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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集

第九集

「你錯了,我從小就沒爹沒媽!」
童川記得,他給副連長林大林包紮之後,從坦克里僅僅搜出了一筒酸辣菜罐頭和兩根鹹魚的刺。而壓縮餅乾和紅燒肉罐頭全被那兩個越軍在坦克底下餐了。大林在包紮之後還很清醒的,但因臂、腿、頭部三處受傷,失血過多,連爬也不能爬了。童川把兩根魚刺均分三份,三人分了嚼,同時打開酸辣菜罐頭,喂大林吃。魚刺扎在乾燥得起了燎泡的嘴裏固然不好受,可是給負了重傷的副連長僅僅吃酸黃瓜,心裏的滋味更難過!
就在這一剎那,大林把他又硬按下去,那態度好像是在發狠地教訓他,粗魯、蠻橫。隨即一發炮彈落在兩人近處,彈片掃得叢林刷刷落葉折枝,土石砸了他們一身……在煙焰中抬起頭的時候,童川才看到——他剛剛選擇的射擊位置完全暴露在敵火力之下,左邊光禿禿沒遮沒攔,右邊是坡坎,後面是鐵絲網。他沒有選擇退路。
童川「啊——」地一聲長長的嘶叫,滿臉是淚,手中的衝鋒槍鳴響了,不是朝著大林,而是向著天空射擊。
最後一批戰士即將登岸的時候,炮擊開始了!半面天宇像燒紅了的爐膛,炮聲震耳欲聾。曼溫河的濤聲被淹沒了,河水也似滾沸了,閃動著紅的光波。硝煙味兒頃刻間就達到了飽和的程度。天地彷彿要翻了個兒,腳下的河灘,鵝卵石也在跳動。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激動,使童川忘記了生與死的界限。往日生活中的任何艱辛和痛苦,都在這一剎那間變得微不足道,並被徹底斬斷。剩下的只有衝鋒陷陣的渴念。
是,現在又走到曼溫河邊了。
從那以後,大林一直昏迷不醒。
烈士墓所在的短松崗,毗鄰著小小的縣城。花崗岩築成了威嚴的大門,石階從門口一直修上山頂。石階兩旁安息著的一九七九年作戰犧牲的同志,都立了大理石墓碑,鐫刻著他們的籍貫,部隊番號和名字。他們永遠是十八歲、十九歲,二十歲了。從半坡向上是新墳,一抔黃土把前不久還活著的戰友同生者隔開,烈士新墳前臨時豎著木牌,墨跡猶新。再往上,是掘好了的墓坑,空著,它使每個來到此處的軍人都清醒地認識「死」這個字是實實在在的。幾乎每個墓前都有花圈,有的還有燃過的香煙、紙灰、糖果、傾盡了酒的瓶子,這是人們祭奠亡靈的痕迹。短松在風裡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烈士墓前有幾個青年學生默默地數著墓碑。
他總算把大林背回來了。
大林在幹什麼?
什麼?他在喊叫什麼?開槍?向誰開槍?
「開——槍!」
「你們也吃一點罐頭——完了,把我背回去。」
「副連長!副連長!童川,副連長他……」
「副連長!」
背著,他還是背著大林。無言地背著,向回走……
大林死了。死前就吞了一根酸黃瓜。
這是幹什麼?把嫉妒竟然召喚到戰場上來了?這回可有你好瞧啦,他要給你個「玻璃小鞋兒」穿穿——在這生死場上。童川的心顯然很沉重,那心臟好似被一隻大手攥了一下,收縮起來,立刻,血奔涌得快起來。反正是橫了心,上了戰場就沒想到回去。連長大人會給個立功贖罪的機會的read•99csw.com。會的,童川想。
山凹里是拂曉前的安寧,安寧得使人感到要出什麼事兒。
「噠噠噠噠……」
大林哪,大林!……童川默默地叫著亡友的名字,他的眼前又是那張嚴肅而生機勃勃的臉,又是那明亮的小眼睛在眨動,又是大林的聲音在咆哮了啊……
「沒想到吧,剛剛過了兩個月,我們就在戰場相逢了。」
全連戰士都感到吃驚,副連長這是怎麼了?無緣無故怎麼咆哮如雷?也許是戰前的焦躁?不,童川知道,這咆哮之中還夾雜著複雜的成分,痛苦的感情。找茬兒是因為本來就有矛盾。他沒有同副連長爭執,他能忍耐,忍耐是他的長處。連長過來了,同林大林嘀咕幾句,林大林又咆哮道:
大理石碑上方,鑲嵌著大林的遺像。
開始的時候,戰士們還用匕首插入河灘,試探敵人是否埋了地雷。炮擊開始后,連隊像潮水一般漫上岸去,向河邊的高地發起了出其不意的衝擊。
「向我——開——槍啊——!」
林大林:「我不願意看到連隊里任何人死。當然,該去死的時候,你我都不會猶豫——比方需要去滾雷,去堵槍眼,比方在可能被俘的時候,寧死也不當俘虜,給自己留一顆子彈還是辦得到的——可是,童川,能活著,還是要活下去。咱們都有不少遺憾,本來可以保存自己,卻帶著遺憾死了,豈不更遺憾?活著至少可以讓後方少一個來當兵打仗的人,多一個穿插、衝擊的戰士……別管死活,就是三個字——要值得。」
往事在腦海里閃回,又消逝。他明明知道這是烈士的「營地」,明明知道林大林已經犧牲,卻清清晰晰地記得,那是泅渡曼溫河后的第四天。連隊在向縱深穿插途中打散了。在亞熱帶山嶽叢林中作戰,真像是陷入了「天門陣」。明堡暗道凡暴露了火力的已敲掉,可是密密的叢林和怪石崚嶒的山崖間,還有數不清的岩洞,土洞。大都藏著輕重武器和充足的彈藥,敵人時出時沒。「掏洞」的戰鬥艱巨、危險而又折磨人。戰鬥是零散的,也是異常殘酷的,使人的精神總處於一種極度緊張——有點兒神經質的狀態中。幾番小的戰鬥之後,連隊集中起來戰鬥力還不到三分之一。大家只知副連長林大林腿被地雷炸傷,包紮之後等待後送,可是人不見了。
「是。副連長。」
林大林的目光斜射在童川臉上了,既輕蔑,又不滿,咆哮道:「問什麼答什麼。你叫喚什麼?這不是自由市場。北京有什麼了不起?業餘體校有什麼了不起?少啰嗦,問什麼答什麼,聽見沒有?」
沉默。
童川沒這個興緻,頭也不迴向河灘跑去。
童川也趕緊脫了軍衣。
出列。
他,童川,又向前邊走去了……
童川在烈士墓前立了很久。
這話像是咬著牙根迸出來的。
「還有誰會游泳?」
「我們吃了,你看——」童川拼力將魚刺嚼碎,刺扎在腮上、牙床上,扎出血來,他嘎嘣嘎嘣咽下去。
他在山裡迷迷瞪瞪轉了半日。
他的神經又在剎那間被震撼了——
這是大林對他說的最後的話。
「你的父親母親是送你來當兵,不是送終!」
九九藏書大林躺在血泊里,他的臂又中了一彈。
越軍炮擊過的公路上硝煙散盡了。同志們扛來了擔架。童川與通信員小黃已用水壺裡的水,給犧牲了的駕駛員的臉擦拭乾凈。童川用白罩單輕輕給烈士蓋上。像是怕碰醒了那永遠閉上了眼睛的同志。
「她不該來。戰場上沒有女性。」
童川沒回答。
她,當然指的是江曼。
老天陰沉著擰得出水來,辨不明方位,童川自己也迷路了。他看看自己就想象得出大林的情況有多麼不妙。他已餓了兩日,那張煙熏火燎、子彈擦傷的長臉已沒模樣兒,顴骨餓得顯形了。鈴鐺似的眼睛倒是顯明,可眼白處也全是血網。最難以忍受的是沒有水喝。山嶽叢林地的水潭全被越軍撒了毒藥。他雖然尚可在踉踉蹌蹌的奔走中吃芭蕉芯,砸碎了竹子吸竹肚裏的濕氣,可嘴唇還是裂開了一道道血口。嘴裏火燥燥地張不開,喉嚨已起了血泡。他倒掛著衝鋒槍,濺血的軍衣不整,是個不折不扣「累兵」。童川這樣犍牛似的體魄尚且不支,腿部負了重傷的林大林的狀況,就不好想象了。
林大林竟然走過來了!
「童川,你覺得你很勇敢是吧?沒準兒還自認為是個『人物』呢。依我看,充其量不過是『二百五』。想送死還不容易?有的是槍子兒——可這有什麼意思?」
「廢什麼話?咱們不是下了山,一直在等嗎?走吧,走,送送烈士……」
這咆哮聲從大林的肺腑迸發出來,在山巒峽谷震蕩。他不能當俘虜,這個意念是足以支持他勇敢地要求童川把槍彈射入自己胸膛的。除此之外,他失去了任何能力。在這一剎那,民族的傳統的氣節,全凝聚在一吼之中。當然,在他完全喪失抵抗能力的情況下,即或被俘,又沒有辱國的行為,誰會怨恨他呢?可他不願意被俘,他不能被敵人用繩子牽著,不能穿這身國防綠成為敵營里的階下囚。不能!這一吼里也包孕著大林這一代人的性格和氣質。他心甘情願地、迫不及待地請求戰友把自己殺死,這個結局比做俘虜要好得多。
童川記得,他一直把大林背過了國境線,一直背到泅渡時走過的鵝卵石河灘。他去拉橡皮舟的時候,一陣暈眩,跌在水裡了……
這是副連長林大林第三次問他的連隊了。
戰場檢驗著,也在改變著人們之間的關係。在「死神」面前,戰友們會緊緊拉起手來,若干生命結成一個生命去抵抗。同時,每一個戰士對於「死亡」的蔑視,又是並肩戰鬥的夥伴生的支持力。往日生活中的矛盾、摩擦,甚至角逐,都在激戰中遺忘和退避了。誰要想在這種時候去解釋往昔的誤會,會顯得渺小和不合時宜。童川清楚地記得,在衝擊曼溫河對岸高地的時候,他們被越軍暗堡里噴射出的火力壓在半山坡,抬不起頭來。林副連長組織了火力掩護,命令他們三個人在機槍子彈的縫隙中佔領有利地形,用火箭筒摧毀敵人火力點。老兵都戲謔地說過:連首長手裡有一本「生死簿」,首先給誰「光榮」的機會,讓誰第一個去死,心裏都有數兒。童川上去了。他這個犯過「過失殺人罪」的人,早橫了心選擇戰死的https://read•99csw.com結局來彌補過失了。他像「拚命三郎」,魯莽地衝到一個地勢略高之處,正待瞄準,卻被林大林從上面扯下坡坎,連人帶火箭筒都跌了下來,大林把他接住了。
「小黃,我們送送烈士……」
可是,他帶著生活的遺憾,永遠地長眠了……
越軍逃掉了。
童川:「往哪兒送?」
顯然,越軍是在林大林轉向坦克后側時發現了他,等待著他。越軍先看到的也一定是那條不管用的,纏著染血繃帶的腿。越軍的手一下子就拉住了林大林負傷的腿,打算把大林拖到坦克下面去。
「童川,打完了仗,我給你假。回去看看,你可要對她好哇……!」
「為這個,她一直關照你?」
「開槍——啊——!」
林大林:「找死啊!」
「吃點……快走吧。我想到咱們那邊去。回去了,我就好了……」
「我真僥倖……可是你剛才不向我開槍是不對的。我活著,完全是僥倖。」
輪到童川了。
偏偏是戰爭把他跟他拴到一塊兒了!
林大林再也不往下問了。他似有些愧疚,愧疚是因為在這個時候拉扯這些不該拉扯的事。他使勁往肺腑里吸煙,然後立了起來。
「你們認識?」
五年了,五年前對越自衛還擊戰開始的那個拂曉,還像是昨兒發生的事……
終於,在他從一座山上滾一陣,溜一陣,爬一陣,到山腳的時候,看到了大林染了血的軍帽和兩個沒嚼完的芭蕉芯。順著壓倒了的草,拖平的焦土和血跡向前望去,童川驚駭了——
「少啰嗦。」
抽煙。
大林:「你被判過刑?為什麼?」
難道是不承認童川救了他?不,不是。
他們把烈士抬上軍綠色的麵包車,誰也不再說話。車駛向縣城附近的烈士墓。
一百米以外的漫坡上,橫著一輛蘇制坦克,是越軍的!那坦克已經被炸得焦黑,失去了戰鬥能力。林大林顯然是餓得耐不住了,一路流著血爬近了坦克。老兵都知道,一般在坦克里總會藏有食品和水。不管被炸毀的坦克是敵我雙方誰的,也不管敵我雙方誰遇到這東西,寧肯冒險也要劫掠一番,總不會空手。林大林的手摸到那冰涼的履帶鐵齒了,他吃力地抓住履帶把自己拖過去,拖到坦克側後方,試圖一點一點地使自己靠了履帶的幫助立起來,爬上去。
「噢……」
戰友的血使童川瘋了。在奪取高地,衝到越軍曾經盤踞的一座民房跟前的時候,和童川一塊補來的戰友在炮彈爆炸聲中倒下了,童川衝過去,抱住那血人,戰友沒說一句話就死在他的懷裡。他紅眼了,拿起衝鋒槍,毫無目的地向空無一人的民房射擊,射擊那門,那窗,那牆,那瓦。
「噢——行。興許越軍打炮隔住了,咱們接的人不會來了。」小黃說話很機靈。
童川看到的就是這驚人的情景。
五年前犧牲的一個烈士的墓前肅立著童川。
童川只得遵命。兩個人各自用尿擦了擦身體,跳入二月寒凜凜的河裡。他們似乎有意地保持了橫向的距離,拉開了空檔兒,水深約有一丈,水涼刺骨,最令人不安的是雙臂划水的聲音顯得那麼響,真是驚心動魄。他們終於游過去了,默不作聲地拉動隨身帶來的橡皮舟九九藏書牽引繩,默不作聲地將連隊牽引過了河。
「撒泡尿,擦擦身子,防止感冒。」大概他意識到剛才的狹隘。
到了河邊,還是誰也不言語。童川剛要向河裡跳,大林一把掐住他胳膊,把他掄回來。
可是,可是,童川怎麼能把槍口對準副連長?他顫抖了。根本不需要回憶,他和他的副連長相對而站互相就明白彼此的關係——他是他的副連長,他曾視他為感情的「敵人」。他,童川,曾經給林大林帶來遺憾與痛苦,他們之間的疙瘩還沒有解開。童川又曾經因為槍走火打死過一個自己人,他還能第二次,在神志完全清醒,手中的槍完全是有意識的情況下,向副連長開槍嗎?可是,這又畢竟是副連長給他的最後的命令啊!他更不能眼睜睜看著副連長成為俘虜!他清清楚楚看到了林大林半側過來的臉,那臉的上部被繃帶裹著,滿是血糊,那雙小眼睛迸發出命令和央求的光芒。副連長輪廓在童川的眼裡划起了圓弧,搖晃不定。童川的眼睛模糊了,他的手在打戰,平端著的衝鋒槍口向下傾斜了,善於忍耐的戰士忍耐到了極限,他的神經受不住這強烈的刺|激,幾乎暈了過去。
他聽到越軍在哇哇叫喚,看到又一頂盔式帽從坦克下面鑽了出來。林大林的身體摽在履帶上,兩手抓住鐵齒,撐持著,撐持著,死也不放手,他那條受傷的腿被拖著,僅連著的皮肉和斷骨被撕扯著,他痛苦萬分,而更痛苦的是,他,林大林,就要可能成為俘虜了!越軍拖他的目的也在於此。童川在這一剎那間張皇失措了——他如果暴露自己跑過這一百多米遠去營救,越軍會一面拖著大林跑,一面抵抗。他如果開槍,那麼,越軍藏在坦克底下,擊斃的就可能是林大林!
「誰能泅渡?」大林第三次問。
就在這一剎那,從坦克下面伸出了一雙毛茸茸的手和一頂盔式帽!
「童川,出列!」
林大林再沒吭一聲,扭頭便脫了個赤條條。
童川去尋找林副連長。
「啊……」大林的目光柔和些了。
現在,天將破拂。整個連隊集結在出發地點,等待渡河。副連長林大林要選擇一名「水兵」,和他一起率先泅渡,然後牽引橡皮舟,將全連渡到對岸,向對岸山上的敵陣地衝擊。
槍聲召喚了另外兩個尋找大林的戰士。
林大林對那連長說:「喂,老夥計,把這個兵給我吧,我給你換一個。」
大林搖頭不吃:「你們吃吧!」
就在他們脫了軍衣,也脫去一切牽挂和羈絆,準備向河邊跑去的時候,團宣傳股幹事喊了一聲,「大林!」林副連長回了一下頭,照相機閃了一下,留下了歷史性的一瞥。
再有四十分鐘,炮擊就要開始,總攻就要開始了。
林大林從側翼上來攥住他發燙的、震蕩著的槍。
「我們還是北京老鄉呢!」
整個部隊在向縱深發展。
童川:「我沒想活著回去!」
「不。坐牢以後,我切斷了和她的來往。」
「用不著。」
白白的臉一晃,大林回到自己的戰士眼前了。有一個兵聽令跑到這邊來,童川也跑步到大林那兒去。
兩名越軍被震懾住了。如果他們聽懂了林大林的咆哮,是震懾于中國軍隊的氣節;如果他們沒聽懂,https://read•99csw.com則是突然感到自己在坦克底下是處於不利的地位,嚇壞了。越軍撒開了大林,大林癱倒在坦克旁邊。敵人從坦克底下遁出去,憑藉坦克做掩體,向鳴槍的中國戰士射擊。他們本來是潰兵,現在不清楚對方又來了多少奇兵,且戰且退,臨了也沒忘記向林大林補一槍。
大林帶著自己的人先自走了。
「直接送烈士墓。」
大林扔過一根煙來。
「是。聽見了。」
戰爭給了童川用鮮血洗刷恥辱的機會。他所在的北京軍區要補一部分戰士到前線來,童川寫了血書要求參戰。他終於如願以償,終於坐上了運兵的悶罐子車,終於踏上了滇越邊境這片土地了。在這兒,童川甚至沒來得及品味一下亞熱帶叢林地帶空氣的滋味,立刻就作為數字存在被分撥到連隊。站在他們面前的九個連級幹部,每個人分到的是「七」,或者是「八」。補來的戰士隊列,切割成若干小段,由陌生的連長接收。正是混沌沌的夕陽將沉未沉的時刻,晚霧悄悄從山谷里飄出來。童川的新首長,那連長正做自我介紹,旁邊來領取「戰鬥力」的林大林認出了他。
戰鬥,衝擊。
「我沒想活著回去。」
「認——識!」
……
林大林在這一剎那間轉回了纏滿繃帶的頭,可他的手仍抓住鐵齒不放——這是他僅有的「抵抗」能力了。
他失聲地喊出了口!
這聲音由強而弱,由全力迸發變為從牙縫間擠出,林大林支持不住了,他的手正從履帶上滑下去,滑下去。
童川已經自報了兩次會游泳,這次略略踟躕了一下。
林大林第一次不懷怨憤與惡感地打量著童川,打量那張粗糙的長臉。然後又扭了頭,低沉地說:
墓碑上刻著七個字:林大林烈士之墓。
坦克下面竟然藏著越軍!
他沒有立功。火力點是童川那個班的班長敲掉的——用生命作為代價。
補來的七個戰士有六個報了姓名,林大林同六個人全握了握手。
童川說:「副連長,我——希望贖罪,掙個烈士稱號——你給我個機會吧。」
墓前有一束塑料花。這束花放在這裡有些時日了。可見雨蝕過的痕迹。白的緞帶上寫著前來祭奠烈士的人的名字——江曼、林小林,字跡有些模糊。
衝擊,戰鬥……
聽聽他說什麼?
童川坐在一塊石頭上,
對,這是一位作家說的。江曼算不算女性?小黃沒敢問。可是,「副營長,首長要問怎麼辦?」
槍聲戛然而止。
童川躲避著那漢子挑釁的目光,可那目光卻長驅直入他的心底,毫無收藏的意思。
「報告副連長,我能!我在北京業餘體校訓練過。」童川第三次回答,並增加了理由。
林大林也坐在一塊石頭上,
什麼意思?——冤家路窄?
大林輕蔑地瞥了他一眼,一扭臉兒,說:「趕緊認一認連排幹部吧。」
「槍走火。」
童川懂得這話的意思——他想活著!童川聽得見大林的喉嚨咕嚕響,他把酸黃瓜整吞了,他閉一會兒眼,再睜開的時候,已經上路了。大林趴在童川肩膀上,童川感到他呼出的氣息微弱而灼|熱。大林在他耳邊說:
童川發瘋似的向坦克近前衝擊,衝鋒槍不斷地點射。可是,大都射擊在坦克的鋼甲上和天空,大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