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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集

第六集

老人愣忡忡立著。她想自己是把閨女慣壞了,任性,認死理兒。她嗚嚕嗚嚕自說自聽:
江曼發狂似的吼叫,老太太依舊不為所動。她在想自個兒的事,她在想,老頭子一把火就給燒了,活著總是個伴兒,現在人沒了,沒了。女兒呢,又著了魔似的戀著那個「殺人犯」,這可怎麼好?她畢竟心疼女兒,怕江曼窩囊出病來。
我現在是罪人了,十惡不赦的罪人!
「沒有了,燒了!」
江曼跑回大火焚毀的小院,找這個無人處,獃獃地坐在廢墟上,像失魂落魄的「空心菜」。母親顫巍巍追過來。
母女倆坐在廢墟上,形影相弔。
「什麼叫坐坡溜?」
電影兒開映之前等得讓人焦心。電影放映機不知出了什麼毛病,放映員急得一頭汗。電影場三面階梯似的看台上全是人,全是老百姓,人聲嘈雜極了。小孩子用手電筒在銀幕上亂照亂晃,增添了混亂。我們遵命坐在小凳上,扎了腰帶。抱著槍,好像成心給老百姓表演、示範。小凳的行距排距也像用尺子量過,人直挺挺戳在凳子上,正襟危坐,戴著值星紅袖章的參謀長四處監視著執行紀律的情況。肅靜和喧鬧形成鮮明對比。可是肅靜里也有不肅靜,我抱著槍,回味著白天的獵鳥,回味著油炸鳥兒的滋滋聲,手指快活地在瓦藍的衝鋒槍管和槍機上划動,發出只有我自己聽得見的金屬的聲音。
我打死了一個人,打傷了兩個。我將被判刑,將被送去勞改,然後將戴罪被處理回北大荒……我原以為當了兵,就是找到了歸宿。不對,生命沒完,就談不到歸宿。我的歸宿將在哪兒?刑滿釋放犯的北大荒勞改農場?大概是吧。
「您倒是言語呀,這是怎麼了?」
江曼:
「怎麼了?完了,一把火全完了。毀了他自個兒,也毀了這個家。……我就說——沒事兒,江青他們那四個『玩意兒』倒了,解放了,沒事兒。不成,他不聽,他就是不信。他兩天明白三天糊塗,犯了瘋病兒,東揀點廢報紙,西揀點舊書本,漚火呀,你不讓他往爐子里漚,他就划洋火也要燒那破紙。我就說,你燒吧燒吧,把黑材料燒了就沒事兒了,就不挨抓不挨打了,別擱在心裏是塊病……不能強拗著那老頭子呀,攔他他就敢捂著通紅的爐蓋,手燒得滋滋冒油也不撒開……我就說早晚有一天把房子漚著了完事。整天提心弔膽看著老頭子,可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啊!可不嘛,完了,燒了,一把火,房子沒了就沒了,人也燒了……沒了。」
救護車從曼坪縣穿街而過。電冰箱已經爭取到了,血放在裏面。江曼手扶著冰箱的邊角,扭臉兒向九-九-藏-書縣城小街望去——僅僅距離戰場幾十公里,縣城竟然如此繁榮。這真是一場特殊的戰爭啊!後方好像並不大在意,人們想的全是另一回事兒,想的是經濟、開放、改革和生活。滿街是個體商販,賣成衣的,賣小鍋米線和多味瓜子的,賣蠟染工藝品的……喊聲此起彼伏。真不巧,電影院又湧出了人的潮水。司機急得罵娘也不頂事,救護車的喇叭聲淹沒在嘈雜的人聲里……滿街是人,人的海,人的潮,人的粥,一雙雙腳攪動著,雜沓,紛亂……
老太太木然,沒有表情,沒有回答。
江曼:「媽,您怎麼寫信不告訴我?」
一會兒,江曼回來了,無淚也無聲。她把火中倖存的樟木箱子打開,翻找童川的信。她一點好氣兒也沒有,發瘋似的往箱子外面摔破東爛西。樟腦味兒的舊衣舊褲,還有老太太為自己死後入殮準備的「裝裹」,扔滿了防震棚,驚得籠中的松鼠也瑟瑟打抖。可是,信,無影無蹤。難道信果然是燒了,真讓狠心的母親給燒了?!
江曼很生氣。可她的憤怒都在捏到信的一霎間雪釋冰消了。此刻,彷彿世界上一切煩惱都消退了,低矮的防震棚也一下子明亮起來。她的心被那信封上的字跡燁然照亮。她覺得捻動信封,抽開信紙的手感分外激動愉快,可又很不安。她的心抖得好厲害呀,差一點兒就當著母親的面兒落淚了。她瞥了一眼信皮兒,上面卻只有收信人的地址:「西城區洋火桿衚衕副食店,江老太太轉——江曼收。」寄信人的地址呢?童川在何處?沒有寫。天老爺!千萬別出什麼事兒!江曼閉了眼禱祝著,趕緊又睜開眼讀信——
「家去。小曼,慣得你!怎麼這麼任性?」
紛亂,雜沓……
「敢?!人往高處走,甭坐坡溜。」
死傷的人被抬出去搶救,我被架出了電影場。
永遠再見,再見了……
「你可別一條道跑到黑!」
「媽,童川的地址在哪兒?還有三封信呢?」
七年前。對,是七年前,春節前三天。江曼隨著旅客們雜沓的腳步,走出北京站口,再也沒回北大荒。她把童川的行李也託運回來了,拖著一個行李,背著一個行李,用根繩斜在肩上背著松鼠籠子,一盆火似的奔家,迎接她的是什麼呀!她家住的洋火桿衚衕一個小院兒,已經付之一炬了!兩間房燒掉了一間半,只剩一堆瓦礫。滿院子橫斜著燒焦的破門窗、舊房檁。遍地死灰焦土。露了天兒的屋裡殘壁烏黑。蒼老的母親正佝僂著腰揀拾破劈柴、半頭磚。一邊收拾破爛兒,嘴一邊翕動著,不停地自說自聽。老人彷彿被大火烤乾了心血,九*九*藏*書臉起皺乾澀,鬢邊多了一綹刺眼的白髮。江曼叫聲「媽」,老人揚起混沌的眼,半天才琢磨過味兒來。
「媽吔——這是怎麼了?」
「我吃飽了撐的?秘起你的信幹什麼?我瞧你是著魔了!我可是跟你說,你要是打算日後和姓童的回北大荒,趁早兒甭要這個家,立馬兒你就給我走人。」吼一陣,忽然啞然抽泣,抽泣一陣,又自說自語:「沒有狠心的媽,可有狠心的女兒!我這是怎麼了?說話也不順人家的耳,怎麼那一把火不把我也燒死呢?省得礙眼哪!唉唉……」
江曼就回到這麼個破家來了。
母親定定地瞧著地上燒得只剩個碎片,只剩一雙眼睛的老伴的遺像,不知是說給老伴兒?是說給自己?還是說給江曼聽。江曼從玻璃碴兒中拾起那一角焦糊的照片,心都要碎了。老父親只剩得慈眉善目了!她記得,小時晚兒她睡下了,父親常常兩手撐著炕沿兒瞧上她半小時,只要睜眼就能看到那慈眉善目;她記得,小時晚兒父親讓她騎在脖子上,帶她逛廠甸兒,逛西單,到曲藝廳去聽京韻大鼓;聽相聲,回來,老人絮絮叨叨重複那三國赤壁、黛玉葬花、林沖踏雪,嘶啞地唱給她聽。她也記著,父親寵她、愛她,開了支總把新角票兒塞給她——窸窣響的新票兒只准她買書。她也忘不了,父親能寫一手好字,能打一手好算盤,能背幾十首古詩、曲子詞,可膽子小得怕棚上落灰……父親是銀行的小職員,從不高聲說話,只知勤謹做事,好生撫育兒女。巴望兒女都能念大學,將來比自己強。「文革」初期他僅僅因為慌慌張張喊反了一句口號,被揪斗,嚇出了精神病。江曼到北大荒兵團去的時候,父親略見好轉,不料又被清理階級隊伍的風潮嚇得犯了病。這老人!這位寵慣得江曼愛哭、任性,在不自覺中用中國民間傳統說唱為江曼啟蒙,由著性兒讓江曼買書、看書,要星星不給月亮兒的慈善的父親哪,晚景竟是這樣慘!竟是至死也沒燒完自己的「黑材料」,竟是一把火自焚而亡!江曼怎能不傷心動情呢?火災發生在新年前夕,母親在信里沒告訴她,只說是搬家了,信寄到衚衕口小副食店轉交。江曼告訴童川的也就是這個地址。她哪兒知道家裡一場大火,家破人亡?!
也許,我會有一個贖罪的合適的死的機遇的!不知你回到北京后找到自己的位置沒有?戰死,烈士的墳墓,就是我要尋找的歸宿。
「我前輩子造了什麼孽?造了什麼孽啊?……我們家祖墳上長了什麼蒿子?老頭子瘋瘋癲癲放火,死丫頭又死活跟上個『殺人犯』……」
九_九_藏_書江曼讀著信,無聲地哭。哭得頭暈。她沒想到,盼信,盼信,盼來的竟是這麼個凶信。她想,童川這會兒沒準兒已經戴著手銬,被推入監獄的鐵門了。可是他原來的部隊在哪兒?他被關著的監獄在哪兒?這封信上說先來過三封信,那信在哪兒?
一聲槍響,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亂子。我只感到槍身猛烈地震動了一下,我的手指還留在冰涼的扳機上。打鳥剩下的那發罪惡的子彈飛出去了,沒聽到子彈划走的哨音,不知它鑽到了何處。全場震驚,一時間死寂死寂的,一點聲音也沒有,我的心也彷彿停止跳動,血也凝固了,我傻了。
「砰!」
我已經給你寄過三封信了。從前我一直等著你迴音,現在不必了,不需要了。我什麼也不需要了。我托看管我的人把信寄給你,這將是最後一封信。
我希望有個贖罪的機會,如果打仗,我願意請求去堵槍眼、趟地雷,我惟一的願望是戰死!
我被宣布行政看管,扯下了領章帽徽,蹲在小房子里。窗外聽得見隊列行走的刷刷聲,聽得見「一二三——四」的口號聲。可我……我幹了什麼事啊!我把頭嗵嗵地撞牆,淚如雨下。我誰也不怨,什麼「無政府主義思想」,什麼「無組織無紀律」,都太輕了。我是罪人,我當時就想死,死了乾淨,以命償命……兩個戰士輪流看管我,連長指導員來看過我,我三天不吃不喝,也不睡。我終於明白了,如果自殺,只能給部隊再添污垢,只能是錯上加錯,可是這樣兒活著有什麼意思?
「你幹嗎拆我的信哪?!媽!」
「瞧你那死羊眼!……」
母親:「告訴你有什麼用?什麼人什麼命,我就說我活該命不好,活該我活受。甭讓你出門在外揪著心了……」
「瞧瞧吧,來了。有『喜事』兒!」
好事的大媽領了個男的來,江曼真就一走了之。為這事兒,娘倆一個禮拜誰也沒理誰。江曼在家裡閑得心上長草,憋得口舌生瘡。母親在火卷房檁的時候也沒忘給江曼拾出那些書來,她從前是能整日整日在中外著名小說里同主人公一塊兒生活的。可現在書也瞧不進去,鉛字在眼裡亂跳,捧著書會想到童川——她相信會有信來,等著,盼著,熬著。有一天,母親從副食店回來,放了醬油瓶,醋瓶,痛痛快快地把一封信扔給江曼,信已經撕了口兒。
一聲槍響好像才使我從延續了十幾年的精神狀態里醒過來。醒來也晚了。我已經戴上手銬,四月二日宣布逮捕。你接到信的時候——九月初就要判刑了。我研究了刑法——過失殺人罪,我要給判五年。五年哪!出獄之後這個污點https://read.99csw.com還要背一輩子。我不能毀了你,分手吧!我到哪兒去服刑、坐牢,出獄后的去向,我都不準備告訴你。
江曼沒法兒和老娘拌嘴——瞧老人那樣兒就夠心酸的了。她只有躲出去,散夢遊魂地在街頭躑躅。老母親漸漸地反守為攻了,給她張羅對象兒了。轉瞬幾個月過去,九月里,母親又好言相勸:「小曼哪,後半晌,前院劉大媽領個人來串門兒,你別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成不成?」
一束光照亮了長方形的銀幕,這是要開演的預兆。人們的注意力被吸引到銀幕上去。吵嚷的人在這會兒閉了嘴巴,盯著銀幕,等待著……
老淚從她那獃滯的,滿是皺皮的臉頰上流了下來。
還記得我寄給你的信里說的話吧?我設想過咱們的重逢——在圓明園靜悄悄的小樹林里,那兒應該有荷塘,有鳥兒,有月亮,我們野餐……這全是夢話了。我也告訴過你,我在新兵連大出風頭,玩單杠,玩雙杠,組織足球隊……我在訓練中也露盡了臉。我在北大荒就偷偷地用兵團警衛排的衝鋒槍打過獵,打靶輕易就混了個優秀。我在歡樂中已經開始釀自己的苦酒了。我從小就是野性,上學時正趕上動亂年月,沒收沒管,跟著高年級同學「造反」,野跑。在北大荒我偷馬騎,扒火車……全乾過。江山易改,秉性難移呀!新兵下連之後,瞧見衝鋒槍我手就癢了。我在連隊新結識個炊事班姓姚的老鄉,他藏著衝鋒槍子彈。我們倆說好了,鑽個空子上山打鳥兒,我想乾的事,沒人攔得住。這天,連隊助民勞動,我就說肚子疼。等人一走,我把衝鋒槍偷上了山。三月,塞外的山上到處是殘雪,林子里闊葉樹光禿禿的,針葉林顯得分外肅穆。太陽也懶得往林子里探頭。山上沒有別的人,連人的腳印也沒有。只有麻雀、烏鴉亂飛,真是打獵的好環境啊!這個「世界」上就我和小姚,還有一支衝鋒槍。沒有連長,沒有班長,沒有任何紀律約束。我喜歡這樣兒,我甚至忘了自己是個兵,好像自個兒還是「紅衛兵」,還是兵團戰士什麼的。我大顯身手,隨著「砰、砰」的點射,看到麻雀像樹葉兒一樣從樹上落下來,瞧著烏鴉在天上翻幾個跟頭,筆直墜落,別提我有多狂了。我哈哈狂笑,震得樹上的雪掛也簌簌往下落,落進我的脖頸里。
是的,疼愛兒女的老母親一切都讓自己活受了。她現在住的哪是什麼房?防震棚!低洼的空場兒里,鄰居幫忙用油氈、舊木料和葦箔搭了一間棚子。從火里揀出來的鍋碗瓢勺湊合著用。凶信兒,不但瞞著江曼,連在太原鋼廠的兒子兒媳也沒告訴。
「我等著他,九*九*藏*書等著,等著!」
「成。我給你們騰地方兒。」
「您就想自己合適!您毀了兩個人哪!」
每日她在低矮的油氈葦箔小棚子里「漚」。忙早飯,忙午飯,忙晚飯,蒸大餡糰子,熬蘿蔔湯,合面,扒蔥拍蒜……一身的蔥花爆鍋味兒。十年浩劫是七六年十月結束的,在她家卻遠遠沒煞尾。一場大火,家破人亡,留在母女心上的是隱痛。北京沒有事兒給江曼做,兵團和插隊的青年還在向北京倒灌。江曼只好在家待著,在小防震棚里每日和老母親碰頭撞臉的。老母親疼她、愛她,一簍一簍的廢話全塞給她一個人。老母親自來是家庭婦女,能動能做,可現在,才是五十多歲的人,經這場火,佝腰駝背像七老八十,整日憑嘮叨活著。老人既可憐,又可氣。她琢磨著江曼和童川「准有事兒」,想那童川從北大荒當兵,日後複員還得回到北大荒去。她害怕閨女將來還得回那兒去受苦。她越疼女兒,越瞧著童川那行李礙眼。每逢掃地她把行李從防震棚牆角塞到床底下去,任性的江曼又把行李從床底下掏出來,搬上床。母女倆就這麼暗裡犟著勁。江曼始終沒接到童川的信。她得空就往衚衕口小副食店跑,問有沒有信來,有時還截著郵遞員的自行車打聽。她發現,老娘跑副食店兒的腿兒也勤了,似乎是在同她摽著勁,爭著什麼,可一問信的事兒,老太太就沒好臉兒:
晚上,在燈光球場看電影兒。
忘掉我這個罪人吧!忘掉,永遠忘掉!
「小曼,哪兒去?你回來,哪兒去?」
「血!」
「小曼哪,往寬里想。千萬別窩屈出病來。想哭就撒開了哭吧……甭想不開,童川這孩子倒也懂理,是個知情知理的好孩子啊。人可不就得自罪自受哇?人,能拿得起,放得下才成,別窩屈著,啊?」
老太太風似的一卷,倔倔地走了。她的確是「秘」著童川的信,可她必得「秘」到底,必得絕了江曼的念興。她不能把女兒往火坑裡推。犯人家屬,她當過,她知道那要受什麼罪過。
老人搖搖頭,痴獃呆地立著。
「您把童川先來的三封信給我成不成?」
「您要是還讓我活著,就別說了。」
有人失聲高喊。完了!有一個人倒在血泊里,有兩個人受了輕傷。電影場里大亂,人們那手電筒的光,全都向我射過來,我的眼睛被晃得發花,腦子裡一片空白……
江曼不願再聽,衝出了地震棚。
「噢,是小曼哪!」
我們「戰果輝煌」。把麻雀、烏鴉,還有一隻鴿子帶回去,收拾了,放在炊事班鍋里用油一炸,吃得滿嘴流油——我哪兒想到是在嚼苦果啊!衝鋒槍的槍膛里還有一發子彈沒退出來,我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