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集

第三集

江曼心一顫,眼圈紅紅的:「你進來。」
「烤烤棉衣,聽著沒有?烤烤吧。」
江曼癟癟嘴,又鬆了抽|動的唇。
人們吃了一驚——這些知青,「蝗禍」,什麼都幹得出來。看熱鬧的人啞然了,乖乖地讓出一條路,瞧著這一對渾身結成冰甲的青年咔咔啦啦走過。人們發現江曼的手裡還提著個小木籠子,裏面有一隻被淋得濕漉漉的小松鼠在竄跳,好奇地瞪著眼睛,打抖。有人試探著說聲「烤烤火吧」,童川眼珠也沒轉一下。與其說他是攙扶,不如說是拖俘虜似的拖著江曼,從小車站月台上昂首而過。這段路對他來說,漫長極了。他像是赴刑場英勇就義,挺直了腰板。江曼整個兒萎了,垮了,聽憑童川拖「死狗」,羞得抬不起頭來。
童川無可奈何搖搖頭,只好抱些松枝,拉開了板房的門:
任性的江曼嘴硬,兩個小刷子倔倔地輪轉了半圈,道:「那好,我回北京。」
白毛風在他們之間迴旋,誰也看不清誰的臉,
——童川背著借來的獵槍,在白雪皚皚的山坳里兀立,江曼踩著他的腳窩追上來,童川又要躲避。
「哎呀呀呀,媽拉個巴子,找死啊!」粗魯的押車人滿嘴不幹凈,邊罵邊跳腳:「荒草甸子哪兒不能談戀愛?偏鑽到木頭堆里,找死啊,找死!嗯?」
童川搖搖頭。
「起來呀!」這人總是這麼粗暴!
童川理也沒理,一身冰甲嘩啦響著,拉開了破板門。老北風呼地捲入一團冰屑殘雪。門嘩地一聲閘住,童川把那風雪帶走了。江曼瞅瞅火苗,瞅瞅閘嚴了的門,心裏既空落又害怕,忙叫了聲:「童川!」
江曼終於哭了,用頭去狠狠撞擊童川的胸口,彷彿要撞開緊閉的「門」。撞一陣,不知是誰主動,兩人自然而然地,順理成章地貼緊了。江曼的眼淚訴說了一切。兩顆心碰撞到一起,眼淚便是少男少女結合的「黏合劑」。他們為這一剎那的無聲的「傾訴」,彼此長時期接近過,幫助過,試探過,也彆扭過。這是他們在人生道路上互相尋找的結果。童川熱血奔涌,太陽穴突突跳,他管不住自己,熱烈、堅決、近似粗暴地吻了江曼。至於日後將要為這愛,為這吻付出怎樣的代價,全然不顧了,全忘了。
他想撅斷的——到底是什麼?
「要不,我不走了。咱們下去吧?」
江曼永遠也忘不了那森林小火車站,忘不了存在於冰雪肆虐的天地間的——熱烘烘的、安靜的小板房。她喜歡在回憶里生活。這個傍晚,以及回到連隊后的一夜,她都在回味——回味童川的吻覺得甜津津,有滋味。她原諒童川沒有更早地爆發出熱情,誰叫他從小就失去了父、母,在後娘的白眼裡長大呢?她要體貼他,為他做出九_九_藏_書驚人的犧牲:留在北大荒。她覺得自己這便是殉情,夠浪漫,也夠偉大。當然,有時想到小燕,想到北京,嘴裏也有苦味。苦味轉瞬即逝——逝去的將變為可愛,她信奉這句詩。
「你別走。你把話挑明了,別揣著明白裝糊塗!我到底欠你什麼?」
「回就回!回就回!」畢竟是小孩兒性,江曼嚷著,跌跌撞撞下了山……
她絕望地把十個信封和十張郵票,向天橋下面拋了去。
江曼問:「我們怎麼辦?」
誰知道那森林小火車押運員要幹什麼?
江曼發瘋似的叫著,不走了——把旅行包嘩地扯開,拽出準備帶回北京的黃豆口袋;不走了——黃豆一下子跳入火里亂蹦亂跳。她那柔弱之軀,她那任性的小孩子脾氣,一旦神經被撥動,就會爆發出巨大的反彈力。只有二十歲的姑娘才會這樣兒,為了殉情,甭說旅行包里的木耳、蘑菇、金針菜,連那可愛的小松鼠,連她心愛的「簡·愛」,「瑪絲洛娃」,連她自己也敢投入火里,化成灰燼。
江曼的手痙攣著,暗暗去找童川的手,又怯生生縮了回去。
信封和郵票被白煙吞噬了。列車駛出月台,白煙漸稀,漸散。江曼孤零零地被棄在天橋上,那信封和郵票,像是奄奄一息的小蝴蝶,在冬日的寒風和煙塵里旋轉,飄落;飄落,旋轉……
童川入伍那天,她緊趕慢趕,順著天橋階梯跑上去。可是,載著子弟兵的火車啟動了。
「那好——我放電話了?」
童川抱住姑娘雙肩,姑娘扭頭不看他,忍著淚。
江曼獃獃地立在天橋上,倚欄而望。火車頭吐出了團團的白煙。煙霧瀰漫開來,遮住了天橋,遮住了她的淚眼和揚起的手臂。
「我也可以留下。」
江曼差點高興得暈過去,聲音有點打戰,哎哎哎地答應:「等著等著,我去送你!在北京見面兒——當然!哎!你隨便到哪兒,可要來信哪!我家搬了——光說搬了,搬哪兒我也不知道。信寄到衚衕口小副食店轉——對,對。我要你一星期來一封信——你說:一星期一封。我給你信封和郵票,省得你忘了……喂喂,這電話怎麼了?嗚嗚響……等著,我一定去送你,非送不可!」
「放吧!喂,快說你在哪兒?」
板房中央有一堆灰燼,幾塊燃剩下的劈柴和松明子。
那人還是搖頭。
江曼並沒想一個人回北京,這回沒由著性兒鬧。可是,童川卻不見了。兩天之後,童川給她打來了電話:
江曼用力往板房裡拉那一動不動的「冰坨」。童川看到了她可憐巴巴的眼睛,心裏一陣負疚:「等等,江曼,你得烤烤棉衣。這樣子半路會凍死的。下一趟小火車,咱們和押車人好好講講,一定能捎上你https://read.99csw•com,讓你走。進去,快進去烤烤。」
天哪!押運員真是損透了!他竟要往原木上澆水。只要原木被凍住,任小火車像搖煤球一樣在森林鐵路上顛簸,也不會顛落,更不必擔心有人會扒車或偷木頭,水龍頭滋出水來,頃刻間瞄準了原木直射。水花迸濺,原木馬上就要變成一座冰山了。童川和江曼被擊蒙了,抱頭收縮著,渾身打抖。再忍一會兒?也許——不,不,那「高壓水槍」的射擊竟成了押車人的發泄和玩鬧,絲毫沒有停止和間歇的意思。刺骨的冰水射擊到兩個兵團戰士的背上,流進脖子里,一點點浸濕著棉衣棉褲。要不了多久,森林小火車就要成為他們的「棺木」了!
「你進來你進來你進來!」
「我沒忘,還告訴小燕來著。你說——針葉是闊葉變的。」
童川用肩膀把她舉到了森林小火車的原木堆上。從決策到扒車,一日之內兩人誰也沒講話,彷彿心裏在暗暗叫著勁。
童川手裡拈著一枚小小的松針,突然感到內疚,感到自己欺負了身邊的姑娘,默默不語。
「別這樣,你別這樣。放心,你能走。回去了——你慢慢想主意,找路子。辦回北京有希望的。這兒的事甭管,有我呢。你在北京獃著,用不著回來了。」
江曼:「喂,你想什麼呢?」
童川忙按低了江曼的頭。這兩個北大荒建設兵團的北京知青,匍匐在森林小火車滿載的原木凹處,心驚膽戰地瞧那押運員從冰上爬起來,擺弄水管子,不知那人在想什麼「妖訛子」。正是一九七六年的冬天。白樺樹最後幾片干黃的葉子,也像累乏了的小鳥扎掙著,飄落下來。漫天皆白。林海里雖偶爾能尋到一片片針葉林的綠色,那顏色是那麼陰沉、憂鬱、深邃、孤獨和古老,像墓群周圍的點綴。幾隻覓食的烏鴉,繞著童川和江曼頭頂「哇哇」地叫著,叫得驚心而凄涼。連一百米之外的破木屋和兩輛破拖拉機也都陷在雪裡,彷彿正在下葬,惟有森林小火車站幾間黃白相間的房子提醒人們——這個冰天雪窖的世界還有一些生氣,僅此而已。
「乾脆把我們都凍死吧。別彆扭扭活著,有什麼意思?」
押運員來扶一把江曼,被童川無聲地搡了個趔趄。他那雙眼睛惡狠狠的,像要拚命。
童川再也沒言語。兩個人再也沒說什麼。童川怎麼能忍心強扭著把江曼留在北大荒?一場為期十載的空前的大「浩劫」之後,一切在重新開始。想盡一切辦法回去,拼死拼活回去,尋找學習機會,尋找生活的位置,重圓破碎的家,侍奉那經歷了劫難已經年老力衰、渾身創痕的父母,沒錯兒!他們好像過早斷奶的孩子,也需要尋找母愛。更何況江曼的父親病九*九*藏*書得不省人事,母親也是土埋脖頸了呢!童川不能讓江曼為自己做出「犧牲」。
童川無動於衷。
「你回去吧,江曼,回去!我帶你扒上森林小火車,又快,又能省點錢,給你爸看病抓藥。」
童川沒吭氣,他也有點緊張。
「烤烤棉衣吧。」
「你說,你想的就是這個。松針。」
森林小火車的押運員剛把皮管子接在水龍頭上,又被水沖開,水滋在他臃腫的棉襖、棉褲和臉上,他罵了聲「媽拉個巴子」,在自來水龍頭下面的冰上又重重地滑了一跤。
押車人「啊呀」一聲扔了水管,驚呆了。
火苗兒用橙紅的色彩勾勒出板房的溫暖氣氛,松脂的香味瀰漫開來,火里不時發出噼噼啪啪的歡快的聲音。
童川燃著了火,眼裡跳動著火苗。
小站上,一站長、扳道工、等車的、送人的,全被他嚷出來,瞧熱鬧。
「人家說兩個人好,用心說話就成了。你想的就是這個松針,是吧?我記得,你對我說——您教導我說——很久很久以前,幾億年以前松樹一定是闊葉樹,它是在造山運動和地殼變遷中把嫩根磨練成盤根,把嫩皮變成蒼勁的皺巴巴的皮……你想的就是這個。」
「幹什麼江曼?你瘋了?」
「這就用不著您操心了。」
什麼木頭?
他們迎著冰水的射擊,搖搖晃晃從原木堆上站起來了。你攙著我,我扶著你。儘管他們高高地立在森林小火車的原木堆上,背景是亂雲飛渡的天空,他們一點兒也顯不出英雄氣概,只是抖成一團。
江曼顫抖著:「你可別走……」
外面北風的呼嘯聲中,有樹杈被撅斷的聲音。
「我聽說徵兵的來了,追到了縣裡。人家要收攤兒了,我死乞白賴地要求——成了。這回好了,北京軍區!解放軍萬歲!你要是願意……也許還得等幾年。我的行李你給帶回北京去吧,我在這兒盯著,死活不能讓別人頂了。這兩天就要到地區集中。咱們到北京見面兒。」
江曼反而膽怯地向屋角縮了縮。
男的把女的拖到了小火車站一百米外的一座廢板房裡。
童川:「什麼『我們』?你可以走,我沒處可去。」
雪地上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
不不,怎麼能忘呢?愛情所憑藉的信物,青年人生活所憑藉的支撐,有時候是純情的,是非理性的。而且,這是永遠要珍藏在心裏的。江曼就記得這麼牢,這麼久。可是,不知為什麼,童川把手中那束小小的油嫩的針葉扔到火里了。這人就是彆扭!江曼在這會兒話特別多,像開閘的水,女性的感情高潮點要持續下去。而這位男子漢卻好像是後悔了,一言不發,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心氣兒不同了,瞧什麼都晦氣。
江曼跑了出去,撲面的冷風使她縮緊了九*九*藏*書脖子。這凍死牛、凍死馬、凍死人的鬼天氣里,童川好像一頭髮瘋的獅子,他既是在攀折松枝做柴燒,又是在慪氣。他向那碗口粗的松樹狠踹一腳,又踹一腳,喉嚨里發出嗡嗡聲。踢夠了,直勾勾站在那兒,任樹上的雪掛簌簌落在他的皮帽子上、臉上、肩上、脖子里。忽然他看到江曼已在身邊,忙掩飾地呵呵手,去撅折松枝。
忍耐到了極限,童川說:「起來吧!」
——童川套了車,準備去團部拉東西。江曼舉著棉手套跑來,童川瞧她一眼,忙吆喝騾子跑起來,揚起一陣陣雪煙;
江曼:「說呀,咱們准想的是一回事兒——我讓你說,說呀。說。」
「這些傻話——你忘了吧。」
「是我……欠下你的了。你別理我了,你應該——回北京。」
江曼沒動。
他們好久才平靜下來,坐在火堆旁邊,身上冒著熱氣。
「……」
江曼絕望地自語:「好了,這回可好了……」
「江曼!你猜我在哪兒?」
「木頭,白痴,笨蛋!你還不明白,你還不明白?不走了不走了不走了!」
童川為什麼在歸途一言不發呢?
「忘了吧!——還是,忘了好。」
那天,他們看到路上的雪被車和人踐踏過,榨出水又凍成了冰……
「你站住!」
「再忍一會兒……」
童川一手提著旅行包,一手拖著江曼,從押運員搭上的跳板上顫巍巍下來。
原木堆里兩雙恐慌的眼睛,盯緊著一點點抬高的皮管子。
「江曼,快烤烤吧。呆會兒。好送你顛兒車。」
「幹嗎?忍著點兒。」
童川望了望蜷縮成一團的江曼,轉身要走掉,迴避。
「廢什麼話?」
童川用手死死地按住江曼的肩膀,他的主意是不易改變的。他一定要送江曼走,回北京。他覺得只有這樣才像真正的男子漢。兵團戰士們都在動搖,都在開掘回城的路。有人舍臉,有人破財,也有人舍了身……前天,他們最要好的戰友齊小燕走了。她來北大荒的時候一把鼻涕一把淚,離北大荒時還是一把淚一把鼻涕。她向來為一種熱情的驅使不計後果,不擇手段。她身無分文卻走遍了天津、石家莊、武漢、九江、井岡山……數千里行程;她曾經毅然同「走資派」的父親決裂,離家流浪;曾經甘心冒著同「走資派」老子划不清界限的罪名,步行一百八十里到幹校去看「走資派」父親。七年前她寫血書,宣誓,拼死拼活來到祖國的「北極」,屯墾戍邊,認定這裡是人生的歸宿,寧願在此「雪葬」。現在呢,她在北京用了半年時間闖過一道道關卡,使盡外交手段往回奔。她來取行李了,還準備了高粱酒、香腸、幾個小菜舉行告別「宴會」。她凄涼地請求江曼:「曼姐,你別罵我,我先走一步了……」她九_九_藏_書真摯地要求童川:「童川,你們別憋著了,把你們之間的窗戶紙兒捅破了吧!兩個人在一塊兒,變蝴蝶兒也甘心。我可把曼姐交給你了。你答應我,別欺侮她……」小燕哭了,哭得那麼可憐見兒,她需要理解。她生就一副招惹是非的臉盤兒和身條兒,她的臉盆兒是變幻無窮的動人的系列劇。她的鳳眼被長而彎的睫毛遮著,每一眨動,都似一個童話。這位嬌小玲瓏的姑娘,幼稚像八歲孩子,成熟像八十歲老人……她喝醉了,狂熱而來,狂醉而去,將在熟悉而又陌生的故鄉北京醒來,重新開始……童川和江曼把小燕扶上拖拉機,看那戰友在漠漠雪煙中無影無蹤,兩人默默立了好久。
兩人的腳下,是一攤化冰的水。
「童川,我有點害怕……」
愛情是個怪物,偏偏在彆扭、不理解之中顯示魅力。江曼儘可能去理解童川——是的,童川兩歲時沒娘,四歲時有了后媽,可「會飛」的父親才過了「蜜月」就同殲擊機一起墜落在山上了。童川隨後媽又走了一家兒,雖然他憑飛行員的撫恤金,在部隊寄宿學校長大,可也吃夠了后媽的白眼兒。他十六歲同後娘決裂,來到北大荒自食其力,成為真正的「紮根樹」。江曼知道提到返城,童川就會引起一連串不愉快的聯想。他無處可投奔,至少目前,江曼的家裡也不可不明不白地容他待業。
「別開『國際玩笑』。你總是一任性就不計後果,跟我留下?你的眼淚會淹了北大荒,我擔待不起。」
童川為什麼回到兵團之後又變了,不理她了呢?
站住了,兩人拉開了距離。
——晚上,江曼去敲童川宿舍的門,可是那燈,忽地滅了;
他們在冰水的猛烈射擊中,忍耐著。江曼的臉上冰水與淚永橫流。她顫抖著,心想,準是要死了,死在一塊倒也乾淨!可是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么!童川這個「木頭」,好像什麼也不明白。
江曼忽地轉了身:「木頭。」
——童川正同老兵團戰士一起破冰取魚,江曼走來,他撂了網,膠皮靴子從冰水裡拔|出|來,背朝著江曼,走遠了;
江曼險些笑出聲來。
「愛在哪兒就在哪兒,你甭理我呀!」
押運員吃力地拖動膠皮水管,像是拖動一條凍僵了的蛇。他把水管拖到距小火車四五米遠的地方,放下。回去重新打開水龍頭,又踅回來提起了水管子,搞得很慢,很拖沓,彷彿故意折磨人的神經。
江曼真差一點兒就哭吶!她是淚做的骨肉,往往在流眼淚的時候就決定了一些人生關鍵時刻的關鍵選擇。她等的不是這話。她只要童川一個有情有意的眼神兒,她便情願留在北大荒,一輩子,直至兩個人一塊兒「雪葬」。可是,童川這人就這麼彆扭!
松鼠睜圓眼睛東瞧瞧,西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