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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集

第一集

「向後轉!」
他在期待什麼?
「啊——口令?」
「什麼人?」
他在想什麼?
「廢什麼話?記住,早晨五點。」
聽不出副營長對這件「新聞」的褒貶,肯定與否定兼而有之。小黃的眼睛閃閃爍爍,鄙夷地說俏皮話:
可是,一副領章雖然緊緊地鎖住了童川感情的閘門,使那張並不英俊的、顯得過長的臉上少有生動的表情,但他的情感卻在大幅度的行動中得到傳導。進攻戰的時候,他只說了兩句話:「穿插到位立即跟著自己的炮彈向上沖,別等!」「傷亡不到三分之二,不向團里報傷亡。」他自己一直跟著突擊連,開進,穿插,身先士卒。他那張長臉被硝煙熏得黑如假面,白多黑少的兩目是那麼嚴峻、堅忍、威武。攻佔陣地之後,他從一個越軍中尉的屍體上搜到一個硬皮兒的筆記本,扉頁畫著一個長頭髮女人和一個小孩。那中尉是戰鬥到最後,自己把子彈射入胸膛的。浸血的畫中,女人和孩子成「∧」字形靠著,彷彿一離開就會摔倒。旁邊還寫著詩,是參差不齊的長短句。童川將那筆記本慢慢地合攏,竟然重新袋入死者的衣袋裡,冷靜地對戰士們說,「埋了。」他反常的動作使一位剛上來的宣傳幹事吃驚,這硬皮兒筆記本,這畫,這詩,是難得的戰利品。既可在展覽會上用,也可留做戰爭紀念哪!可是……「埋了,」童川重複著不可抗拒的命令。
「你是——童副營長?」
「《拿破崙一世傳》。」
「懂。」
他的臉上毫無表情。
急什麼呀?趕什麼呀?
童川沒再理會。這位和「拿破崙」一塊兒上了陣地的林小林,他的哥哥曾是童川的戰友,一九七九read•99csw.com年犧牲在戰場的。所以小林他總有點兒感情上的特殊化。沒辦法。
「女的?」小黃的眼睛打了個閃。
他的內心世界卻是異常複雜、豐富,他的感情也跌宕起伏——可是你看不出來,甚至猜不出來。
小林站到位置上去了。
「雲南。」
從來不必請假探家,部隊就是家。
是,解腰帶。
「閣下治軍倒有些歪點子!」
偏偏那長臉上一點兒表情也沒有。
「詩人,女的。注意著裝。」
「童連長,請把腰帶解下來。」
小林低了頭。
他這人是個「謎」。
對了,他是個孤兒。有個後娘,早斷絕關係了。
「北京。回令?」
他眉毛動動,算是笑了。
神秘,深邃,危機四伏。
他透過透明的水霧向外定定地望著,瀑布跌落之後順公路邊兒拐去,公路下面是一條深溝,那芭蕉葉掩映的深溝里,若隱若現的是一頂頂野戰救護所草綠色的軍帳。
聽到山凹處瀑布跌落的嘩嘩聲了。
林小林:「您指的是哪一款兒?」
「什麼書?」
有時候童川也不能說不「老成」。他對自己的經歷諱莫如深。他的獨身生活似水潑不透,針插不進。楊勇俠幾次為童川張羅婚姻大事,均遭失敗。
有一回,童川大出「風頭」。新年聯歡會上,他原報節目是體育表演,等到出場卻令人一震——他,率領赤膊赤腿七條漢子,渾身塗滿了凡士林油,在燈光球場表演了「健美比賽」。左側、右側,腿腱、臂肌,油光光的「塊兒」蓄滿了力,照亮了全團官兵的眼。
走在「S」形公路上了,披著偽裝網的軍車疾馳而下,緩緩而上,攪著漫天的塵陣。
九*九*藏*書猜不透他要做什麼。這位體魄健壯的副營長,少言寡語卻常有驚人之舉。他是本團惟一的一位坐過一年半監牢的幹部。也許是監禁生活把他的臉拉長了,使那張長而粗糙的臉極少表情。他有時會長時間地沉默,那也是遠離塵世生活過的人才有的沉默。因此乍看上去有點兒讓人害怕。他「玩癮」極大,據說一小在北京少年體校呆過,在北大荒「兵團」的時候恐怕也不是省油的燈。可是斗蛐蛐,打鳥兒,逮黃鼠狼這些嗜好都在監獄里改造掉了。惟有拳擊(他自備兩副拳擊手套)、足球、健美、舉杠鈴和單杠這些愛好如影隨形,他今生今世怕丟不開了。他訂的雜誌五花八門,《武林》、《足球世界》、《北京體育》,還有幾種「文摘」。沒事兒喜歡抄錄些格言、警句之類的。他訓練部隊從不心軟,長長的鐵面無笑。就說兩年前國慶節團里搞小閱兵吧,他當時還是個連長。瞧他的連隊一過來,就十分顯眼。齊刷刷一個方陣,練成不可拆散的整體。橫排縱隊全如有尺卡著。一列列戰士好像電鈕操縱似的,將一排腳尖刷地放出去,又收回來。一排排戴白手套的手機械地上上下下,如織布機在運動。手腳生風,發出節奏鮮明的「嗚嗚」的響聲。最精彩的是,沒人歪頭斜眸去瞟著右側排頭兵,間隔距離也不差分毫。只是戰士們身體顯得僵硬,軍衣後面雖汗已濕透,卻有個「T」形的乾爽處,閱兵一畢,少壯派團長楊勇俠——當時的參謀長,把童川留下了。
「你幹什麼去了?」
清高?
他不無得意。
跳出交通壕之後,山坡朝我們背後方向溜下來了。進攻時踏出的小路雖read.99csw.com顯明得多,可憑遮掩著的電筒光只能照出方寸之地,小黃跑得絆絆磕磕,氣喘吁吁,滿腹怨氣。被炮火摧折的針葉樹,闊葉樹,橫七豎八地躺著,腳下彈坑深淺不同,心和腳板一起浮上墜下,真不踏實。
五點就五點。
「副營長,把陣地前邊那敵人的死屍扒出來,讓她瞧瞧,不嚇死就給她請功!哈哈,管保腦袋裡的詩也嚇跑了。」
「明早五點出發,下山接人。」
「看看書——我困了,看看書。」
在德高望重的老團首長退下去,楊勇俠升任團長,成了「主官兒」之後,才把連長童川調到三營任副營長。這時,部隊已進入臨戰狀態了。
童川回頭望了通信員小黃一眼,不急趕路了。他迅速卸了武器,脫衣,只剩個三角褲衩遮羞,鑽到了瀑布底下。他任那涼意襲人的瀑布從頭淋下來,仰首大口地吞咽著清涼的水。真棒啊,媽的!他叫著,渾身的毛孔緊縮了一下,立即又在他大手的搓動下發熱,張開了,他恣意享受,嚯嚯嚯嚯喊叫,在瀑布底下跳來跳去。小黃也脫了衣服一頭扎到水下來。雖然進攻戰之後在陣地上才一周,可人在貓耳洞里快捂發霉了,冷水浴能不讓人振奮?可是,叱吒聲忽然停下了,童川緩慢地搓動著發達的胸肌,若有所思。
童川鋼盔上的熒光在霧裡難辨,時隱時現,轉瞬即逝。
可是才四點多鍾就把小黃給轟起來了。
童川從來避諱談女人,可是誰能禁止在枯燥的制式生活里談談老婆、戀愛史呢?別人興高采烈聊起這些,插科打諢,他就毫無表情地躲到角落去了。
噢,秘密在後背——他自己和每個兵一樣兒,褲帶後面全插著個「T」形木尺!九_九_藏_書木尺已將襯衣兩肩磨破。如果讓童川脫個赤條條,可見他腰的凹處被木尺頂出一塊青紫。
「脫軍衣。」
「是個女神。是軍長批准她上來的,沒事兒找事兒!不過,此人敢到陣地上聞聞血腥味兒,也算是女中的人傑了。」
為什麼不結婚呢?
童川:「你懂得什麼叫戰場紀律嗎?」
「您真了不起!帶著『拿破崙』上了陣地。可你連個代理排長也不稱職,帶崗都不會。我看你應該掛職下放當戰士了。」
「要問口令!」
「你怎麼不寫?」
好大的霧啊!
小林似想挽回點面子,緩解一下氣氛:「童副營長,下山哪?帶兩包雲煙來過過癮,抽一根賺一根兒。」
成熟?孩子氣?似乎兼而有之。
是,脫軍衣。
霧漸漸變成乳白色了,山巒影影綽綽現出輪廓。
轉眼間,童川已經在足球場上了。他作為前鋒、隊長、滿場飛。像個孩子似的斤斤計較「一城」得失。板著臉爭強賭勝,竟然為一次判罰點球同客隊爭吵起來。
抑或是心裏有隱痛?
「懂不懂?」
小黃問過:「副營長,你寫遺書了嗎?」
貓耳洞里影影綽綽是個罩著手電筒在看書的人。手電筒滅了,那人側身而出。這是步校畢業不久的「學生官」——代理排長林小林。這位小白臉兒,是烈士的弟弟,聰慧敏銳,大大咧咧,似乎生來便只會當官兒不會當兵。他操一口京腔,一聽便知是童川的「老鄉」。也許正因為如此。才一點也不怕副營長凶煞的吼叫。
別時容易見時難。久別重逢常帶著偶然性。其實呢,偶然里又藏著必然。人們為了那些有重要意義的重逢,彼此期待著,尋找著,靠攏著——山不轉水轉,可不就重見了么?「去九*九*藏*書來固無跡,動息如有情」,說的正是這層意思。且說,一九八四年五月六日晨四時許,童川檢查了防禦陣地回到隱蔽部,就將通信員小黃搖醒了。小黃迷迷瞪瞪坐起來,睡眼被電筒的光照得發花,移目向隱蔽部外面望去,黑漆漆、混沌沌的夜色凝重得很。副營長不耐煩再等,高大的身軀已經塞出隱蔽部,沿蛇形交通壕先行了。小黃只好不樂意地跑步跟上。唉,急什麼呢?搶鏡頭?赴約會?夜襲?都不是。自從部隊用血的代價佔領1075高地,轉入防禦之後,陣地簡直成了「旅遊」勝地了。不知從哪兒冒出了成群打伙的記者、作家,電視台的、電影廠的……縷縷行行上陣地。這些人生性喜歡亂跑,營里必得有人接送,既做「警衛」,又做「看守」。和平時期的局部戰爭,就這樣兒。後方的文藝、新聞界人士巴不得都來湊熱鬧。昨兒傍晚,童川撂了電話,對小黃說:
「我只有一句遺言——埋我的時候,挖個大點兒的坑——拜託你了,小黃。」
楊勇俠樂呵呵對老政委道:「真有時代感!不錯。」
「我。」
「誰帶班?」
小黃猜不出,也不敢問。
「回令!」
這是個黑色的時辰。亞熱帶叢林黑沉沉,連霧也像扯不開、解不脫的又黑又濕的棉花套子。大山彷彿依舊在吐絲作繭。霧一層一層疊起來,變得沉重,就向陣地上飄墜,落在衣上臉上成了粘粘漬漬的雨點兒。在山霧裡行走,人的臉不覺會套在蜘蛛網裡,手只好亂抓一氣。交通壕以外,到處是彈坑,到處布著雷,霧裡是否有越軍的特工隊潛伏在咫尺?
「沒處可寄。」
童川一轉臉:「小黃,走。」
「誰?!」隨著問話,槍嘩地發出金屬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