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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節

第三章

第三節

常勝高興地給李論打電話,把招待的規格、狀況向李論報告,得到李論的稱讚。
曼得拉笑笑,看著河對面碼頭的一條渡船。「我明白了,是叫船,不是叫|床。」他其實清楚我弟弟呼叫的用意,也聽懂我的話。
曼得拉聽了一頭霧水,問我說:「彰老師,他這話又是什麼意思?」
我弟弟去後山喚回了放羊的我弟媳,宰了羊群中的一隻羊。兩夫妻手腳麻利,兩個小時不到,一頓豐盛的晚宴就準備好了。而此時,母親也把所能叫到的親戚都請到了家裡。
我定睛看著窗外,汽車在我的遐想間已進入縣城。寬敞、嶄新的街道讓我的眼睛為之一亮。我在這兒讀過高中的縣城,它已經變得我不認識了。自從我上了大學,二十年來,我只到過縣城兩次。最近一次是六年前我攜新婚妻子回家——通常我回家是不用經過縣城的,而是在中途下車等路過的班車轉道。但那次回家不同,我的妻子曹英不僅想看望我的母親,還想看把我輸送出去的母校,於是我們取道縣城。在探訪了我的母校朱丹高中和部分老師后,我們在縣城的街道散步。那時候的街道基本上還是老樣子,我領著妻子到哪指哪,像個本地通,惹得我的妻子說敢情你讀書這幾年都在逛街呀?我說那哪能,記性好唄。曹英說那你帶哪個女孩逛過街還記得嗎?我說記得,到目前為止只帶過一個女的逛這條街。曹英說誰?我說你。曹英說我不信,你那麼浪漫的人。我說我的浪漫是考上大學以後才浪漫的,不,是認識你,不,是和你談戀愛以後才浪漫的。曹英說你滑頭。我說我滑頭的話,還能考上大學嗎?而且是北京大學。那一年朱丹高中考上重點大學的只有兩個,而且都出在我們鄉。曹英說是嗎?還有一個是誰?我說李論,他考上的是復旦大學。曹英說現在在哪?我說省計委。曹英說怎麼不見你們來往?我說我沒有和政府官員打交道的習慣,他現在是副處長。曹英當即就罵我清高。那是曹英第一次說我的不是,而且是在我故鄉縣城的街道上,所以我還記得。而現在清高的我已不清高了,清癯的舊街也已面目全非,就像我的妻子已成為我的前妻一樣。
我數出一千,還給李論,被李論擋回。
末了,縣長說:「明天,我過來陪你喝早茶,送送你。」
「正好相反。」我說。
晚上我的家宴上,果然出現一條大魚,是堂叔的小兒子搞來的。魚帶來的時候已經死了,它的身上沒有傷痕,我想是被炸藥炸,嚇死的。它當然不能作詩了,卻給我們家增添了融融的樂意。
我看著裸|露的河床和清細的河流,「你等著過橋就是了。」
「那我給你找部車,」李論說,他說到我心坎上了,「我讓縣裡派部車來接你。」
晚宴也隆重之極,常勝縣長不僅用山珍招待我們,還調動了美女前來作陪。美味佳人,讓幻想當總統的曼得拉以為自己真當了總統。他摟著美女又喝又唱又跳,直到醉得趴下。
曼得拉說:「您雖然只是副市長,但您卻是總統的導師呀!」
朱丹縣縣長在銀塔賓館大堂里迎候我們,我在車裡聽司機說他的名字叫常勝。常勝在司機的介紹下和我認識。他和我握手的時候,稱我為教授,還稱我領導,讓我很難堪。
我們相視而笑。
母親沒有說話,她驀地站起來,走到牆邊,拿起一條鞭子,又走過來,將我一把擰起,扯到我父親的遺像前,命令我跪下。
「你是第一名呀!」
最快樂的莫過於我的母親。因為久別的大兒子的歸來,我孤苦的母親喜出望外,談笑風生,就像是不曾守過寡,不曾結巴。她的嘴巴自從我進門的那一刻起就不曾合攏過,儘管在看到曼得拉的第一眼時,她差點嚇暈了過去。
曼得拉又望了一會,像是看到了,「師太現在就在那裡嗎?」
母親不理會我,問曼得拉:「市長是個什麼官?」
「那你還不如說我是禽獸得了。」
弟弟疑惑的眼睛看著我,「不會吧?」
李論與曼得拉握手后,從兜里掏出一疊錢來,遞給我。
「謝謝你的款待,常縣長!」
我的身上又挨了一鞭子。
曼得拉點點頭,「考上的。」
我說一定。
母親仍然繃著臉,瞪我。
「搞不好九-九-藏-書你是寧陽市的副市長,現在還說不準。」
「那他是什麼意思?」曼得拉說。
「菁盛。」我說。
三菱越野車在李論的揮手間與市區背道而馳,它向著我的家鄉奔去。
「大官!」曼得拉說。
「鄉里的人都認為你是十拿九穩的呀?!」弟弟說。他是車子經過鄉政府的時候跟我回來的。「那李哥呢?你第一名都沒希望,他不是更沒希望了?」
「她要和你離婚?她為什麼要和你離婚?你外邊一定是有女人了,是不是?」
常勝縣長難堪的臉上勉強露出悅色,像是被潑了一瓢冷水的炭火艱難地復燃。他和我把酒幹了。
「常縣長,我沒別的意思,」我說,「我的意思是不想太麻煩縣裡鄉里,有我弟弟陪我就行了。」
我說我沒有,我冤枉。
曼得拉卻不想放過他。
「是嗎?你弟弟是誰呀?」
母親也點點頭,她相信了曼得拉的話。然後她看著我,臉上又露出快慰的表情,「哦,漲工資了,當官了唄。」
這輛三菱越野車碩大迅猛,像一艘巡洋艦,在麥浪林海間行駛。它來自我的家鄉,又向著我的家鄉。它現在載著我和我的學生曼得拉,又像一把扯著絲線的梭子,插|進如織布機一樣龐雜而壯美的山河。
這時我們已經到了水邊。接我們的渡船正在靠岸。
「是嗎?」曼得拉將信將疑,「你還沒有給我介紹,他是誰?」
我說:「李論!」
「我知道。」縣長拍拍我的肩,然後順手和我握別。他福相、世故的臉上露出笑容。那笑容讓我看上去就像深潭的水渦,輕蔑地朝我蕩漾。
「我是副教授,你可別說我是教授啊?」我說,「況且我也不是處長了。」
「報紙不是登了嗎?」弟弟說,「你和李哥都榜上有名。你是第一名。」
我用家鄉話告訴母親,眼前的黑人是我帶來的學生,他不是鬼,是外國人,外國人的皮膚跟我們不一樣,其他都一樣。
我用家鄉土話回答:「你千萬別小看他,其實……你應該給他敬個禮,因為……你到過的地方,他比你先到。」
我說:「我的朋友、老鄉,省計委李論處長。」
曼得拉手往額前一抵,像猴子一樣眺望。他眼睛骨碌碌地轉,說是哪一家?
看著母親威嚴的眼睛,我不敢再騙她。
曼得拉友善地看著李論的後腦勺。

李論說怎麼想到這個時候回去?我說回去看看母親,現在學校還在放假。李論說學校放假,現在是選拔廳官的節骨眼上,怎麼能回去呢?我說哦,你不能回去。我是沒指望了,我自己回去。
碼頭陡峭、狹窄,仍然是老樣子,亘古不變。我弟弟說你當了副市長,別說是修碼頭,連造橋的可能性都有。我回頭瞪著弟弟,「誰說我要當副市長了?」
「最裡面,只露出屋頂的瓦房就是。」站在曼得拉旁邊的我弟弟說。
「哦,菁盛呀,和李處長同鄉。」縣長揚揚手,「我給鄉長打電話,親自打,讓他陪你。」
散開的親戚們被賠著不是的母親請了回來,他們重新坐在飯桌上,為難得的家族團圓,為家族中產生的最大的官——除了我無一不信的寧陽市副市長,舒暢開懷地慶祝。
「冤枉?我打死你都不冤枉!」
「曹英沒有什麼不好。」我說。
我看著曼得拉,「你平時是這麼叫|床的嗎?」
「有空的話,到我的祖墳,替我拜拜。」李論說。
我弟弟突然發出一聲長呼。猿啼一樣的聲音傳過河去,抵達對面的山,又向我們回蕩。
「比鄉長大?」
「彰副市長。」李論回敬道,「你好摸(么)?」
「跟縣長一樣大?」母親說。
我把手機還給縣長,緊接著端起酒杯,向縣長敬去。
我跪下。
「都上,都上,」常勝縣長手掌往上託了兩下,「李處長和你,一個都不能少!」
「我和曹英離婚了。」我說。
我看著河心的水,說:「我想這河裡,一定會有會作詩的魚,因為它們在水裡,天天聽見你吟詩誦詞。」
汽車跑了三個小時,臨近我家鄉的縣城。我家鄉縣名叫朱丹,像一個好聽的女人的名字,但它不是因女人而得名,而是因為這個地域蘊藏著一種叫銻的礦物。這種礦物在過去只是被人們拿來避邪,它的顏色和產生九*九*藏*書的氣味能使毒蛇或附在蛇身上的魔鬼退避三舍。我小時候也這樣迷信過。但是在我長大后,具體地說我二十歲以後,我不迷信了。我發覺別人比我更不迷信,那可都是些有頭有腦的人,大都來自外地,是人物中的精靈,他們率先對銻礦進行開採,像那時候的戀愛一樣半公開或不公開。開始的時候人們對這些人並不很在意,以為他們成不了,因為他們必然會受到阻撓。但只過了若干年,人們發覺這些人富起來了,本地房子起得最高裝修得最好的,肯定是與採礦有關的人。這些人真是聰明能幹呀,他們讓更廣大的人們感到了貧富不均或利益懸殊。於是,覺醒或覺得落後了的人們,走進了銀行或親戚、朋友家裡,貸款和借錢,當起了礦老闆,這叫借雞生蛋。不懂得借雞生蛋的也懂得去做礦工,像我村裡那些正當年和還有力氣的男人們。但礦老闆和礦工這兩樣都與我無關,因為我在二十年前上了大學,後來又分在了大學。我在大學里教書,像在廁所里放屁一樣,活得很文雅、清閑,就是說我的家鄉天翻地覆卻與我無關,因為我在大學,是個副教授,像公雞一樣,能說會道,卻不會生蛋。後來我雖然當了幾個月的處長,那也是粉筆盒裝死鸚鵡,不是個人棺(官),東西大學處長有一禮堂,科長有滿操場。
李論笑,說:「你白天是教授,晚上才是禽獸,到了早上,你就是困獸了。」
「不!不不!」
弟弟表情一僵,手裡的行李掉下,滾了兩滾,被我用腿攔住。
母親立刻就不哭了。
「常縣長看過張藝謀的電影,」我說,「可是我真的不會考上副市長,我就是一個副教授。」
「結果不出來之前,不能說沒有指望。」李論說。
「對不起,我錯了,」我說,「我改!」
「叫船。」我說。
「就像老師您,被提前當作副市長一樣么?」
我說:「我沒變心。」
李論盯著曼得拉,用土話狠狠罵了一句。
「不知道,」我說,「考砸了。」
我撿起行李,重新交給弟弟。
渡船上現在沒人。
我們走下只能步人的碼頭。
「在鄉里當宣委。」
我說:「他說認識你很高興。」
曼得拉給我母親敬了好幾杯酒,母親每次都喝了,勸都勸不住。農村的酒杯跟城市酒樓的杯子不一樣,要大許多。母親每次端著拳頭一樣大的杯子和曼得拉乾杯的時候,我就心裏發怵。在我的印象中母親是沒有酒量的,六年前當我第一次帶她的大兒媳婦回家的時候,狂喜的她都沒有喝這麼多。但今天她的酒量卻特別驚人,如得神助。
母親說:「考上的?」
「彰文合?」縣長邊在腦子裡搜索邊說。
送我們的車子掉頭回去。
渡船的船夫是我堂叔的小兒子,他摘下斗笠后我才看得出來。可我知道堂叔的小兒子幾年前考上了大學,現在怎麼當船夫了呢?
李論所說的嬸,指的是我母親。
「你別管,說你是什麼就是什麼,」李論說,「說教授你就是教授。」
「還說!」母親又是一鞭打在我身上,「不變心是什麼?你當了官了,有權了,哦不,官還沒當上呢,就丟老婆不要了!你的心讓狗吃了嗎你?」
母親現在打罵我時,沒有哭,或許是因為心裏沒有哀傷,只有憤恨。她憤恨自己堂堂正正的兒子竟變成了一個負心、黑心的男人,因為她堅信是兒子背棄了兒媳婦,當官了就變壞,所以她要體罰兒子,執行家法。既然二十多年前她能用鞭子,把逃學的兒子抽成一名名牌大學的學生,那麼現在,她也要用鞭子,把墮落的兒子抽成一個好人。
但是口無遮攔的曼得拉卻酒後失言,他一句「中年男人三大喜:陞官、發財、離老婆,您兒子呀佔了兩喜」,讓聽懂普通話的我母親突然驚詫。她快樂的表情一收,審慎地看著我,「你當官啦?」
曼得拉看著我弟弟,看看我,想弄明白我弟弟為什麼呼叫。
母親繼續用鞭子抽打我。她邊抽邊罵,我越是申辯,她就打得越狠,也罵得越狠,就像是打罵自家的跑到別人家造孽的狗。
「不是我丟老婆不要,是曹英她不要我,是她要和我離婚的。」
母親先是一鞭打在我身上,再說:「曹英有什麼不好?你要和九*九*藏*書她離婚?啊?」
「屁!」弟弟冷冷一笑,「是膽小怕事,對家鄉沒有感情,明哲保身,怕自己的上頭說他徇私,就不怕鄉親戳自己的脊梁骨!」
「李處長在電話里都跟我說了,」常勝縣長見我不自在,「你很快就要考上寧陽市副市長了。朱丹縣現在劃歸寧陽市管轄,你一上任,可不就是我的領導了嘛。」
「那也只是筆試。」
我、曼得拉和我弟弟聽著堂叔的小兒子念念有詞,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
「送送你嘛。」
李論回頭,把手伸向曼得拉,真的說了一句:「很高興認識你。」
「副教授也是高級知識分子呀,你和李處……不,你和李副市長,都是我們朱丹縣的光榮!驕傲!」
我說不了,縣長!
看著酣暢痛快的母親,我不敢把我離婚的事告訴她,也沒有告訴我的弟弟。他們以為人在英國的曹英還是我的妻子,還巴望著她為我們彰家生子,傳宗接代。我弟弟彰文合已經育有二女,是不可能再生了,除非他敢冒被開除公職的風險。
然後是我的一幫子親戚出去。他們是要回家。
我和曼得拉被安排住進總統套房裡,一人一套。曼得拉激動而緊張地跑到我這邊,說彰老師,他們是不是誤認為我是曼得拉總統了?讓我享受這麼高的待遇?我說你的理想不就是當你們國家的總統么?你就當作提前實現了。
我說:「你連這話都聽不明白嗎?」
「不要興師動眾了吧?」我說,「況且我和縣長也不認識。」
李論說:「看來你沒有枉做彰教授的學生,得到真傳了。」
李論哈哈大笑,用家鄉土話對我說:「文聯,你怎麼收了這麼個傻B學生?」
曼得拉一看見我的母親,就從我的身後閃出來,給她作揖。「師太,您好!」
我看著李論,把錢收了。
「嬸不要,你再帶回給我。」
「李哥就是當了副市長,也不會給老家造橋的。」弟弟說。
「文聯同志,做人要厚道,」李論引用電影《手機》里的話,「不要自以為是,孤芳自賞。縣長常勝這人是我的好兄弟,不要把人家的好心當成驢肝肺。好車接你,好酒待你,你還不領人家的情,這就不對了。」
母親在飯桌邊頻頻地給我夾肉,給曼得拉夾肉。肥厚的羊肉、魚肉一塊接一塊地放到我們面前的碗里,生怕七十斤重的羊和九斤的魚不夠全家吃似的,她要保證她的大兒子和大兒子的學生吃夠,彷彿她的大兒子和大兒子的學生在城市裡過的是牛馬不如的生活。
「你放心堂哥,你回來了,我保證搞一條魚,去拜你為師!」堂叔的小兒子說。
曼得拉看著自己的導師被痛打了一番后,才過來替我擋了一鞭子,然後從我母親手上奪下鞭子。他看著如太后一般威儀的我母親,說師太,夠了,再打下去,你兒子就殘廢了。
曼得拉笑著搖搖頭。他的這一笑又把剛浮在我母親臉上的快慰盪掉了。
「我的意思是,」李論沒有回頭說,「你要是美利堅合眾國公民的話,回國的時候代我向萊溫斯基問個好,就說柯林頓到過的地方我也想去。」
「李哥在省里當那麼多年的處長,手裡又有權又有錢,鄉里打了無數次報告,送給他,要修這個碼頭,」弟弟繼續說,「就七八萬塊錢,可到現在毛都沒有。」
我看著亂神的弟弟,「我都不慌,你慌什麼?」
曼得拉搖搖頭,「比縣長還要大!」
「大學畢業后沒找到工作,就回家待著,」堂叔的小兒子說,「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界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他邊划船邊吟誦起宋代詞人張孝祥的詞,「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裡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短髮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浪空闊。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堂叔的小兒子回過頭,看看我,苦笑著,說:「堂哥,現在我可是我們村歷史上最有文化的船夫。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我看著花言巧語的縣長,無話可說。
「我好摸,很好摸,」我說,「我原以為自己是猴屁股,托你的造化,變成馬屁股了。」
我記得二十三年前,母親九九藏書也曾這麼打過我。那時我讀高二,父親死了,我卷著鋪蓋回家,不上學了。母親拿起鞭子,勒令我跪在現在跪下的這個地方,然後打我。她打我時除了罵,還有哭。凌厲的鞭子和悲憤的哭罵聲在我們家響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一早我拿著鋪蓋重新返回學校。
「省城來的處長,大學教授,」他看了看曼得拉,「對,還有一個外國友人,縣長是要出面的,這是正常接待。」
我的研究生曼得拉知道我要回家,鬧著要跟我一起走。這個來自非洲的黑人小夥子,說沒有到過中國的農村,一定要去看看,順便拜望他的師太。我說我的家鄉山高水遠,我的母親瘦弱矮小,講話結巴。曼得拉說那我更一定要去,我要看看山高水遠的地方,瘦弱矮小講話結巴的母親,是如何孕育出導師您這樣的天才!我說我是天才嗎?曼得拉說您不是天才我能拜您為師嗎?您是語言的天才!我看著恭維我的學生,心口一甜,答應了他。
車子是專門來接我的,因為我把回家的打算告訴了李論,問他是否也想回去。他的家和我的家就一山之隔,那座百年的老房子還住著他鰥居的父親。他的母親死了,而我的父親死了。我心想如果李論回去的話,一定可以弄一輛車,他現在不僅是手握重權的省計委計劃處的處長,還是勢在必得的首府寧陽市副市長。我不想不光彩地坐班車然後再轉坐農用車回家,好歹我現在是副教授、博士。
「您兒子就要當市長啦!」曼得拉附聲在我母親的耳邊說,「是考上的。」
「我要回去。」我說。
我說:「我是發財了,也要當官了,沒錯。」我想起李論給我母親的一千塊錢,把它掏出來,「喏,這是獎金,我考官考了第一名,獎給我的。媽,給你。」
李論回頭,「你說什麼?」
我說:「還用我說什麼嗎?」
我說:「他的意思就是說,萊溫斯基最吸引柯林頓的地方,也是最吸引他的地方。」
「他們也吃羊肉么?」又愣了一會的母親說。
曼得拉也笑了,像是聽明白了,說:「中國語言,太奇妙了。」
曼得拉說:「我不明白。」
我說不是。
「彰文合,我記下了,」縣長邊點頭邊說,彷彿我囑託他什麼似的,「知道了,你放心。」
屯子里走出一個人,戴著斗笠。他下了對岸的碼頭,那是渡船的船夫。
飯桌邊坐著我的家人和親戚們,一共有十五六個。每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笑容,像是過年。
縣長見我態度堅決,說:「那好吧,車明天照送你。我讓秘書給鄉里打個招呼。」他的表情一愣,「你家是在哪個鄉了?」
一路上曼得拉興味盎然,像司機一樣全神貫注。他的目光一刻都沒有從窗外收回,沒有放過撲向他眼帘的山水草木,彷彿他對這些山水草木比我更有感情,或者說彷彿他比我更嚮往我的家鄉。
弟弟看著我,說:「哥,上船吧。」他神情落寞,像是對我很失望。他也許想不到他敬愛的哥哥竟是這麼一個不爭氣的人,考得上博士,卻考不上一個副廳級的官職。他不相信當官比當博士、教授還要難。我弟弟高中畢業后沒考上大學,卻輕易地考上了村干,又考上了鄉干,還入了黨,對他來說陞官肯定比升學容易。他現在是菁盛鄉黨委的宣委,副科級幹部。
「面試呢?」
「你別羞辱我了,李論。」
餐桌上的笑容,只有母親是裝出來的,我知道。她不認為我當官是好事情,因為當官要使她的兒子變壞,至少現在兒子已經把她又能幹又善良的兒媳婦給離棄了,這是兒子走向深淵的開始,也是當官的路造成的。她再怎麼咬牙不哭,也不相信我和妻子的離異其實與當官無關,更何況我能不能當官,現在還是未知數。
「還說不是?」母親說,「曹英不在你身邊這幾年,你打熬不住了,花心了,找野了!」
曼得拉舉起拳頭,「比鄉長大得多。」
「那自然,你的朋友、同學,我豈敢怠慢,」常勝縣長在電話里跟李論說,他看看我,看看醉倒在沙發上的曼得拉,「彰教授沒醉,外國友人醉了。我知道,別人的面子我不給,你的佛面我能不給嗎?」
我站在河岸上,指著對岸山腳下的屯子,對曼得拉說,那就是我的家。
我這才明九*九*藏*書白,常勝縣長對我的熱情,完全是因為李論的關係。李論現在還是省計委計劃處的處長,手裡握著上千萬過億元項目的審批權,李論的吩咐對他如同聖旨。他根本不是以為我會考上什麼副市長,也沒有看得起我是副教授。他討好的不是我,而是李論。我不過是他向李論獻媚的途徑,也是李論炫耀和證實權力的試金石。如此而已。
「那只是筆試。」我說。
曼得拉問我:「他和你說了什麼?」
「彰文合。」我說。
母親看著我,咬著牙,眼睛里卻含著淚水。她突然一扭身往屋后跑去,腳剛出門,哭聲就像決堤的水噴轟隆震響。巨大的哭聲撲向屋后的山壁,再打回頭,傳進門,像倒灌的洪水,將我們一屋子人的心漂浮起來。我的弟弟和弟媳最先搶著出去,勸慰母親,要堵住讓本來和美的團圓飯變得禍患的源頭。母親仍然在哭。
而讓我更覺得新奇的是我們進駐的賓館,它豪華又幽雅得讓我懷疑身處異地,比如桂林的榕湖飯店,我在那裡開過會。它最大的特點是堂館全掩映在榕林之中,可我記憶中的朱丹縣城是沒有榕林的,而且這個賓館所在地原來不過是個大魚塘,我和李論還在這裏偷過魚。但現在什麼都變了,彷彿是鬼設神造,彈指一揮間,這裏哪來的一片榕林?而且看那一株株輪胎般圓大的榕樹,都在百年以上。毫無疑問這是移植的結果,這些榕樹來自深山老林。試想移植這一片榕林,要動用多少人力財力啊?這座名叫銀塔的賓館,讓我想起埃及的金字塔。
母親繃著臉,瞪我。
母親興奮起來,吩咐我弟弟準備宰羊。
母親看著眼前的黑人,立即就癱軟下去,以為見了鬼。我及時上前,扶起了母親,用力掐著她的人中,方使她恢復神智。
「你別聽他瞎講,」我對母親說,「考是考了,沒考上。」
縣裡的車子來了,先見了李論。李論跟車到大學里來接我。
兩隻不同顏色的手握在了一起,像是兩根都想上樹的老藤,在樹下接觸。不,其實他們都已經爬到了樹上,只不過沒有纏住,甩下來罷了。那棵樹的名字叫米薇。
我說吃,什麼都吃。
我要回家看望我的母親,這是我回家的理由。我已經兩年沒有看望我的母親了,我很想見她。這個世界上似乎沒有什麼人、什麼東西值得我想念的了,除了母親和我家屋后的山泉。我的妻子和我離了婚,我心愛的女學生現在十分恨我,我報考的官職希望渺茫。我沒有心情待在一座令我傷感的城市裡,想遠離它,找個地方躲起來,這是真正的理由。於是我想起我的家鄉,那個山水環抱的小村,現在成了我最嚮往的世外桃源。況且,那裡還有每天都守望著兒子歸來的我的母親。
曼得拉說:「那萊溫斯基最吸引柯林頓的地方是什麼地方?」
我看著尖銳的弟弟,說:「幸好我沒當官的希望了,不然我也會遭鄉親們的罵。」
我從縣長手裡要過電話,對李論說李處長。李論聽出是我的聲音,說你罵我。我改口說李副市長。
「那就是你變心了,是不是?」
「前面這位先生,為什麼認為我是美國黑人?」曼得拉說,像是問我,也像是問李論,「難道美國黑人要比非洲黑人高人一等嗎?」
我看著曼得拉,看著豪華得令人咋舌的房間,「一個副市長怎麼也跟總統的待遇一樣?」
我說:「他沒有這個意思。」
我說:「沒有。」
我和曼得拉上了車。李論看著我身邊的曼得拉問我這位爺是誰?我說曼得拉,我的學生。李論說美國黑人?曼得拉搶在我前面說不,我是非洲人。李論說哦,會中文呀。曼得拉說我是專門來中國學中文的,當然會啦。李論點頭說好,轉頭叫司機開車。他坐在副駕座上。
「這是三千塊錢,」李論說,「兩千給我爸,一千孝敬嬸。」
「說明他廉潔。」我說。
我說:「你別信李論瞎說,我考不上的,李論倒是勢在必得。」
車子到了大學門口,李論讓司機停車,說要自己打車回城裡去。他下了車,想起什麼,走到車子後窗前,對我說,「哦,我給我們縣縣長打電話了,他今晚接待你。」
我說:「不用,我有個弟弟就在鄉里工作,有他陪我就行了。」
「叫|床?」曼得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