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死在什麼地方呢？過不了多久，敵我雙方就要展開猛烈的炮擊，那時我們這片樹林子里就會變成一片火海。……我這個貓耳洞真能經得住敵人炮火的轟擊嗎？……啊不，我也許會死在騎盤嶺一線的哪個山頭上，或者被子彈擊中，或者踏響一顆地雷。……我會倒在一條山溝里，倒在一面山坡上，身邊長著一棵青枝綠葉的小樹……」

死。歸根結底還是它。昨天夜裡，他躺倒在貓耳洞前的草地上，進入夢鄉之前，認為自己已經在走進戰爭的同時，理解和接受了它。現在它還剛剛成為一種迫在眉睫的真實，他便重新意識到：即使他已在理性的基礎上接受了它，在感情的和現實的領域里卻依然難以接受。

他來到林子邊緣，三個班長正在那兒興奮地議論著。一個早上都沒怎麼露面的劉有纔此刻也站在那兒，眼裡閃爍著濕潤的明亮的光，問他：

「誰讓你們吃乾糧的？」上官峰看到他們，心又有點慌了。壓縮乾糧和子彈一樣，是戰鬥準備中必須妥善保管的物資，連里沒有命令，是絕對不能吃的！

「……騎盤嶺上的戰鬥真的結束了嗎？秦二寶的消息似乎是可靠的。……如果A團真把騎盤嶺全打下來了，我們不就沒有仗打了嗎？……假若事情真是這樣，豈不更好？……」他這樣想著，心中那種正在高漲的歡樂和感動，突然化作更深沉的激動與欣喜，在生命中泛濫開來……

「我還是那句話：不一定！」隱隱有些不滿足的葛文義不等上官峰迴答，就搶過了話頭，「要是江團長同情我們，給我們營留下三兩個山頭打一打呢？」

「排長，你說說，要是騎盤嶺的仗全給A團打完了，上頭還會要咱們參加戰鬥嗎？」

「排長，你就叫大夥吃吧！」八班長葛文義輕描淡寫地說。「瞧今天這陣勢，咱們很可能打不上仗，留著它也是行李！」

他就在這樣的胡思亂想中度過了戰爭打響前的最後一段時間。但這些想象無形中卻讓他內心中過分緊張的情緒鬆弛了一些。因為，一旦他的思想進入了關於死的想象，死亡本身就又變得九-九-藏-書不那麼真實了。

「排長，出來吧，沒事兒！」葛文義回頭沖他喊道，「瞧炮兵打得多熱鬧，比電影好看多了！」

林子里光線昏暗，冰冷的空氣讓上官峰打了個冷戰，頭腦馬上清醒了。戰爭還沒有來，時間還沒到！他的心一下又輕鬆下來……

「這樣子砸到342高地上，夠龜兒子受的！」

「排長，你看那是些什麼物件兒？！」不甘寂寞的八班副秦二寶擠到他身邊來，朝342高地一指，驚驚乍乍地喊。

是程明走過來了。在一片昏暗中，隔著很遠的距離，程明就瞧見了他，粗聲粗氣地喊道：

「這是迫擊炮。……這是一發152加榴炮彈。……這是又一發加榴炮彈。……敵人的炮兵馬上就要反擊了！……反擊是正常的，同一般戰爭理論相吻合的。……只要敵人開炮還擊，黑風澗就會有人犧牲……」他想，一種緊迫的對死亡的預感隨之而來。「我可能馬上就死，可是我並沒有做好任何準備！……」

接下來他的事情不少：一會兒連長派人通知他們排給炊事班撿柴火燒火；一會兒營長由指導員陪著來排里檢查戰鬥準備（這件事讓他的精神重新緊張了一回，但營長走後連隊並沒馬上出發投入戰鬥，他的心情又鬆弛了）；再後來他們就坐在林子邊緣等炊事班通知開飯。上官峰迴到貓耳洞前坐下，他已經認同了林間瀰漫的那種似乎戰爭已經過去的輕鬆氣氛，但每隔三五分鐘，某種他不能忘卻的擔心仍使他一次次地走到林邊去，朝342高地眺望。

他並不想瞧不起連長。他受的教育是不應當瞧不起任何人。但是從昨夜到達黑風澗以後，他就有點瞧不起連長了。……上官峰沒有說一句話，就機械地帶著程明，走向各班的宿營地，一個洞一個洞地讓程明檢查。

「排長，坐下吃點乾糧吧？」林邊一片草地上，三個班長席地而坐，正就著從澗底打來的冷水吃自身攜帶的壓縮乾糧。劉有才看到他，就招呼了一句。

「……」

幾個戰士隨著他笑起來。上官峰明白葛文義話中的含意了read.99csw.com，心裏那種被刺疼的感覺又強烈了！

「人家是甲種團！」

「排長，弟兄們，快出來！342高地已經打下來了，整個騎盤嶺也都打下來了！」

我軍炮兵射出的第一發炮彈飛過頭頂的林梢上空，他就聽到了。頓時，他的心似乎被一支冰冷的鐵手狠命地攥了一下！

「乖乖，真夠壯觀的！」

上官峰從洞里鑽出來。自己排的士兵們違犯了戰場紀律，他不能不出來將他們轟回去。葛文義的態度也讓他不高興：這個人，他對你的命令的反應老讓你覺得他是你的大哥，不是他要聽你的，而是你要聽他的！

他以為接下來會聽到全線炮火的轟鳴，卻只聽到了連長在二排宿營的林子里的叫喊：

炮彈飛行和爆炸的聲音已經密集和猛烈起來。在又一發試射的炮彈落地之後，各種型號炮彈的嘯音和爆炸音漸漸連成了恢宏浩大氣勢磅礴的一片，分不出彼此，辨不出先後，上官峰身下的大地劇烈地顫抖著，他的身體也劇烈地顫抖著。方才他已接受和適應了炮兵試射，現在接受萬炮齊鳴並沒發生太大的困難。但是隨著思維能力的恢復，心裏那種刺疼的感覺又強烈起來。

「你們都給我回洞里去！」來到林子邊緣，他惱火地喊了一嗓子，同時不由自主地朝南方342高地上一望，兩隻腳也跟著挪不動了。

於是在劉副團長規定的四十分鐘時間內沒有吃上飯的九連，只有上官峰的三排違反規定悄悄地吃了點兒乾糧。

「那要你幹什麼？」葛文義反唇相譏，「光叫你來吃壓縮乾糧？……那還不如用它餵豬哪！……」

他用了整整五分鐘才將他們趕回了各自的貓耳洞，自己也重新回到洞里。炮擊已完全停止，在隨後來臨的巨大沉寂中，他聽到了從342高地上傳來的槍聲。又緊張不安地等待了一會兒，他忽然看到秦二寶興沖沖地從連部方向的林子里跑過來，大聲地喊道：

上官峰從貓兒洞里鑽了出來。他還是不能相信上面那個消息。但是，從拂曉前被驚醒后就一直壓在心頭的那種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沉重，連同那九*九*藏*書種被鋒利的東西深深刺疼的感覺，卻一下就消逝了，另一種溫熱的、感動的、歡樂的情緒，水一樣在心胸間脹滿起來……

上官峰就沒有再管，葛文義也許是對的。司務長剛同連長幹了一仗，看樣子早上這頓飯怕是吃不好了；從昨晚到現在，大夥一直水米沒打牙，一旦突然來了任務——意識的慣性作用讓他覺得連隊還是有可能去打仗——不啃點乾糧是支撐不住的！

炮擊在繼續。一分鐘又一分鐘過去了，敵人並沒有反擊。那種強烈的刺疼的感覺被另一種巨大的困惑代替了。「敵人為什麼不還擊呢？……敵人不還擊是不正常的，同一般戰爭理論不相符合的。……敵人一定會還擊，只是他們還沒動手罷了！……」

「嘿，這狗日的A團動作怪快嘛！」

程明檢查完畢，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上官峰迴到自己的貓耳洞里，驀地，那種從沒體驗過的千斤似的沉重，又朝他心靈上壓了過來。這次，他甚至有了一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敵人怎麼忘了朝我們這邊打炮？！」

上官峰凝神望去，使秦二寶高叫起來的是火光中高揚的一些既不像石頭也不像樹木的奇怪的零碎兒。他還沒有做出反應，葛文義就用肯定的語氣說道：

他就在這種驚慌的、沉重的、心臟被刺穿的疼痛感覺里度過了炮擊的大部分時間。漸漸地，他意識到炮彈飛行和爆炸的聲音變得稀疏了。而在林子邊緣，一群戰士正七嘴八舌地叫著，歡呼著，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還是不敢相信戰爭的結束！幾個月來，他為進入這場戰爭經歷了那麼多個日日夜夜的痛苦煎熬，終於做好了承受最難以想象的艱難和犧牲的準備。如今卻有人告訴他，戰爭在他一槍未放時就結束了，他怎麼能夠相信！

洞口外的林間正被最後一批嘩啦啦劃破拂曉灰白色天空的火箭炮彈的火尾一閃一閃地照亮著。上官峰把頭探出貓耳洞，藉助火箭炮彈飛行的火光，看到八班長葛文義和排里其他十幾名戰士，不知什麼時候早鑽出了貓耳洞，站到林子邊緣，興高采烈地觀看我軍炮擊342高地九*九*藏*書的景象。那些歡呼聲就是從他們口中發出的。上官峰心裏一驚，想起了自己作為一個排長的職責。

「他媽的我可不想讓他同情！」九班長李樂很激烈地插|進話來，「讓A團把山頭全承包了才好呢！」

「是三排長嗎？」「是我，連長。」

然後從一排二排的林子里，傳來了雜亂的聲響：士兵們在罵人；十字鎬、洋鎬在「砰砰」地刨土……一個熟悉的、略帶有一些慌亂的腳步聲向他所在的地方傳過來。他的頭腦又冷靜了一些……

他的第一個感覺是不相信秦二寶帶回來的消息，它來得太突然了！但是林子里已經響起了一片喧嘩，不僅周圍林子里的戰士紛紛鑽出了貓耳洞，澗溪對面的林子里，他看到七連和八連的戰士們也紛紛跑了出來！戰士們又像剛才那樣聚集在林邊，高興地跳著，叫著：

「我要檢查！」程明走近了，不相信他的話，「你帶我到各班看看！」

昨天深夜，在經過了漫長的三個月的艱難跋涉之後，他覺得自己終於從和平與戰爭之間的虛空里走進了戰爭。但是到了此刻，他還剛剛意識到戰爭就要打響，一種從沒體驗過的沉重，就猛地朝他的心靈上壓迫過來……

清晨五時，上官峰就被一陣尖利急促的哨音驚醒了。他以為，自己睡過了頭，一翻身從貓耳洞前的草地上跳起來！

「他們哪有啊！當兵的窮得連褲子也穿不上！」

上官峰沒有吃乾糧。他還是沒有吃乾糧的心境。——此時他的情緒基本上平靜了，但不知為什麼，他依然無法讓自己相信仗已經打完了！

「……」

上官峰沒有參加他們的爭論。天色已經大亮，342高地上的大火熄滅了，它化作一柱灰褐色的濃煙，直直地升向高邈的天空。他仍然不能相信戰爭已經結束，但是林子內外彌散開的輕鬆、歡樂的氣氛，還是越來越強烈地感染了他的心。

「都給我回去！……敵人可能會報復！八班長，你先帶頭回去！」他真的惱起來，大聲命令這些歲數差不多都比他大的士兵。

「那是炮兵賣烤肉哪！……不過火也太大了！」

「死。……是的，在戰前的日日htｔpｓ://ｒeaｄ.９９csｗ•coｍ夜夜裡，我一直迴避的不是戰爭，而是它。可是今天它還是來了。」他胡亂地想著，覺得自己的心臟被什麼鋒利的東西一點點刺疼了，「今天它不僅對於我，也對於我們全排、全連，都具有了一種根本無法再否認的真實性。……但我只有十七歲，我只有十七歲，卻要死了。……」

炮擊已接近尾聲。灰濛濛的晨色里，342高地就像一支大火炬，高高地燃燒著，把南方的半壁天空映得通紅透亮。在他的感覺里，彷彿高地本身也向他們靠近了許多，一切都變得更清晰了。一發發炮彈仍在火炬中落地，炸開，隨之便有許多泥土、石頭和樹枝隨著煙塵騰空而起，又在火光的輝煌背景中緩慢下落。炮彈的落地此起彼伏，煙塵、泥土、石頭和樹枝的升起和下落也此起彼伏。這樣一幅圖景不僅僅是壯觀的，也是驚心動魄的！

「八班長，你們怎麼回事——」他將半截身子從洞口探出來，沖葛文義喊。敵人沒有反炮擊不說明他們不會那樣做了，萬一炮彈打過來，這些人往哪兒躲？！

「火箭炮兵真牛×啊！」

「……媽拉個×的，都給我起來挖洞！……炮彈炸不死你們嗎？！……」

那是一塊燒紅的鐵「噝噝」地脆響地穿透廣大無邊、濃稠如液體般的空氣的聲音，它拖得那麼長，讓他頓時生出一種自己的肉體被灼燙被洞穿的痛苦感覺，全身跟著抖嗦一下。它消逝了，身下的土地跟著微微一顫；他以為第二發炮彈會接踵而至，但是沒有，彷彿又熬過了許多時間，林梢上空才飛過第二個聲音，一點也不響亮，卻比第一個聲音更低更近，爆炸時讓他身下的土地更厲害地顫了一下。「炮兵在試射。」他突然明白了，心裏一下冒出了一個「戰爭打響了」的念頭。第三發炮彈發射的時間拖得比第二發還長，讓他來得及悄悄地做了一次深呼吸。它爆炸了，他卻沒有聽到它飛行的聲音。上官峰忽然覺得自己不那麼沉重和緊張了：炮彈飛行和爆炸的聲音並不像想象的那樣密集和猛烈，它們東一發西一發，讓人驚心，卻又微微有些失望！

「你們洞都挖了嗎？」「都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