多麼美好啊,不是因為別的,因為康德,因為畢達哥拉斯,因為牛頓,你活著才是美好的。……不,僅僅是活著本身,就是無比美好的事情。我過去可不懂這個……」
這樣他就沒有理會上官峰,大步向澗底走去。
梁鵬飛是要去澗底看看炊事班。在林子深處抽了趙健一支煙,想通了那個對他至關重要的問題,他再次想起了全連的吃飯問題。程明一直在連部掩蔽部里不出來,此事還得由他來收場,副團長規定的四十分鐘吃飯時間就要到了。走出林子,遠遠看見一群人聚集在一起而不是按規定進貓耳洞隱蔽,其中還有三排長上官峰,他的剛剛好轉一些的心情又變得惡劣了:誰也沒說敵人不會再朝這兒打炮,三排的人都跑到林子外面來,一旦出了事怎麼得了!
再走近過來幾步,上官峰和戰士們就從男孩子那深目凸額鼓唇塌腮的面容上,他身上的軍衣與我軍參戰民工身穿的夾克式軍便服的細微差別中,發覺了某種陌生的異國情調。
一種真正的、深深的歡樂之情在他生命中漫溢開來。如果騎盤嶺的戰爭已經結束,他和他們排就無仗可打了!三個多月來自己一直擔心的事情——死——也就不會發生了!
「喂,排長,你們瞧,那個小傢伙怎麼回事?」
「俘虜?……你們是怎樣抓住他的?」幾乎全排都圍上來之後,秦二寶繞著小俘虜,像看一個稀read.99csw.com罕物件一樣走了一圈,眼裡射出興奮的光芒,抬起頭來問。
大塊頭臉上變了顏色,忙把衝鋒槍重新在右肩背好,氣惱地對小俘虜瞪圓了眼睛。大塊頭心裏也有一肚子火:並不是他要坐在這兒休息的,都怪這個俘虜兵,走著走著嬌氣起來。他一迭聲地衝著地下的男孩子喊:
小俘虜先是在地上蹲著,後來坐下了;兩隻小胳膊疊放在併攏的膝蓋上,臟污的小臉支在上面,一雙害怕人的目光躲著四周的眼睛;他先前還討好地對湊近過來看他的秦二寶咧咧嘴角,似乎想笑一下,卻沒有笑成,忽然把臉朝下一低,埋到了兩隻胳膊彎里,沒發育成熟的小肩膀不停地、無聲地抖起來。
「我在仙(山)頭向(上)新(審)問過他,他今年習(十)戲(四)歲,當兵切(才)一年,開過三次小茶(差)。」翻譯饒有興緻地用一口難懂的普通話說道,「他雪(說)他不能開小茶(差)了,再開小茶(差)政府就不給他們家欺(吃)糧了!」
「A團二營的!」大塊頭兵一邊走,一邊大聲地、底氣十足地回答。
上官峰重新回到林中自己的貓耳洞前坐下來。小俘虜來到黑風澗之前,他對於騎盤嶺上的戰爭還是按照一般的戰爭規律去思考的,一般的戰爭規律告訴他我軍炮擊后敵人會反炮擊,現在敵人的反炮擊一直沒有發生,他心裏也就一直不敢相信騎盤嶺的戰爭已經結束了:小俘虜來到黑風澗之後,由於他親眼看到了這個曾被他看成「敵人」的男孩子身上穿得多麼破爛、肚子多麼飢餓,精神上又是那麼孱弱,對於敵人今天早上沒有按照戰爭的一般規律朝騎盤嶺和黑風澗開炮就有了新的解釋:這是一個很窮的國家養的一支很窮的軍隊,他們不開炮可能僅僅同一個「窮」字有關係。——這一剎那間,他發現自己願意相信騎盤嶺上的戰爭已經結束了!
就在這時梁鵬飛從連指揮所方向的林子里走了出來。
一個奇怪的、細弱的、如同來自遙遠的山林中的口哨似的聲音,劃破清晨美麗的天空,從哪兒滑翔過來,迅速化作一個尖厲的下墜的嘯音。他本能地一驚,挺直身子坐起,沒有對它做出思考,眼睛卻透過樹木的間隙,看到了坡下的情景:二排一個個子很高的戰士正在林邊小路上走,嘴角斜咬著一根青嫩的、在陽光下閃著綠色光澤的草莖,突然,一團裹在灰白色煙霧中的黑紅的火光騰起,泥塊、碎石、樹的殘枝斷葉和一些黏糊糊的碎物,立即雨點般向林中打來。他心裏只注意那個戰士,並不接受已經想到的事實,也就沒有聽到任何聲音。煙霧散開,他看到那個地方只剩下一個深坑,二排的戰士卻不見了。「他到哪兒去了呢?」一閃念間他納悶地想,望著坑邊畢畢剝剝燒起來的灌木叢,心陡然揪緊了,「他來得及躲開嗎?……他死了嗎?」倏地他相信那人在炮彈落地前肯定逃到下面澗溪里去了,就把目光投向澗溪。陽光照得一部分水面明晃晃的,兩道白亮的水柱正從炊事班野炊的場地附近高高躥上來;一口盛滿白米飯的行軍鍋完整地斜斜地飛向對面的澗坡;幾道灰黑的煙柱也從七連所在的林子里升上天空。猛然出現在他意識中的聽覺障礙消除了,上官峰聽到了九_九_藏_書一發又一發重磅炸彈震天動地的爆炸聲。忽然他瞧見了指導員梁鵬飛,後者沒有走到澗底就向林子里飛跑回來,臉色煞白,渾身抖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這是三個同樣身穿草綠色軍服的年輕人。走在中間的是一個大塊頭的,領章帽徽鮮明的戰士;他身後是一個身穿無符號標記的夾克式軍便服的參戰民工;最前面走著的則是一個十幾歲大小的男孩子,由於他也穿一套與參戰民工式樣差不多的、沒有任何軍銜符號的單軍衣,這三個人沿黑風澗東側林子邊的小路由南向北穿行時,並沒引起人們過分的注意。
八班副秦二寶搶在排長前面回答了指導員的話。秦二寶今天早上格外高興,因為他第一個從342高地上走下來的一行人中發現了那個小俘虜,於是也似乎應由他而不是上官峰向指導員報告此事。秦二寶還有些別的意思:排里都知道指導員和他的關係非同一般,他要抓住機會在大家心目中鞏固這種印象!
翻譯幫他用那種鳥鳴似的語言沖小俘虜喊。俘虜順從地站起來,伸長脖子,困難地咽下了最後一口壓縮乾糧,低著頭,不看任何人,跟兩位押解者一起,向黑風澗北方的大山峽走去。
俘虜走出了一箭之地梁鵬飛才回頭氣哼哼地看了上官峰一眼,他本想訓這個十七歲的小排長一頓:若不是他來得及時,不知道上官峰今天早上會捅出多大的政治婁子!轉念一想又沒有那樣做:他是準備到澗底看炊事班的,由此想到了方才連長和司務長之間的衝突。今天不是昨天,既然上官峰也上了戰場,他也不能再用昨天的態度對待他了。戰場上的人際關係複雜而又微妙,他還是不要搞出一個有可能在他背後打黑槍的主兒才好!
圍在他四周的人們不約而同地緩了一口氣,氣氛重新變得輕鬆了。
還在342高地之戰勝利結束的時候,就有一行人迤邐走在騎盤嶺北大坡A團二營新開闢的安全通道上了。一個小時后,他們已經不聲不響地到達了黑風澗。
直到他們走近了九連三排的宿營地,坐在林邊草地上的秦二寶才最先發現了問題:
「媽拉個×的,你聾了嗎?!……還不趕快叫你的兵隱蔽!」
「……他只有十四歲。他怎麼只有十四歲呢?他家裡還有什麼人呢?……他們那邊為什麼要讓一個十四歲的孩子來打仗呢?難道再沒有比這個男孩子更合適的人了嗎?……」在小俘虜哭泣和後來大口大口吞吃乾糧的時間里,上官峰腦海里一直激烈地翻騰著上面這些思想,那種被刺疼的痛苦感覺越來越強「……這個小孩子即便做了俘虜也還是幼稚的,對自己將要遭遇什麼一點也不明白……可是他的目光里為什麼又有那麼深的悲哀呢?……也許他雖然什麼都不明白,心靈深處卻知道自己年齡小小就被送上戰場是不合理的,不人道的,而他又沒有力量反抗這種命運。……他不明白的僅僅是戰爭這種事物,而對自己的處境是明白的。……」所有這些答案都是他剛剛想到的,它們又似乎同走進戰爭以來他自己一直思索的某個更深奧的問題有著重要聯繫,使他無法不繼續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他已經模糊地意識到了,除開彼此的處境不同,他和小俘虜面對戰爭思考的應該是同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