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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集

第八集

童川:「告訴江曼,我走了。」
「我不管。」
「今兒一定要我來!收我的,服務員!」
江曼說:「你真下了不少工夫。也許你全都清楚了。」
又一拳揳過來:「說呀!」
「哎呀,大林,你怎麼還穩坐釣魚台呀!火燒眉毛了!你怎麼連結婚典禮都忘到陰山背後了?」
「聽說閣下從大牢里出來沒幾天兒?」
小燕:「嗨!」
「大媽,您說什麼?」
失蹤的人?
「曼姐!快起來,好消息!」
他當然不能同江曼結婚。可是他也不願意大鬧,那隻會使他的形象受到更大的損害,使他從此不好再走這條衚衕。依著小林,抽江曼一頓再說,既解氣,也能挽回男子漢的聲譽,他不能那麼魯莽,他想,抽了江曼再說,那巴掌同時也等於抽在自己臉上。他心裏亂極了,吼叫著不許小林說話。
「別哭了,曼姐。你有你的難處,我能想象。咱們這些人,為狂熱付出代價,為痛苦也付出代價!唉,好像咱們是早熟的啊,可有時候成熟像活過了八十歲的老人,有時候又幼稚得像不懂事的孩子……,別哭了。咱們往後不幼稚了,啊?!曼姐!咱們想想怎麼辦吧!」
「你是好人,你像個哥哥。真的,像個知道疼人的哥哥。」
可她決心要做賢妻良母,決不能負了大林,除了管不住夢裡魂魄,白日盡量多找事兒做,不讓自己閑著,不讓思想長草。
江曼嗚地一聲哭了,衝出人群。跑出餐廳,小燕連叫「江曼」追了出去。
小燕一陣風似的刮入院子里。
一九七八年的最後一日,天乾冷乾冷的。路邊的洋槐怪樣地伸著丫杈,發出咔啦咔啦的聲音。小燕與江曼乘車駛過長安街,來在北京站口。
「好了,您自由了!」
「大媽,我真不明白,您幹嗎老是成心毀自己的親生女兒?!」
訂婚照也拍了——拍得挺彆扭,大林不知在想什麼,嚴肅得像在部隊晚點名;江曼在笑,那算什麼笑?嘴角生硬地翹起,臉頰緊繃繃的,一副苦相。
童川的信掘開了江曼感情的閘門,她壓抑著的感情像火山熔漿一般噴射出來,到眼角冷卻成淚。童川的信好長啊,長得使江曼感到是隨著他艱難地生活了一回。他犯了「過失殺人」罪,認罪態度好,從輕判處一年半徒刑。軍籍還保留著。他一直在尋找個能夠贖罪的「死」的機會。勞改犯在大同挖煤,他打眼兒、放炮,選最險的活干。有一回井下冒頂,巷道的支撐木咔嚓咔嚓響,頃刻間便會是山崩地裂,巷道便成了死巷。人們全逃之夭夭,他卻慢吞吞地把電溜子上的煤清入煤圈。他終於被釋放了。服過刑的犯人忐忑不安地回到連隊,正是老兵退役工作開始的時候。他想留在連隊,可不能不準備被複員處理回到北大荒去。師保衛科來電話命令連隊處理他走。連長曾經因為他犯罪受連累,受到了嚴重警告處分,他想,連長不會留他這個「禍事精」,他是必走無疑了。人們擔心他再出亂子,再給部隊的聲譽帶來影響。那日,老兵集合了,團保衛幹事也專程趕到。連長宣布複員老兵名單,童川等待著第二次「宣判」。可複員名單里沒有他!也許是遺漏了?他不敢往好處想。團保衛幹事問連長:「怎麼沒有童川?」「我們研究了,他不走。」「那天給你們打來的電話,聽明白沒有?」「明白。」「為什麼不讓他走?」「連隊黨支部的決定。」「再出了事誰負責?誰擔保?」連長拍著胸脯:「我擔保!」指導員拍著胸脯:「我擔保!」多好的部隊啊!童川稱他的連隊是「再生之地」。他又戴上領章帽徽了,冷透的心在戰友的懷中暖熱了。江曼讀著信,彷彿看到童川在烈日下列隊,馬蜂在他眼前打轉,在他衣領子上爬,他一動不動,江曼也彷彿看到正瀉肚的童川,隱瞞著自己的病痛,背負三十公斤重的裝備在夜行軍,摔倒,爬起,再摔倒,再爬起,搖搖晃晃像風裡的小草。他的頭碰在前邊戰士的背包上,臉撞在山路的岩石上,昂起來,爬起來,走,走,走……只有至愛的人才會有這種息息相通的感受。江曼滿嘴苦澀,讀到秋雨行軍那段時,脊背陣陣發冷,直打寒戰。童川受了多少苦啊,他稱自己是七十年代的「苦行僧」。而小燕傳達給他的江曼的「愛」,對他來講又是怎樣的「福音」!以為他那是一種全新的——精神生活的開始。他似乎早已不會哭,卻哭了。他戰慄地說出「我再也不會放棄我所愛的」這樣的話,他滿懷熱望地要「立刻」見到江曼——童川啊童川,他第一次這樣毫不掩飾、毫無忌諱地表達自己的愛情,卻是在這樣的時候!他的信,是一個在牢里關過,在生活的監獄里煉過,在失去戀人音信之後的人,對生活迫不及待地渴望,才發出這炙熱的呼號。還有那個「松針」,信里說寄了一枚松針,松針在哪兒?也許是童川在顫抖的激動之中忘記裝入信封了……可是,晚了,一切都晚了!她,江曼已經在法律上屬於林大林了。她淚如雨下,悔之莫及,她絕望地喃喃自語,錯,錯,錯,莫,莫,莫……
一拳揳入童川肩窩。
大林有力但又不失禮地將江母那皺巴巴的手推開。
「你曼姐後天結婚。」
曼……
大林:「你不應該感到意外。」
齊小燕在電話里說了一番我夢到過的話。她把一切都告訴我了。她說你對我一如既往,你找過我,為我用淚洗面,這在我人生的欠債單上又欠了一筆無法償還的感情債!你知道我沒有親人。只有你一個人是至親至愛的人。當我入獄的時候,我想我將失去你,我曾經自私地後悔從前為什麼要折磨自己,不能大胆去愛呢?一年半的監獄生活,使我再也不會流淚了。淚腺在進監獄的剎那間,被鐵門切斷了。可是小燕說到你,我流淚了。我走出了監獄,你會發現我已經變了——我的語言退化了。說話少了,心裏的蘊藏會更豐富。心還是那顆心!請放心,我再也不會放棄我所愛的,我要見到你——立刻!述說我對你的思念和愛情,我絕不能再失掉你,絕不!不!我向連隊請假了,將在十二月三十一日乘快車自張家口返京。這是我當兵后的第三個新年。我們就以全新的姿態見面了!
氣度?氣度小的人往往更注意「氣度」二字。
小林:「你小子只要敢來,我們全奉陪!」
老大媽:「哎喲喲!別把人當猴兒耍了,哪能平地生事兒?瞅我這麼大年紀,腿兒也跑細了,為什麼?快點兒,我給您作揖了,走走走,快走。」
「你真敏感。」
「小燕,謝謝你的好意。你想想,在別人的痛苦上能建築起我的歡樂嗎?再說——我是軍人!」
小林抻個凳子坐在童川旁邊,三個小青年也剎那間順過了挑戰的目光。
江曼瘋了似的衝過來,儼然像敢死隊、保護read.99csw.com神:「你們幹什麼?打我吧,打我吧!」
「全清楚。」
童川的胸略略一動。
她可不饒人:
人堆兒中間,使拳的小青年雖在叫嚷「教育教育這個『大兵』」,卻已是虛張聲勢了。面前這位戴著領章帽徽的軍人,長臉上毫無表情——這才是一種威懾。他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這種忍耐力乃是在坎坷中煉就,在獄里鑄成的。小青年揳了兩拳,如揳在有彈性的、寬厚的犍牛脊樑上,暗暗感到這人有非同尋常的力氣,恐不是對手。和小林同來的另兩個青年也僅僅是動口不動手的「君子」,這會兒小林說道:「算了算了,饒你這一回。聽著,我要是再碰見你和她勾搭,可要小心點兒。」
小燕連連搖頭。她一直惦掛著江曼的事,費事勞神,耽誤功課,託了同學的父親,同學的父親又托自己的戰友,終於打聽到了童川的下落。小燕迫不及待地找到總參一個熟人,與童川通了電話。她告訴童川:江曼還在愛他,等他!她讓童川快來信,一定要在新年前返京,讓江曼大驚大喜,把過去留在舊年,讓一切在新年開始,今天她接到了童川的信,說同時也給江曼寄了信,明日便到北京來。天哪!她設想著那重逢的場面該如何動人。她自己先激動得想跳,想唱,想笑,想哭了。可是,她懷裡揣著的一盆火,兜頭被潑上了冷水。
結婚證領了。領證的時候,江曼不痛快,大林因為她不痛快,也高興不起來。
江曼:「就你一個人來了。」
「新郎」和「新娘」彷彿同時被那尖尖角角的一束針葉刺破了嬌嫩的心口,眼睛也彷彿同時被灼痛了。此時無聲勝有聲,大林嘴巴上的香煙在打戰,江曼的臉頰在抽搐。
「你給誰遞話兒了?人家江家馬步全服,來賓全到了,就等您了——快走,走,走!」
小林冷笑說:「既然知道,你和她幹什麼『好事』?嗯?幹什麼『好事』?我怕髒了嘴,你自己說給大夥聽聽。」
「你罵我我也不怪你,誰讓我是個凡夫俗子呢;我受不住了啊!……」
童川也默默地提著東西走上街頭。
一老一少出了門。那老太太像風擺柳,顫巍巍地,老是從馬路沿上掉下來。她瞅見一些人在排隊,也甭管買什麼,便借故留下,溜掉了。
江曼毫無表情地看看林大林。
這微弱的聲音不亞於隕石的墜落。在這之後,江曼用更弱的聲音,浸著淚說出「明天我就結婚」這句話。在杯盞丁當的餐廳里,童川清晰地聽到了這句話,不,也許僅僅是從江曼的表情和口型上「聽」出來的。小燕不知道童川何時為自己斟了白酒,現在目不轉睛地盯著童川的手。
點菜要數小燕內行,童川與江曼也無心吃什麼。小燕隨便要了幾樣兒葷素,她預感不妙,生怕喝白酒出事兒,說:「不要白的,來瓶長白山如意葡萄酒吧。」
「早說過了,你該回北京。」
童川仔仔細細地看著江曼,看著那雙水汪汪、紅紅的眼睛。
僵持。
「新郎官」在門口出現了,臉拉得老長。踩著吱吱響的瓜子皮兒進院門,凡人不理,直奔新房。新房裡滿座女客,正陪著江曼說閑篇兒。林大林塔似的立在門口,像煞星,半點兒喜氣也沒有。屋裡頓時面面相覷,鴉雀無聲。
林大林自昆明返京,在家打個站兒,就準備到江曼家來。弟弟小林陪著,他對哥哥拍了胸脯:「哥,結婚宴會我給你露一手,川菜師傅我請,我還要給你們上一個紅燴牛肉。中西合璧,瞧好吧。你跟我去瞧瞧準備得怎麼樣。」兩人來到洋火桿衚衕口,大林想,總不可空著手兒見岳母娘,便去裝個點心匣子。江家是衚衕的老住戶,特別是出了瘋老頭與一場火災的事,人們都關心江家的命運。林大林的出現無疑為人們注目,一條衚衕幾乎沒人不同這可敬的軍人打招呼。衚衕口副食店裡的老售貨員更是熱情非常,裝畢點心匣子,問長問短,忽想到有封信寄到店裡托轉交江曼,自然便請大林帶回家去。大林是個細心人,出門後邊走邊端詳這信。這信可厚實得蹊蹺:捏鼓捏鼓——裏面夾帶著東西。瞧瞧又是給江曼的,便不由得往別處去想了,心裏不是滋味。他已經是法律承認的江曼的丈夫了,江曼的一切他都應該也有權了解。他忍不住要拆開看個究竟,但又怕傷了江曼的自尊心。掂量再三,還是要拆,但須拆得不露痕迹。好在這信粘得不很嚴緊,開了封口,抽出信,大林且走且瞧,不瞧則已,一瞧他的臉勃然變色——
林大林慢慢地從上衣兜里抻出個信口袋,像是抻出了一個「謎」。他盡量保持軍人的儀態,顯得從容,早有準備,可是他的手在打戰。他從信封里掏出個東西來——
噢!——大林打量著童川:是個戰士,那張長臉看上去有點殘酷無情。莫名其妙!他哪點兒吸引了江曼呢?深沉?強健?無表情?
「此人大概是收入可觀,前途無量,也許還有個原子反應堆似的老爹吧?我說那天我在電車上喊你,你怎麼不理睬呢?是這樣——您另擇佳偶,有了理想的丈夫了!您怎麼不給個信兒,讓我瞻仰一下您愛人的丰采呢?我好借借您的光兒——噢。用不著老同學了,把老同學全扔一邊了。」
小林滿臉掛著嘲弄、蔑視,走了過來。
童川:「您就姓林吧?」
江曼一震,騰地坐起來,又直勾勾撂倒了。
「帶給她。」
齊小燕的話像馬蜂似的蜇人心。她夾槍帶棒,連諷刺帶挖苦,話里攙著一陣陣冷笑,一陣陣苦笑。江曼的臉是木然的,眼睛定定地瞅著牆角,像是臨刑的犯人,硬著頭皮任「宰割」。她的內心異常痛苦,小燕的斥責雖是意料之中,可江曼有些受不住了,眼圈紅著。
林家毫無動靜。大林對父母撒了個謊,說江家等著兒子回來(其實,江曼的哥哥正忙於調回北京,寄了錢來,留話說不參加妹妹婚禮了),婚禮推遲一周。林家老兩口便在元旦去看望老戰友去了。大林並不知道小林憋壞,成心晾江家的台,讓江曼娘倆兒出醜。也不知昨日小林代他討伐童川的事。他只道是江家得信已將婚禮推遲。只是煩惱地想著過了年如何開導父母,風平浪靜地推掉這樁婚事。不料,介紹人老大媽闖入了門。
人海里,一眼就可以看出這「大兵」是從北邊山溝里來的。在首都,軍人多戴單帽,他頭上卻正正噹噹扣著個捲毛皮帽,腳上一雙笨重的大頭鞋落地有聲。一號軍衣?是,是一號,綳在他發達的胸肌上,一絲不苟。他在尋找,但並不東張西望,而是撂下東西,先讓著性急的旅伴們從他肩旁擠過去,自己直挺挺立著,等著別人發現。他那張略長的臉皮膚粗糙,毛孔顯明,似用銼打過,用火炙過。一雙眉習慣擰著,低低地壓下來,壓read.99csw•com著一雙深沉、情感不露的眼睛。一看便是經歷過磨劫的漢子。
「你那時候,為什麼從森林小火車站回來就不理人?」
吉日漸近,江曼的心裏也漸沉重。
童川:「等等,我想和你談談。」
「你要是反悔,還來得及。我不勉強你。」
「我都二十八了。我是哥哥,我結了婚,小林才好考慮——我這麼想,有點兒封建意識吧?我以後就為弟弟張羅了。不過,你要是嫌早——」
「別拉拉扯扯,我是軍人。」
青年們以勝利者的姿態離了餐廳。
兩手一握,江曼的手冰冷、打戰,童川的手燙人。
軍人怎麼了?
江曼一下子用被子蒙上臉。
婚禮如期舉行。
「那——信你可得收好。」
窗外的人頭攢動,在擁擠,在瞧,在等待……
江曼看到他了,眼圈一熱,心突突跳起來,腳下卻似生了根,沒有動。
「大媽,您老準備得怎麼樣了?」
氣度值幾個錢一斤?
「喂,你就姓童吧。」
「嘎貝兒嘎貝兒」,小燕不停地嗑瓜子兒。
小燕機靈地衝撞開人潮,迎上去,接過東西。
老大媽推大林,大林像座山,推不動。
江曼深深地望了童川一眼,心想,這也許是最後一瞥了,也許就此再也不會見面了,相見時難別亦難,哪裡料到會這樣別離呢?她立了起來。就在這個時候,隔桌上的小林也騰地站了起來:「沒玩夠呢,怎麼走哇?」
江曼:「散不散,我不勉強你——可你得把話說明白,不能雲山霧罩地敗壞我的名譽。你不能這麼就走。」
大林:「是。」
那青年啐了一口:「你倒挺有感情的,破——貨!」
剎那的目光遭遇之後,大林轉臉便走。
剪刀咔嚓咔嚓在響,好像剪的不是大紅紙,而是小燕和江曼兩個姑娘的心,要把她們的心剪碎,剪成老太太想求的樣子。
江曼搖搖頭,說:「喝點兒沒關係,只要量力,連我也練出來了。」說著,趁這個話茬兒,迫不及待卻又從從容容地將那杯白酒一飲而盡。餐桌上的氣氛隨之而沉重起來,童川已覺出「酒味」不對,恐怕自己是不該來了,擔心偌大北京尋不到他所尋找的愛了。他見江曼又斟白酒,忙把杯挪開,默默推過盛著長白山如意葡萄酒的杯子,江曼只好也去拿紅酒杯子:「小燕,說點什麼,祝福祝福咱們三個北大荒回來的倒霉蛋兒吧。」
江曼傻獃獃地站著。
衚衕里是小孩子在放二踢腳,乒——乓!一驚一乍。
小燕先沉不住氣了,忙說:「幹嗎?誰也別胡扯,有話待會兒說。」
「你讓我想想!」
小燕:「如意。」
這詢問整整在童川心裏壓抑了兩年。江曼的精神上承受不住了,她低了頭,擰眉瞧那紅酒,她想,那酒真像她嘔出的血!她沒醉,可也不清醒,頭暈目眩,弱力再也不勝那酒了。她用近似無聲的聲音說道:
「嘿,啞巴了?」一青年挑釁。
江家老太太忐忑不安,望眼欲穿。
「沒辦法怎麼辦……」
江曼激動了,激動得手伸不進袖子里去。
小燕:「別走!童川,你……」
小林向江曼的家走去,在大門口,差點與跑出來的江曼撞了頭。往日他不叫「姐姐」不開口,今日冷冷地從頭到腳掃了江曼一眼,說聲「喂,你的信,」就再也不屑一顧。他瞅著江母卻翹起了嘴角,那樣子顯然在憋壞:
「信上說是姓童?對了,是他。」
「全齊。」
「不至於。」
「有錢,有錢。這會兒不花錢什麼時候花?」
精明的小林心裏忽生一計,接過了信,與哥哥分道揚鑣了。他鑽入路旁郵局,把那信重新粘好。可是,大林在盛怒之下,卻忘記將信里的那個松針交還了。
「早點完事也好。完了,就完了。」
「我以前不知道你在哪兒。再喝一杯吧。」
一聲喚,送進門來個喜盈盈的妙人兒。齊小燕來了。她的打扮兒總是出奇制勝——西洋紅的滑雪衫、牛仔褲、紫紅皮靴。她人和聲音一塊兒推進了門,閃閃爍爍的明眸使蓬蓽生輝:
小燕噗地吐了瓜子皮:「林大林同志,如果你什麼都清楚,再這樣成心晾人家,要人家好瞧,可有點兒小肚雞腸,不像個男子漢了。你知道嗎,昨天童川來到北京,江曼姐已經告訴他今天結婚,他們之間的事已經結束了。你是想不讓江曼姐活了!」
大林說:「用不著我廢話了吧?」
「怎麼?」
江曼:「爸爸媽媽怎麼不來?」
大林:「請大伙兒出去一下,我有話和江曼說。」
「得嘞!結婚這天咱們好好湊份子熱鬧熱鬧。準備掏錢吧——老太太。」
童川:「我姓童。」
童川的手裡拈動著那杯白酒,酒在杯里無聲地震蕩著。小燕心想,也許他喝了白的,麻醉了自己,能好受些,小燕看到的那隻大手,是右手。大指曲著,四指根部是四個突起的骨棱,像四座怪石崚嶒的山。那手寬厚,皮膚粗糙,看不到血管,只看到皮下的有彈性的筋骨支撐著粗糙的表皮。手指像粗硬的鐵棒,食指與中指熏得黑黃。這手蘊藏著怎樣的死勁兒啊?它不得不小心地擺動玻璃杯,以防捏得粉碎。他將那杯子順時針轉一圈,又逆時針反轉一圈,無可奈何的樣子。手都發酸了,撒了杯子,五指扇似的張開,重又收攏,無聲卻令人感受到像鋼筋扭結在一起。倏地,那大手產生了一種暴發力,旋起一陣風暴一般,將高腳酒杯迅速舉起來,不知怎麼,那手又在半空懸住了,一動不動。這時候他那臉上依舊是沒露什麼聲色,只是眼睛在舉杯的剎那有火焰一跳,馬上又暗淡了。他好像是經歷了一個艱苦、漫長的思索過程,好像內心有一種強大的力量使他由開放重歸於抑制狀態,又好像不勝杜康烈酒的沉重,那酒杯慢慢地放下來,放下來,滴酒未灑。
「把信帶給她。」
小燕一驚,怕她是受不住自己一番話的刺|激,追出來。
大林剛走出江家院子,冤家路窄,迎面遇上了童川。
軍人難道是「受難的基督?」
「晚了……」
「聽小燕說你母親知道,別喝了,噢——咱們別折磨自己了,我只問你一句話:重新開始,還是就此結束?」
一青年:「馬上找這不仁不義的小子練練?教育教育他。」
江曼完全被一個「信」字兒擊中了,她的眼前一陣雪亮,又一陣昏暗:「信?沒有,沒有哇!」
江曼躺在那兒像「挺屍」。
「我恭喜您了!」小燕轉身欲走。
「不必。」
林大林冷冷地說著,慢騰騰燃著了煙,坐在沙發上。
曼!曼!他稱呼得多甜膩?!媽的!還是個勞改釋放犯。還要在新年回來。信里還掉出一個小小的松針,這是信物!是那個不貞的未婚妻與勞改犯定情的信物!大林再也讀不下去了。他折了信,怒沖沖向衚衕里走,忽然覺得不對,不想再去江家,又返回了身。他把剛剛買的九_九_藏_書點心匣子狠狠地摔進了路邊的垃圾箱。弄得小林摸不到頭腦,忙搶過信,只看幾行便氣得罵咧子,問哥怎麼辦?林大林哪裡答得出?剎那間往事湧上心頭,江曼對他的態度,說過的話,這才琢磨出味兒來。他恨自己以「君子之心度了小人之腹」,傻笨呆苶,竟迷迷瞪瞪領了結婚證。現在部隊里也是滿城風雨了,誰不知道林大林回京結婚?丟人現眼,這才是最可怕的。他軍人的自尊受到了極大的嘲弄——而且那人還是個勞改釋放犯!
曼:
「你說了些什麼呀!」
童川的行李被老母親壓了箱底兒。
「是過敏?」
「我原來是想向你解釋解釋的。」
「小燕你可變了。」
「以後怎麼辦?」
大林:「絕對不是這樣。到底我還是個當兵的。我只是請江曼你聽好了,我們這一代人精神上失掉的太多了,精神上的追求甚於物質上的追求。結婚所耗費的錢和物,我全都不要了,算打了水漂兒,可讓我委曲求全,閉上眼睛過日子不成。你聽好了吧,不成!我既不強人所難,也不能當下三爛!我不會裝糊塗,讓別人踐踏感情。我尊重你的感情,成全你們,咱們好說好散……」
江曼的杯一傾,酒灑了。忽然她笑起來,笑著重複著「如意,如意」……那笑不知怎地就轉化為哭了,淚刷地流出來,又隨著大聲的一句「如意」,淚也咽了。人也木了。小燕與童川獃獃地看著她的感情變化,看著她將剩下的杯中物飲盡,並藉著因由說「灑了不算,補上點兒,」又飲了一杯。辣酒與甜酒混合到江曼的口中,酒精的度數出現了乘法。這並不至於使她醉,要緊的是她胸口正燃著烈火,潑上酒精,去燒膛啊!她嗓子乾渴得要命,哽得難受,腸胃也似在扭曲、抽搐。她的心火再不噴出來,自己就要被燒成灰燼了。
小燕忙建議:「別傻站著——找個地方先吃點東西吧。」
江曼爬起來,出來,推開新房的門。新房沒生火,陰冷陰冷的,窗上全是神秘的霜花。小燕氣呼呼地跟進,巡視四周,從床頭柜上拿起大林與江曼的訂婚照,鄙夷地看了看,又放回去:
松針!
「我不走了。沒事兒,陪你。」
來賓急不可耐,已在嘁嘁嚓嚓。有人急著回去有事兒,有人想看看新鮮罕兒。廚房裡油煙騰卷,門外小孩子放「炮」連聲,空氣變得很緊張,帶點兒火藥味兒。
大林頭也不回,疾步走出衚衕。
另一位愣頭愣腦的青年:「你他媽光天化日之下乾的什麼好事?說——!」
盛氣凌人?
江曼:「昨天半夜回來的?」
啊!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宮牆柳,宮牆柳,宮牆……!還有,錯,錯,錯!莫,莫,莫!這六個疊音字,像釘子一樣釘進了童川與江曼的心。遠在南宋時代的婚姻悲劇,竟會臨到了這一對七十年代青年頭上,當然,這悲劇又打上了十年浩劫的因果關係,打上了時代的烙印。江曼實在受不了,起身道:「我頭有點暈,先走一步了……」
怎麼了?
小燕的精神在受折磨,覺得簡直是一把鈍鋸子在鋸自己的心,她的伶牙俐齒全退化了,喉頭哽咽,說不出話。思忖一陣,舉杯道:「就借這個酒的名字,祝咱們自己往後『如意』吧!十年大亂結束了,一切總該『如意』了吧?咱們這些人,都是打那陣兒熬過來的。人熬過來了,精神上可也許還在熬……甭管怎麼說,萬一咱們患難過來的人中間有不盡如意的地方,咱們為彼此的理解和諒解——幹了這杯吧。」
小燕驚呆了。
江母死命攔住「女婿」:「大林,瞧大媽的面子,甭走!你甭走,她打今兒就是你的人了……」
準備結婚了。
「十塊,十塊。你大媽是明白人。」
後天就是他和她舉行婚禮的日子。
「幹嗎老說完了?你到底對我怎麼看?」
「苦夠了,什麼也不在乎了。」
「我給您請仨一級廚師,北京飯店水平,您可得給人家紅紙包。按規矩,別少於十塊錢。」
像揳在橡皮牆上。
江曼跑出了新房,直奔小副食店。
「走吧。您對這些事一點不懂。」
「這位同志,您也請出去。」
江母在門口懵懵懂懂攔阻女兒,沒攔住,拉住小燕:「你們這是怎麼了?……小燕,叫她回來。說話就是出嫁的人了,瘋瘋癲癲像什麼?小燕啊,去,咹?趕明兒來吃喜酒。」
「月老」預感到要有一場風波。
這會兒,任憑罵,任憑打,江曼都不會感到疼。她的心裏只縈迴著一個願望:立即看到童川的信,哪怕是小燕把她釘到「恥辱」柱上。
「人生本來就是謎語,破譯需要整個生命過程。」
四輛自行車追蹤著三個步行的人,拐入長安街,又插入小衚衕,來在頗為僻靜的和平餐廳。晚飯時間不到,客人不多。童川他們三人坐定。小林四人也揀江曼背後一桌坐下。小林大大方方地「順」出三十塊錢,拍在餐桌上。這邊,卻為付款產生了爭執:服務員剛送過菜單,江曼忙掏錢包,童川順手就拿出二十元人民幣,另一手握住江曼的手:
「還要往北。壩上。溫度和北大荒差不多。」
童川主動用杯去碰兩個女同胞的杯:噹啷,噹啷。他的杯與江曼的杯相碰時,饒有深意地重複兩個字「如意。」
九點,林家的人還是不照面兒。
「什麼什麼?對這號人咬住可不能撒嘴!哥,心慈面軟受禍害。你拿好了信,至少找幾個朋友去她家裡好好寒磣寒磣她。」
大林摔門而去。
大林:「還嫌我不客氣嗎?得了,您覺得這還不夠嗎?」說著,林大林眼裡有亮晶晶的東西一閃,旋即又消失了。他把長長的嘆息分做兩半兒無聲地吐出來,把茶几上那枚小小的、尖尖的松針推前一點,抬起頭來的時候,完全似換了一個人,完全無所謂,彷彿推開了煩惱,得到了解脫:
林大林一時不知從何開口。
「……」
江曼的手觸電似的抽回:「不不!」
小燕「嘎貝兒嘎貝兒」嗑瓜子兒,瞅著林大林沒動。
老太太?!
老太太:「什麼人哪?燕呀,你別瞎張羅了,跟個沒頭蒼蠅似的亂撞。聽大媽的,也該找個人啦。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哪有不出閣的?」
童川搖搖頭。
「童川,你這兩年又受了不少苦哇……」
大林:「誰的爸爸媽媽?——他們不來了。」
「別讓人家說咱們沒氣度!」
大林:「一個人。」
童川覺得江曼情緒反常,沉吟道:「何以解憂,惟有杜康?」
「小林,怎麼回事兒?」
小松鼠也被江曼送給鄰居的小孩子了。
沉默許久,江曼說:「你回去吧,天晚了。」
幾場好雪,北京裹了銀。老北京盼望這麼個平和的好年,好圖個吉利兒。有的人家新年就貼起了大紅對子,人們不嫌年節多。漫街是售賣食品的大棚。小孩子愛的鞭炮到處都有。年輕人多穿的read.99csw•com是朱紅、印度紅,湖藍、墨綠的滑雪衫、腈綸衫,湧向東,湧向西。就連小孩子嘴邊的糖葫蘆也顯得那麼紅那麼亮。真箇是紅妝素裹呢。颼颼飀飀的風兒,也透著脆快。彼時,趕年趕節舉行婚禮的人家極多。也許是十年「文革」的緊縮乾巴日子把人擠兌膩歪了,婚禮莫不鋪張,藉此機會賽賽喜氣兒!就是兩家住在一條衚衕,住隔壁兒,也要弄幾輛披紅挂彩的「上海」「豐田」小轎車兜兜風。省儉的人吶,哪怕是被稱為「土八路」的幹部家庭,也總得做個「臉兒」,擺幾桌席,宴請親朋好友,所謂「誇喜」。大林與江曼的婚禮已由兩邊老家兒周密研究決定:不奢侈,不寒酸,不大手大腳,可也不能栽了面兒。糖果,瓜子兒,過濾嘴兒香煙早已在新房等待賓客;雞、魚、肘子、小肚兒、在廚房撂著,也只待上桌面兒。不準備幾桌酒席,江母不應允:臨了臨了,就獨生女兒這一樁婚事了,不能讓婆家、娘家人嘴上沒油!只有小轎車一項,死說活說才免去。婚禮說定了由老太太操持,林父拿出三百元,結婚典禮就在江家舉行,這意味著江老太太得個「倒插門兒女婿」,白揀個當兵的「兒子。」老人忙得歡天喜地,腳底下也顯得輕快。看看離元旦還有兩日,林大林尚未返京,估摸連隊有事情脫不開身。但既然沒來信通知婚禮推遲,想必就該來了。老人一上午就在裡屋外屋轉圈兒,生怕有什麼疏忽閃失,該準備的沒準備。一過晌午,心靜下來,戴上花鏡,趕早剪大紅「喜」字兒。
兩人全站住了。
那老大媽急茬去了。
「說呀!」小青年幫腔。
「小林,你告訴江家……就說我沒回來,新年結不成婚了。推遲一個禮拜,穩住她們。」
「慢著!」
「介紹一下:江曼是我嫂子。你知道不知道她明天就要結婚?」小林站起來,可著嗓子喊,似要嚷給全世界聽。
不是不想,是實在想不出轍來。
軍人的戀愛,序幕拉得再長,動人的「戲」也很短。服役期間他們在制式生活中無暇他顧,短暫的休假也常常被部隊電報催回。他們的婚姻往往得經人搭橋,男女雙方介紹相識了,軍人還沒來得及顯示自己感情的深沉、細膩,便進入結婚的實施階段了。林大林算是受到特殊照顧他,春四月探家,秋八月回京為轉業幹部聯繫工作(因為他舉家在京,人熟地熟),兩度相見,他覺得江曼是稱心的伴侶。起初他只是充滿了對江曼的同情。同情與愛情是「姊妹」,感情不覺就在發生變化。特別是八月歸來,江曼有了事做,不再那樣兒憂鬱了,回家來足不出戶,啃書本。大林喜歡她「本分」,這樣「本分」使他服役也踏實。還有,江曼里裡外外操持家務,顯然是賢妻良母型。她不是張狂的人,卻是要強的好姑娘。她是很任性的——一見面就要定下同大林的事兒,正說明了這一點。可她久而久之似乎感情上「木」了,顯不出那任性來了。大林說看戲,說散步,說在家聊聊,她全回答「隨你」、「隨你」、「隨你」。其實,這「隨和」之中恰恰藏著股倔勁兒,說明她無可奈何。就連大林提出領結婚證,江曼也沒駁回,可也沒表示熱情。倒是江母樂癲癲地接茬道:「辦吧,辦吧,我從煙囪里走出去以前,就差這點兒心病了。」領結婚證那日,江曼鬱鬱不樂,大林卻喜氣洋洋,換了一身新軍裝。
童川望了望大林——是個幹部,儀錶堂堂,臉面略嫌蒼白。也許,他會給江曼帶來幸福的。他比自己強。昨晚上聽小燕介紹了他的情況,他比自己優越。
「您可別摳門兒,這可是大事兒。我哥哥來電報了,十二月三十一日准到,誤不了後天的婚禮。您最好再買幾斤大對蝦,別拿毛菜填和人,讓人家笑話。您要是沒錢可說一聲兒。」
童川:「不。我要是還手,怕玷污了這身國防綠。我是請你轉告你哥哥——我希望能見見他,一是祝賀新婚,二是做必要的解釋。」
「江曼你好。」
童川端起碗,看兩位女同胞沒動筷子,道:「你們不吃,我怎麼吃?」小燕和江曼只好端碗。他們哪兒是吃飯呢?是藉著米飯壓下心頭的痛苦,是掩飾,是徒勞無益的緩和氣氛。童川的頭幾乎埋在碗里,拿飯煞氣,大口往下咽。江曼嚼飯如嚼蠟,淚撲嗒撲嗒往碗里落。
小林正優哉游哉聽立體聲收錄機,取下耳機,玩世不恭地笑說:「讓江家自個兒好好熱鬧熱鬧吧,甭管。」
小林:「怎麼?叫勁是怎麼著?」
江曼:「乾杯吧——為了以後如意。」
新房傳來了哭聲。
熙熙攘攘的人從站口湧出來。
童川:「小燕,你到底是上了大學,這話像謎語。」
女人們像避貓鼠似的瞅著大林,驚訝而惶惑地從新房魚貫而出,又一雙雙疑惑的眼睛堵嚴了窗子,新房一下子陰暗下來。
「童川,你們重新開始吧!別折磨自己了,大胆去追求你應該追求的。人不是天生來就是註定倒霉的,你們倒的霉夠多了。走哇,進去!」
「對不起,我是江曼請來的娘家人。娘家人,懂嗎?或者說是女儐相。當然,法律上有迴避一說——可這兒不是在法庭。」
童川:「吃散夥飯吧,飯涼了。」
林大林:「你不高興嗎?」
三個人默默地走出北京站廣場。車聲、人聲嘈雜,亂耳亂心。江曼躲避著童川的身體,也躲避著他的視線。童川揚著臉似在沉思。回味著什麼。小燕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擔心這場重逢沒好結果。他們誰也沒注意——在北京站口聚集著小林和三個小青年。他們像「福爾摩斯」一樣偵伺著,尾隨著,商議著。一青年從江曼旁邊擠過,還故意用肩撞了撞童川,轉眼回到人群,嚷嚷道:
「你可別耍小孩子脾氣,小曼是我眼瞅著長大的……」
小燕看看江曼,拾頭看看老太太。老太太手中的雙紅紙,在剪子的利刃下漸漸有了模樣兒——是個紅「喜」字?
餐廳立刻肅靜下來。隨小林而來的青年們補充了熱量,迅速過來「參戰」。好事的吃客也圍了過來。小林故意要寒磣江曼,用力嚷嚷。不料童川卻慢吞吞離座而立,很平靜地回答:
童川:「別走。」
小林:「是他。原來是兩個兜的『大兵』——哼。」
江曼這一聲嘆息里藏有多少痛苦,小燕聽得出。她的心略有所動,憑窗立了一會兒,自言自語道:「人哪,人!……其實我也沒權利說人。我還不是看破紅塵卻又墜入紅塵?!我完全是自作多情!江曼,我不是來和你吵架的,也不是成心噁心你。完全怨我自作多情!看錯了人!我託人打聽到童川出了監牢,和他通了電話。我以為人總能變得更好,不會忘記愛過的人。我錯了,錯了!今天我收到童川的信,知道他給你也寫了信,您早把那信扔到火里燒了吧?」
瞧弟弟那股read.99csw.com衝勁兒!大林生怕鬧出大亂子,想想,道:「還是我自己去。大媽,先跟您打個招呼,我去可是了結這樁婚事。這不怨我們。江曼另有所愛。」
「童川明天下午就來,後天你就結婚,唉,想想眼前吧。」
「大林,我們——太早了……」
「結婚?不是推后了嗎!」
江曼:「給童川要點白酒。要好的——茅台、五糧液全行。要是沒有,要杜康。還是杜康好,來半斤。」
「您真會演戲。不管怎麼說,您必須回個信,他明天——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來北京,您自己去把人家打發了吧!我沒臉見他,我不忍心讓他感情再進監獄!童川也是,幹嗎那麼痴心?幹嗎那麼認真?自作自受!」
新房布置好了,江家盡其能,林家盡其力。新房按江曼喜歡的顏色,燈罩、床罩、窗帘,全是普藍、靛青、孔雀藍,弄得像冷飲店。總得有點喜氣呀,老娘拗著將枕套、緞子被一色要紅的,粉紅的、桃紅的。紅藍相間,很不協調。新房有點兒發潮,有股霉味,再加上窗帘總是遮著,使江曼覺得那裡有股陰氣兒,平時上鎖,她不願進去。只等一九七九年的元旦大喜完姻。
一年的日曆,只剩最後兩張了。
哥哥?
小燕說:「老大哥,全怨我……你可別受不住。」
不,充滿了敵意。
小燕又道:「現在總歸是向好處發展了呀,我上了學,曼姐也上了護士訓練班,你也出來了……是呀,精神上的創傷不能立馬兒隨著時間就沒了,不能說沒了——其實,我自己的精神上也戴著枷鎖……不提這些了,總歸是一天比一天好。往寬里想吧……」
「江曼——!」
整個餐廳的人全為之一驚,目光聚焦到江曼那張清秀蒼白的臉上:她的表情反常,爭著付款,為什麼要像「敢死隊」?為什麼差點哭出聲來?服務員揀了江曼的錢,好生奇怪:風塵僕僕的軍人剛下火車,看這位付款的同志那臉色,這酒是接風呢,還是訣別?
天色昏黑了,新房裡沒有開燈,藍燈罩,藍窗帘,藍床單,發出藍幽幽的死冷的光,紅的緞子被又是那樣刺眼。江曼的抽泣,使陰冷的房間更增添了不吉的陰晦。老太太急得要來啰嗦,小燕倒插了門,老人只好在外面跺腳。痛苦的表情是最真實的。江曼痛不欲生,深深地觸動了女大學生的心。她勸,找不到合適的詞兒,一時心軟,也陪著垂淚。
「說實話,我沒不高興,好像是去辦一件非辦不可的什麼事兒。」
「知道一些。」
呵!松針哪……
「是。」
江曼說:「這回,什麼事兒都了啦……」
「我來。」
小燕隔門望見了童川,跑過來:「童川,讓他走,也許這樣更合理。你來,進來!結婚的宴席咱們吃,咱們喝!分裂是組合的開始。」
江母急得眼睛發藍,踩著滿院子的瓜子皮兒、糖果紙,一把抓住「介紹人」,對那老大媽說:「我的老姐姐,麻煩你去請請吧。那個『活祖宗』怎麼還不到哇?急死人啦!」
江曼見林大林遲遲不到,知是一場暴風雨的前兆,只盼著是死是活,大限快到。橫了心,反而有些泰然。
賓客中已有人屢屢看表,問新郎官的去向了。
「怎麼了?病了?我帶來的消息准能治病。快快,掀你的『老營』了?快起來,你瞧瞧我的手指頭,為你撥電話都撥出黑圈兒了!想讓你過個快快樂樂的新年,然後一切重新開始。我鑽到總參打長途電話——給你找到了那個『失蹤的人』?」
童川只好撂了碗:「江曼,別這樣。咱們還是好朋友,好同志。我想——我一生中也就只能和一個人這樣好過。我在牢里就常常想陸遊的《釵頭鳳》,說的就是……」
菜上了,酒斟了,三隻高腳玻璃杯的如意紅葡萄一字兒排開,還有一杯杜康白酒,但誰也沒動。江曼背後那一桌,青年們卻在大嚼,一邊嚼一邊聽這桌的動靜,等待著小林下命令動作。
江曼:「啊——是這樣。」
江曼卻沒吃午飯,打中午便縮在被窩裡不願起來。仰面躺著,兩眼直勾勾望著棚上輕飄飄的灰掛。
「……」
好在印象還不壞。不過這稱呼里隱伏著危機,感情危機。
大林:「不。早到了。」
「小林,」大林皺眉道,「你去說!」
「好啦,瞧我的。」
小林:「輕易別動武。寒磣寒磣狗男女,出出氣,讓他們在大庭廣眾之下現眼,就達到目的了。走,跟上。」
「小燕!……」
童川嘴裏說著小燕,眼睛卻在人縫裡找到了江曼。他內心的激動可想而知,但臉上卻沒寫著,只是鬆弛了唇,嘴略略一張——算是笑了,來到近前,童川道:
「江曼,你起來,我在外面等你!」
童川!
「可回北京有什麼意思?真沒意思。你們部隊在張家口?」
「童川!你沒變樣兒——就是有點顯老。」
年根兒底下,滿街筒子是人。彷彿滿街的人都同他碰碰撞撞,他急不得,惱不得,罵不得。他似乎感到人們都察覺了什麼,都在注視著他——他想自己一定很失態,很狼狽,很晦氣。他努力使自己鎮靜下來,在十字街口立住了。
……
江曼卻坐在那裡,表情平靜,是臨戰之前橫豎不在乎的平靜,是任性、倔強、經過大起大落的兵團戰士的平靜。
「你好。」
這個稱呼從小林嘴裏出來,真扎耳朵。大概年輕人又把「禮貌」扔在酒壺裡了。江母癟癟嘴,沒吭氣。
紅雙喜字兒,在這吉日良辰貼上門楣,照亮了一條洋火桿衚衕。江家的婚禮為新年添彩兒,街坊四鄰全湊了份子錢以示祝賀。連日幾場風波,擾亂了江曼的心。她奇怪林小林怎就跟蹤到和平餐廳,怎就認識童川呢?好在據林小林講,大林在婚禮前的半夜才能返京,想必他並非主使。江曼此時人全木了,只盼著別出岔兒,早點兒,平平安安捱過這一關。有話日後再做解釋。她的感情拗不過法律,也沒有勇氣以挑戰者的姿態蔑視結婚證書。她只能做大林的妻子。大林是個好人,她決不能負了人家。就這樣兒,硬著頭皮挨到元旦天亮,等待那折磨人的結婚儀式的舉行。小燕早早地過來了,說:「曼姐,你就這麼忍了?想來想去——你幹嗎要做生活的奴隸呢?瞧你們那個難受勁兒,陪著你真是受罪。反正也和林家的人鬧翻了,索性天翻地覆……」江曼只道:「大林昨兒半夜才回來,我不忍得和他鬧,走到這一步了,認命吧。」小燕沒再言語,可她料定這婚禮會變成戰場。老母親也膽戰心驚,一大早起就發現小林並沒送廚子來,只一個人來照個面兒,喊一句哥哥立馬兒就來,返身便溜之乎也。江母怕晾了台,只好張羅著請幾個鄰居老太太切削過油。八時左右,賓客便縷縷行行來了,自行車把衚衕擠了個滿,來人無不喜氣洋洋。江曼只好咽淚裝歡,點煙斟茶,好生應酬。
小燕嘟囔道:「我說還是撤了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