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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集

第十五集

楊勇俠:「軍區安排這時候進城,我直到這會兒才想通。不管怎麼說,也得走出軍威來。看到了吧,咱們八團很像個樣子——呵不,對不起……你的眼睛……」
早晨五點半鍾,軍人的「生物鍾」使他習慣地坐了起來。他第一次在床上獃獃地坐了好久,忽然想給江曼寫一封信,儘可能把道理說明白,把不可改變的決心寫明白,儘可能別傷人家的心。這封信,只能用他剛學會一點兒的盲文來寫了。也好,留給江曼一些「密碼」,讓她找人去破譯去好了。他在腿上墊了木板,盲文紙、鐵尺和刺字用的筆。
祝福!
「剛開頭。江曼,你自己無法破譯。」
「沒事兒,好了,沒事兒。」
江曼的聲音變了調,定定地看著童川。
童川怕屋內有人,想推開她。
除掉軍車碾動柏油路面的寂寞的軋軋聲外,一點兒別的響動也沒有。
「誰?」
童川的墨鏡黑得像深潭,無波的深潭。
楊勇俠團長拉住童川的手:「沒驚動別人吧?」
「可是,他,已經不是八年前那個莽撞冒失的孩子了。」
我想猜透那遠山的謎語,
「江曼,我不會編故事——是真的。」
這話什麼意思?
「我老遠來看你——就是聽你說這些嗎?」
江曼:「真忌了?」
童川卻不可能看見她了,墨鏡發出冷森森的反光,映出江曼歡愉——驚詫——痛苦的變化。
「你看——呵不,對不起。你一定知道那炮彈殼裡插的是什麼吧?」
江曼一身便裝:印度紅的風衣,黑尼龍緊身衫,綠軍褲,她似乎重新找回了青春,容光煥發。
「江……護士長?」
童川沒住進江曼所在的醫院,可他打聽到了江曼的一切。他一直盼望著能同江曼在一起,現在,他既希望江曼永遠離開,又害怕她離開一步。他曾經夢到過和江曼的結合,那曾經是多少誘人哪,在夢裡他的心上生出了一雙眼睛!那些夢的背景大都是在潔白無瑕的北方雪原展開。夢醒的時候,他彷彿一下子墜入無底的黑洞洞的深淵,感到悵惘,空落,甚至會像小孩子一樣害怕起來。是呵,在現實中,他將無盡無休地在黑暗中生活了。正因為童川深深地愛著江曼,才不忍心去拖累她,讓她在漫長的歲月里付出犧牲。他想,他必須習慣孤獨,順從於孤獨,重新尋找自己人生的方式。即便他給評上功,人們簇擁著、引導著他登上慶功會主席台,戴花,戴軍功章,時過境遷又如何?慶功會是大家的,生活是自己的,未來的中年、老年歲月是自己的,不應讓他愛著的人同自己一起活受罪!他支付出寶貴的雙眸是為了祖國,別人支九_九_藏_書付出半生的勞累僅僅是為他——這讓他如何受得住?瞎子!這個字眼兒是多麼可怕的缺欠!所以,他在江曼面前違心而又痛苦地編織了一個盲女的故事。他希望江曼相信,他自己甚至也相信了——他以為,他的生活終將是這麼個結局。
「你說什麼?」
是的,他想,這就對了。戰爭的目的也許就是讓後方的人們永遠忘記戰爭。
一夜無眠。
「誰?」
桂樹後面似有輕微的響動。
「不能!」
童川轉了一下頭,那墨鏡後面似有亮光一閃。
他直勾勾躺在病床上。
多麼寧靜呵!
1984年9月16日~10月3日昆明第一稿
「完了。」
她是在宣告自己的決心。
別說我一錯再錯,請給我
他感到臉頰灼|熱,取下煙捲:「誰?」
「你編的。」
凱旋之師的軍車,緩緩地進入昆明市區。
童川把手裡的煙捲捏碎了。
想想那人山人海的街衢,震撼人心的鑼鼓、鞭炮、繽紛的花雨,成千成萬雙含淚帶笑的眼睛……再想想穿插、進攻、雷場、塹壕,軍人們沉浸在嚴峻的喜悅之中。通訊員小黃還漫山遍野地采了最美的野花,悄悄說,準備拋給人海里最漂亮的姑娘……
「童川,我們別折磨自己了。夠了,八年,八年了啊!我們還有幾個八年呢?你憑什麼亂揣度人,亂委屈人?我難道還不值得你信任嗎?難道你非得我上弔,跳井,然後把眼球給你,你才能看到我成了碎片的心嗎?」
「樹陰是樹陰,雲彩是雲彩。」
童川:「沒有。就我們兩個。」
雖然看不見腳印和花樹!
他用那尖尖的筆亂戳一氣,最後狠狠地刺透了盲文紙,「筆尖」深深地插在了木板上!
童川拋下江曼,說走就走了。那一副拐杖戳到地上,發出結實的嘟嘟聲。他憑藉路邊花木和病房的味道,判斷此身所在。他的兩臂移動拐杖的夾角始終是相等的,步幅保持著一般大的尺寸。他一直朝著正前方,走到住院部的側門,然後呈直角,僵硬地轉了身軀,開門,消失在門內。
銀灰色的翅膀在湛藍的天空映襯下,就像輕飄飄的雲朵似的。鴿翅得意地鼓動,悠然地平舉。鴿哨兒嗚嗚地掠過天空,一忽兒,遠了,一忽兒,近了。鴿子打了幾個旋兒終於飛走了,給人留下的是悠遠的回味。
繁華的省會睡了。月亮遠遠地偎在中天。寬闊的道路兩旁,路燈默默地擎著橙黃色的光。街旁的樹無聲地把樹陰藏在夜幕里。鱗次櫛比的高樓,一扇扇樓窗窗帘盡垂,燈大都熄了。偶爾九*九*藏*書有一兩亮燈的窗口,似乎有人掀動了彩色窗帘向路上張望。有一座頂樓上提花窗紗里透出紫色的燈光,人影幢幢,從那裡傳來了「迪斯科」舞曲炙熱的節奏。
他的墨鏡平視正前方,在用耳朵「看」:
「好好,你說不能就不能。」
雖然沒有人能踏上歸途!
病房護士答:「她。」
聽到輕輕的一聲笑,他顫抖了一下。
「江曼,護士長,算了。謝謝你的憐憫。當然,不只是憐憫,可也有憐憫。你走吧。咱們不必重複電影里的故事——你照顧殘廢人,我被照顧。你心靈美,自我犧牲,『死』第二回……」
童川無言,拐杖在無意義地點地:嘟嘟,嘟,嘟……
童川沒表情的臉上又架了一副墨鏡,顯得木然。他直挺挺地坐著。
……
他搖搖頭,懷疑自己的聽力了。
小林也從駕駛樓里跳下了車。
江曼「咔吧,咔吧」地玩著打火機,橙黃色的火苗亮了又滅,滅了又亮……
江曼毅然去攙扶童川。
「這我相信。」
行進著的軍車的序列是多麼整肅和威嚴哪!兩輛摩托車在前面開道,後面是團首長的北京吉普,一輛輛卡車以等距等速緩緩行進,鋼盔、槍炮在燈光下一閃一閃。
他一遍一遍地撫摸那兩個「字」。
誰也沒想到,軍車在開進昆明之前,路上接到命令——團隊必須在午夜入城。
他像觸電似的抽回了自己的手。
知道那冰天雪窖的北大荒……
我知道。
江曼詫異地望著那墨鏡。
她叫著:「我不我不我不!……我是個三十歲的女人了啊,你還要我怎麼樣啊?!」
「不用。我一個人慣了。」
「是真的。」
午夜……
「醫生隨便說說。」
我想看看忍受能有多大限度。
「那就抽吧,我給你買好煙。」
但願我是這裏第一個音符……
然後,一切都停止了,他一動也不動。
童川:「啊……天上好像有雲彩?」
「一本我讀過的『書』,不需要破譯。」
她充滿感情地叫著他的名字。
桂花樹下靠著個身穿藍白條兒住院服的男人,他的右腿打上了石膏,兩個腋窩處撐著拐杖,戴著墨鏡。他的頭仰著,隨著鴿哨的聲音轉動,鴿哨的聲音在天邊消失了,他還是仰著頭。
我知道。
「我正要給你寫信。」
也許這一聲呼喚,喚回了童川的記憶?他好像被記憶的潮水衝撞著,身體抖了一下,少頃又平靜下來。
通信員小黃隨之飛奔而來,手裡舉著那束美麗的野花。
童川毅然挪動了拐杖。
「護士九*九*藏*書,請把這東西拿走。」
「聽說你那天在『死亡線』表現得很了不起,可我不懂,你跳到沼澤里算什麼?」
江曼托著他拄拐的臂,扶他坐在塗成白色的長條椅上。
「沒有。」
風雨在石的脊背上敲鼓……
「江曼,既然是探親假,你應該回北京。」
童川今日換了軍衣,墨鏡顯得深不可測,夜對他來說是黑暗和晝的連續,可當他聽到軍車的軋軋聲時,心裏就燁然亮了。
是十月了,桂花兒正當時令,小黃米粒似的花藏在葉隙里,悄沒聲兒地編織著香陣。
「腿怎麼樣?」
午夜?
病房護士「撲哧」一笑,示意病室內兩個傷號,三個人都出去了。
團長楊勇俠把隊伍集合到峽谷里,望著那布滿彈洞的獵獵戰旗。望著鋼盔下浴過血雨腥風的一張張臉,他嚴峻地要求部隊——代表烈士接受人民群眾的歡迎和檢閱,要走出軍威來!他依次念了一遍永遠留在滇南大地的烈士的名字,做最後的告別。不,不是告別。他把淚花咽了回去——烈士們永遠在連隊的名冊里了。軍人,死是暫時的,生是永恆的。想想他們,有什麼可驕傲的呢?我們和群眾一起分享凱旋的滋味吧!
「江曼,你應該回北京。」
「一個人不能死兩次。」
「所以你還得找,活著,就是尋找歸宿。」
泥沼埋葬著落葉的翅膀,
江曼!——剛剛紮下這兩個字,他的心就被刺痛了。
童川:「忌不了啦。」
不遠處,病房開著窗子,桂樹左右,有三五病號在徘徊,草地上還半卧著個抱吉他的戰士。
睡了,睡了,整個城市都在酣睡……
江曼:「我也算是死過一回了。」
沒有紮起凱旋門,沒有夾道歡迎,沒有歡呼與口號,沒有姑娘與孩子,沒有花雨與鑼鼓,沒有人知道這裏行進著從血與火的戰陣中回來的士兵……
「我問了問醫生,說保得住。」
童川愣怔了一會兒。
童川撐起拐杖:「你什麼時候走?」
一會兒,他聽到兩個人走進病房,女性化妝品芳香的氣息飄了過來,那腳步是輕悄悄的,像雲,像微風。
他當然知道。
無聲。
他掏出一支煙來,放到唇間。
他聽到什麼東西放在了床頭柜上。隨之,一陣北方曠野里常有的松脂的清香強烈地刺|激了他。他伸出手去觸摸一下,是炮彈殼裡插著松枝。他碰到那尖尖的、潤潤的、挺挺的松針了。
還清清楚楚地記得他寄出的帶著松針的信……
慢慢地,江曼平靜些了。她在童川的肩頭睜開了淚眼,看到了一片油然的綠色,她問:
楊勇俠:「要是這樣就對了。你想想,打仗,流血,目的是把老百姓半夜https://read.99csw.com轟起來,歡迎你這位大功臣嗎?你的大腦少一個皺褶!」
只有十字街頭——距軍區總醫院不遠的燈暈里,立著兩個人。一個是護士長江曼,一個是副營長童川。江曼懷裡抱著一束系著紅綢的蒼翠的松枝。
1984年10月15日~12月17日北京第二稿
童川問:「誰拿來的?」
「我感覺到了——有。」
軍車駛過了街市,在這靜悄悄的午夜……
「你看看——就放心了。放心吧。我的心裏是——一片——光明。」
哦,松針,那油脂的清香是多麼強烈,多麼執拗!它簡直就是——「記憶草」。
團長傳了令,軍車停了。
倔強內向的軍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突然憑藉第六感覺,準確地、有力地、毫不猶豫,忘記一切顧忌地抓住了江曼的手。
窗外,有個病友在撥動吉他的琴弦。那人沒有唱出聲來,可童川分明聽到了那首電視劇的插曲,聽到了那歌聲,他背得出來。
是呵,你還讓人家怎麼樣呢?童川的心被燙化了,他的空落落的眼窩裡流出了淚。
我選擇了:風雨泥濘的小路,
桂樹後面又是一陣窸窣響動。伸出一隻手,擎過帶煙盒的黃銅打火機,咔,火苗湊向了他嘴上的煙捲。
整團的人全部在河裡洗去了汗漬,全把軍衣上的血跡漂凈,全把鋼盔用綠色的油漆漆過,全將自動步槍擦拭得瓦藍閃亮。摩托車、電台車、吉普車、炮車煥然一新。背囊上插滿了滇南絢爛的野花。
是護士。對,是兩個護士。
沒回答,他只聽到門響和人走出去的聲音。他伸出手去推動那炮彈殼,想推得遠一些,別叫那尖尖的松針刺他的心,勾起往事的回憶。他手剛碰到炮彈殼,炮彈殼自己移動了,接著,他感覺到松脂的清香變得更濃了,離他更近了。
「是嗎?我看看。」
「真擔心哪!開始我聽說你犧牲了,我一下子人都木了。可我不相信,我就說你不是『倒霉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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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曼咔地又打著打火機,在童川臉前舉著,是點煙,也似乎要借火亮仔細瞧瞧他。
「我說你——不是——『倒霉蛋兒』!」
呵,凱旋,部隊即將返回昆明了!
「別逞能。」
知道那森林小火車站,木板房……
過一會兒,童川說:「江曼,你的傷全好了?」
江曼的心顫抖著,她本要發脾氣使小性兒的,一見童川傷殘的樣子,一切怒氣全部煙消雲散了,剩下的只有心酸。
呵,凱旋,軍人的節日!
我走了:白霧迷漫的小路,九-九-藏-書
「那是樹陰。」
呵,沒有帶夠乾糧
「對。不是。不是呵——我夠幸運的,不但活著,而且,已經有姑娘託人向我表示愛情了!是盲人福利工廠的。我們的視力正好——零比零。我同意和她見面了——啊?!見什麼面?怎麼見?用不著,很簡單。什麼都簡單了,零比零,呵呵,零比零!」
一群鴿子在明凈的長天上盤旋。
祝福!
江曼笑了。
童川:「我看到了,我能看到。」
「你編的。」
「她也不是八年前那個不知深淺的小姑娘了啊——童川,童川!」
「江曼!」
團首長下了車,向童川走來。
江曼的眼圈潮了。她說「死過了一回」,並不是這個意思啊!「你別這麼說,童川,別這樣。」
我也不想哪一天悔悟。
他辨明飄來的方向,憑感覺去觸摸——啊!他摸到了一雙手,一雙捧著插了松枝的炮彈殼的冰冷的手,而且,那縴手把他的手攥住了!
江曼的感情像決了堤的水,哭了,哭著撲到童川的床邊,哭著用拳頭捶打著她的人。童川的傷腿挨了小拳頭的連擊,痛得「啊」了一聲,江曼才意識到做了傻事。她停了手,抬起頭,憋了淚,忽然又抱住了童川的兩肩,痛痛快快地哭起來。她完全放縱自己了。她難得有這樣放縱的機會。她心裏積鬱了八年的感情是太多太多了。她的愛是真摯的、崇高的,她並不認為未來的日子僅僅是自己照顧他,只要和他在一起,他每時每刻也都在給予。
「與其讓敵人打死,還不如自己找歸宿,誰想同志們救了我。」
軍車駛過了街市,就連燈光也收到了最小;
「八年前你也這麼說。」
「我就能。」
江曼放下松針和炮彈殼,拔下那「筆」,拿過童川剛剛開頭的「信」,閉上眼,用指尖去感覺:「江曼……」她竟然在學盲文!可她接下來觸摸到的卻不是盲人的文學,是一顆自我刺傷的心,是亂糟糟的傷痕。她的眼圈一紅,說:
小林苦笑一聲:「真掃興。軍區為什麼讓我們半夜進城?幹嗎不通知地方?城裡的人好像全暈乎了,好像對這場戰爭一無所知。」
三十歲的女人戰勝自己的古怪和倔強不易,可她戰勝了自己——順從了。
……
「這回是探親假,一個月。我們醫院知道我來看你,院長說時間長點也行——不,我不走了!」
怎麼了?他煩躁?是的,是煩躁。江曼想把話岔開,盡量去體貼、熨平、理解那顆煩躁的心。
「童川!」
童川墨鏡動了動,大概是眉頭在顫動。
呵,也許不能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