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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集

第十二集

「可我還沒為自己築窠。」
「小燕,別這樣——一個人,不是挺好的嗎?」
這是最明確不過的暗示了。
他的話也就上升到了新的高度,說離「譜兒」了:「走走。江護士長送一送吧。說實話,我反對當兵的在戰爭環境和異性接觸。這似乎不合乎軍人的道德規範。我今天可是破例了——哈哈,談得不錯吧?」
「不只是會朋友。國外保安機關保存人從出生到死掉的指紋;還有一種攝影叫跟蹤攝影——為一個人拍下不同年齡的照片,探索人生的軌跡。我這就叫跟蹤採訪。我想知道當年這些倒霉蛋兒,現在怎麼樣。喂,童川和江曼有一段催人淚下的羅曼史,你知道嗎?」
江曼有點受不住,臉上直發燒,趕緊想逃出軍帳。
一營長項雷忙圓場:「麻煩你了,護士長。」
她在機內安頓好六個傷員,安頓好那些「零件兒」,輸液架,氧氣袋,又向隨機護士交代了傷票……
她期待……
江曼的目光憂鬱的。
「怎麼了啊你?!我的曼姐!」記者生涯使小燕很快練就了一針見血的語言功夫,她步步緊逼,「是因為三從四德?」
「非常感謝。不過——我穿這身『烈士服』和你跳舞,你會毛骨悚然的。」
車子在坦克履帶軋過的「搓板」路上猛烈顛簸起來,楊勇俠把緊方向盤,耳朵卻恨不得豎起來……
「哈……」他們笑了。
「是。」
江曼:「上這兒來幹什麼?」
「什麼『你們』?」
野戰救護所也將由另一個野戰醫院來接替。
「又吹了?」
啊?!
江曼無心玩笑,心裏頗有點亂。她打開軍帳的門帘,將四位軍事指揮員讓入帳中。通信員背個大書包跑來了,滿頭是汗。幾個人圍個彈藥箱坐定,通信員掏出了幾個罐頭和壓縮乾糧。既然帶來「糧草」,何必鑽到野戰救護所來呢?
江曼聽這話,忙轉身走了。童川怎麼可以這樣理解?她的眼睛又憂鬱了。
姑娘護士:請原諒我用這個「尊稱」稱呼您。我受不了啦,躺在這兒像受刑。憑什麼說我是怕死呢?好啦,我摸摸「死神」的鼻子給「鬍子」看看!我要上去了。上去之前搭車溜到縣城一趟,一是給自己補充點必要的營養,二是買點慰問品,慰問慰問您們。感謝您們入微的照顧(我不敢用「體貼」二字)。我絕不是因為您們服務不好才走的。您要是因為我挨批,我可就得上弔了。這點小意思,請笑納(說實在的,我從前在貿易市場上手插在兜里溜一趟,得到的比這還多,這可不是吹牛)。再見了。上面時常在打——不過是「挖耳勺炒芝麻,小鼓搗油兒」。可誰知道槍子兒會不會「愛」我呢?如果能再見,我一定能給您做一套西服,問江大姐好。
一個「他」字似乎包容一切。這小林,在陣地上一個來月,好像蛻了層皮,換了個人兒。長頭髮,連鬢鬍子欺得那英俊的臉剩了一窄條,條條臉上全是泥,混沌沌難辨鼻子嘴,衣服被稀泥漿、血、水漬汗鹼糊成板狀,一動嚓嚓響。他放了蘋果,匆匆背著水桶,順著山溝爬上去了。
江曼:「你的女朋友對你去打仗這事兒,沒什麼想法吧?」
「我的記憶是大眼兒篩子。」
一營長項雷:「團長,用不著你瞎操心,到昆明組織一場健美表演就行了。」
「抽煙吧。你今兒話說得太多。」
對於這一對兒積攢了八年的感情沒能傾吐的人,五分鐘夠做什麼的?而且還被抹掉了一分。兩人應聲而出,團長觀察到他們的臉都有些潮|紅。他以軍人的直率和痛快來揣度這二位——想必是已經談成了!
「十五分鐘必須吃完飯。喂,童川,回頭我要把你弄回團部來,接著搞改革——你寫的那個『戰士心理學』很不錯嘛,很有才華嘛。個人生活問題別著急——回去讓我老婆從地方醫院召一個連來挑選。唔,不要挑花眼了嗎?!呵?!哈……快吃快吃。」
她給童川準備的紅山茶香煙卻忘記捎去了。她有點後悔——心想:投桃報李,應該捎去的。是呵,戰友的情誼么,你甭存非分之想。可什麼叫「非分之想」呢?她為自己莫名其妙的「自責」吃驚。
真像是獄卒在吆喝到監獄探視的人。
童川卻要把「主題」從自己身上引開:「紅燒肉罐頭味道不錯。團長,打個報告把罐頭列入裝備吧,回去可見不到了——不是我饞。聽說沒有?法國人阿珀特為了給拿破崙運送營養,怕食物轉運國外會爛了,發明了玻璃瓶和食物一塊兒煮,然後蠟封——怎麼樣?罐頭是軍人的專利!」
齊小燕在公路上下了車,憑藉手電筒的微光,跌跌撞撞向野戰救護所跑。
「見了?談什麼?」
「下來幹什麼?」
他神秘地笑了。
「會朋友?在戰場?小心我可要請您下車了。」
江曼:「想死了,想死了!你這該死的!」她用拳頭擂打著夥伴兒,用怨來表達愛,用恨來傳導情。兩個三十歲的女人的久別重逢,是富於包蘊的戲劇。她們忘乎所以,read.99csw.com什麼職業,年齡、身份兒,全然拋掉,只剩下百感交集的靈魂赤|裸裸地擁抱和問候。她們兩個坐在床上,小燕從書包里倒出了慰勞品——話梅,巧克力糖及一包中華香煙。兩人都迫切地想知道對方這五年活得滋潤不滋潤,有什麼可以同情,可以歡笑,可以慰藉心靈的?
時光的雕刀不但深刻地雕塑人,也不斷地修改人的意識。偏偏在這個時候,在陣地上,江曼又與童川相逢了!雖然她儘可能地保持了清高、自尊、凜然,雖然她自以為是掛著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氣,心裏卻滿不是那麼一回事兒。誰能變著法兒鑽到她心裏瞧瞧那個痛苦的病灶呢?她忙起來,不覺怎麼,可防禦階段傷員少,閑了,沉睡了五年多的那根心弦就在震顫。往事會像個無言的影子,悄悄在她眼目前兒徘徊。特別是夜裡,不思量,自難忘,剪不斷,理還亂。回味往往會延伴到十幾年以前,她滿嘴都感到了苦味兒,好像是自己的苦膽破了?不,不,更像是嚼苦瓜,苦中畢竟還藏著誘人的東西。那究竟是什麼?說不清楚。她會兀自無聲地苦笑,搖頭,然後披衣起身到月華如水的帳篷前站一站,到傷員病床邊走一走。看看值班的護士盡不盡心,瞧瞧輸液管兒順暢不順暢,聽聽傷員的呼吸均勻不均勻。把心留在傷員這兒,一切就好些了。她在心裏罵自己沒出息,無聊,須知這是在戰場哩!但另一個聲音又在爭辯,正是在戰場啊,應該告訴童川……告訴什麼?她並不知道童川是怎麼想的。五年了,已經是五年了啊!她想起自己說過的矢志不嫁的諾言,潑出的水,說過的話,不能改變!翻回去又一想,她問自己,世間有什麼不可以改變的呢?
她心酸了,眼睛去望帳篷角落。軍帳里沒別人。一道厚實的門帘暫時把這裏同戰爭、同死亡、同世界隔開。這沒有硝煙和血腥氣的小小的「王國」,瀰漫著女兵化妝品的氣息,使這裏充滿了人情味和生活的溫馨。江曼感覺到了童川粗粗的呼吸和苦澀的煙味。她的思緒忽而向若干年前——森林小火車站的板房裡跳躍了一下。她期待著。倘若童川給她粗暴些的愛情,她也不會拒絕,她只會把憋了八年的,包含一切的一個「愛」字兒化成淚,向他傾倒,全給他。
「我答應給你寫信的。原諒我吧,我這人沒家,至少有五年沒寫信了。當兵九年,除進一次北京,沒離過部隊。在部隊過了九個春節,九個中秋節。信也不會寫了。這些——是我們營一些烈士的遺書。通信員抄的,給你看看。」
「好,好極了。世上沒有凈土。部隊也許好一點兒。我在居民區住著,今兒說你清高,明兒傳你的作風不好。後天也許說瞧你和哪個男的如何如何了。大後天又許是個離了婚的老頭子託人來說……現在,三四十歲以上的人離婚的怎麼這樣多?離婚匠們——男的找小的,女的找老的,總年齡相加除四,年齡正好匹配……我倒真想找個慈善長老,長眉羅漢哪,——曼姐,你幹嗎呢?你是幸運的,他是愛你的!我敢保證,他在戰場上更想對你說這句話。他不說——是因為怕傷殘或犧牲后給你帶來痛苦!」
「我可不會編造新聞,是士兵的犧牲精神動人。」
童川的眼睛好亮呵,江曼覺得心兒也給照亮了。有一種東西在她血液里涌動,是感情的蘇醒?不,從來沒有沉睡。經小燕那日一番煽動,她想她不該再折磨自己了。
「快走快走!」
「這是戰場!」
「哈哈,不錯,江曼諾夫!不錯。」
人哪,你要自助,你要自制,你要自愛,你要自強!
七月的一個晚上,曼溫縣城孔雀公園裡,正舉行盛大的青年聯誼會,歡迎大學生邊疆考察團。彼時,四十余裡外的南部邊陲還在炮聲中震撼,這裏卻是燈彩繽紛,人群熙攘。時代的權威導演了人生紛繁的戲劇,故意將生與死,悲壯與歡樂糾集到一塊兒,讓人們去品嘗、鑒別和回味。團長楊勇俠一是受地方政府之邀,二是受命于軍首長,不得不前來助興。他講了四個戰士的死:一個是在電子時代卻不得不滾雷開路而死;一個是因步話機失靈,連隊與大部隊失掉聯絡,戰士在孤軍作戰中犧牲;還有兩個烈士,渾身是傷,戰鬥到最後,立在戰壕里犧牲的。他的報告使青年們無不噙淚,很受感動,改革與發展關係著國家與民族的存亡,這個主題使青年們深思。楊勇俠的報告完了,許多大學生、青年請他簽名。隨之聯歡會開始跳舞了。爵士鼓、電吉他與薩克斯管狂熱的競奏,催促人們儘快地轉換情緒。楊勇俠雖然知道這乃是必要的「節目」,可心裏卻說不出有多彆扭!他感到燥熱難耐,想自己已經完成了使命,便起身悄悄地離開了摩肩擦踵、舞步雜沓的人群。
兩人離得那麼近,定睛地互相瞧著。叫著,嚷著,一下子又回到了她們的青春時光。
他擂著童https://read•99csw•com川的寬肩,高興得像撿了金元寶。
楊勇俠:「噢?!請我們吃芭蕉芯?這不大友好吧?」
江曼:「謝謝。」
跑什麼?真見鬼!
你在幹什麼?
江曼哭笑不得,說出話像滿嘴吐刺:「團長,您可以進神經科了——聯想豐富,不貼主題!」
可是童川什麼表示也沒有。
「萬元戶?」
他笑了,似乎無所謂。
有幾個兵正在聚會之外飲菠蘿汽酒,看到少壯派指揮官走來,趕忙一手藏酒瓶子,另一手去摸領鉤,檢查軍容風紀。
還有,地方給野戰救護所送慰問品的時候,她揀了兩盒紅山茶香煙。惹得年輕護士們瞧她的臉,瞧她手上的煙,滿臉都是問號……
沒辦法——這些護士小姐全是幸福嘴兒。
楊勇俠:「好了。留兩個罐頭給江曼諾夫!」
三十歲的護士長了,她想她有能力壓抑自己的感情。
「你太冷漠了,才把別人想得都那麼冷漠。」
「就找你。護士長,向您報告一下:上午檢查防務,下午帶老大哥部隊看陣地。中午,想請您賞一頓飯。軍事共產主義嘛,沒問題吧?」
「不是戰術問題,是戰略原則上的分歧。曼姐,我一直想問你,你到底原諒五年前我那個小破孩兒說的破話沒有?」
「啊,那個護士長?古怪的修女?就在野戰救護所。我可以送你去看看她。」
可她仍然被自尊護著。其實,自尊僅僅是一層保護面子的薄紙,一碰即破。
團長楊勇俠從小燕那裡知道了童川和江曼的事之後,就想見縫插針,促一下。但他知正面進攻不行了,便迂迴包抄。嘴裏嚼東西,嗚嚕嗚嚕道:
一百四十九;一百四十七;一百四十……
車子風馳電掣,駛出縣城,直奔戰區。
小燕:「我這是怎麼了?」
「不成,日程排得滿滿的。明天早起開始跟定採訪大學生考察團。等等,我還想向您打聽一個人——有個叫江曼的……」
「據說——有一種方法,沒有指揮員,進攻戰也可以打勝?」
「別胡扯!曼姐,如果你們還在自己折騰自己,該結束了!現在就對他說,說!為什麼不說?你是不是怕他在戰爭中受傷,成了殘廢,拖累你一輩子?」
「童川,她的犒賞?」
他沒有像往日那樣凶神惡煞地斥責他的兵。讓他們高興高興,喝吧。也許,明天……他只深沉地望了那幾個戰士一眼,走了過去。有人怕他,他也「怕」人,當他看到那位神通廣大的女記者、詩人時,腳下拐了彎兒,像是要躲「災星」。
飛機像只巨大的蜻蜓,輕巧而準確地停在一個小山崗的「T」字布旁邊。旋翼一靜下來,野戰醫院的醫護人員就忙起來了。
他忙用水往嗓子眼兒里順。
今夜沒有冷槍冷炮,陣地的山下是令人不安的安寧。
陣地交接工作已經開始準備。即將換下去的部隊為沒有再打一次大仗遺憾,也為換下來派生出許多美妙的願望,最美好的願望乃是——洗個澡,伸直了腿兒睡一覺。很快要接管陣地的團營指揮員們雄心勃勃,躍躍欲試。
「啊——從上邊下來的烈士都要換一身新軍裝。我為參加這個會也借了一套……以後再接受您的邀請吧。齊詩人,我要連夜上陣地。我可以送你上去罵一頓童川,絕不護短。」
「『托翁』呢?」
「童川!到時間了,出來!」
「不認識了?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我真想帶這副尊容到王府井走一趟,嚇死幾個穿超高跟鞋的小姐。」
「這才有味兒。」
「輪不到你們了吧?」
「不談我的破事兒了,」小燕接茬道:「我從前指、軍、師那兒早打聽到童川的下落了。可沒想到你也在這兒!怎麼樣,你們?」
「哨們沒有『失街亭』,他們也不能『走麥城』。下午把防禦情況給他們講講,看看陣地,現在先洗洗臉,抓緊時間,我領你們找個地方進餐……喂,童副營長,你愣著幹什麼?」
「我們的『戲』散了。這個地球上,找到一個既理解你的現在,又理解你的過去的人,難於上青天。這樣兒倒成全我的事業了。快節奏地生活。純粹的職業婦女。採訪,寫作,業餘時間,為小齡青年們張羅,牽線兒——積德。」
童川皺眉道:「你們幹什麼?我給了她兩個蘋果,她給了我兩包煙。換的。」
楊勇俠急了:「別走別走!護士長,再來點水!——陣地客來水當酒!來點來點。」
「江護士長,我們調整防禦部署了,要下去了。」
不不,有的有的有的!這個世界上有個一直惦念著你的人,她就站在你面前!江曼心裏想的是這話。這句話出得唇來,卻經過了三十歲的獨身女人理解的過濾:
江曼從芭蕉葉後面探出頭兒來。
沒辦法,沒辦法,江曼只好留下。
「採訪——鄙人是記者。畢業分到了新華社。記者,也就是『行者』,到處亂跑,腿兒都跑細了。誰叫爹媽給我這麼個名字——小燕呢?飛到東,飛到西。」
楊勇俠也掃一眼鬧鐘:「好,我們到外read.99csw.com面透透氣。你們——五分鐘。」
「物是人非了……」
「吹了。」
「你不懂。小燕,你不懂。」
江曼在溝坡上站住了,回頭望了望——幾乎直上直下的山坡障眼,好像一堵厚厚的「牆」。她聽出說話的人乃是不可一世的團長楊勇俠。既然童川也在,回頭去見見嗎?不,她在這夥人面前有點怯場,再說,總得找個因由才行啊。哪有什麼因由呢?自尊,使人勇猛,也使人怯陣。她想,要是小張叫一聲她的名字,童川能聽見——來找她,她一定要熱情相待,也許就對他問問「那句話」。可小張明明看見她立著發愣,並不叫她名字:「嗬,走哇!」
小燕不再說了。
所長:「噢——營長就是坐過牢的那個人?」
所長說:「真不像話,住旅館也不能這麼隨便。給他們部隊告一狀。他是幾營的?」
可她在錯失良機。
這些「官兒」,沒正經,胡唚些什麼啊!
江曼:「請吧,請進帳。沒有別的,芭蕉芯還是可以找到的。」
江曼:「三營。」
在陣地上防禦了三個來月的部隊,要換下來了。
江曼倏地回過頭來,「少壯派」們哈哈大笑。顯然這是他們事先擬定的代號、密語。
「背水。明兒李大亨過生日,童副營長說不喝那臭水了,改善改善——噢,我得走了,這是他給你帶來的東西。」
「曼姐——你還等什麼?童……」
童川:「快吃吧。」
所長也笑模笑樣的,擦擦眼鏡問江曼:「護士長,剛才說到那個營長,你好像很不高興——怎麼了?」
兩人走出軍帳,小燕把一顆話梅塞入江曼嘴裏。
「抽上了!」
是兩個蘋果。「誰帶來的?」
每個字兒里都有「芒刺兒」。楊勇俠急不得惱不得,只想擺脫。在他面前的這位新華社記者、詩人,正是齊小燕。楊勇俠無法想象大學時代的小燕何等地衣著時髦、光艷照人。他只見面前這位記者,體態姣好動人,令他不敢正視。小燕不知從哪兒弄了一套女兵的裙服穿上了,還背著個邋邋遢遢的軍用挎包。小燕的披肩長發已齊耳剪去,毫無修飾,反而呈露出一種天生麗質和現代職業婦女的風度。她總帶著匆匆忙忙,咄咄逼人的意味兒。她是出名的有「神通」。據云,出入軍區首長辦公室如履平地,前線指揮所也被她叩開了大門,她想找誰採訪,百發百中,而且纏住不放,非截獲了應得的素材不可。可是,她卻在童川這兒吃了癟子,難怪她滿腹怨氣了。楊勇俠發現,她竟在挎包里摸出一根過濾嘴兒中華牌香煙來,她還抽煙!而且是「獨抽」,不讓人。那煙燃著了,貪婪地吸一口,便垂手將煙半藏半露。看樣子實在是犯了煙癮了,在大庭廣眾下抽煙出於不得已。
二營副忙緩解氣氛:「一塊吃點吧。」
走吧,只好走了。
「有你的嗎?」
這位相貌奇偉,有點像幾何形體組接起來的大塊頭團長,在女性面前一向文思泉湧,愛說俏皮話。另外三個人,一營長項雷和二營副卻頗有點拘謹。童川呢,毫無表情。
軍帳外面,風拂蕉葉沙沙響。天上,烏雲吞吐著殘月。
她逢到從上面下來的傷員,要問幾營的?如果是三營的,她總感到親切一點兒;
說沒事兒,她的臉上卻閃過一絲凄然,隨之又掩飾地出了帳篷。
楊勇俠挨了一「軟棍」,向戰友擠擠眼。
小燕:「什麼時候欠的?」
這日下午,江曼吃罷飯,與小張護士到瀑布下洗了些衣服、床單之類。她倆順山坡下溝的路上,聽見公路上有人說話。
「不不!……」
「什麼怎麼了?您是怎麼了?——沒事兒。」
他說著,為什麼要去瞧童川?
小唐護士上氣不接下氣兒地捂著肚子笑,連叫「哎喲逗死我了」,整個帳篷里都在笑,笑得燈也搖,篷布也顫。笑一陣,小唐分配道:「酒心巧克力慰勞傷員。多味瓜子兒開聯歡會用。不過,我可得先犒勞犒勞自個兒。」
他噎了。
天已黃昏,晚霧升騰起來了。真就有人來了——「江護士長,有人找!」她竟從隱蔽部頂上跟頭骨碌跑下來。
三十歲的獨身女人,性格越來越古怪,越來越讓人捉摸不透了。要說這位江護士長,也真算得「女強人」了。她工作上沒挑兒,潑辣灑利,經驗豐富,十大技術令人嘆為觀止,以至於剛下到手術室的實習醫生不能不在手術時接受她眼色的點撥。她對於護士姑娘們來說,既是一種權威,又是一種神秘。她變成了一個「閉鎖型」的女人,有些試圖為她的婚姻問題操心的同志,都挨了「撅」。她「獨」慣了,病房——宿舍——飯堂,從不串門兒同人聯絡感情。她默默地把病房宿舍經營得有條不紊。護理、給護士們排班、發各種票證,讀書,為病號做這做那……除此之外似乎別無他念。她的宿舍一塵不染,每日灑來蘇水,她自己也彷彿消過毒,絕對「無菌」,她喜歡安靜,喜歡獨自沉思默想,不苟言笑。人們曾好奇地想從老醫九九藏書護那兒刺探她迴腸盪氣的戀愛史,全是白費。醫院里只知她是烈士的領了結婚證的未婚妻。七九年作戰之後遺下的烈士的遺孀,幾乎沒有什麼人不曾重新選擇生活,建立家庭了。可這位江曼,心靈仍然護著鐵甲,丘比特的箭休想穿透。她恪守著矢志不嫁的諾言。漫長的五年過去了。時光的雕刀刪削著人性格的枝葉——江曼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北大荒扎著小刷子的兵團戰士了,再也不是水汪汪的眼睛,用淚做成的骨肉了。那些天真、幼稚、任性、做事不計後果的「小孩兒性」不復存在,留下的是深刻、沉鬱和濃縮了的情感。人到了三十歲,意味著登上了人生成熟的階梯。五年!如果按流行的說法——青年的邊界可以延長到四十歲,還有多少時日呢?在這五年裡,林小林考中了南京步兵學校,並且回部隊做代理排長了。他模樣兒越來越像林大林,簡直一個模子托的,氣質卻截然木同。他可不那麼嚴謹。頭上的帽子經常像盤子扣在西瓜上,假日甚至敢穿隱格「花襯衫」在營房裡吹口哨!部隊在亞熱帶叢林里夜行軍的聯絡、跟蹤辦法——鋼盔上點熒光,是他的首創。他對於外軍了解得很多,從滑鐵盧到馬爾維納斯群島之戰可以說得如數家珍。可這學生官兒,在愛情上採取了一系列進攻型戰術均告失敗。他對生活、感情、戀愛都有了新的理解。想想過去對江曼大姐的態度就自疚。在營房的時候,小林就常來看江曼姐姐。每次都在曼姐這裏撐個肚兒圓。臨戰之後,出發之前,他試圖同江曼又談過一次,可實在沒辦法叩開這位老姐姐的心扉。
沒等別人表態,「嘎貝兒」一聲,她已把一包瓜子兒扯開並嗑響了一枚。
她光著腳丫子跑下床,一把抱住了小燕。
楊勇俠斜了江曼一眼。
「見了。」
直升飛機來接運傷員了。
江曼:「小燕你欠我一條命!」
那兒有什麼「元首」?那麼,給誰看的呢?
給他們的時間僅僅還有一分鐘了。實際上護士帳篷里的鬧鐘慢了一分鐘,團長手腕上的「歐米加」已經到了「探視」時間,這位一絲不苟的指揮員在外面吼道:
「他。他說你不要就扔到山洞去。」
軍帳靜得很。
「這幾天陣地上太安靜,恐怕要有事。」
鬧鐘指針從中午十三點二十分起步,秒鐘轉五圈之內,是屬於童川與江曼的。陣地上一刻千金,時間是減法,倘若是在戰鬥中,戰士的生命也要倒過來計算時間的——五、四、三、二、……五分鐘,團長何其慷慨啊!
烈士服?小燕果然打了個寒噤。
「總不至於還是孤燕兒吧?」
小燕正巴不得有這個機會。她急於看到江曼。
致以陣地的敬禮!
時間過得真快,秒針彷彿在「跳遠兒」,還有一百五十秒。
回到軍帳,將那衣服、床單晾曬在芭蕉葉上,連日陰天,沒有太陽,只好等著陰乾,隔蕉葉聽得小張在問:
江曼與童川的陣地重逢,即將成為沒有絲毫結果的歷史了。今後的見面將有重重困難:軍營與醫院相去百里,童川沒病沒災的很難有緣分兒一見。江曼的年齡、脾氣又決定了她絕不會主動找上門去。
「你只要不怕——我找他去,把話替你挑明了。」
「沒準兒。每次見面都可能是最後一面。」
木頭,還是那個木頭木頭木頭!
小燕咂地親了江曼一口:「哈羅!你還活著!」
「噗,」壓縮乾糧渣子噴得到處都是。
江曼的眼圈也一紅。
「人也是個怪物——可我又希望把那些曾經愛過軍人,又把軍人一腳踹開的小姐們用幾輛敞篷大卡車全拉來,我們團的幹部有二十七個老光棍,將近一打被女的蹬過……真想讓她們看看我的戰士真正的男子漢氣度……哎,怎麼啦?不送送?」
「話梅?真酸。」
江曼捕捉著這一切聲響,從這些「大尉(胃)」們的咀嚼聲里辨出哪個是童川的。謝天謝地!他們為了爭取時間,甩開腮幫子大幹,十分鐘便風捲殘雲,結束了「戰鬥」。江曼免得「受罪」了。
她想說……
「哦——江護士長在嗎?」
「我們也要下去了。」
「你怎麼滿嘴的煙味兒?抽上了?」
「怎麼?在這兒沒見面?」
江曼的古怪勁兒又來了,她心裏一動,反而掩飾地沉臉打岔:「團長大人,罐頭帶得夠不夠?別噎著。給——水。」
小燕:「你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童大將軍』接我?為什麼要找江曼嗎?我們是患難朋友!你應該為『古怪的修女』那句話公開道歉。」
「楊團長,你們找誰?」
誰?!
小燕的話頻率很快,不容江曼插嘴和思索。她慣用這個方法先聲奪人。可江曼知道小燕有隱痛。什麼叫「理解你的過去」呢?「過去」怎麼了?也許小燕在調回北京的過程中被逼迫失過身,她早就猜到了這一點,可是不能問,不能去戳人心上的疤。她默默地瞧著小燕燃著了一支煙,兩腮嘬凹了,吸進煙去,似要麻醉自己。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這算什麼「鴻九-九-藏-書門宴」?江曼暗道。她恨那團長話說得太直太露,讓她在眾人面前臉上掛不住。這些二十幾歲到三十來歲的「少壯派」們使團隊指揮系統的知識結構變了,有銳氣,有朝氣,有傲氣,也有時會出些歪點子。他們的「佳話」遠近皆知,他們經常傾巢出動為幹部去相對象,經常因不得要領,揣不透姑娘的心思而事倍功半,落花流水大敗而歸。
李長年(外號李大亨)
一營長項雷美美地吸一口煙:「這煙味有點兒那個……有點兒迷人哪!哈,一定是『江曼諾夫』給的。」
「你們什麼時候能正經點兒?」
二營副:「對對。不過——像童川副營長這樣標緻的男子漢,還是先盡著部隊的女同胞!」
這位團長沒注意到江曼的臉被說得一紅一白,立在那兒發愣。他只圖自己痛快,開步走著,越說越得意:
什麼「江曼諾夫」?
團長有點懊惱,怎麼?又吃了敗仗不成?他走出一截,悄聲罵童川道:「沒衝上去?你這個笨蛋!」童川嘴一咧,算是笑了,隨之從口袋裡掏出兩包「紅山茶」香煙,給每人分了一根兒。江曼遠遠地偷看著——這些男人!他們互相點火兒,燃了煙,把裊裊的煙霧吸入肺腑時的表情妙不可言。江曼看到團長楊勇俠側臉瞧瞧她,問:
「『士兵萬歲』的口號我欣賞,但我不想否認指揮員的作用。」
江曼狠狠地瞪了所長一眼,扭了頭,向飛騰起的直升機招手。
「好了好了,我不懂。真沒想到你們還這麼熬著……這樣吧,將來,或者我到新華社雲南分社來,或者你轉業回北京,咱們倆過吧!」小燕說著,苦笑起來,「外人可不要說我們是……得了,管他呢!我們收養一個孩子,要女孩。等咱們老了,老掉牙了,兩個老太太回憶起當年在兵團的事兒,哭一氣兒,笑一氣兒……該是什麼滋味兒?怎麼樣?你准不樂意!別人也許以為咱們是『女強人』,我們要的,都經過奮鬥得到了。他們知道我們精神上受到的各種各樣的創傷嗎?社會上剩下的大男大女儘是咱們這一代人!」小燕不知在問誰,眼圈濕潤了。
江曼剛剛配合醫生做罷手術,體力有些不支,被「所長」命令去休息。她剛脫了鞋,和衣躺在床上,帳篷簾兒一掀,小燕叫了聲「曼姐,江曼!」雖然齊小燕已經換了一個人,全變樣兒了,她還是在稍打一個愣之後認出了兵團的患難朋友。
「坦白——到底是不是她給的?也許還有門兒?乖乖!哈……」
「所以你的兵驕傲,官兒也不可一世。您那位『童大將軍』讓我白白在公路上等了半天,我是從軍長那裡討的令箭吶!您的『童大將軍』根本不予理睬,……真了不起。」
她把水壺放在彈藥箱上,到帳篷門口站著去了。
江曼擺弄著一枚松針發起呆來……
「噢——是小林?」
楊勇俠用刀子割罐頭:「給點水喝,江護士長。一塊兒吃點吧?——喂,你聽說了沒有?我們這個團有個不成文的規定——營以上幹部的個人生活問題大家互為參謀。而且,經常是傾巢出動,大敗而歸。」
小燕的眼光灼灼的。
「我?!遺書寫給誰呢?沒有。」
她心裏對自己說:一輩子不再結婚,不,不結不結不結……
「好了,不談晦氣了。幹嗎走?如果我邀請您跳個舞,您不會擺臭架子拒絕吧?」
「曼姐!」
兩個人抬著重傷號連鬢鬍子登機,江曼用身體做「輸液架」,擎著輸液瓶跟進。
回到野戰救護所帳篷里,江曼聽到護士小唐在笑著嚷嚷。過去一看,小唐的床上扔著兩斤多酒心巧克力和十幾包多味瓜子兒。還有一個紙條兒:
軍人們忙正色偽裝。童川的臉可憋得通紅。二營副忙向江曼道了謝,就這樣兒,要走了。一營長項雷是個心細的人,看看帳篷里的鬧鐘:「吃飯時間提前了五分鐘么,團長,童川不是有事要和護士長談嗎?談談吧?」
「酸嗎?」
童川連望也不再望她,只是低頭翻挎包,找出一疊紙,遞過來:
童川眼裡有火花一跳:「等我下來,咱們好好談談。」
「別動,別說話!」江曼堵了小林的嘴,為他縫肩上的三角口子,在弟弟背後藏起了憂鬱的眼睛,「再提這些,我可不讓你來了。小孩子懂什麼?」
江曼似乎真像從苦惱的思索中擺脫出來了,每日找事兒做,多盡心,忙得一塌糊塗,忙得歡天喜地,忙得神清氣朗。這日,為了長期防禦的需要,野戰救護所增修一個隱蔽部。隱蔽部依坡構築,拱形水泥預製板上,鋪兩層圓木,又壘三層塞滿泥土的麻袋包。表層被覆著一米厚的紅土。夠堅固了,夠隱蔽了。可江曼還是背出了一捆松枝,在紅土被覆層上插呀,埋呀,裝飾呀,彷彿要迎接什麼「國家元首」似的。
江曼應該回答,也應該就此約會一下。
「楊團長,別走哇。——您的報告十分精彩,很感動人。」
江曼諾夫?
退出來,她問所長:「那個小李,李大亨呢?還沒找到?」
你的潛意識裡藏著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