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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三章

第三部

第三章

「……」
背負著備用彈匣的副機槍射手一直沒有跟上來,也許已經犧牲了。不可能再換上一個新的彈匣了。姜伯玉最後一次抬起頭,朝高地北側望去。越過那道山稜線,他看到已有一小隊二排的戰士順另一條交通壕從下向上沖向第二道塹壕,而從殘敵明顯已被肅清的第一道塹壕里,一排——估計是二班——的一挺輕機槍和二排的另一挺輕機槍也開始向高地上方的敵人射擊,掩護向上進攻的隊伍。「二排還在進攻,岑浩還在指揮戰鬥。」他淡淡地想,握緊槍柄的手一軟,頭部疲倦地跌到地面上。
高地上的敵人卻利用這個機會集中火力瓦解了二排最後的攻勢,並將第二道塹壕內的兵力收縮到第三道塹壕,重新部署,用全部火力猛烈打擊高地東北側進入第一道塹壕的一排殘部,使這個排剩下的最後幾名戰士也很快失去了戰鬥力。於是一直卧倒在山下卵石圈中注視著山上戰鬥進展情況的程明意識到,佔領第一道塹壕后一度出現的有利轉機消失了,形勢重新變得對他和九連嚴峻和絕望起來。程明手裡只剩下一個在高地西北側山腳下狙擊天子山敵人援兵的三排,而這部分敵人目前又被來自鷹嘴峰大山腿正北方的一挺重機槍和東北方的一挺輕機槍的火力有效地遏制住了,他便做了自己認為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先是用小喇叭,然後又派通信員吳彬傳達他的命令,讓上官峰帶領三排投入對高地的攻擊。
部隊接到作戰命令前的半年裡,軍區射擊隊曾多次來函商調姜伯玉。團里當然珍惜人才,可考慮到他的專業特長和日後的發展,也沒表示絕對不放的意思,是姜伯玉自己含含糊糊地把事情擱在那兒了,原因是他已從軍區作戰部的朋友那兒聽到了部隊要去打仗的消息。此事他一直對岑浩保著密,可後者還是知道了,戰前團里重新組建九連,調姜伯玉來當副連長,讓岑浩去擔任相對來說不大容易參戰的團警衛排的排長。聽到后一個消息姜伯玉剛剛鬆一口氣,新任警衛排長岑浩又重新被任命為九連的二排長。
山稜線西側距敵人塹壕很近的方向驟然響起了激烈的槍聲和吶喊。「沖啊——」「繳槍不殺——!」他判斷出這是岑浩帶著二排衝進高地北側敵人第一道塹壕里去了!姜伯玉悚然一驚,自責起來:「你是不是太沉著了!……不能讓岑浩趕到我前面去!」最後一個念頭一閃,他四肢同時用力,一下從射擊位置上手提輕機槍直立起來,大步朝前奔去,一邊大喊:
山稜線右側自下而上的槍聲猛然激烈起來,姜伯玉心中又微微一震:岑浩太急躁了!分手時他忘記了對自己的朋友說一句話:不能著急。既然今天他們要同敵人進行一場殊死的搏鬥,著急就是不必要的了。敵人的意圖很明顯,那就是想趁他們在高地之下立足未穩之際,動用全部火力重創和殲滅他們,絕對不打算給予對手展開向高地本身攻擊的機會。二排這麼著急已給他們帶來了麻煩:從高地東北坡第一道塹壕里,一些敵人正越過山稜線,轉移到北坡塹壕里對付二排的進攻!他不能再猶豫了,必須馬上開槍,把主要危險引到自己這邊來!
恰在此時岑浩的軀體癱軟下去。衝擊中的戰士回頭望不見了排長的手勢,又失去了姜伯玉用輕機槍對他們進行的有效的火力支援,攻勢馬上失去了主要的推動力,停頓下來。
一輪碩大的沉甸甸的夕陽紅彤彤地低懸在西北方天子山與公母山間的峽谷里,將山坡上的每一片草地都染得通明透亮。這時姜伯玉第一次望見了戰場全貌。不僅在634高地上下,而且在天子山和騎盤嶺的廣大地區內,戰爭都正激烈而緩慢地進行著。一發發炮彈慢慢地落地炸開;一團團火光慢慢地升騰,熄滅;被擊中的樹叢燃起一道道黑煙,慢慢地斜斜地飄向天空。但是夕陽的輝煌並沒有被損害,它依然用自己凝重的光芒塗抹著大地,給戰場上的山川草木連同人和炸煙厚厚地敷上一層血紅的色調。「這很莊嚴,也很壯麗,」他斷斷續續地想,「……我沒有想到自己會死在這樣一派壯麗里。不過這樣死了,也很好。」
後來岑浩一直把姜伯玉「護送」到河的西岸:每過一個橋洞,岑浩都先浮過去,在「橋爪子」上站穩,再回頭將一隻手伸向水中,等姜伯玉朝水裡一撲,馬上抓住他的手將他拉過來。
讓岑浩活下來就必須拿下高地!後退是不可能的,其他的出路也都被敵人堵死了。拿下高地現在基本上成了他和岑浩兩個人的事,如果他帶一排在東北坡進攻不快或者不順利,岑浩在高地北坡上遇到的危險就更大!姜伯玉能猜透此時岑浩想些什麼,他肯定會帶二排努力爭先,將高地敵人的注意力和火力更多地吸引到自己那一方,目的也是希望他的朋友和妻兄能夠活下去!
往日因為河水較淺,不會游泳的他們「搶佔橋爪子」的方式很簡單:先在前一個「橋爪子」上站穩,然後奮力朝橋洞另一側「橋爪子」撲過去,利用水的浮力和身體運動的慣性使自己到達后,立即抓住橋墩上的磚縫,站穩了再向下一個「橋爪子」做新的一撲。今天卻有些不同,河水因連日大雨悄悄漲高了,到了他們的肩頭。姜伯玉下到水裡先就有點悚,但看到對手沒有「露怯」,便顧不上害怕了;同樣,河對面的岑浩也被他的「英勇」鼓舞著,毫不猶豫地撲向眼前的河水。
姜伯玉和岑浩是一對好朋友。他們的不同尋常的友誼是少年時代結下的。
自此他的生命意識就集中在最後一個念頭上了。所以他才帶二排趕在姜伯玉和一排之前向高地打響了進攻的第一槍,以後當姜伯玉在高地東北坡努力避開死亡,沉著而遲緩地向上展開攻擊時,岑浩帶二排在高地北側進行的卻是一場完全置生死於不顧的強攻。即九-九-藏-書便是在山上火力最猛烈、不斷造成傷亡的情況下,他也沒有允許二排的攻勢減緩下來。發起攻擊兩小時后他就將全排的攻擊隊形頑強地推進到距敵第一道塹壕五十米的地方。這是一片凹坡,山勢陷下去,形成了一處敵人的射擊死角。岑浩直立起來,看了看上面的地形,揚起右手用力一揮,對自己身後的戰士們發出了一個「快速衝擊」的信號。
他忘記主峰下平台稜線上敵人的重機槍了。方才他擊斃的只是一名射手,並沒有打掉其餘的敵人。等他注意到一串青煙貼著地表的草葉「刺溜溜」地飛來,腹部已像被人用燒紅的鋼筋猛地穿了幾個貫通。姜伯玉「呀」地叫了一聲,並不響亮,向前一個趔趄,撲倒在草地上。
敵人已把他和一排看做主要的威脅了,這很好!他的目的就是這個。側耳聽去,山稜線另一側的槍聲依舊激烈而響亮,讓他再次為岑浩擔起心來,「岑浩是不懂得不用著急的道理的,從小他就喜歡匆匆行事,不會忍耐和等待最好的機會。……」他又一次清楚地想到,「我是有專業證書的射手而他不是,我不能讓他的處境比我更危險!」
整個暑假期間他們沒有再見面。暑假結束后第一天去上學,岑浩發覺姜伯玉正在村外路口上等他。姜伯玉從書包里拿出兩個一模一樣的鐵皮文具盒,將其中一個送給岑浩。岑浩猶豫了一下便接受了,這在過去是很難想象的。姜伯玉一家是1960年從縣城返鄉的,他父親仍在縣銀行上班,家境比岑浩寬裕,要是過去姜伯玉拿一個這樣的文具盒送給他,他準會認為是對自己的羞辱!
他的精神已經超越全連陷入絕境后一度出現過的死亡認知階段的驚恐,也越過了同岑浩訣別——實際上是同生命訣別——時遺留在意識深層的痛苦與悲涼,所有那一切都過去了;他仍舊能夠感覺到死亡每一秒鐘都在向自己迫近,但它不再處於意識的中心了,處於中心的是山上的敵人,是一種簡單的對於敵人的仇恨和憤怒,是隨著兩次乾淨利索地擊斃敵人之後在生命中升起的單純的亢奮情緒。處於意識中心的還有將更多的敵人從岑浩那一邊吸引過來的願望!
左前方二十多米處的斜坡上有一棵拇指粗細的小松樹。
再次向前躍進時他的動作是快捷的和大胆的。由於山上多了一挺輕機槍,姜伯玉不敢冒險停在第二個射擊點上開槍——你可能連續擊中敵人的兩挺機槍,卻會被第三挺機槍打出許多窟窿。到達一個新的射擊位置后沒等敵人有所反應,他的槍就響了。這是一個比前兩次射擊位置都要優越的位置:面前有兩塊半人高的石頭,可以從東南、南和西南三個方向擋住敵人三挺輕機槍打下來的子彈。姜伯玉在新的射擊位置上顯得很從容,他第一槍擊斃了山稜線那邊增援過來的敵輕機槍射手,接著非常鎮靜也非常利索地打掉了另外兩挺輕機槍,然後又一槍一個地幹掉了敵人的兩名衝鋒槍手,才轉回頭去,朝坡下的二班和三班揮了一下手。
孩子們中間發生的友誼時常是成人無法理解的:姜伯玉落水的一剎那曾認定岑浩不會救他,這回他死定了,但他想錯了,正是岑浩不顧生死救了他,於是他內心裡就一下對後者萌生了深切的感激——過去他對不起岑浩,現在岑浩給了他第二次生命,今生今世他也要做一件同樣的事情報答岑浩;岑浩記住的則是自己落水后被姜伯玉摟住脖子那一瞬間的恐怖,如果姜伯玉不鬆開自己,他也一準被淹死了,可姜伯玉還是聽他的話鬆了手,雖然明知自己會被淹死,這樣事情在他心裏就有了另一番解釋——不是他救了姜伯玉,而是他們倆互相救了對方。從他個人的角度講,還是姜伯玉救了他,不知不覺也對後者生出了一種深深的感激。而且,由於發生了這件事,還讓他們朦朦朧朧地覺得,彼此生命間已經存在著某種神秘的聯繫了,他們互相需要,誰也不能離開誰!
堵上喉嚨口的悲痛下去了。他高興了些,沒有緩一口氣,就壓低槍口對著第二道塹壕的一挺輕機槍開了火,也把他打啞了。他注意到剛才被敵人重機槍打趴到地下的戰士們又從草叢中躍起,向上運動了。他迅速將槍口回指向第一道塹壕,沒有修訂標尺就將一串子彈平平地沿壕沿橫掃過去。兩個殘敵剛剛從壕底冒出腦袋,便被他壓下去了;從山稜線那一側,七八個敵人正要涌過來,也被他的火力嚇了回去。姜伯玉激動了:除了第二道和第三道塹壕里還有一些衝鋒槍手和步槍手在射擊,高地東北側第一道塹壕內已不見敵人的一個火力點;自從他把那挺重機槍和第二道塹壕的一挺輕機槍打啞以後,敵人在這個方向的火力整體地削弱了,三班長和二班副應帶著戰士們迅速佔領敵人的第一道塹壕!
「咱們同他們還有一拼呢!他們別想占太多的便宜!」
不。
兩個人最後互相留給對方一個微笑。這一笑是訣別,也是鼓勵,然後一左一右躍出藏身的石縫。姜伯玉全身貼緊山體表面,敏捷地翻過那道由高地上方延伸下來、將東北側山坡和北側山坡分割開的山稜線,到了高地東北側山坡上,岑浩則向西躍進到高地北側山坡下。兩個人幾乎同時向卧倒在自己身後窪地里的一排和二排揮出一個向上進攻的手勢。
像是姜伯玉的一聲槍響點燃了彈藥庫,從他的身後,散布在山坡上的十幾支衝鋒槍和兩挺輕機槍也叫了起來!一串串子彈飛向山上去,同上面飛來的子彈在空中鏗鏘有聲地碰撞著,落向第一道塹壕的敵人。剎那間,敵人陣地上明顯亂起來!
河裡有水的時候少,乾涸的時候多,因此村裡孩子們的水性都很差。岑浩家住在河邊,還能勉強來幾個「狗刨」,姜伯玉連「狗刨」也不大會。
結果不是姜伯https://read•99csw•com玉抓住了他的手,而是他的手在水中找到了姜伯玉的手,用力將後者拉到了自己身邊。姜伯玉在「橋爪子」上站穩后,好大一會兒都在緊張地喘氣,用獃滯的恐怖的眼神望著流速遲緩的河水。
「夥計,上吧!」
「今天咱們倆要一塊兒報銷在這兒了,倒也挺好!」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把腦袋和槍緊緊貼在地面上,一次也不抬頭看,任憑敵人的重機槍瘋狂地將彈雨潑灑在他的四周。每次子彈劃線似的拉著一道青煙向他身邊靠近,他的全身就會泛過一陣激烈的戰慄。「不要著急,」他在心裏默默地對自己說,努力恢復鎮靜,「你不要岑浩著急,自己也不要著急。敵人是被你的兩次精度很高的點射嚇慌了,他們可能不害怕一群人的精度不高的射擊,卻害怕一個你這樣的特等射手。因此除掉你在他們就成了當務之急。……只要你停在這兒不動,他們就會重新安靜下來。今天你就剩下兩件事情了:擊斃敵人和死。而死是不需要著急的。」
這樣他們就不僅是朋友而且是郎舅了;新添的一層關係使他們感情上更加親近,卻又脫去了少年時期的稚氣,完全變成了男子漢之間的忠誠、心心相印和責任意識。姜伯玉模糊覺得自十多年前那個夏日的中午以來,自己到底還是報答了岑浩一回,同時卻又感到自己已在道義上扮演了某種大妹終身幸福的擔保人的角色,他只有在人生旅途中處處關心和照顧好岑浩,才能對得起大妹;婚姻給岑浩帶來的最大喜悅是姜萍用針灸治好了自己母親多年的半身不遂,讓老人重新站立起來。岑浩是個孝子,他感激妻子,更感激把姜萍引進家門的姜伯玉。於是不管是為了對得起妻子還是哪怕出於報恩的心理,他都可以為姜伯玉赴湯蹈火。
如果他們兩個人註定要一起犧牲在這座山頭上,那就沒什麼好說了,假若只有一個人死,這個人就該是自己,他絕不能讓姜伯玉死!
兩個人在河邊分手時仍沒好意思說話,姜伯玉只是感激地望了岑浩一眼,就低下頭匆匆跑走了。
終於緩過氣來,兩個大難不死的冤家對頭相互尷尬地笑了一笑。
九連二排長岑浩兩小時前犧牲在高地北側距敵人第一道塹壕五十米處的一個凹坡里。姜伯玉的感覺是對的,岑浩與他在那道石縫裡分手之後想到的是同一件事情。岑浩像自己的妻兄一樣明白他們今天絕望的處境:一排長已經犧牲,三排又被連長派去狙擊天子山方向來的敵人援兵,今天向高地攻擊的任務只能由他和姜伯玉帶的二排和一排來完成。由於一排在633高地西側的沖溝里損失了一個班,岑浩還有理由認為對高地執行攻擊的主要任務自然要落到自己和二排肩上。他相信姜伯玉的處境比他更危險:姜伯玉是神槍手,敵人最先消滅的就是這樣的目標。姜伯玉是為了他才留到團里走上戰場的,戰前他在當了警衛排長后又堅決要求下九連當排長的原因也是為了陪姜伯玉上戰場,一旦到了危急關頭好同姜伯玉並肩戰鬥。岑浩尤其不能容忍自己腦海里一時閃出的另一種想法變成現實——他自己經歷了這場戰鬥竟然沒有死,極易遭受敵人重點打擊的姜伯玉卻犧牲了。不,那樣他是無顏回鄉見妻子的!
事實上他明白自己的處境可能比岑浩更危險。雖然敵人的重機槍不再尋找他,但自他出現在高地東北側山坡上,敵人就不可能不用非常高的警惕性監視和對付他。對方從高地北側調一挺輕機槍過來的原因很可能就是這個。
……
於是兩個人都笑了。
他們從光屁股時就開仗,直到五年級還互不理睬,誰也不跟誰說一句話。
他終於艱難地運動到小松樹跟前了。這是一處小小的窪坑,前面山體隆起,敵人的槍彈被擋住了,打不過來;左側則是一塊奇形怪狀的巉岩,恰好護住了樹身和樹冠,不讓來自東二、東三高地方向的子彈擊中它。姜伯玉現在明白八連佔領633高地後為什麼沒發覺634高地埋伏著敵人了:高地上的敵人的三道防禦線是不知何年何月早已構築好的,然後任其上上下下胡亂生長野草和灌木,除非自我暴露,進攻者一方是很難憑藉望遠鏡從一片綠色中發現對手的。他看得清楚:敵人兵力部署得最多、目前對他們威脅最大的是山腰的第一道塹壕,距離他八十到一百米左右。僅僅是高地東北側這一段,就有兩挺輕機槍和二十幾支自動步槍、衝鋒槍兇猛地向下掃射,打得山坡和山腳下窪地的草木騰起一片丈把高的、混沌迷離的、青黃色的塵埃;位於它上方五十米處的第二道塹壕火力較弱,高地東北側這一段只有一挺輕機槍、十幾支衝鋒槍和自動步槍;高地主峰下方平台稜線上的第三道塹壕又高出第二道塹壕一百多米,那兒吸引姜伯玉目光的不是為數不少的衝鋒槍和自動步槍,而是一挺叫起來格外令人震顫的老式重機槍。不過它目前的主要打擊對象不是山下的他們,而是西北方633高地最南端的崖頂,使八連南下到那兒用火力支援他們成了不可能的事。姜伯玉腦海里迅速做出了反應:應該帶一排迅速向敵人的第一道塹壕發展!
草叢中的一粒石子硌疼了他的臉。他覺得不舒服,便艱難地將頭挪一下,放置到歪倒的槍柄上,眼睛大睜著,向著西方,再沒有閉上。
他的目光模糊一會兒便清晰了,隨即臉上現出一個驚駭的表情。槍聲再次震耳欲聾地響起來。這是高地主峰下平台稜線上那挺擊中了他的重機槍正瘋狂地叫著,把紛飛的子彈無情地潑向第一道塹壕。一排的戰士們已進入了那道塹壕,正同殘敵進行激烈的肉搏,那挺重機槍射下來的子彈卻又讓他們如同一根根攔腰折斷的樹枝一樣倒下去。從倒下去的人中他認出了三班長和一個他熟悉的二班的read•99csw.com四川兵。在這挺重機槍的火力掩護下,一隊敵人從第二道塹壕順一條連通上下的交通壕朝第一道塹壕增援下來。一旦敵人從高地東北側重新佔領了第一道塹壕,已經帶二排衝進高地北側第一道塹壕的岑浩就會受到來自東方的打擊,那對他是非常危險的!
是敵人的重機槍擊中了他!
他要打掉它!
姜伯玉右手抓住衝鋒槍槍身,左臂外側貼地,下巴頦擦著坡上的草根石棱,瞪大眼睛向前,朝那棵小松樹低姿匍匐過去。他的心情緊張,因為在山稜線那一側,岑浩和二排向上進攻的槍聲已經響起來了!
姜伯玉就這樣在部隊留下來了。二十三歲那年,他同縣城一位局長的千金「門當戶對」地結了婚,比他小兩個月的岑浩的愛情之船卻因家境的貧困加上有一位癱瘓在床的老娘「擱了淺」。姜伯玉得知一位女鄉郵員來信與岑浩「斷交」的當天晚上便請假回了家,不幾天就帶來了自己剛從省醫學院畢業的大妹姜萍與岑浩「見面」,並攛掇他們以閃電般的速度結了婚。
只有保住了岑浩,他才能對得起大妹;同時也就真正報答了好朋友當年的救命之恩。他本來就是為了岑浩才走上戰場的,今天敵人恰恰在634高地上給了他一個機會。他當然也想活下去,他才二十八歲,結婚兩年,同妻子感情很好,由於兩地分居,他和她在一起的日子總共不到三個月,至今仍有新婚燕爾的感覺。但今天的情勢已不允許他多想自己,今天他和岑浩都可能犧牲,於是他心裏就有了那個強烈而執著的念頭:他們倆不能都死,一定要活下來!
「沒有退路了!」
將標尺修訂后他的第一個長點射就把第一道塹壕東半部幾米長一段距離的敵人火力點全打啞了。這串子彈明顯地改變了高地東北坡第一道塹壕前敵我雙方的戰鬥情勢。此前二班和三班已將攻擊線推進得距敵只有五十米,上頭敵人的槍響剛停,他們便明白了發生的事情。姜伯玉透過輕機槍的準星圈看到右前方草叢中二班長驚喜地朝他齜了齜白牙,立即將自己的運動姿勢改為高速度的奔跑和跳躍;在他的左前方,三班長也把原先的低姿匍匐改為成了高姿躍進。他們倆前後左右的岩石和草叢間很快「冒」出了更多更大胆地做全身暴露運動的戰士,分別跟隨自己的班長,組成了兩個激奮而活躍的散兵群,高聲叫喊著,向第一道塹壕撲去!
現在姜伯玉想什麼和做什麼都是緩慢的了:他緩慢地在生命中樞肯定了那個「不」字,緩慢地將甩到前面去的輕機槍一點點向後拉回到自己眼前;緩慢地抬起上體,將槍托抵在肩部。死神在最後時刻已開始表現出了仁慈,逐漸用身體各部分的麻木代替了那種炮烙一般的疼感,讓他的精神有了迴光返照式的清醒。準星圈在姜伯玉的眼前模糊了變清晰,清晰了變模糊,到底瞄準了第三道塹壕敵人的重機槍。「噠噠——」一個點射響起,重機槍啞了。「好。」他想。
「快抓住我的手!」
最初他們都很順利,幾乎同時平安到達了自己一方的第三個「橋爪子」,不過此刻姜伯玉心中原有的一點恐懼已被放大了,最後一撲竟沒能完全站穩,慌慌地喝了一口水。將身體穩住后再朝前看,發現岑浩就要向最後一個「橋爪子」撲過去,心裏一急。身體不由自主地朝前方傾倒,四肢沒有使上勁兒,人一下子落到兩個橋墩間的深水裡。他即刻嗆了一口水,手腳絕望地掙紮起來。
現在他要最後幫助進入第一道塹壕內的戰友們。幫助他們也就是幫助山稜線西側的岑浩。他的生命和戰鬥將要結束,能為戰士們和自己的朋友做的僅僅是這一點事情了。他把槍口壓低,瞄準了那隊正在第二和第一道塹壕間的交通壕里運動的敵人。「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他一連打出三組短點射,既准又狠,那隊敵人亂起來,改變方向往回跑。「噠噠噠——」他又朝對方追加了一個短點射,再扣動扳機時槍卻不響了。彈匣里沒有子彈了。
他把槍口抬高,再次修訂了標尺,瞄準高地主峰下平台稜線中央那個噴火的槍口。距離兩百米上下,他看不到火光後面敵重機槍射手的臉,但他下工夫練過模糊射擊,此事難不倒他。「不要著急,」那個聲音又在提醒他了,並讓他的呼吸變得平靜了一些。「噠噠噠——」一個脆亮的短點打響了,敵人重機槍槍口的火舌登時熄滅了!
從這一年起到高小畢業,上初中和高中,最後是當兵,他們都在一起。在部隊他們分開了,姜伯玉到了團直特務連,岑浩去了二營六連,但兩個人在長久的親密無間的歲月里建立起的某種心靈感應並沒有受到損害,只要一個人遇到不順心的事,隔十幾里山路,那個人也馬上會不愉快起來,星期天保准要請假去看望。姜伯玉和岑浩到部隊后發展都很順利,第一年入黨,第二年一前一後當了班長,第三年秋天又被同一紙命令提起來當了排長。這中間姜伯玉還成了小有名氣的特等射手,時常隨軍射擊隊去全國各地參加比賽。姜伯玉對留在部隊當軍官並不熱心,他全家已遷回縣城,父親當了銀行行長,複員回去跑不掉一份合適的工作,但岑浩不離開部隊,他就不能下決心走。從十一歲那年起他就決心做一件事報答岑浩,先是想有朝一日也跳到河裡救一回自己的朋友,為此還專門去水庫找人教會了自己游泳;後來當了兵,便想著等複員后讓父親在縣城為岑浩安排一份工作,不再回農村,岑浩提干又使他的打算落了空。岑浩願意當軍官他也不能拒絕排長的任命:他們倆不是一對不能分離的朋友嗎?何況他報答岑浩的夙願還沒有實現!
程明的號音透過密集的槍聲傳到姜伯玉和岑浩耳中,兩個人臉貼在地下,會意地相互望了一眼。他們誰也https://read•99csw.com沒說一句話,卻已在心靈里交談了千言萬語:
也許多年形成的敵對意識還在起作用,喊出這句話時岑浩想到的是:姜伯玉不會放開他。但對方卻聽懂了他的話,把兩隻手從他的脖子上鬆開。岑浩一個「狗刨」到了姜伯玉站立過的「橋爪子」上,一隻手扣住磚縫,回頭向水裡伸過另一隻手,向姜伯玉喊:
他回頭朝俯卧在身後坡下草叢中的二班長和三班長猛地揮動了一個「向上前進」的手勢,隨即將衝鋒槍的槍口朝前伸了出去。這裏地勢很好,他能夠馬上從準星圈裡模糊搖曳的綠色草影中捕捉住敵人第一道塹壕沿上微露的目標。而只要做到這一點,那個被他用準星圈套住的目標的命運就被決定了——他是神槍手,對於在三百米距離內擊中各種靶子是絕對有信心的!
姜伯玉和岑浩的故鄉同在皖北淮河流域一個名叫姜岑集的大村子。村裡姜岑兩大姓氏世代為仇,孩子們也長年結成對立的兩大集團。姜伯玉和岑浩曾是這不共戴天的兩群孩子的首領,他們都長得壯實,拳頭上有力氣,還各養著一條兇猛的大黑狗。
「快鬆開我!」
剛剛搶佔了最後一個「橋爪子」的岑浩恰好看到了姜伯玉落水的情景。他害怕起來,意識到四周一個人也沒有,那一聲驚恐的「救命」的呼喊就沒有從口中發出。一閃念間他已認定自己的宿敵要死了,可是姜伯玉卻又奮力把腦袋掙扎出了水面,用瀕死的目光朝他望了一眼。岑浩心中一動,連自己「水性」不好也忘了,身子向前一傾就下了水,要去拉姜伯玉一把。他的脖子隨即被姜伯玉摟住了。岑浩沉下去,喝了一口水,猛地想到自己今天也要死了。他努力一掙扎,腦袋冒出水面,沖姜伯玉喊出了一句話:
但那個溽熱蒸人的中午他們都沒能抵擋住清澈的河水的誘惑。根據爭鬥劃定的勢力範圍,姜伯玉到了河的西岸,岑浩到了河的東岸。
他沒有馬上死去。因為敵人並沒有擊中他的要害部位。死神拖了很久才扇動黑色的翅膀姍姍降臨,彷彿只是為了讓他有時間體會生命火焰熄滅前的痛苦。最初的昏厥過後他心裏清楚地浮上來的念頭竟然不是對於死亡的恐懼,而是一種深深的懊惱。「我是不讓自己著急的。……可最後還是著急了。」但是來自軀體下方的如被燒紅的鋼筋反覆炮烙著五臟六腑一樣的劇痛打斷了他的思想,接踵而來的猛烈的噁心又部分地抑制了腹下的劇痛。姜伯玉一口一口地吐出了許多黑紅的穢物,眼冒金花,喉頭抽搐,通體大汗淋漓。嘔吐止住了,劇痛的感覺又回來了,腹腔內似有一隻小手在慢慢地掏,什麼東西正沉甸甸地墜下去。「腸子。」他想到,從又一陣眩暈中醒過來,並沒有感到驚訝。「應當把它們放回去。」腦海里閃過一個模糊的意念,可當他要用麻僵的手執行生命中樞的指令時,那種比劇痛還難受的噁心和嘔吐的感覺又再次湧上喉嚨。「……不,不用了。」他聽到心中有一個微弱的聲音說,同時將閉緊的眼睛睜開,朝高地上方望去,無論是剛才有過的興奮和激動,痛苦和悲哀,此刻都被遺忘了,記憶中殘有的僅僅是對於戰鬥進程的一點點關心:一排的戰士們衝進敵人的塹壕里去了嗎?!
從這一天他們成了最好的朋友。
他現在已經用準星圈套住另外一挺機槍了。它的位置稍稍偏東,所以他就不得不把槍口略微移動了幾厘米。槍響過後他馬上一個魚躍離開了自己的射擊位置,接下去便有了一組快速的向上低姿運動,在一塊僅能遮住頭部的岩石後面貼緊地表卧倒下去,同時做了個很利索的出槍動作。他幾秒鐘前那個下意識的感覺是準確的:剛剛在新的射擊位置上卧倒,方才所在的地方就被山上飛來的彈雨打起了密密一層土塵,那棵閃耀著明麗的陽光的小松樹也不見了。他定了定神,明白這是第三道塹壕敵人的重機槍注意到他了!
這個願望就是讓岑浩活下來。
「你帶二排從右邊上,我帶一排從左邊上!」
他的最後一個意念是這場戰鬥已進行很長時間了。從預感到自己的死到死亡真正來臨,彷彿過了好幾個世紀。姜伯玉死時內心是鎮靜的和感動的。他明白自己無論作為一名軍人還是作為一個朋友,今天的表現都是無愧的。你既然上了戰場就不能再主宰自己的命運,可是這種情勢下你還是可以做一點事情的。戰鬥仍在繼續,他死得太早了,不過岑浩已經熬過戰鬥開始的困難階段活了下來。說不准他真能熬過這場戰爭回到故鄉。「……我和岑浩都是世間最好的人,不該都死在戰場上。岑浩會活下去的,那樣我就對得起大妹了……」他想著,淚水流了下來。
世間有許多偉大的友誼,著于竹帛,傳之絕遠,光照後人,但它們並不妨礙普通人之間那些同樣美麗的友誼存在。姜伯玉和岑浩都知道對方是為了自己才走進九連,最終走上戰場的,但他們不僅不後悔,相反卻因意識到自己為對方做了一件事暗暗感到欣慰。他們一起走上戰場這件事還悄悄給予彼此心理上一種隱秘的安全感——少年時代他們曾互相從死亡的邊緣拯救了對方,此次他們也一定能相互幫助平安地走過戰爭的雷區。他們即使在冒著炮火翻越騎盤嶺走在奔襲632高地地區的路途中也沒有想到兩個人會一同陷入絕境。
他的手勢到半空中就僵住了。從背後擊中他心髒的是一發由高地西北方鷹嘴峰山腿上飛來的子彈。他的身子一顫,並沒有倒下,只是向前靠在一塊巨大的直立的岩石上了;右手無力地垂下來,卻恰好落到岩石上方一叢灌木的枝杈間。於是陸續從他身邊衝到前面去的戰士們誰也沒有發現排長的死亡;而且,以後無論誰只要回過頭來,都能看到他那個高揚的向上快速衝擊的手勢。
姜伯玉剛毅的嘴角微微搐動了一九九藏書下,心裏淡漠地浮起一絲快慰。剛才的成績在他的射擊生涯中當然不算什麼,比這困難許多倍的目標都被他很漂亮地擊中過。他對身後響起的一片槍聲也不以為然:射擊應當講精度,不該這麼亂鬨哄的!亂鬨哄地開槍效果肯定不會好!忽然他的看法改變了:身後戰士們的槍聲雖然對敵人的實際打擊效果不佳,卻造成了一種有威懾力的聲勢,他眼瞅著第一道塹壕里,一隊剛剛支援到高地北坡去的敵人又亂紛紛地跑回來!——岑浩那邊的壓力可以減輕一點兒了!
一股怒意衝上姜伯玉的腦門兒。戰鬥開始時淡漠下去的悲痛猛然從胸膛里升起,堵上他的喉嚨。眼下對他們威脅最大的是那挺重機槍。這個意念隨即在他心中明確了。是它瓦解了一排的一次極有可能成功的攻勢,給了第一道塹壕內的殘敵喘息之機!
下水前一瞬間他們互相發現了對方,長時期在心中形成的爭鬥的習慣與熱情馬上又主宰了他們。兩個人不去洗澡,反而玩起了一種叫做「搶佔橋爪子」的危險遊戲:浸在水中的「橋爪子」有七座,往常的慣例是,他們中無論哪一方先「搶佔」了河道中央那座「橋爪子」,就算是讓對方吃了「癟」。
姜伯玉的心剛剛快樂地揪緊一下又痛苦的抽搐成一團。這時他已透過輕機槍的準星圈看到:敵人已由於他那次數不多卻很奏效的攻擊驚慌失措起來。他方才卧倒不動時第二道第三道塹壕的火力都居高臨下地轉移到高地北側,此刻卻又把包括主峰下方平台稜線上的重機槍在內的全部火力轉移到了高地東北側。他只來得及朝前面的進攻隊伍高喊一聲:「注意隱蔽——」就見正在奔跑跳躍的二班長突然兩手向上一揚,身子像被誰攔腰斬斷了一樣,頹然倒了下去!
他已經用準星圈套住了一個目標了。它是第一道塹壕內敵人兩挺輕機槍中的一挺,它噴出的火舌在他眼前晃動成璀璨明亮的一團,但他還是迅速透過火光捕捉住了機槍手隱隱約約的嘴臉。「噠噠噠——」一個清脆的短點射打出去了。那挺輕機槍沒有立即停止射擊,它突然槍口一歪,斜斜地向天空打了一個長點射,才啞了下來!
「同志們,快向上沖啊——」
岑浩一直將這個手勢保持了兩小時,身體才癱軟下去。二排的戰士們先前一直在排長這個嚴厲的手勢下不停頓地向上攻擊,由於姜伯玉和一排在高地東北側牽制住了敵人的大部分火力,他們終於戰勝高地北側第一道塹壕內敵人的抵抗,最早進入了這道塹壕。同殘敵肉搏后這個排剩下的只有一個班和一挺輕機槍,他們回頭望去,看到的依然是排長那個「向上快速衝擊」的嚴厲手勢,於是這剩餘的八九個人和一挺輕機槍又重新被動員起來,悲憤地呼喊著,沿高地北側的交通壕對第二道塹壕的敵人展開了新的攻擊!
這年盛夏的一天中午,太陽火辣辣地烤炙著廣袤的黃淮平原,一絲風也沒有,耐不住酷熱的姜伯玉和岑浩沒有喊各自的同伴,各自到村西的河裡去洗澡。那是一條寬約百米的小河,河上架著一座有八孔橋洞的舊磚橋。由於連年乾旱,村裡人不停地把河床往下挖,希望河裡多儲些水,以利灌溉,結果使橋洞越來越深,夏天漲水時期往往能沒過大人的頭頂。為了保護舊磚橋,村裡人向下挖橋洞時在每座橋墩下都留了一塊橢圓的橋基沒有挖去,他們稱它們為「橋爪子」。到了後來,這些「橋爪子」有了新的作用:他們可以給下到河裡洗澡的男人和女人提供一個立足之地。
他自己也不知道在那塊岩石後面俯伏了多久,直到聽清身邊不再有敵人重機槍子彈落地的聲音,才重新向高地上方抬起頭來。不久前他快速向上躍進,二班和三班的戰士們也跟隨他展開了向上躍進和攀登,此刻他們也隨著他的停止前進而停止了進攻,只是在他的左側和右側,二班的一挺輕機槍和三班長手中的衝鋒槍仍在斷續地向上射擊。姜伯玉的目光再次投向敵人的第一道塹壕,心中不由得升起幾分興奮:就在剛才他卧倒不動的時間內,不僅被他打啞的兩挺輕機槍又叫起來,而且緊靠著右側山稜線,還新添了一挺輕機槍,火光閃閃爍爍地向山下射擊著。——它分明是從高地北側二排的進攻正面增援過來的!
一直卧倒在岩石和草叢中的進攻隊伍明顯被副連長的勝利鼓舞了。姜伯玉先是看到二班長從一塊石頭後面抬起頭,興奮地對著身後的戰士們嘶啞地喊了一句什麼,率先向坡上高姿運動起來;接著,三班的戰士們也從他的左翼展開了攻擊運動。戰前訓練中反覆演練過的戰術動作也拿出來了,班與班、組與組、人與人之間互相掩護,交替前進。一會兒已經有不少人越過他所在的山坡高度,進抵到距敵人第一道塹壕只有大約五十米的地方。三班的一挺輕機槍也跟上來了,機槍手選擇了一個不錯的陣地,不時將第一道塹壕里敵人的衝鋒槍手和步槍手打得趴下去抬不起頭。姜伯玉振奮起來,又覺得可惜:射手的命中精度不高,射界也不夠開闊,他一連幾個魚躍,運動到機槍手身後,用手中的衝鋒槍換過了後者的輕機槍。
姜伯玉躍過那道將高地東北坡和北坡分割開的山稜線后一眼就望見了那棵小松樹。在來自高地上方和翡翠嶺地區交叉重疊的彈雨織成的死亡之網中——西方鷹嘴峰方向的彈雨被山稜線擋住了——這棵小樹的枝幹完好無損,青翠欲滴的葉叢依舊閃耀著午後明亮的陽光,說明那兒是一處可以做自己下一個蔽身體的「安全島」。而且,那兒地勢開闊,可以從下向上瞭望到整個高地東北坡發生的事情。方才離開藏身的石縫前他已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和岑浩乃至全連今天都凶多吉少,甚至還用最後的微微一笑跟自己的朋友告了別,此刻他心中原有的一個願望就變得愈加明顯和強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