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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集

第二集

「不是忘了,是因為好久不見了。咱們見面,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等什麼?護士!」
「抽我的……」
「車呢?」
怎麼了?是身體受不住?還是精神撐不住?
「您真啰嗦。」
「童副營長——你大點聲,我聽不見!」
所長:「他們應該給我們輸血車,給冰箱!我需要血……江護士長,趕緊想辦法抽血,輸給他——還有救。我沒想到要展開這麼多手術啊!」
每個早晨,天一放亮她就從山溝里爬上來,到瀑布邊洗洗涮涮。
軍帳外面還在傳來隱隱的炮聲,擔架隊還在往下送傷員,手術與病房兼用的帳篷里依然是簡短的醫囑——止血鉗,止血鉗,止血鉗!江曼應該睡一會兒,可是閉了眼便是血,血,血!她好像是隨著那炮聲,飄起來,墜落下去,墜落下去……她醒了,心撲通跳,出了一身冷汗。閉一閉眼——怎麼,又在墜落,墜落。這回是墜落到無邊無沿的深淵里了,黑沉沉的,她覺得自己不存在了,同那黑沉沉的深淵融成了一體,整個人都化了……
「這麼說——您輪迴轉世了?」
很快,隨著一聲「江護士長」的召喚,她觸電似的轉回身來。
「您這是說什麼?」
「是。」
「這輩子也沒完哪!您前途無限。」
「對,護士長,不是必然。」
「你好。」
「童副營長,沒什麼事兒吧?」
「人是有忘性的,這不奇怪。」
「別挖苦人。誰知道我還有沒有時間?馬克思的『read.99csw.com請帖』也許早成批印好了。」
老所長空空的兩手張開,揚起來,沉下去。
「是很巧。」
「真巧。」
「老兵!」
真像是吆喝「俘虜」。
她也望著他——不是,不是從前那個人了。肩寬了,臉也長了,上唇的茸毛已經變成參差的硬胡茬。一號軍衣,對的,是一號。她的目光繞著鋼盔下童川的臉繞了一圈,看不出特殊的表情,便把目光停在他剛鎖緊的領鉤上,又向下滑了一點兒。
是呵是呵,誰估計到這戰爭的殘酷性和野戰救護所的任務改變了呢?擔架隊民工的胳膊伸過來了,傷員也從床上伸出胳膊來了。一條條尚存的、無力的胳膊、一張張臉上失血的嘴唇都在顫動。
副營長的目光直射江曼,在搜尋久違的什麼——哦,還那麼清秀,可終於是三十歲的女人了,不如以前輕靈。臉呢?褪盡了紅潤,有點蒼白,圓下頦變尖了。彷彿被心事墜下的眼角略略下垂,眼圈兒是一圈青色的暈。他注意到那眼角在輕輕地打顫。
「你他媽是吃白飯的?!快點過來,抽!」
「老兵,副營長請你等一等。可是——別回頭。」
擔架上,是個腹部貫通傷的傷員,子彈從他的肋部斜穿出來,渾身纏滿了滲血的繃帶。
「你下陣地做什麼?」
該找個由頭說話了。
她叫了四個民工,加上她自己,五個人,都是B型血,抽五百毫升。經過快速地交叉配血,不凝聚,不溶血九*九*藏*書,五個人的血注入了一個生命垂危的傷員的體內。
起來。
「如果能轉世輪迴——一切都不一樣了,得用上一輩子的全部經驗教訓,安排下輩子生活,好好活一回。」
她爬起來,搖搖晃晃,可是終於撐住了。
「護士長,你好。」
她說著,向帳篷外走去。
童川和江曼的目光相碰了,似乎迸發出了金屬的撞擊聲,有火花一閃。
她想,她盼望——他會叫她別走。
又聽到砰然作響的水聲了,又看到瀑布了。
童川搖搖頭。
江曼卻在尋求解脫,移開目光望瀑布。流水嘩嘩地從高處跌下來,飛濺在石頭上。浪花迸放,消逝;消逝,迸放,……她苦笑了一下:她和他的緣分兒似乎是和水分不開了,水呵,水!
「我聽剛回去的傷員說,你每天早晨都到這裏洗繃帶。」
「派好了。你可以在車上瞌睡一會兒。我知道你剛抽了血……可是人手不夠。你是護士長。」
「每天。是。」
童川說得很輕鬆,完全是一句預言似的玩笑。江曼想——他同從前有什麼不同呢?對,軍人的無畏。還有,即便開了句玩笑,他自己也不笑,僅僅是微微扯動了一下嘴角。這人磨練得更內向了。一副領章緊緊地鎖住了他感情的閘門。
童副營長?童川!
「你馬上去後邊取血,行不行?」
所長:「江曼,你還行嗎?」
這會兒用得著她的鋒芒了。她乘車闖過炮火封鎖的公路,取了兩瓶血,一千毫升,用濕手read.99csw.com巾包著。又把這一千毫升血帶到了軍區後勤「前指」首長辦公室。她要冰箱,要首長瞧瞧:血取多了過期作廢。少了不能挽救傷員生命,這鮮紅的血怎麼能在隱蔽部保存在四到八度之間?她送上「報告」,嘴就沒停。她甚至不客氣地請剛從前邊回來的首長再到野戰救護所體驗一下。首長說:「我要是能變個冰箱,我就去。我說了——一定給。」「什麼時候?」「聽我的電話。」她大獲全勝。一種奇異的力量支撐著她,同時也有一些難於啟齒的擔憂困惑著她。三十歲的女護士長很自尊,別人很難捕捉到她內心隱蔽的信息。她在野戰救護所奔忙,換藥、打針、纏繃帶,還要配合手術、麻醉、交叉配血,給傷員喂水喂飯,洗臉,洗腳……進攻戰之後,傷員減少,她偶爾得睡,卻又有成群打伙的「小人兒」闖入夢境,重複以往,演繹未來,只是不為人知。一俟有了床鋪,她那三十歲獨身女人的潔癖就又佔了上風,鋪上一塵不染的白罩單,疊得方方整整的被子旁邊放一個塑料袋,備有梳子、鏡子、珍珠霜之類。酒精味的軍帳里會混合著化妝品的味道;這不足為奇。只是沒有機會洗澡,也無法提這個非分的要求。
嘩嘩。嘩嘩。嘩嘩。
五時整,護士長江曼拎著一塑料桶帶血的繃帶和敷料,從山溝里爬上來,向嘩嘩作響的瀑布處走去。連日來,她的潔癖和精神都受到了挑戰。她自以為是經歷過坎坷,也見read.99csw.com慣了膿血的,不想戰場上的情景使她心靈顫抖,幾乎撐持不住了。進攻戰那日,整個曼坪大山都過了火,浴了血。敵人屍休橫陳。可我們也送下了成百成百的傷員。抬擔架的民工、戰地救護組的人,沒有一個人的褲腳不是血紅的;野戰救護所軍帳前擺滿了傷員,沒有一副擔架是綠的,沒有任何傷員的繃帶是白的。野戰救護所的任務是前接後送,可是為了避免傷員失血過多,為了救生,急茬兒的手術出人意料地多。她站在野戰手術燈下,什麼也來不及想,只機械地執行執刀醫生簡短的醫囑和命令——止血鉗,鑷子,彎嘴鉗,手術刀……從手術醫生們白大褂的縫隙中,她看到的是傷員胸口涌著氣泡的血在咕嘟咕嘟冒;看到的是血肉模糊的半截腿里伸出的斷骨和沾滿了戰場上的硝煙、泥土的外溢的腸子。她足足在手術燈下站了十三四個小時,換下來,走進傷員的帳篷,還沒做事,一向老練穩重的所長就帶點絕望意味地嚷道:「要輸血!血!血!血沒有了。」
所長追上來,交給她一張「報告」:「記住,要冰箱。」
江曼異常地冷靜。
「偶然並不是必然。」
睡不成,起來吧,起吧。
果然,遵命于營指揮員的耳語,通信員披上軍衣,用長褲遮著下體,急不擇詞地用南方部隊里習慣的尊稱叫著。
她的睡眠突然少起來了,心裏總像揣著事兒,是擔心什麼人?她從未說過。可是,儘管忙到半夜,每日早晨還是很早就醒read.99csw.com了。聽得年輕護士們細聲細氣地打呼嚕,別提有多嫉妒了。
她躺倒了。
「我差點認不出你了。」
找點事兒做,洗洗繃帶、敷料……
水聲激蕩,她聽不到那童川說什麼,猜也猜不透。她的眼睛亮亮地打了一個閃,瞬間就憂鬱了。彷彿童川這個名字燁然照亮了她的心,又迅速在她的胸膛里塞滿了苦甜相雜的、不堪回首的記憶。她微微仄了一下頭,在琢磨是否轉回身去。可是她終於還是走了,走得很慢,很慢,又要走,又希望被發現。她半仰著頭,做作地表現出女性的自尊,耳廓卻專註地偏向了瀑布。
是的,沒事兒。童川似乎只是想從護士長這兒找到八年前那個江曼。那個總是愛眼淚汪汪的江曼,那個被他稱為「淚做的骨肉」的江曼,那個任性、使起小性兒不計後果的江曼,那個喜歡《簡·愛》,喜歡《復活》,也喜歡把詩偷偷念出聲兒來的江曼到哪裡去了?那時候,哦,是了——她不知從哪兒弄來頂舊軍帽扣在頭上,上面綴著直徑兩寸的紅像章。高高揚起的圓下頦老是在等待什麼,還有一雙時陰時晴的眼睛,兩腮邊洒脫地甩動的兩個小刷子啊……
「接一個來採訪的人。我想沒準兒能碰到你。」
隱隱約約,水簾里有兩個赤膊赤腿的男人在洗浴。上了三十歲的護士長大姐無須忌諱,甚至可以用母親似的慈愛目光瞅著年輕的兵,笑罵、呵斥他們躲開。她沒有那樣做,只是默默地背了身,迴避,耐心地等著男同胞「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