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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十五章

第三部

第十五章

「上面還有人嗎?」梁鵬飛沒有剛才那麼緊張了,口氣嚴厲起來。
但是,直到肖斌的最後一輪呼叫聲在634高地下完全消逝,那另一個人——指導員梁鵬飛——和連部的兩位戰場通信員,誰也沒有去拾那隻送受話器。吳彬和趙健是覺得有連長和指導員在,不該由他們撿它,梁鵬飛與他們的想法不同,他不去撿那隻送受話器,是因為他此刻覺得,它是撿不得的!
「我這兒還有三個人!我把他們支援給你!……現在我以連隊指導員身份命令你率領他們——加上你能找到的其他人——繼續向主峰攻擊!」他最後用更加嚴厲和斬釘截鐵的語氣喊道,還威脅性地將衝鋒槍朝頭頂舉了舉,以顯示自己的決心,「在沒有最後拿下主峰之前,誰要擅自停止攻擊,我就要對他執行戰場紀律!」
既然高地上方沒有活人了,他就沒必要向上去了。他帶著于得水他們順塹壕向西摸去。
「可惡!……」他在心裏罵起來,卻明白他對自己的處境是無可奈何的!收拾殘局就意味著從此時起對連隊和高地上下發生的一切負起全部責任。634高地仍在敵人手中,只要這種局面還持續著,九連就沒有完成任務!而且,到目前為止,沒有任何一位領導命令九連可以停止攻擊!
三排戰鬥失利后他和連長都以為上官峰犧牲了,沒想到他還活著!因為三排的失利,連長在下面陷入了絕望,身為指導員的他被迫上山來一個個地找人,重新組織攻擊,應對全連最後戰敗負責任的上官峰卻躲在這裏!
「你們三個——都跟我來!」
以後他自己也參加了戰場救護工作,當戰鬥向高地上方發展之後,他的膽子大了許多。但他發現他還是過於勇敢了,有幾次他都被敵人的重機槍自上而下地封鎖了退路。在第一道塹壕里,他倉促卧倒在兩具敵屍之間,幾乎臉貼臉地同一名死不瞑目的敵人一起待了二十分鐘,這時他覺得可怕極了!
……
梁鵬飛覺得自己不能不憤怒,一開口就氣勢洶洶:
他走近時梁鵬飛看清楚了:是天黑后自動要求上高地參戰的炊事兵于得水。
「指導員,我們排的人都打光了!」上官峰喉嚨里突然湧出一聲嗚咽,馬上明白這對梁鵬飛是不適用的,聲調重新變硬了,「沒有兵你叫我怎麼進攻?!」
「別開槍!是我。」一個聲音遲疑地回答。主峰上敵人的重機槍停止了射擊,他才順著塹壕摸索著靠過來。
「程連長!程連長!我是肖斌!……你們那兒情況如何!你們那兒情況如何!請趕快回答!請趕快回答!……」由於沒聽到https://read•99csw.com回答,肖斌的聲音越發焦灼了!
在目前的情況下,他只有一種選擇:與其將情況報告給營指揮所以後由副團長命令他再次發起攻擊,不如他自己主動承擔起連長的職責,繼續組織對高地的進攻,並把它維持到黎明!他相信到了黎明一切都會結束的,任何事情都會有一個終結,634高地進攻戰鬥也不例外。那時當然他們還是拿不下高地主峰,但連里所有活下來的戰士都會為他作證:連長撂挑子不幹之後,是他一直帶領著連隊同敵人進行頑強的拼殺!不是他和九連的士兵們不英勇,而是634高地主峰地勢過於特殊,連隊主力又早在他接替連長指揮前就消耗殆盡了!這樣戰後到了軍事法庭上,別人就不能指責他沒有盡到一名指導員的職責!
這不是一般的失敗,而是一場慘敗!
「吳彬,趙健,你們倆跟我走!」他沒有遲疑,朝卵石圈裡另外兩個不知所措的戰士喊一聲,「啪」地打開手中衝鋒槍的保險,率先走了出去。
但是無論那台一直平躺在地面上的步談機,還是黑魆魆的高地上方,都長久地沉默著。「上官峰他們會執行我的命令嗎?」梁鵬飛忽然想道,「單靠他們六個人是無法攻下高地主峰的。……如果他們真的去攻擊主峰,等待著他們的只能是死。……戰前你想過無論如何也要熬過戰爭活下去,他們心中難道沒有冒出過類似的念頭嗎?……你以為依靠戰場紀律就能組織起一次無望取勝的攻擊,但在今夜的634高地上,戰場紀律對於他們其實是軟弱無力的。誰也不會明知無望取勝還去攻擊,因為死亡已沒有意義。夜暗將會把那六個人遮藏起來,直到黎明……」這樣想著,他的內心漸漸地又被黑暗充滿了。梁鵬飛清醒地意識到今天的戰鬥實際上已經結束了,天亮之前他是再也聽不到槍聲了。「……這件事可怕嗎?……不,作為一個指導員,連長撂挑子后該做的事我都做了,上官峰執行不執行我的命令,就是他的事情了。……如果戰後一定要上軍事法庭,上官峰他們活下來對我還是有利的。沒有他們,我是無法證明剛才又組織了對高地的進攻的……」
他又想到了一排長、二排長、副連長、司務長,他們都犧牲了。三排長上官峰天黑后投入戰鬥就沒有再回來,他想他也一定犧牲了。副指導員帶救護隊一直沒上來,他懷疑這個人可能也犧牲在由騎盤嶺到632高地地區的途中了。全連幹部中活著的只有他和梁鵬飛,高地仍被敵人控制著。無論是在信任九*九*藏*書他的團長面前,還是在那些已經陣亡的軍官和士兵面前,他都是有罪的,戰後他逃脫不了軍事法庭的嚴厲懲罰,別人也不會讓他逃脫軍事法庭的嚴厲懲罰!
「嗚嗚嗚嗚……讓他們判我的刑好了!我是罪有應得!」他哭喊著,越來越感到無力了。
程明的手下意識地去拾地下的送受話器,又縮回去了。不,他不能去撿這隻送受話器,不能同營長恢復通話!自634高地戰鬥打響后錯誤地向營部呼叫了一次炮火,他一直沒再同營部聯繫;不知出於何種原因,營部也沒再向九連呼叫過!眼下全連慘敗在634高地上下,他還有什麼臉跟營長和副團長通話!
仔細聽程明的哭喊,他覺察到對方的思路其實是清楚的,程明根本沒有胡言亂語,他一句一句喊出的全是對自己指揮的這場戰鬥失利的愧恨,對戰後肯定要落在自己頭上的懲罰的恐懼!
「嗚嗚嗚……我不想活了!誰把我打死算了!……嗚嗚嗚……」他繼續哭著,喊著,覺得自己的一生都毀在這座高地上了!
……
說完這番話,他片刻也沒停,就轉身下山了。到山下后他認為自己做得極好:沒有給上官峰留下抗辯的時間;最重要的是,他留給上官峰和另外五名士兵的背影是堅決有力的:他說過的話是算數的!誰想臨陣脫逃,都別指望得到他的寬恕!
剛剛過去的這個下午和晚上對於梁鵬飛也是九死一生的。午後全連在高地下遭到東、南、西三個方向敵人的火力襲擊,才從奔襲途中的夢遊狀態中清醒過來的他也馬上陷入到壓倒一切的恐懼里。梁鵬飛將身子擠進卵石圈西側兩塊石塊的夾縫間,躲避彈雨和死亡,完全忘記了連隊和自己的責任。直到後來落進卵石圈的子彈越來越少,他從恐懼中清醒一些,才發覺全連已在高地上下投入戰鬥。他還注意到下面一些事情:除了衣袖和褲腿被子彈鑽了幾個窟窿外,他並沒有其他損失;如果他願意,仍可以在這條石縫裡藏下去,程明和連部的兩名戰場通信員誰都不會想起他的。但他並沒繼續躲下去。死亡的危險已大大降低,身為一名指導員,再躲下去顯然是不行的,倘若他不做些什麼,戰後像程明這樣一個心胸狹窄的人是不會不在上級面前提出他的「問題」的。梁鵬飛很快就給自己找到了一樁並非不重要的事情做:將連部衛生員、自己的通信員趙健和炊事班新兵于得水組成一個臨時救護小組,去戰場上救護傷員。隨後他自己也離開了卵石圈,在633高地南端的斷壁下找到一個可以容納下幾十人的岩洞。九-九-藏-書他先進洞看了看地形,又爬到洞口,命令衛生員把傷員一個個送進洞里來!
經過一整天的廝殺,敵我雙方的戰鬥力都被耗盡了。當夜暗愈益濃重、深遠的天幕上悄悄透出明凈的墨藍,似乎都覺得應當停下來喘一口氣了。
他當然可以撿起地下的步談機送受話器,向營指揮所報告連里的情況,要求劉副團長下達命令停止攻擊。但另一種危險是:劉副團長不下令停止攻擊,反而一怒之下命令他帶著還活著的人繼續向高地攻擊!
他沒有料到,這時程明竟放聲哭喊起來!
「是你?」
吳彬和趙健提著衝鋒槍跟上了他。
現在他不再擔心敵人的子彈會打死他了;但另一種威脅——軍事法庭的審判——對他卻變得異常真實起來!
戰爭並沒有結束。白天的戰爭剛剛告一段落,黑夜的戰爭就開始了。這新的一輪拼殺是由雙方的夜間值班炮火進行的,目標是敵陣地以及後方交通線。於是在更廣大的地域內,又轟隆隆地響起了炮聲。
無論如何他是不想、也不該再管這支連隊了!自他當了連長,這個連隊就沒有好過!他不幹了,讓別人——譬如說站在卵石圈另一側的梁鵬飛——來管好了,那樣也許還會好些!在一種悲痛、自責和並不清醒的精神狀態下,他為自己做出了選擇。
天黑后搶救傷員的工作中斷了。三排在高地上方展開的攻擊行動使槍聲重新激烈。梁鵬飛回到卵石圈子裡,意識到繃緊了一天的心弦開始鬆弛。無論如何,早上在黑風澗為自己確定的目標——熬過戰爭活下去——是實現了,連指揮所已沒有很嚴重的敵情威脅。他不再擔心自己的生命,注意力就轉向了一名指導員的責任:三排的攻擊是全連的最後一次攻擊行動,他到底是連隊的兩名主官之一,進攻不成功,九連在634高地上下的戰鬥就將以失敗告終,戰後上級不會不追究他的責任!
三排的進攻到底還是失利了!隨著高地主峰敵人的重機槍漸漸停止射擊,他的心也最後陷入了絕望!
現在營長的呼叫聲沉寂了。梁鵬飛僵直地站在那兒,發現自己生命中一個最黑暗的時刻並沒有過去!
上官峰堅忍地沉默著,似乎打定主意不再跟他講一句話。梁鵬飛喊叫著,忽然也意識到自己讓上官峰帶兩個兵去進攻是荒唐的,三排除了他們三個人之外可能真沒有別人了。他靈機一動,想到了身後的三個人。
第一道塹壕西端,靠近西北側山稜線,三個黑影逆著他站起來。梁鵬飛認出最前面一個單薄的側影是上官峰。他勃然大怒了!
進入第一道塹壕后他的精神重新緊https://read•99csw.com張起來。一具身份不明的屍體冷不丁絆了他一跤,馬上,「噠噠噠噠噠——」主峰上敵人的重機槍就打下來一串子彈。同時從高地上方第三道塹壕里,他聽到一陣慌亂的腳步聲。背襯著顯現在山稜線上方的深藍色的天幕,梁鵬飛看到一個黑影順高地東北坡交通壕一溜煙地跑下來,進了他們所在的第一道塹壕的東端。
程明不願撿起那隻送受話器,他當然也不會撿它!一天來他一直在躲避對全連的指揮,此刻也不會傻到那步田地,竟然在需要承擔戰敗的責任時回答營長的呼叫!不管634高地戰鬥過程中他是否參与了指揮,只要他現在撿起送受話器,營長和劉副團長心中就會留下那種印象——他梁鵬飛是和程明在一起的,是他們倆共同打了一個敗仗!
一會兒他栩栩如生地想到了劉宗魁那張醜陋而憤怒的臉。今天他把634高地之戰打成這個樣子,壓根兒就甭指望副團長會寬恕他!
「是我。」沉默了一下,上官峰迴答。
「303!303!我是304!你們那兒情況如何,請回答!請回答!……」身邊那部步談機里,突然響起了營長肖斌的呼叫。程明的哭喊聲戛然而止!
「誰?」吳彬喊一聲,「嘩啦」一聲卧倒出槍。
三個人走過高地東北側窪地,沿那道分割開高地東北坡和北坡的山稜線向上攀登。
「沒有了。……都犧牲了。」于得水又想嗚咽了,梁鵬飛卻用一句話止住了他:
「是三排長嗎?!」
于得水這時也認出了他。
梁鵬飛突然淚如泉湧。
「你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嗎?!」這個上官峰,他把三排和全連的勝利都葬送了,現在居然還敢用這種語氣跟他說話!「你身後站的人是誰?……他們不是人嗎?!」他怒不可遏地喊著,向前走一步,看了看畏縮地立在上官峰身後的趙光明和趙光亮,——他叫不出他們的名字,卻知道他們是一對孿生兄弟——回頭望著上官峰,愈加義憤填膺了,「他們不是你的兵?!……三排的人都死絕了嗎?你為什麼不去找一找?!……」
但他還是渴望高地上方響起槍聲。這種看來會一直持續下去的沉寂,似乎將他心裏最後一線模糊的、自己也不大相信的勝利的希望埋葬了。梁鵬飛第一次想到:一天的戰鬥結束之後,他和程明的處境並無多大差別。無論如何,戰後他們都要上軍事法庭;只不過受到的懲罰輕重不同而已。他們可能不會判他的刑,但嚴厲的處分是跑不掉的。想到這裏,他覺得自己的一生已經被毀掉了。
整個632高地地區的槍聲都稀落了。這就是說,別read•99csw.com的連隊都完成了任務,唯獨九連沒有,連隊卻被他打光了!
「指導員……」一句話沒說完,于得水便嗚咽起來。意識到不該這樣,又止住了。
十點鐘過後,隨著整個公母山、天子山、翡翠嶺廣大地區的槍聲明顯地沉寂下來,634高地主峰上敵人重機槍的射擊聲變得稀疏了。
「我不幹了!……嗚嗚……我有罪!我把這個連帶垮了!……讓軍事法庭審判我好了!嗚嗚……」他一邊哭,一邊歇斯底里地喊道。
重新回到卵石圈裡,他注意的是山頭上應當很快響起的槍聲。現在他不再害怕營長用步談機向他呼叫了。如果肖斌重新向他呼叫,他就要把634高地上下發生的一切都告訴給對方,還要對肖斌說:雖然如此,九連對高地主峰的攻擊並沒有停止,他剛剛又組織了一次新的攻擊!拿不下山頭,九連就是剩下最後一個人,也要繼續攻擊!
自午後全連投入戰鬥,程明的心情就一直處在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變幻跌宕之中。下午他曾把攻下634高地的希望寄托在一排二排身上,但他們失利了;天黑后他又把這種希望寄託到三排身上,現在三排又失利了,他的精神堤壩也就完全坍塌了!
十點半鍾左右,在634高地東北側山腳下的卵石圈內,九連連長程明坐在地上,突然大聲嗚咽起來!
一排和二排的進攻是在第一道塹壕停止的,他應當去那兒尋找還活著的人,如果在那兒找不到,就繼續向上到第二道塹壕尋找三排被打散的人。
「三排長,你怎麼躲在這兒?!」梁鵬飛的怒火更旺了,「你怎麼不帶人繼續攻擊?!……誰讓你擅自停止攻擊的?!……剛才你是怎麼指揮的?!……你躲在這兒幹什麼?是怕死嗎?!」
除了戰後上軍事法庭他還有一條路可走:離開連指揮所,到高地上去,將在戰鬥中被打散的戰士們集合起來,率領他們向敵人再發起一次攻擊。這個念頭剛剛一閃,就被他自己否定了:且不說高地上是不是真的還有沒被敵人打死的戰士,就是有,他將他們組織起來再去進攻一次,也是絕對攻不下主峰的,那樣做只能繼續增加全連的傷亡,加大他的罪責!
高地上下一片沉寂。主峰上的敵人一點動靜也沒有。黑暗和寂靜讓他的膽子大起來。他開頭還小心地低姿爬行,後來就半直起身子朝上走。
如果程明真想在這個時刻將634高地上下的爛攤子扔給他收拾,眼下差不多就算成功了!程明現在管不管連隊都一樣了,但程明撂挑子后他再什麼也不管就不行了!現在他不出面收拾殘局,戰後同樣會因瀆職罪受到軍事法庭的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