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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集

第十四集

越軍被壓下去,又漫上來。
童川理也不理,只叫來了左臂輕傷的小林:「小林;三個重傷員必須送下去。我們只有十二個人能打了。不能多給你人。你,江曼,還有四個救護組的民工,趕緊往下送。路上要小心。」
噠噠噠噠!霧裡回擊了一梭子彈。
江曼立即給童川包紮。護士長的精神幾乎崩潰,她的手像風裡的小草,顫搖著。她曾經嫻熟地為任何戰傷做過包紮,卻在為童川包紮的時候,失去了一切能力,幾乎連繃帶都拿不起來了。少頃,童川的頭動了一下,他感到自己臉上流著熱辣辣的東西,是淚?是淚!是江曼在流淚。
給那個包紮,那個推她:
「V!」
忽然,她發瘋地一躍而起,跳上了一人高的塹壕沿!這是她三十年的生命中,惟一一次跳上這麼個高度!她迎著炮火,抱住了她的童川。這也是她惟一一次果決地、不顧一切的擁抱,她失聲地叫著「童川!童川!」淚水模糊了她的兩眼。
這不對,應該報告敵情,趕緊準備,以逸待勞。
「你下去。」
這聲音就在童川的耳邊,可似乎是很遙遠,很遙遠。遙遠得像是在北方,北方的森林小火車站……哦,在冰水的「射擊」下,他的棉衣濕透了,脊背在結冰,結冰。不要緊,轉眼間,又是木板房裡的火在烤,一陣寒噤,一陣灼|熱,白色與紅色互相交融,互相吞噬……
江曼完全驚呆了,忘記了躲炮。
戰鬥並不只是在童川所在高地展開,越軍以師規模進攻,潑了血本,全面反撲。江曼一行八人,抬著三個重傷號,只好繞開戰場走。可以想象,當初進攻戰時是怎樣開出這一米五寬的山路的。那時到處是密不透風的野竹、雜樹、葛藤,到處都是雷場。戰士們三人橫列,憑藉一根鐵絲狀的「探雷器」一點點地扎、探,將雷排除。有位文學家說,走的人多了才有了路,不,不對,這裡是:犧牲的戰士多了,才有了路,一條血路!
那人只一瞥,只罵了一句,便全神貫注向敵射擊了。
江曼在陣地上往來奔忙,她在「生死場」上的存在已經成為絕對必要。止血、包紮;包紮、止血,她軍衣糊了厚厚的一層血漬。由於向下背傷員,匍匐,爬走,衣襟和肘部都已磨破,軍帽早不知丟在了何處。戰爭是殘酷的,殘酷得讓人沒有感嘆的空隙。她有時會被不肯下去的傷員推個趔趄。有時會被背上背著的彩號捶得兩肩疼痛,可她還是執拗地實行著救護與運送。有兩個重傷員讓她為難了。給這個包紮,這個推她:
他「啊」地叫了一聲。
小林聲音哽咽地:「是手榴彈!姐姐把手榴彈擰開了。」
滿山的樹木全部都成了焦糊的丫杈。
敵人在打零炮。經歷了白熱化的戰鬥,零炮轟隆隆的聲音顯得單調而缺乏震撼力。
實際上她已經在自己心前區埋上了「炸藥」!
我方在寂靜中重新組織防禦的火力;越軍在寂靜中加緊搜羅殘部準備進攻。
他說得很平靜。他就是個內涵的人。他是說到做到的。
她立著,靜默……
有什麼辦法?誰能分辨出輕重緩急?總得有個先後。江曼只好先給頭部重傷的戰士包紮,眼睛卻看著旁邊胸部受傷的戰士那雙無力支撐著眼皮和失血的嘴唇。她心說要快,手卻快不起來。
霧悄沒聲地潛入了殘夜。
江曼:「幹什麼呀你!」
小林惦記讓江曼早些衝出「死亡線」、估計前面不可能出現危險,危險是在後邊,在戰區。
雲朵在旋轉,沼澤在旋轉,草袋子壘成的路在旋轉,湛藍在旋轉,黑褐在旋轉,灰白在旋轉……就九九藏書這麼完了嗎?剛才我做了些什麼啊?!她喃喃自語。這剎那間,她看到了森林火車站板房裡的火;看到了林大林一家人在鋪滿鵝卵石的河灘上行走;看到了童川和自己的手指重疊成了個「V」字……她只好拋開了雙目失明的童川了,她不能再盡心儘力地侍候殘廢了的他了。她甚至咧開嘴角笑了笑:質本潔來還潔去,中國傳統的最高的死亡的原則。支持她跳入沼澤。她選擇了沼澤做墳墓,是的,墳墓。屍體不會落入敵人的手裡了,這是多麼幸運的事呢?她感到肩胛處在流血……她看到前邊有一棵半枯的小樹在搖顫,她最後一個願望是:撲過去抓住那樹,心裏默念著一句古怪的話,看到一片綠葉子,我能活;綠葉子……我就能!綠……
敵人也打了個愣。
童川的五官被煙熏火燎得十分模糊,那雙眼睛顯得多亮啊!褐色的瞳仁兒,像秋日陽光里的一塊透明的琥珀,沉在深陷的眼窩裡。那瞳仁兒里印出她的時候,是那麼晴朗,明快,富於感染力,不容人不按他的命令行事。
她繼續射擊,可是,幾聲炸響之後,槍啞了!
她真真切切地望著他——滿頭繃帶;
「快點,別啰嗦了。『過三百死亡線,』要繞著走。記住,繞著走。」
他又昏迷了。
兩個「V」字重合在一起,疊印成一個粗獷的,強有力的「V」字。一切信息,一切情感,一切語言,全通過指尖的接觸,從一個心口流向另一個心口,循環著,奔涌著。
戰場熱極了。
與越軍對抗也不行,傷員需要保護,他們幾乎沒有戰鬥力。
江曼:「是,不會的——你放心。不會。」
她跑回了隱蔽部,抓起藥箱倒扣,多種小瓶子,小棉簽,小藥膏滾了一地,什麼去痛片,什麼腳氣靈,眼藥水……沒用,沒用。你這個笨蛋,傻瓜,急救包在哪兒?急救包只有兩個!其實,營里醫生有急救包,衛生員有急救包,每個戰士身上都帶著急救包,可她就是想不起來。此時此刻,炮彈把人的記憶炸得粉碎。生命是否會在霎間結束,陣地上是否存在著她的童川和林小林?她似乎都不記得了。她有點慌亂,也感到從來沒有過的振奮和狂熱。她從牆上扯下一個軍用挎包,塞入些繃帶和兩個急救包,轉瞬便跑到戰壕里,撲入硝煙里。紅色,在空氣中可見波最長,她一眼就可以看到哪兒有鮮紅的血,戰士流血的地方,就是她的位置。
「給我一顆手榴彈。」
突然,又有槍托磕碰的聲音短促地一響。
她突然跳過了沼澤!
有什麼隱形的東西似的,在接近陣地。這完全是憑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來判斷的。江曼感到有個重物在向心上壓來,毛茸茸地要觸到她的心口了。
Victory!童川嘴唇微微開合,也伸出了兩個指頭。
簡直是槍口對著槍口|射擊。
江曼差點驚叫「有人」,慌得沒叫出來。
陰雲四合,終於把西斜的月亮全遮住了。
「會。」
「留著給我自己的……」
泥濘陷過了她的膝,她的心沉了一下,又浮起來。她單手舉著槍,另一手扔了鋼盔,頭髮飄散開來。她趟著泥濘,向沼澤深處跑去。
爬起來,她完全成了個泥人!
悶雷似的轟鳴;尖得刺耳的嘯音;連成一片的自動步槍射擊聲,幾乎削盡了枝葉的野竹,在彈雨中顫抖;岩石崩裂、土石彌天,這裏的亞熱帶雨林沒有一片葉子是乾淨的了,沒有一片葉子是綠的了,到處是創傷和血跡。血跡和創傷。
她是要死在沼澤里?是的,她只有等死,她明白敵人的槍九_九_藏_書口不講客氣。她回頭看了看,擔架隊已無影無蹤,她從心底壓出顫抖的一句低語:「打吧——打死我吧……」一邊轉身在沼澤里噗通,樣子有點絕望,臉色是死一樣的蒼白。粘稠里的泥漿被她濺起來,她又倒掄著衝鋒槍去打那泥漿。爛泥里草被挑起來,爛泥里的水被榨出來,成為圓弧狀包圍著她,擴展了她的輪廓,也模糊了她的輪廓。
童川說了聲「等等」,便躍上戰壕沿,去撿拾烈士留下的一條衝鋒槍與子彈帶。就在這一剎那間,在他正前方不遠處,一聲短促、迅雷不及掩耳的炮聲炸響了,土石、殘枝敗葉、炮彈自身的彈片和陣地上的彈殼、碎鐵全部迸濺起來。童川正彎腰向地,忽感到兩眼隨之一熱,左手下意識地一摸,摸到了黏糊糊的晶體,他的心一震——眼球!他迅速地、徒勞無益地將眼球塞回了空落的眼窩裡。
小林哭著叫民工「快走!」有一個民工兩腿打顫,手也抖著提不起來。小林狠踢了他一腳:「媽的,快走哇……!」
啊,眼睛,眼睛!我的眼睛啊!
「江曼,走吧。」
煙幕中,童川重新調整了防禦的火力,將剩下的人三人一組,分成四組,用傳統的「添油」戰術對付即將進攻的敵人。他回身對江曼道:
哨兵先自慌了,噠噠噠地掃射了一梭子。
江曼覺得血直往頭上涌,心一陣緊縮又迅速在激跳中膨脹起來。戰爭,戰爭,這就是戰爭了!漫長而艱苦的防禦,沒想到一梭子驚慌的子彈就引爆了敵我雙方的火器。她剎那間想到了陣地上會有犧牲,需要救護,返身向隱蔽部跑去,慌亂得腳下沒跟,一跤撲倒了,臉磕在一個正在射擊的戰士腿上。
可她畢竟吸引了越軍的注意,敵人向滾動著的江曼開火了。
那小李眼睛欠開了個縫兒,嘴動了動,一隻手彎上來,摸著上衣的兜蓋……
「會打槍嗎?」
是呵,軍人總是可能帶著遺憾,在一瞬間睜著眼睛離開人世的,他們可能來不及愛,來不及求得別人的諒解和諒解別人。來不及等到一個真正的有月亮的八月十五,就……結束了一切。
童川的心猛地一沉!江曼,江曼,你怎麼可以往那兒想?可又怎麼能不讓她往那兒想?可能的,一切出乎意料的遭遇都是可能的。山嶽叢林地帶的敵我態勢複雜,被俘的可能是存在的。到那時候,江曼只消扯動一下貼著心髒的手榴彈弦兒,一聲巨響就完了,很簡單。是啊,軍人有時候不能選擇生還。一剎那英勇犧牲的壯舉,必須是很久以前的意志的準備和最壞的估計。可童川還沒來得及想到江曼會死,這是比他自己的犧牲更可怕的事。童川雖然看不見江曼了,但他可以去感覺她的存在。八年了啊,當他們之間的障礙全部消除,只待下陣地之後接續他們的愛情,怎麼能想象一抔黃土會把江曼掩埋呢?
好像是——什麼人的腳踩在橫折著的樹上?
她稀里糊塗就打完了一個彈夾。
說到這兒,才看了江曼一眼。
「彈夾要全帶上,別怕重。」
「先盡他……」
他感到江曼的手冰涼,聽見她似乎笑了一下:
「你先給他包紮!……」
對了,還要數一數彈夾,一個,兩個……怎麼有一個是空的?
與此同時,他們相對而「望」。
「憑什麼?你幹嗎總找我的事?」
越軍沒有跳入沼澤。驚弓之鳥不敢耽誤太久,一個年紀很大的越軍舉起了槍。槍響了。
「噓——」江曼把手指豎在唇上,側了耳朵聽她以女性的敏感先看到了稀疏的林中有盔式帽一閃。大約是五頂。如果不是有灌木read.99csw.com遮掩,五個越軍就看到她們了。看不到只是暫時的僥倖。敵人正朝這裏走來,大概是潰散之兵,有點慌慌張張。敵我處在一條「U」形路的兩頭,兩頭全伸向沼澤地。
陣地像槍膛里的子彈在靜默。
她把童川的手掌打開,把自己兩個指頭「寫」成的「V」字放在童川的手心。
「我走了。」
他昏倒了,什麼也不知道了。
江曼說:「童川說,過死亡線要繞著走。」
戰場突然一片寂靜。
向後去的山路很難走。
「那好。你開路,我斷後,快點跑。」
小林:「副營長,下去吧,」
「別磨蹭了,過『三百米死亡線』的時候要快跑。」囑咐著,他又不放心地伸手划動一下江曼的彈夾。他的手指隔著帆布劃出金屬的聲音,這聲音使他踏實。可是左邊,左邊怎麼少了一個彈夾,圓圓的鐵器:
啊?!「李大亨」?真是認不出了。
好。補上一個彈夾,還有手榴彈袋,還有鋼盔,什麼也別忘了。他盡量去想象江曼全副武裝時的樣子,那樣子一定是很颯爽的。
江曼的心在顫抖——小李昨晚還在看月亮呢,那雙直勾勾大瞪著的兩眼,是遺憾沒有看夠月亮吧?江曼把小李的眼睛合上,想把他抬到衣兜上的手放下來,可怎麼也放不下來。那裡面有什麼不放心的東西?江曼從小李衣兜里掏出了一塊巧克力糖和一張紙。紙上寫了兩行字:「姑娘護士您好,向您致以陣地上的敬禮……」這是個心裏揣著話的戰士啊!江曼用手絹給小李擦凈了臉,拖來樹枝,蓋在了沒有建立功勛的烈士身上……
等到她為李大亨包紮好的時候,他已經完全昏迷了。她噙淚把繃帶五花大綁似的給小李包紮上。衛生員跑過來背走了一個,她背上了小李。
殘酷的戰場成了一片火海、煙海……
「V!」
他抓住了江曼的肩搖動著:「你得活著,你不會!」
小林:「沼澤地上沒事兒!走……」
她弓著腰,手腳並用向後爬。她不斷回頭,感受不到小李嘴裏的熱氣,看到的,只是垂下的一隻手。她怕那隻手總是垂著,她不敢再看,忍不住還要看……
抬著擔架穿過沼澤地是不可能了。
下面低洼處便是「三百米死亡線」了。一條草袋子壘出的泥路縱貫沼澤地。沼澤地沒遮沒攔,東一處水窪,西一處泥潭,偶爾有硬土地從泥潭裡升起,像癩痢頭。有幾棵半枯的小樹,從沼澤里掙扎出來,揚起的枝條吃力地舉向天空,像即將沒頂的人在呼喚援救。據說敵人的高射機槍陣地已被摧毀,可是,倘若前後左右出現個把敵人,是會帶來危險。小林左臂吊在脖子上,右手扔了拄著的拐杖,問:
江曼打戰地說了聲:「小林,只好繞著走了!你們快走。」說著,她突然衝擊灌木叢,向坡下跑去,跑向無遮無掩的沼澤地。跑了幾步,不知是跌倒了還是故意的——她抱著槍,從山路上滾將下去,像一截沒有生命的木頭。
她沒權利也沒時間分辨。她知道要鎮定,不要慌慌張張,可是她慌了,但不是害怕。她爬起來,一邊順戰壕跌跌撞撞地跑,一邊看到童川正在用步話機喊叫,看到天越發亮了。敵人偷襲不成,後面的兵湧上來了。五倍於我的越軍開始了強攻。我方的炮火幾分鐘后支援陣地。越軍的炮彈也隨之向我縱深處射擊,江曼辨不出什麼口徑的火器在轟鳴,辨不出遠彈的嘯聲與近彈的轟炸聲的區別,只看到高射機槍射出的曳光彈,竟如流星禮花一樣織網,曳光彈射擊的地方,少頃便有炮彈落炸,升騰起扇形的土石,鋸齒狀的彈片九-九-藏-書就落在不遠處。
江曼瞥了一眼渾身汗土的民工,又看了看擔架上三個重傷員滲血的繃帶和失血的嘴唇。
她一驚,心突突跳起來,隨之,早晨的敏銳,女性的精細,陣地上的神經質,全用在捕捉那聲音上了。
他立在煙焰騰卷的背景下,右手依舊提著剛拾起的槍與彈袋,左手還在托著眼球。此刻,他不僅什麼也看不到了,而且什麼也聽不到了。炮聲、槍聲,全都無所謂了。使他疼痛的不僅僅是眼睛,還有被扯斷了的神經!疼痛的是有形的神經與無形的意識!完了,從這一剎那開始,人世上的赤橙黃綠青藍紫,全部黯然無色了;太陽和月亮,白日和黑夜,全部失去意義了!
頃刻間,江曼已跑到「U」形路的盡頭,跑到沼澤旁邊了。敵人也從「U」形路另一頭斜插而下,撲向江曼。
死亡,在死亡線上只是瞬間的事。可江曼迎著死亡向前撲騰。她既是瘋狂的,也是冷靜的。她估摸小林和擔架隊已經逃出去了。她並沒有拉響胸前擰開了蓋兒的手榴彈,她還存著生的希望啊!
江曼先是扔手榴彈,接著就倚著一棵樹與敵人對射一氣。
「你還嫌不慢哪?我可要急死了。」
「快點吧!別動!」
也不對,應該藏起一切聲音,繼續隱蔽接近陣地。
「不。十二個人,不能再減員了。抬我下去,我也會在路上把繃帶扯開!」
童川推開了江曼。
江曼摔倒在泥漿里了。
江曼後半夜在隱蔽部里歪著眯了一覺兒,根據童川的命令,一會兒她就得走了。嚮導還沒來,她到隱蔽部外去涼快一下,走走,醒醒神。
「不礙事,——我還活著。」
敵人被壓制在陣地前面約三十幾米的坡坎下。
走了!她走了。走得毅然,堅決,彷彿在一轉身的剎那便扯斷了他們之間的感情線。她走得很快,可是,忽然她又在拐入另一段交通壕之後,站住了,向戰壕沿上爬。小林忙扯住了她。她盡量挺起了身軀,喊破了嗓子:「童川!童川——!」
那「萬元戶」閉上了眼睛嘴還是不停:「又要上你們醫院了……我沒立功,不想去,也……想去。」
「不是彈夾,是什麼?」
槍聲又響起來了,戰火吞噬了她的聲音和她的身影……
夜與拂曉沒有顯明的邊界,不知怎麼,天就放亮了,可以看到那紗幕般的霧是灰白的。
「混蛋,別慌!」
小林噙淚道:「再要一個人,背也把你背下去。」
敵人的子彈在她身左身右飛過。她心裏感到一陣緊張,想搬掉那彈夾,換上一個新彈夾。糟糕了!不會!越軍嚎叫著「諾松空葉」,向她身左身右和腳下點射。她無可奈何提著槍,傻愣了一霎。
小林哭了,他知道江曼是用生命吸引敵人的人力。
「認得認得。別說話……」
「別慌,護士長……血得止住。你不認識……我了?」
他們進不得,退不得了。
「先盡他……」
小李整個壓在她的身上。
敵人在向天空鳴槍,向江曼腳跟後面射擊——看樣子,想捉俘虜。江曼是傾盡全力進行這死亡線上的長跑的。她跑出了一百五十米,似不放心,回頭來看敵人追上來沒有?追上來了!敵人排成一字,踏入了沼澤約五十米。
「別動,叫你別動你就別動!」
他不要人扶,不肯承認自己已經變成了瞎子。他用腳點點地摸索著,跳下了塹壕。這一跳,引起了怎樣的震動啊!他感到好像有一個銳角的彈片從眼睛里探進去,宰割、旋轉和剜動,整個大腦像牙科醫生的渦輪鑽在鑽鑿,發出刺耳的咯吱咯吱的聲音。
他去摸索用雙眼換來的衝鋒槍和子彈袋九_九_藏_書,又摸索江曼的肩。他把子彈袋的帶子張開,說了句「江曼,帶上,」江曼伸過了臂和頭,頭髮拂著了童川的臉。小林幫助姐姐將子彈袋弄好。童川又把自動步槍給江曼背上——這些,他全要親自做,才放心。他的手觸到了江曼的肩,那是溜肩,很美,可惜挎上衝鋒槍易滑脫。
「姐姐,你到底會不會打槍啊?」
她又一次回頭看了看——她看那群山,看那叢林。在一剎那之間,她還仰首看了看天空——層層疊疊的雲朵之間,有一角湛藍湛藍的天……
頃刻間,戰壕里的戰士們各就各位了。對方暴露了偷襲企圖,索性果斷地向陣地猛烈衝擊,向陣地撲來。這是越軍的一個特工排。他們想打個猝不及防。以當他們衝出霧障。看見陣地的時候,陣地上輕重火器一起鳴響了!
兩人又來攙扶他,他粗暴地推開了他們:「你們快走……我知道,只有三副擔架。」
醒來的時候,童川已經躺在擔架上了。小林與江曼把擔架抬入了塹壕,輕輕把他弄了上去,正要抬起來,他卻從擔架上滾了下來,扶著塹壕站起來。
他聽到江曼還在摸索什麼。
但她在希望,在渴望。她把右手食指與中指叉開,成了個「V」字——哦,Victory!勝利,這從第二次世界大戰起流行世界的軍人的「旗語」,勝利,勝利。可惜,童川看不到。
這是天真的孩子話,不該出自一位營指揮員之口。
她打一陣,似乎在懵懂中醒過來了,跑上了沼澤地上的草袋子壘成的路,盡量把敵人引得遠些。
胸部受傷的戰士想沖她笑笑,笑不出來,在斷斷續續說話:
沒有風,可是竹林里傳來了嚓啦嚓啦的聲音。
她默默地肅立著,心要碎了。
紅褐色的山地彷彿是燒紅了的鐵砧,山上的石頭一片白,似燒過的煤矸石,槍管炙手,硝煙累累團團在盤旋。
這是人最睏乏的時辰,也是晝夜之間最安靜的時候。
他的眼睛沒有合上……
他聽到小林哽咽著叫了聲「姐姐……」
他的手永遠那麼摸著衣兜了……
他用心靈看見她了——一身戎裝。
她把小李拖到後面,放在一個坡坎下,試試口裡還有一點微溫的氣息。
「打過靶。」
小黃把童川安頓在隱蔽部里,童川昏迷了一陣,又摸索著爬出來了。他搬著半箱手榴彈,跌跌撞撞。手榴彈箱不停地磕在塹壕壁上,每一次磕動,他的頭都會撞在塹壕或手榴彈箱的邊角上,每一次震動,都從他失明的眼窩傳導到每一根神經,引起難忍的疼痛。他不得不貼著塹壕壁,憑射擊聲、戰友身上的味道、腳在地上觸摸的感覺來判斷和尋找自己的位置,這是越軍的第六次進攻了。「添油戰法」也已即將把「油」添盡,只剩下一個班長指揮三個能夠作戰的同志了。增援的連隊還沒有來,也許是因為都在支撐著自己的陣地,也許是因為增援受阻。敵人一個加強營半數以上陳屍陣地,傷亡慘重,進攻已是孤注一擲了。不論怎麼說,這片土地還在我們腳下,陣地沒丟,心裏總有幾分踏實。童川把手榴彈搬到一個右臂負傷的戰士跟前,擰手榴彈蓋。他機械地、不停地擰手榴彈蓋,他所能做的、應該做的僅此而已。在硝煙瀰漫、彈雨橫飛的陣地上,兩個傷殘的軍人,拼成了一個並不健全但具有威脅力的戰鬥力,堅持著,戰鬥著!他們無法改變投擲位置,定在一個掩體之中,犧牲的可能隨時存在。這一點,他們都清楚,早已做好了準備。為了這場戰爭,實際上他們已經零零碎碎地在付出自己的生命了。
空氣里是飽和的硫磺味、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