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還是好好兒的，顫巍巍掛在天上。

你瞧它又要把圓圓的臉兒藏起來了……

「下命令了？」

江曼撒了手，背起藥箱：「好吧，我——走！」

他們沉默著。

「我不客氣地把齊小燕轟下去了，你又來了。你們來到這兒，當兵的就不能赤身露體，就得穿上盔甲，捂上這身不透氣的衣服！這不殘酷嗎？！」

「開什麼玩笑？」

「我又不是來找你的，發什麼威？」

秦時明月漢時關，

江曼：「小同志，帶我去找營長，教導員吧！」

江曼抑制自己不去回憶，不去回味，也不往旁處想。她只想表白一下——她是因軍務而來。

副營長等戰士刻罷，他湊近了塹壕壁。他這回是用刺刀在那首望月思鄉的古詩旁刻畫，刺刀入士很深。發出了鏗鏘聲音，偶爾碰到石頭上，迸濺出幾星火花。每個字有半尺見方，他不得不拉開了距離，一直刻畫出十米多遠，也是一首古詩——

這個不懂人情世故的木頭啊！護士長看看你的病有什麼不好的影響呢？！可看了又如何？她倒是帶了一點兒松焦油軟膏和復方安息酸軟膏，杯水車薪，不頂用。要不是在陣地上，她準會大哭一場。

用寶貴的生命換取片刻賞月的「奢侈」，值得么？不，不值得。可他們為什麼還是一動不動呢？江曼依稀辨出這三個人之中，一個是學生官兒小林，一個是「萬元戶」李大亨，還有一個不知姓名。那「萬元戶」參軍之前富甲一方，什麼都有。現在，他剩下的財富似乎只有懷裡的月光了……

低頭思故鄉。

哦，和後方的親人一塊兒分享分享這月光吧，小小地「奢侈」一下。

可是，江曼想分辯：誰逼著你們衣冠整齊了呢？我是護士長，又不是國家元首！

童川在叫，「下來！找死啊？！下來。」

童川微側了頭：「讓戰士們看見——我們幹什麼？」

幹什麼？又沒什麼見不得人的！

江曼扯住了童川的后衣襟，執拗地掀開了，她不由地「啊」了一聲。這位犍牛般的漢子後背，像被成群的蚊子叮過，野蜂蜇過，一片片紅斑，紅斑上套水泡。凡兩手指夠得著的部位，有痂，有水read.99csw.com泡，有的都潰爛了。江曼的心一激靈，渾身起了一陣雞皮疙瘩。她鼻子酸了，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這就叫無聲勝有聲！

江曼聽到塹壕下傳來壓低了的聲音。

她瞧了童川一眼：這人！想必五天洗過一把臉，再就沒接觸過凈水。那張長臉和地皮的顏色沒什麼兩樣，再加上他面部肌肉板結，少有表情，臉更像結了硬殼，戴了假面，他也沒有穿長衣服，只穿粗布褲衩，健壯的身軀肌肉渾圓，像是一片不同走向的丘陵山地。胸肌上滑著汗。江曼未敢多看，她只覺得嗅到了童川身上發出的一股嗆人的怪味兒——那是霉味、汗餿味和煙草味糅合在一起的怪味兒。她心裏有一種熱烘烘又毛茸茸的感覺。感到童川是一堵很熱很熱的「牆」，熱得炙人。感到這人到了陣地上，什麼嚴謹的軍容風紀，什麼健美，什麼禮儀，全部拋到爪哇國了，剩下的只是兩個字：粗野。而惟有這「粗野」二字才能顯示出強勁的力度。

軍人的節日是隨意挪動的。他們既賞了月，李大亨又摸出僅有的兩支雲煙，撅成四段，分付四人享用，這，當然就該算是豐盛的八月十五了！

你瞧它姍姍的，婷婷的，亮亮的……

舉頭望明月，

在這兒，在陣地，幾乎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與後方一塊兒分享。就是安寧，就是隨便地思索，就是放心地走走，就是放肆地笑笑，就是一盅凈水……都不屬於戰士。只有這月光，從圓月上扯下來就是誰都可以享受的。

「童副營長，昨天沒睡上好覺吧？幹嗎這麼凶。」

「她已經下去了嘛！我們今早派人送下去了嘛！怎麼你又來了？！」

那童川卻粗暴地撥開她的手。

不知是被童川擠兌的，還是天熱，她滿頭滿身是粘汗。她寧願熱得昏死，也不願碰一碰那臭水溝味兒的餿毛巾，她有潔癖。

松鼠？！

「江曼，」童川從水壺裡往毛巾上澆水，「不是我凶。送下去的傷員怎麼樣你知道，現在又看見了——四十多度高溫哪！蹲在貓耳洞里，心肝兒肺都要捂得長毛髮霉了！除了指甲和牙齒，哪兒都起了一層一層紅疙瘩九_九_藏_書，我也沒什麼好忌諱的。護士長同志！你知道陣地上的戰士為什麼叉著兩腿像鴨子似的走路嗎？襠全爛了！爛了！……」

小黃從隱蔽部鑽出頭來：「老兵，到隱蔽部來吧。」說著，趕緊抽出條長褲往腿上蹬。

童川準是看出了她厭惡這味道，縮回了手。

天，陰沉了五天五夜。

畢竟陣地上是灑滿了月光啊！

「對。」

她拉住那衣襟不放。

「站住！」

深深地吸，輕輕地吐，四個軍人在吸煙，你卻嗅不到什麼煙味兒，他們把煙和火全吞到肚子里了。

什麼「招待」？簡直是「看守」！

「別抽干青苔卷的東西了！我這裏還有兩支雲煙。要是明天打仗，今兒就算過八月十五，不遺憾了，又過了一回團圓節。」

童川的話帶著稜角，冷冷地問：

江曼動也不動。

「解開衣裳扣我看看。」

冷槍一驚一乍地鳴響了。不知槍聲起自何處，子彈飛向何方。

「算了吧。你歇會兒，我給你找點吃的。」

水泥預製板和棚頂卻掛著個籠子，裏面有一隻小松鼠。

小黃也不動。

「來玩，」她的古怪勁兒又上來了。

你沒看見戰士眼裡的月亮嗎？

童川：「這不——行！」

江曼吼著，央求著：「別捂著了！該怎麼樣還怎麼樣！別捂著了。」

不教胡馬度陰山。

江曼什麼也沒聽見。她是護士長，職業習慣和感情因素摻和到一塊兒，她非常想知道童川的身上是否也起了紅疙瘩。

萬里長徵人未還。

童副營長不能讓她趁著大月亮地兒下山，怕她被敵人的狙擊步槍打中。月亮也好像通情理似的，幫著留住她了。

江曼覺得心裏立刻是一片陰霾了。還好，副營長並沒有斥責他的戰士。四個人貼著塹壕在矮洞里蹲下了，隱在陰影里。童川籠著火燃了煙。

疑是地上霜。

「進隱蔽部！小黃，你來招待！」

他們是在望月？是在沉思？這些早已寫過遺書的人哪，抑或是看到了家鄉窗前掛著的月亮，看到了母親、愛人和弟妹？

她驚訝今夜的月亮好。可真是，彷彿從來沒見過這麼圓這麼亮的月兒！也從來沒覺得像今兒似的，月亮是那麼ｈttｐs://rｅaｄ.9９csw.ｃoｍ遙遠，那麼清冷，那麼高不可攀。她記得，小時候唱過兒歌，「月亮走，我也走，月亮落進我的小花簍」，是呵是呵，月亮光對一個孩子也不吝嗇。月光屬於每一個人，屬於你、我、他，也屬於這個危機四伏的陣地。

江曼終於屏住氣，奪過毛巾，發狠似的在頭兒臉兒上搓了一頓。

那三個戰士仰著頭，和月亮臉兒對著臉兒，默默地交流著內心的情感和信息。

天黑的時候，童川讓小黃給江曼傳話：「今晚可能有情況，等下了霧就送你走。」

「進來吧，你！」

農曆才是六月啊！

童川向外走。

「你幹嗎來了？」

她走出了隱蔽部。

童川遞過了沾濕了的餿毛巾。

她的面前站著童川。

霧已散盡。亞熱帶叢林山地的濕熱逼將上來了。天氣，也是諸「兵種」合成，輪番向人挑戰，風雨雷電無所不有。這個陣地是整個防禦陣地最遠的支撐點。童川的陣地生活幾乎全在這裏度過的。這裏最艱苦，也最危險。駐守的戰士只有不滿員的一個排零一個班。塹壕和貓耳洞里到處蹲著模樣難辨的兵，酷熱和濕氣，逼迫得他們只穿著小褲頭，使這裏呈現了一種野性！江曼不敢抬頭，不敢旁顧，只低頭向前快走。

「進隱蔽部。」

他們的感情在默默中交流。

爬上山頂才知道這裡是山外有山，山套山，山連山的，是山的營壘，山的海。童川的陣地還在山那邊，在前沿。一路上的艱辛無法描述。峽谷溝壑全瀰漫著茫茫的早霧，霧濃得化不開。大山卻從霧裡高高地昂起了頭，浮在迷迷濛蒙的霧海之上。行在霧裡，如陷入層層濕漉漉的網中，腳下時而陷入彈坑，時而被藤蔓纏住，不知此身何在？一片乳白色的陰霾之中，每片松葉都隱伏著殺機。衝出霧的包圍，一字長蛇形的交通壕又盡在暴露中。嚮導囑她跟定，快跑。江曼戴著鋼盔，背著個紅十字藥箱。有一段低洼的沼澤地，號稱「三百米死亡線」，僅僅有盛泥的草袋子壘出的一條鯰魚背似的「路」，左右沼澤可陷沒人畜；八百米外便是敵人高射機槍陣地。江曼有點心慌，汗毛奓起，出了冷汗read.99csw.com，她覺得空氣里到處是槍口，自己似乎已經能摸到死神那冰涼的鼻子了。橫了心，跟著嚮導向前跑。心裏不由地對童川升起一種崇敬，他經常來往其間，多大的勇氣！小燕能到陣地上來也了不起！終於躍入童川這個營的塹壕，心才覺得踏實些了。

但使龍城飛將在，

江曼的心在打戰。

畢竟天上是六天五夜的陰濕憋悶天氣之後才出來的大月亮啊！

「你過來。」

團圓節？八月十五？

「你也許可以命令我馬上下去，可是你能命令你的兵不守陣地，不犧牲嗎？」

床前明月光，

副營長刻罷，又擠回戰士中間，互相望了望，鋼盔下眼睛閃閃爍爍的，似乎儲存了全部月光。他們什麼也沒說，什麼也用不著說。沉默一陣，那李大亨扔了指甲大的煙蒂，無聲地立起來，無聲地碰了碰監視哨，無聲地上崗了。

江曼的手被撥得生疼，可她不覺得，因為更疼的是心。

月亮，一會兒藏入雲朵，一會兒又露了出來……

多嚴厲啊，稜角太硬了。

「幹嗎？」

兩人對峙。

隱蔽部里的濕熱之氣呼地撲了她一臉一身。這也許是最寬敞的「宮殿」了，頭對頭可睡六人。六個地鋪中央是一條窄窄的通道。鋪上扔著手榴彈蓋兒做的「象棋」和幾本翻爛了的、油膩膩的、沒頭沒尾的小人書。

「別胡鬧。江曼，到處是敵人，到處是地雷。你能不能聽我一回——別胡鬧！在隱蔽部獃著，別亂走。等天黑了，只要有霧就送你走。我讓小黃來陪你——這兒是陣地，我們在一起呆久了影響不好。」

說罷，他走了。

月亮彷彿是被她帶到陣地上來的。

童川堵在塹壕不動。

「奉團長的命令，來接女記者下去。」

江曼思索了一會，終於沒聽童川的命令，還是背上藥箱，到塹壕里給戰士們看病去了。

江曼只好進去。

童川的臉不抽搐了：「我知道你什麼都不怕，你不是來旅遊的……可你不該來！你聽聽——這種安靜不對頭，敵人是麻痹你，要反撲了。」

當然，這是不能的。犧牲是軍人使命的終極。

她立住了。

一個戰士拾起探雷針，用那尖尖的鐵器在塹壕壁上刻畫著什麼九-九-藏-書。儘管是月亮照不見那黑色的塹壕壁，僅僅看著戰士手臂的動態就可以默念出那字來：

童川並不是無表情的人哪，他的臉在抽搐。

童川無可奈何「咳」了一聲，改變命令：「小黃，通知著裝。穿軍衣。」他自己先進隱蔽部去，扯了軍衣軍褲穿上，邊扣扣子邊打開門帘，聲調緩了些：

這日，趁著早霧，江曼由團里派來的人引導著上陣地。這個機緣是很難得的。最近一段時間傷員減少，野戰救護所每日都派人巡診，可「點將」點的都是男同志。為此江曼同所長爭論了幾次，都沒有結果。也活該江曼走運；新華社記者齊小燕不知從哪兒刺探到上面的部隊要換下來的消息。她想爭取在陣地上採訪一下童川（當然也兼做江曼的說客），增加點實感。寫一篇關於這一代人成長、生活的長篇通訊。「跟蹤採訪」跟到了陣地上。她神通廣大，從所里弄到輛車子和嚮導就上去了。她這人頑強按自己意願行事，至今仍是為某種熱情驅使便不管不顧，只求自己合適。昨日上去就沒下來！天老爺！這事非同小可，引起團指揮所惱怒和恐慌。一個女人，而且是個漂亮的女人在充滿了野味兒的陣地上？還有，這位記者兼詩人生性喜歡亂竄，一個班的兵力也未必看得住她，要是給她吃了個槍子兒——那影響可就大了。楊勇俠考慮再三，必得上去個女性才能將齊記者拖下來。別人可是打不得，罵不得，也碰不得。團里沒女兵，清一色全是「和尚」，這才想到了江曼，同所長一商量，就給了江曼這麼個好機會。

江曼聽到戰壕里一陣輕微的響動，有三個兵爬上戰壕沿兒去坐了。他們的懷裡抱滿了月亮光，他們緊靠著，突兀在陣地壕塹沿兒上，那身影在蒼藍色的天宇映襯下，輪廓顯得比實體雄偉得多，高大得多。他們的衣紋線條清晰，那糊滿了泥漿、血痂、汗漬的軍衣，使江曼一下子想到了讀過的詩句：「月光如水照緇衣」。緇衣是什麼呢？今兒可眼見了——就是在泥漿里滾過，在血水裡漂過，在汗鹼里熬過的戰士的軍裝！不是么？那衣紋一動，發出金屬般的聲音，那國防綠色早已變得緇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