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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集

第七集

江母已經氣得發抖了,可是罵不得,打不得,發作不得。
「沒人跟你閑打牙,鬧著玩兒。趕明兒劉大媽給帶個人來,姑奶奶,等你個話兒。」
江母先自感動得連連點頭,鄰居大媽悄悄把她拉出了小棚子,嘁嘁嚓嚓說私房話兒。剩下兩個年青人,氣氛不那麼嚴肅了。大林:「晚上咱們看場電影好嗎?」
「小江,你別這樣。別管我們的事成不成,我都要盡心幫助你,咱們一起想想辦法嘛……」
「你不說我就不走了。」
成團成堆的葉子從她的頭上落下來了。
是,又欠下了林家的情。
「我上哪兒找他呢?」
沉默。
大林:「你要是願意,我們處一處,彼此了解了解。」
她獃獃地站著。
「我想哭!沒哭夠!哭哭痛快。嗚嗚……」小燕的哭聲像吹哨似的,慘極了。
「完事了?」
江曼:「別動。」
小林嚷嚷說:「您請我們到『老莫』去撮一頓吧?」
「你到底對我怎麼看?」
「行了?」
「……?!」
鄰居大媽生怕軍人給江曼下不來台,又怕江曼是在治氣,不知如何是好,瞅見林大林笑了,也就「順坡溜」,半開玩笑道:「那好,大林——你搖頭不算點頭算吧。」
「嗯,完事了。」
林海孟憨厚地笑,悄言道:「您別聽小子胡說,您這話見外了——我們是親家了。」
「找得著。」
她把一片片葉子往江曼頭上扔:
「我說——『地下工作者』,給天堂看大門兒。人家不信。以為我是走了什麼『後門』,哪兒的事呀!」
林大林一眼看見小棚子上掛著松鼠籠子,小松鼠跳來跳去,便用手去托籠子逗弄小生靈。
大林的小眼睛放出氣憤的光來,定定地看了江曼一眼,轉身而去,又上房幹活去了。他氣度是有點小。再有氣度的人也受不了如此尷尬的境地。
江曼:「我的情況,想必伯母已經向林同志講了——我就這一堆一塊兒,林同志也看了,表個態吧。」
「我就這樣兒。」
大林也只得退後:「你怎麼了?」
正在往屋檐上掛松鼠籠子的江曼,手一抖,險些失落了小松鼠。
「得了——全怨我。」
不不,童川從來不這樣說。不這樣問。童川說過「幹嗎把話說得那麼白?沒說出口的話,你是它的主人;說出口的話,你是僕人……」
甭管怎麼說,江曼憑自己的努力,總算找到了著落。只是感情仍在紛紛擾擾之中痛苦。她將去護訓班學習一年半,這是主要的。別的呢?隨遇而安吧——她想。
跟誰賭氣?
輕率?是,輕率!江曼想,既然不能愛己所愛,既然不是童川,還有什麼好挑揀的呢?她對生活完全失望了,不由眼圈一紅。大林是個敏感的人,他看到了江曼的情緒變化,道:
「什麼過去?」
「大林,答應我——管你叫『哥哥』吧。」
江曼:「是人都比我強,我是無業游民。」
「不用看——我沒意見!」
「你別動!」
「我為了回北京付出了什麼代價啊……嗚嗚……」
「阿彌陀佛!我的媽吔!」老娘喜得驚叫。
「我對生活毫無奢望。」
「……」
老母親正色道:「咱可別揣著明白裝糊塗。不是大林的爸爸給報了名,你能上榜?咱們得記著人家,別對不起人家。」
「煩死了!」
「到底怎麼了!」
「要不,去看球?」
「媽能把你往火坑裡推呀?」
林大林搖搖頭:「小江,我是軍人,也喜歡直來直去。可婚姻大事非同小可,總不能太輕率了https://read.99csw.com。」
落葉,葉落;葉落,落葉……
「隨你。」
「我考上了!」
「幸運?呵呵,幸運!只有幸運的人才知道自己的不幸,不幸的人卻不知道自己幸運……」
當然,生活也不儘是痛苦。林大林走後不久小林來告訴江曼,幾所醫院聯合辦護士訓練班,父親已給她報上了名。考試是兩個月之後的事,迫在眉睫。江曼咬了咬牙,起早貪晚,足不出戶,熬得雙目充血,衣帶皆寬,複習荒疏的功課。當她看到榜上自己的名字時,似乎霎時又返回了童年,噢地叫起來,鳥兒似的飛回家。
「帶來,帶,帶!給我找個吃飯的地方,您就甭養活我了……」
搬家了!阿彌陀佛。
「好心你當驢肝肺?小曼哪,我能跟你一輩子?早晚不是一把火燒了,走『煙囪衚衕』?就是他沒出事兒,我也瞧著他沒爹沒娘的沒收沒管兒,瞧瞧,讓我說中了不是?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多,甭橫豎不入耳。」
「別問……曼姐你別問。你別問你就別問……」小燕旋即就忍了淚,好像是怕在感情衝動時露了底。她心裏的傷疤不願被人看見,擦了淚:「不哭了,夠了,今天挺痛快。」
林大林想問個究竟,突然又害怕問了。他似乎感覺到他將問出最不願聽到的事。他的氣度會受不住。
「幹嗎逼我?」
「煩死也得說。說,說!哪有不出嫁的姑娘?七老八十了,也得老家兒養活你?」
黃的葉,紅里透褐的葉,在深秋的風裡掙扎著,悄沒聲地落在她的頭上,肩上,又滑下來。她把兩腳插在落葉里,已默默拾些葉子,蓋住腳,埋住腿腕,一味地向上堆。
抬頭看看,是小燕走過來了。小燕彷彿知道她想埋了自己,鬱郁地來幫忙了……瞧瞧齊小燕,江曼更想大哭一場。人家身手不凡,已經作為第一批憑考試錄取的大學生,邁入北京大學中文系殿堂了。她找小燕想主意,齊小燕也想不出辦法,只好拉她到這裏來——說是找個地方使勁兒哭一場,痛快痛快。小燕多幸運哪!風采翩翩。她柔軟的秀髮如瀑布垂肩,頭上斜扣雪青毛線帽,仿法蘭西帽子的樣式。身上穿著黑亮而柔軟的羊皮短大衣,大翻領兒處飄逸出一角火紅的喬其紗圍巾。腳底下是紫紅的半高跟皮靴。在滿山黃葉的映襯下,顯得那張惹人注目的臉蛋,那麼白凈,那麼透明,那麼青春煥發。一雙精靈靈的丹鳳眼在扇形長睫下活脫脫地轉動。身挑兒曲線迷人,簡直是出色的時裝模特兒!她的情緒時陰時晴,易感染別人也易受別人感染。現在她那副晦氣相和江曼差不了多少。
江曼卻感到背脊發冷。
「隨你。」
「小曼姐,我太自私了……不過,說真的,經過九九八十一難,你們會更好的。我還記著童川說過『闊葉能變針葉』那句話。儘管可能是非理性的,可我相信。你能找到他,找到了,探監,送飯,送寒衣……你想著他,他准也想著你。這就是幸運啊!這一點就比我強——我是註定要當個現代『尼姑』了。」
賭氣?!
軍人不但不再拘束了,反而望著江曼,忍不住一笑。他對江曼驚人而又反常的爽直,覺得有趣、好笑。
「你要沒意見,就定下來。我等您賞碗飯呢。」
「好吧,你不走就別走,審吧,我向你坦白。」
這是幹什麼?給自己造「黃葉冢」?
林家很喜歡江曼,喜歡她的沉默、文靜、勤快。她到九-九-藏-書林家去過幾回,抓到什麼活幹什麼活,洗洗涮涮,切和面,不惜力。至於江曼的升學或工作問題,林海孟正在籌劃。房子已經蓋起來了,這自然是江曼和大林關係史上矗起的「里程碑」。林大林支付了艱辛的勞動和滿腔熱情,渴望得到的是江曼的愛。江曼究竟給了他多少愛呢?她試圖全心去愛大林,自從她和他見了面兒,母親便把童川的行李藏了起來,藏到了「陰山」背後。可北大荒帶來的小松鼠似乎作為見證還活著,瞧著她的所作所為。睹物思人哪,是的。她究竟為什麼忘不掉那正在服刑的犯人,說不清楚。愛情不是語言,也不是文字,是一種感情的密碼兒,是心靈信息在無言中的溝通,不見時的傳遞。她盡量給大林以柔順,盡量隨和。可是在與大林獨處的時候,她會覺得眼前這位嚴謹的軍人那臉模糊起來,而另一個人——童川卻清晰地出現了。她在夢裡和童川在一塊兒,有一個早起,大林早早兒來看她,她縮在被窩裡正朦朦朧朧做夢,大林對老人說:「江曼沒起,我先走了。」這話竟然摻入夢裡了!江曼喊了一聲「童川你別走!」幸好大林沒有聽見。大林這個人哪,人是人才,德有德行,走是走相,立有立姿。完全合乎軍事教範,也是許多姑娘心目中所謂理想的愛人。他不粗魯,可也會感情衝動。有一日,大林翻修房子累了一整日。為江曼付出勞動,是他的幸福,使他激動,也使他聯想。他相信每壘一層磚,他和她的感情也會夯實、增厚。在漆黑的門洞兒,江曼感激地遞上毛巾把兒,大林突然拉住了她的手,不容抗拒地把江曼扯到懷裡。江曼感到那熱烘烘的胸脯貼過來了,那汗淋淋的嘴巴也張著,慢慢地逼近了。她的潛意識使她扭了頭,在這一霎間,她透過大林的肩膀望到的是掛在正在翻修房子上的燈暈,那燈暈在她眼裡奇異地變得成了木板房的篝火,隨之,北大荒、森林小火車站……闖入她的心間,她又看到童川了!森林小火車站的冰水澆頭,也沒有這一霎心寒。她發抖地推開大林:「別,別這樣,現在不……」
「什麼叫逼你?」
「我知道你現在生活很困難,可也不必要自暴自棄。你去過兵團,我插過隊,雖然才幾個月,可也算是都從那時候過來的。」
噢,是個通情理的人。
齊小燕眼角一紅,沒說什麼,無言地挨著江曼坐下,兩人靠在一起。
唔,他善於理解人。
「行了。」
她什麼也沒說。她默默地等著下一班汽車,心裏暗道——你這個倒霉蛋,你這個悲劇人物!你這不是活受罪嗎?你既然怕人詢問,幹嗎要……你變成見不得陽光的蝙蝠了!
「該埋的就我一個,倒霉的就我一個。」
好像黃葉堆里展開了哭鼻子比賽。
「您都是好心——別嘮叨了,讓我看會兒書成不成?」
兩個兵團戰友,剛才一塊兒哭鼻子,現在又在爭論。江曼奇怪,齊小燕哪兒來的自信呢?她覺得齊小燕比自己強,自己已經完全陷入迷惘、失望和痛苦中不能自拔了。從前的江曼丟了,現在好像換了個人兒。從前那個一往無前的小燕卻藏了痛苦,依然如故。小燕忽然又想了個點子:「走吧,我想了個主意,上軍區司令部去問問,撞撞運氣。世界上的大門全是撞開的。」
「姑娘,這可不是買蘋果梨。挑到手了,還可以換,扔了也不可惜。總得掂量掂量合得來合不來。江曼你也該思忖思忖才九*九*藏*書是。」
「反正找得著。」
說走就走,雪青色的毛線帽,大紅喬其紗圍巾在黃葉之間穿行。這小燕!唱起歌兒來了。唱的是風行世界的義大利拿波里歌曲《我的太陽》:「啊,多麼輝煌,燦爛的陽光。暴風雨過去后,天空多晴朗!清新的空氣,令人精神爽朗……」她的歌聲非哭非笑,純粹是一種發泄,一種掩飾。她大聲地、毫無音樂感地吼著,踉踉蹌蹌向山下跑,攪動得黃葉飄轉。她的神態和她的歌聲極不協調。怎麼能說是「暴風雨過去后」,「天空」就「晴朗」了呢?陰雲,在她和她的臉上並未散盡!
「這不是你願意的,是社會造成的。」
「找不著!」
江曼卻叫道:「媽,伯母,你們都別走。」
大林忽然警惕地盯著江曼:「幹嗎這麼急?要是我的性情不好——合不來呢?」
小燕在痛苦中透露的這一句話,使江曼的心猛地一沉。是呵。也許她……那太可怕了。小燕和她全這樣兒,為了一種狂熱,為了追求一種朦朧的東西,甚至不顧一切。
好人哪!大林為這個話題惆悵了很久。他寧願把這看做是江曼生活態度嚴肅,女性的羞澀。真是這樣,還有什麼可埋怨的呢?林大林這人為人正直,嚴謹,吃穿都有節制。他在家裡也絕對按部隊時間起床,生物鍾從未錯亂。他要依自己的原則訓練和培養軍人的妻子,因為是軍人,結了婚每年也只能唱一次「天河配」。短暫時間的接觸他就儘力支付,也乞望收穫。可是,他有能力帶好一個排,一個連,甚至一個營,他卻無法猜透江曼這個「謎」。這在他也是愛的魅力所在。他要求更多的是感情上的東西,希望自己能完全了解江曼,要求忠貞不渝,同時也有點愛「吃醋」。那一回看電影,林大林發現江曼鄰座是個英俊的小夥子,就一定要同江曼換位置。面對這個有點「醋」味兒的男人,江曼幾次想坦白,又咽回了舌尖的話。
兩小時后,她們來到軍區大院門口。那軍事指揮機關高牆深院,崗哨荷槍實彈,令人望而生畏。傳達室圍著男男女女。人們要進院門,必經此關卡,必得往裡通了電話,准進,才能開出入證。小燕在人群中只一立,便吸引了傳達的目光,他忙一陣,用眼皮把別人夾到一邊去,挑出了小燕:「你找誰?」「我們打聽一個人。」「他在哪個部?住幾號樓?」她們答不上來了。江曼忙道:「是這麼回事兒。他是去年年底當兵的,叫童川。我們知道他在北京軍區的部隊。想找這個人。」「北京軍區可大了,他在哪個軍?哪個師?哪個團?沒法兒找,我這裏只管大院。」話趕話兒,逼到這份兒上,江曼才擠出不願公布的實情:「他是犯人……」這話沒落,傳達的目光刷地雪亮,從上到下打量江曼和小燕,彷彿要找出她們和犯人的聯繫、共同點。那冷漠的不信任的目光使江曼打了個冷戰。聽見傳達說:「我沒法找。」
「把你養活大了!養活二十好幾了!現如今說這話虧不虧心哪?虧不虧心哪?甭跟我治氣。看看,行便行,不行就算,也沒牛不喝水強按頭,你自由哇。我說你看不看?」
「我不該拉你上這兒來,惹得你……」
小棚子里幾乎擠得身挨身的三個人全愣了,不知什麼意思。
老太太道:「你就說——掏茅房的。」
是個軍人,挺拘謹的。進門緊張得險些把矮棚子撞翻了。江曼並沒像一般男女青年「相看」那樣兒,用挑剔的眼光九-九-藏-書去看那軍人。只淡淡地一瞥,便垂了頭。那人的身量與童川相仿,也是高大結實。下巴颳得烏青,眼睛挺小挺亮。按常規——介紹人「搭橋」簡介:「這位是林連長,林大林。她就是江曼。」說罷拉了一把江母。江母正盯著林大林,恨不能用眼皮把人家五臟六腑撕開看看:「讓他們自己談談吧……」兩個老太太便準備迴避。
「你別動,我自己來。」二十天之後,江曼又一次重複這段話,接過大林手中的松鼠籠子,像是怕驚擾了她的小東西。大林瞅著松鼠,解不開這個謎。老母親正在歸弄鍋碗瓢勺,嘴裏不停地叨咕:「阿彌陀佛!大林,可虧了你們爺兒仨了!二十來天就把房子翻修得了。我就像說這居家過日子,孤兒寡母的可真不成!虧了你們爺仨了。阿彌陀佛!」
哭一陣,江曼說:「得了,我不拐帶你了……我不哭了。」
「有一個落榜的,問我——你爸爸是哪個部門的?準是個帶紗帽翅兒的。」
「我先幫著埋葬你,你再幫著埋葬我。」
「是我自己周期性感情低潮,沒事兒……現在完事。」
「媽,媽!『范進』中舉了!中嘍——!」
「江曼,你在想什麼?說呀!你對我怎麼看?」
「我沒意見。」江曼幾乎無聲地說。
她喜歡念詩,不會做。要是能做詩,她一定寫寫她和這黃葉。她覺得現在自己就是一片黃葉,不知飄到哪兒去。童川也是一片黃葉,不知落在了哪兒。真是黃葉飄零似的迷茫啊!可是秋天的黃葉畢竟綠過。她默默把黃葉兒放在嘴裏一嚼,葉脈里還保留一點點兒甜的汁液。你呢?她自問,你綠過嗎?甜過嗎?
悲劇?是。悲劇。
你還有什麼不幸呢?報社副總編的女兒,父親落實政策了,家是家,人像人,又考中了北京大學。難道她想起了在北大荒累死累活的情景?那畢竟是過去的事了!那麼,她想起了在告別北大荒的時候,喝著酒,有個夥伴問她:「你辦回北京用了什麼秘密武器?」小燕她叭地摔了酒碗:「你他媽再胡謅,姐們兒不客氣!」——她畢竟現世現報,出了氣呀!
鄰居大媽「哎呀」一聲道:「哪有這樣兒的?」
江母忙打圓場:「喝碗茶吧。我們江曼是直性子,袖子里藏通條——不打彎兒。知道的是她爽快,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二百五』呢。您別在意——林同志。」
「大林——我可以做你的妻子,做你的奴隸,做你的老媽子,還不成嗎?可你總不能不允許我有自己的過去……」
兩個人的腳全伸到黃葉堆里。
「你到底怎麼了?」
大林撒手了,呼吸聲很粗。
江曼在都市西郊的香山小樹林里呆坐著。
緊忙的兩輩人都是熱汗淋漓。
「沒怎麼。」
哭什麼?哭什麼?
「我該怎麼辦啊……」說著,問著,在這寂寥無人的黃葉林里,江曼毫無顧忌地哭開了,哭得嗚嗚的,雙肩直抖。小燕先是眼圈一紅,無聲垂淚,隨之也嗚嗚地哭起來。
「什麼范進?你跟誰『犯勁』?」
大林苦笑著搖頭,一種帶著膽汁苦味的同情,泛上他的心頭。
「從今往後咱們誰也別哭了。你更不應該——你是這一代人里最幸運的了。」
「幹嗎非得那樣兒……你生氣了?」
老母親在防震棚外用蒲扇把爐子打得啪啪響,一團一團的煤煙彷彿就是從她那氣鼓鼓的腮里騰卷而出的。江曼本來在小棚子里複習早已荒疏的功課,既是在書本里尋找寄託,也是想有機會考個中專技校什麼的,找個事read.99csw.com兒做。可她一刻也得不到安靜,母親心裏整日整夜只繞著這一件事,吵得她神不守舍。她仰天撂倒在床上。用課本蓋了臉,眼淚從書脊下邊淌了出來。她剛才的話是認真的,是任性的,是向母親「挑戰」,也是無可奈何的抉擇。秋去春來,從童川來信算起七個月過去了,已經又是春天了,童川依舊音信杳然。她無路可走,也無法可想。她給軍區司令部寫過信打聽童川下落,信如石沉大海;她找兵團的夥伴打聽過,無人得到過童川的信兒。小燕也是一籌莫展,而且功課很緊,不好麻煩人家。江曼她至今沒有得到工作,整日在小棚子里窩屈著,吃著爸爸的撫恤金和哥哥寄來的贍養費,實在是難以張嘴,沒臉下咽。最難以忍受的是老母親嘮嘮叨叨的車軲轆話,天天逼她就範。她頂不住了,再不想主意換個環境,就要憋瘋了。江曼一小任性,脾性上來不計後果。她現在,跟童川賭氣,跟母親賭氣,也跟自己賭氣。既然重見童川無望,橫豎找個對象,免得看母親的臉子,免得在痛苦的等待中熬煎。她並沒往遠里想想——想想這種抉擇之後漫長的精神痛苦。她還是個閱世不深的姑娘,她受不住心窩內外的重重壓力了。鄰居大媽無可指摘,人家飯沒吃你一口,茶沒喝你一盅,只是看著江家困難來幫一把。應該抱怨的是命運。
林大林是個好人,林家都是好人。
無言。
「不不……算了。你動這麼大的氣,真是莫名其妙。」
「得了得了,我的媽媽吔!您上大街拽個男的來,把我給出去完事。」
「什麼意思?保持距離?好吧。」
越這樣兒,江曼就越發感到負疚,既負疚于眼前這個人,又負疚于杳無音信那個人。她覺得自己是個罪人,無論對大林,還是對童川,她都是不貞的人。她陷入了極度痛苦與矛盾之中。大林在江曼搬家后的第二天,探親假就到了期,準備回昆明部隊去了。江曼去送他。兩人來在都市繁華的西四,一○二無軌車站。在電車停靠,江曼將被上車的人擁上去的當兒,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隨即她看到了身穿大紅連衣裙的小燕在招手。她猶豫了一下,渾身像被火烤了一樣難受,霎間,她踩上車門擋板的腿又收回來了,不由地縮到人後去。
「誰都以為自己是最不幸的。不知道世界上不幸的人有的是。」
黃葉轉了向似的,在凄凄厲厲的秋風裡打旋兒。
瞧瞧那大林,從防震棚里背出樟木箱子,人幾乎弓成了「O」形,一路灑著汗。全憑他們父子三人不辭辛苦,使大火燒過的廢墟上,重新矗立起兩間房。大林的父親林海孟和小兒子小林正在那「新房」做煞尾工作,油漆門窗。林海孟是解放戰爭時期入伍的老兵,抗美援朝歸來,穿上了鋼背心。他文化低,職務也不高,正營職轉業,當了個區土產經理部的書記。為人古板、本分。「文革」中,靠邊站,上幹校,也受了不少的磨難。大林很像父親,既孝也順。小林卻完全不同,高中畢業,在科學院數學所學操縱計算機。這小白臉兒,喇叭褲,全身的新鮮味兒。一邊舞弄油漆刷子一邊吹口哨,惹得林海孟直瞪他。父子三人,披星戴月二十天,將房撐持起來。江曼滿懷感激。江母更是念「阿彌陀佛」,一邊收拾破東爛西,一邊對林海孟說:「您瞧,我可怎麼謝謝你們爺仨的大恩大德呀?」
落葉了。
她們各人哭各人的,誰也顧不了誰。
第二日後半晌,鄰居大媽帶了個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