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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胡老師愣怔了一陣,嘆了口氣說:「你們這麼小就動這種心眼兒鉤心鬥角,相互陷害,我真不敢想象你們長大了會成什麼樣子。你們都回家去吧,要上課就讓家長送你們來,家長不來你們就不要上課了。」
胡老師半信半疑地問:「他們踢你了嗎?」
「可能那個時候就是因為你個頭大我才喜歡你的,怎麼也沒想到你越大越窩囊。」這是她,我老婆成功地嫁給我之後動輒就說的話。其實,那個時候我沒有打算跟她怎麼樣,用現在的時髦話說對她根本就沒感覺。那時候她的形象確實讓人難以恭維。五年級的時候,她那一張黃蠟蠟的小臉還沒有巴掌大,尖尖的鼻頭兩旁布滿了蒼蠅屎一樣的雀斑,頭上長的與其說是頭髮不如說是荒草。如果皮膚再黑一點兒,當年拍的照片如今貼到網上,網民們一定會當成非洲難童的近照。看到她就讓人想起沒成熟就拿到市場上銷售又在大太陽底下曬了半天的蔫蔥,或者那種煺光了毛拿到市場上銷售的小雞。
排骨撓撓腦勺,疑惑不解地說:「我總覺得這小子跟葉笙楠好上了。」
她的骨拐像鋼鑄的小榔頭,敲在我們頭上痛徹肺腑,鹵豬蹄委屈地抽噎著說:「我沒罵老師。」
排骨說:「證據倒沒有,可是我覺得今天葉笙楠幫他說話的時候他哭得那個樣子不對勁。你們想想,楊偉打他他什麼時候哭過?我看不對勁。」
接著,我們的家長紛紛趕到,我們都遭到了排骨同樣的下場,一個個被家長用各種殘酷手段懲罰著趕回家了。我爸比較文明,沒有當場拾掇我,但是我知道,這並不意味著我會比別人幸運,我爸自有一套管教我的辦法。我爸是個幹部,官不算大,可能在我們這個城市裡只能排到第五位,大概是個副書記或者副市長之類的人物。他的工資挺高,那個年月每月就已經能拿回家兩百多塊,我媽也是個小幹部,可能屬於科級,每月能掙六七十塊,我們家的收入比普通人家高四五倍,可惜我們家需要供養的人口也多,除了我們兄弟姊妹,還有老家的爺爺奶奶姥爺姥姥,所以我們家的情況跟葉笙楠家有些相似,也是狼多肉少,總產值經不起人多平分,因而我們從來沒有感覺到家裡比別人富裕多少。我爸因為官大一點,所以整治我的手法也文明一點,他不打我,打我是我媽的專利,小的時候她不太打我,她擰我,我犯了錯誤她就用手指用力擰我的肉,她說這樣疼,能讓我記住,既不傷我的筋骨她也省力氣。上小學六年級以後,她不再擰我,改用各種各樣的器具,比方說擀麵杖、笤帚疙瘩、雞毛撣子等等,我估計她是怕反彈弄疼她的手。我爸的絕招是讓我四腳著地反省問題,反省的時間根據錯誤的嚴重程度而定,最長半天,最短半小時。這種姿勢給人一種屈辱感,自尊受到嚴重的傷害,我爸卻不管這些,回到家就取締了我兩足直立的權利,讓我像豬狗牛羊一樣站著,我甚至連豬狗牛羊都不如,豬狗牛羊四腳著地還可以自由活動,我卻只能在原地老老實實地待著。保持這個姿勢的基本要求是四肢必須伸直,不能打彎,一旦打彎,便前功盡棄,時間要重新計算。說實話,我寧可讓我媽擰我,也不願意讓我爸用這種四腳著地的方式侮辱欺凌我。
也許我屬於發育比較晚的那種人,也許我光想著搗亂淘氣心思沒用到正地方上,對異性的興趣那時候確實不大。我有些看不起女孩子,覺得她們一個個像布娃娃,還嬌滴滴的,愛找老師告狀是她們的共同特點,動不動就哭咧咧地煩人。我感興趣的事情,比如用彈弓打鳥、到河裡耍水、用從工地上半偷半撿來的木頭做個小船放到水溝裏面幻想乘風破浪、到野外抓蜥蜴用繩綁著尾巴牽著當寵物、冬天「撞拐」(一條腿彎著一條腿蹦躂互相碰撞,誰倒了誰輸的兒童競技項九_九_藏_書目)夏天「騎驢」(猜拳誰輸了就背起贏家繞操場跑)等等等等,這些對我來說興趣盎然的活動沒有一個女孩子喜歡,道不同,不相為謀,所以我跟女孩子從來沒有緣分。
黃河滾動著混濁的波濤,河岸邊上有一灣淺灘,這就是我們的天堂。還沒有到跟前,我們就已經感受到了令人神清氣爽的濕涼。我們跑到河邊迫不及待地寬衣解帶,一個個扒了個一乾二淨,「撲通撲通」跳到水裡。河水混濁不堪,跟地面溫差極大,一跳下去,寒氣立刻一直浸到了心裏,從裡到外打了幾個冷戰之後,身體逐漸適應了河水的溫度,我們便開始肆意妄為。這裏的河水不深,只到胸口,我們作出各種姿勢「游泳」,其實只是亂撲騰。我們比賽潛水,看誰在水裡憋氣時間長,由我喊「一二三」,然後大家一起捏住鼻子把腦袋埋到水裡,我喊完了,那幾個傻蛋立刻把頭埋到了水裡,我卻照舊把腦袋露在水面上,同時注意觀察他們,等到他們中的哪一個憋不住了,就要從水裡抬起腦袋的瞬間,我再潛到水裡面去。我這一招是受鹵豬蹄的啟發,他經常利用胡老師轉身寫字的時候侮辱我,高高舉起寫著「騾子」的紙張給同學們看,等到胡老師回身的瞬間再裝模作樣認真聽課。這一招運用到潛水比賽上非常有效,我每次潛水時間都大大超過他們,他們對我超常的肺活量和過人的潛水技能非常佩服。我們開始打水仗,用手拍擊起的水花攻擊對方,你潑我我潑你地混戰一番。
胡老師低頭看看鹵豬蹄的褲子,褲子上有我們的鞋印,胡老師問:「他褲子上的腳印是誰的?」
葉笙楠說:「報告老師,他們踢鹵豬蹄。」
胡老師氣壞了,這麼大歲數還沒嫁人,當然也不可能有孩子,對一個女人來說這就像患了某種難言隱疾,痛苦自己偷偷承受,卻從來不好也不願讓別人知道。讓糊麵包這麼一解釋,鹵豬蹄的行為簡直跟當眾剝光了胡老師的衣服一樣讓她難堪憤怒,她將手裡的一把粉筆用天女散花的手法拋打在鹵豬蹄的腦袋上,然後一把將他拖到我們跟前,讓他也站到了講台前面。講台旁邊地方有限,胡老師就讓他站到我們前面。這下可好了,胡老師一回身寫字,我們就踢鹵豬蹄,你一腳我一腳非常過癮,鹵豬蹄真堅強,我們踢他他一聲不吭。忽然葉笙楠又喊了起來:「報告!」
排骨說:「我看他們真的好上了,不然葉笙楠怎麼幫他說話呢?」
「爸,我哥流汗了。」
鹵豬蹄滿臉通紅,不知道是臊的還是讓我們扭住憋的。紅燒肉這問題出乎意料,我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在鹵豬蹄胸脯上捅了他一杵子:「你是不是跟葉笙楠好上了?說呀,不說我就告葉笙楠他爸去。」
糊麵包說:「他經常說你個子高,像騾子,還說你不生孩子就是騾子不下駒子。」
糊麵包說:「那倒不一定,前天她還幫楊偉複習功課呢,剛才鹵豬蹄寫標語罵楊偉還是她告的老師,你能說她跟楊偉也好上了?」
這時候又發生了出乎我們意料的非常事件。紅燒肉正學得得意,鹵豬蹄突然朝他撲了過去,抱住他就扭打起來。紅燒肉是我們的鐵哥們兒,我們當然不能讓他吃虧,於是一擁而上,拉住了鹵豬蹄,紅燒肉沒有像過去那樣在我們拉偏架的時候趁機痛打他一頓,卻叉了腰站在他對面上上下下打量他,打量了一陣忽然哈哈哈大笑起來,鹵豬蹄跟我們都讓他笑愣了,紅燒肉說:「鹵豬蹄你老實交待,交待清楚了我就不打你了,不然我就往死里打。說,你是不是看上葉笙楠了?是不是?」
胡老師問:「什麼事?」
我老婆叫葉笙楠,她告訴我說,她名字的諧音是勝男,勝過男的。我估計她爸媽給她起這個名字的時候就沒安好心,希望她能勝過她男人,也就是我。我估計九*九*藏*書她爸她媽還不至於狂妄到希望她能勝過所有男的。我老婆以她的實際行動踐行著她爸她媽的願望,家裡家外都想勝過我。她能勝過我嗎?這得別人來評價。她的名字諧音還可以理解為「生男」,就是說結婚了就要生男孩,這一點她倒是做到了。
鹵豬蹄囁嚅不答,糊麵包說:「胡老師,他罵你!」胡老師問:「罵我什麼?」
我那個時候個頭在全班最高,年齡也是最大的,比同班同學的年齡整整大了兩歲,這倒不是我學習不好當了留級包,而是我爸我媽支援邊疆建設將我帶到了一個既沒有學校也沒有老師的荒灘野嶺上過了兩年,等我回到人間的時候,人家跟我同歲的孩子已經讀二年級了。
這時候葉笙楠突然喊了一生:「報告!」胡老師猛地回身,鹵豬蹄來不及收回他的標語,終於讓老師發現了。胡老師怒不可遏:「鹵豬蹄你幹什麼?」
突然排骨慘叫起來:「胡老師抓我們來了!」
鹵豬蹄急了,猛力甩脫我們:「沒有,你們胡說八道!」說罷轉身就跑了。
……
夏天到了,天氣火辣辣地烤人,我們從家裡走到學校就大汗淋漓,恨不得馬上跑到教室里涼爽一下。可是學校定了一條規矩,上課前十分鐘才開校門,我們缺乏時間觀念,又沒有手錶,不想遲到罰站就得早早往學校跑,跑到學校又進不了大門,只好在陽光下面曬人肉。
曬得受不了,我就想起了黃河灘上的水。清涼涼的河水成了抵擋不住的誘惑,一想到把自己快曬熟了的肉體浸泡在河水裡面的痛快|感覺,我忘乎所以了,對紅燒肉他們幾個說:「時間還早著呢,誰跟我游泳去?」我說游泳只是一種習慣的表達方式,我們哪裡會游泳?只是泡在水裡瞎撲騰而已,準確的說法應該是耍水。紅燒肉、排骨照例對我的提議熱烈響應,只有糊麵包猶豫不決地說:「要是趕上課回不來就麻煩了。」
胡老師雖然殘酷,可是從來不輕易叫學生家長,這一回看來她對我們徹底失望了。我們五個被趕出了教室,包括鹵豬蹄。出了校門鹵豬蹄並沒有躲開我們,反而擺出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跟我們走在一起。糊麵包捅捅我揚揚下巴頦,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是在鼓動我再把鹵豬蹄修理一番。我大難臨頭,六神無主,正在為如何請家長這件事情絞盡腦汁,況且鹵豬蹄那種韌性戰鬥的精神也讓我疲憊不堪,根本沒有興趣在這個時候再招惹他。
玩得太痛快了,我們忘記了炎熱,忘記了令人生畏的胡老師,忘記了時間,忘記了一切,在我們眼裡黃河水和這種痛快淋漓的感覺就是整個世界。
我們異口同聲地回答:「沒有!」
葉笙楠跟我家住在同一個大院里,說到她我就想笑,她那個長相也太一般化了,我從來沒有把她放在眼裡,只有當我交不上作業的時候,才有些怕她告胡老師整治我。有幾次要不是因為她是女娃子,我真恨不得打她一頓。鹵豬蹄能跟她好,她能跟鹵豬蹄好,這簡直是難以置信的事情。如果他倆真的像紅燒肉他們說的那樣「好上了」倒挺可樂的,兩個醜八怪配在一起肯定挺逗。
「要去就跟著走,不去就拉倒。」我們幾個打定主意要去痛快一番,是否能趕時間回來上課已經讓耍水的慾望擠出了大腦。
他們還要追,我說算了,好就好不好就不好,跟我們有屁關係,我們的麻煩就在眼前——請家長,這對我來說是一場災難。
鹵豬蹄不吭聲,胡老師又問我們:「你們踢他了嗎?」
「屌,流氓,耍流氓了,女的搶男的衣服,耍流氓了!」糊麵包喊著,企圖用激將法迫使胡老師把衣服還給我們。胡老師冷冷地說:「你們不是愛泡混泥湯子嗎?今天就讓你們泡個夠,等你們的家長來了再讓你們上來。」
也許鹵豬蹄給我起的綽號跟食品不沾邊,所以引不read.99csw.com起人們的興趣,也許別的同學怕我,不敢跟著他叫,所以除了他沒有人把我叫騾子。他卻堅定不移、持之以恆地叫我騾子。我不願意成為騾子,便經常跟他發生衝突,只要他叫我騾子,我就踢他的屁股,或者把他的腦袋夾在我的褲襠里,把他的後背當鼓敲。然而,他卻不屈不撓地跟我糾纏,非得把我叫騾子不成。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我跟他並沒有利害衝突,他對我的仇恨是天敵式的,我們倆的爭鬥好像永無休止。有時候我都對他無可奈何了,我讓他搞得疲憊不堪,甚至懶得打他。他打架不是我的對手,可是我打他再狠他也從來不哭,兩隻冒火的眼睛惡狠狠地瞪著我,眼睛裏面從來沒有淚水。
這一回情況嚴重了,我爸命令我做好姿勢以後,沒有規定時間,我以為他忘了,提醒他:「反省多長時間?」我爸瞪了我一眼:「沒有時間!」我的媽呀,這就意味著我這次刑罰是無限期的。我無可奈何地趴著,弟弟二蛋和小妹你來我往地看熱鬧,讓我的屈辱感有增無減。
「我是罵騾子的。」說著用手指了指我。
那個時期我對她留下的最深刻印象,跟菜包子緊密聯繫在一起。那天我發現她下了課後坐在座位上津津有味地吃包子,這讓我饞涎欲滴。我坐在她後面,忍不住問了一聲:「葉笙楠,什麼餡的?」她回頭看看我,沒吭聲。有了包子就有了傲慢的資本,吃著包子就不理人了?這麼想著我心裏就有些氣,正想伸過腳去踹她凳子,卻覺得桌子下面有什麼活物觸動了我正想踢出去的腿,我低下頭,一隻黑瘦的小手捏著一個白白的包子,我抬頭看看葉笙楠,她仍然是那種姿勢,頭也不回地吃著她的包子。我探過手接過了桌下面的包子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白菜餡的,裏面摻著蝦皮,真香!三下五除二那個包子就進了我的肚子,我意猶未盡,悄聲問她:「還有沒有了?」她仍然沒理睬我,好像根本就沒聽見我說的話。第二天,同樣的時間同樣的情況下,我又吃到了葉笙楠的白菜蝦皮餡包子,這回是兩個。從那以後,不時地我就能吃到葉笙楠的白菜餡包子,這件事我從來沒給別人說過,不是怕別人說我跟她怎麼怎麼了,而是想吃獨食,如果紅燒肉、排骨他們知道了這件事情,肯定要分著吃,起碼是一人一口。
最先趕到的是排骨他媽。看到排骨他媽來了,胡老師就讓排骨他媽挑出排骨的衣服,然後讓排骨上岸,排骨慌亂地套上褲頭,還沒等穿上上衣跟褲子,他媽已經迫不及待地揪了他的耳朵用鞋底子抽他的瘦屁股,排骨立刻威風掃地,一邊哀號著一邊求饒:「再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爸,我哥的腿彎了。」
糊麵包問:「你有什麼證據?」
胡老師暫停敲擊,問:「沒罵我你寫的是什麼?」
都這個時候了他還要堅持叫我的綽號,這真叫我有些啼笑皆非、煩惱不堪了。
我抬頭仰望,胡老師怒氣沖沖地站在河邊,兩手叉腰,橫眉冷對逃學生。葉笙楠站在一旁,手裡抱著我們的衣服。實在慚愧,我們那時候沒有文明到下水要穿褲頭的地步,都是赤|裸裸光了腚到水裡撒潑,衣服被胡老師跟葉笙楠控制,我們立刻狼狽不堪,跑又不敢跑,上岸也不敢上岸,一個個縮在水裡活像遇到天敵的蛤蟆。
我發一聲喊:「沖啊!」我們幾個潮水般朝她衝去,她被我們撞了個屁股蹲兒,爬起來就追,邊追邊喊叫著:「別去啊,會淹死人的,站住!你們再不站住我就告胡老師。」她哪裡能跑得過我們,片刻就被我們遠遠扔到了後面。
頭天晚上受盡折磨侮辱,第二天卻還得照常到校上課。明知胡老師也得懲罰我們,我還是按時到學校去了,不去就又得算曠課,這真是無奈的人生。果然,排骨、糊麵包、紅燒肉我們幾個被胡老師罰站read.99csw•com。我們四個人面對全班同學站在講台前面,胡老師講課,我們就站著聽。鹵豬蹄照例開始玩他那套把戲,在紙上寫了「騾子不下駒子」,趁胡老師回頭往黑板上寫字的時候就對著我們高高舉起。我怒火中燒卻又無可奈何。
我們的戀愛過程長達八年,跟抗日戰爭的時間一樣長,其間歷經磨難,雖然終成眷屬,可是,一開始種種跡象就預示著我們倆的事兒既沒有善始也不會善終。我跟她的事兒說來話長,一直可以追溯到四十多年前,也就是我跟她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是她先看上我的,這一點她不否認,她說女孩子成熟比男孩子早,所以儘管我那個時候經常用袖筒擦鼻涕,穿著屁股上打了補丁的褲子,她卻仍然覺得我是這座城市裡最帥的男孩。
她爸是幹部,處長,她媽也上班,在機關食堂洗菜,她爸她媽兩人的收入加起來掙得比一般人多。那時候家裡爹媽都上班掙錢的不多,一般都是男人上班掙錢,女人在家做飯帶孩子。可惜,他們家孩子也不少,算上她一共五個,她爸她媽掙的錢就跟我們國家的GDP一樣,看著挺多,平攤到具體的每個人身上就沒有多少了。由於她爸她媽的收入落實到她身上的並沒有多少錢,雖然她是她們家唯一的女孩,她的穿著也比我強不了多少,膝蓋處永遠綴著兩塊大補丁,屁股上也有補丁,屁股上的補丁是她把樓梯扶手當成滑梯使用的結果,稍作猜想,就能明白,她穿的都是她哥退役下來的衣裳,不過是用顏料染過的而已。那個年代男孩子衣服上有補丁沒關係,她是女的,有補丁就沒面子。她唯一比別人強的就是學習好,考試老得高分,一般都排在班裡前三名。胡老師就讓她當班主席,上課喊起立,下課喊起立,檢查作業,檢查衛生,檢查紀律,嚴肅認真,比老師還忙。
他們還在津津有味地研究鹵豬蹄跟葉笙楠,我聽著不知怎麼就開始產生了微微的激動和濃厚的興趣,這是我長這麼大頭一次得知生活在我周圍,跟我相識相熟的男女之間的情事,我承認我受到了震動。
「你們要逃學,不準去!」攔截我們的是葉笙楠。她是班主席,還是中隊長,胳膊上戴著兩道杠,此時兩隻小瘦胳膊叉在小瘦腰上,活像一隻正在張牙舞爪的螳螂。平常我就挺煩她,可是懼於胡老師的淫|威又不敢惹她,因為她是胡老師的紅人,能夠代表胡老師行使管理權。這陣是在校外,胡老師也不在,她的權威沒有支撐物,我根本不會在乎她。
紅燒肉捏著嗓子學葉笙楠:「胡老師,他們打我的鹵豬蹄……」
「不上去,你把衣服給我們。」我不敢答茬兒,紅燒肉提出了要求。
「就光著上來,我倒要看看你們那副德行。」胡老師哪裡會怕我們這群半大小子光屁股,她故意不給我們衣服,踐踏我們的自尊。
「都給我上來!」胡老師怒吼著。
我們都搖頭:「不知道。」
葉笙楠叫嚷了起來:「他們撒謊騙老師,老師轉身在黑板上寫字的時候,他們就踢,踢得可狠了。」
楊偉是我的名字,這個名字的諧音很不體面,多虧那時候我們還小,缺乏性知識,如果放在現在,滿大街都是治那種讓男人沒面子隱疾的廣告,我爸給我起的這個名字肯定要成為大家的笑柄。
這兩個小東西積極主動地擔當了刑罰監督的角色,不斷給我爸通報我的狀態,我爸便隨時過來整理我的姿勢動作,他整理我姿勢動作的手段就是用一根竹條丈量我跟地面的距離,有不合規範的地方就用這根竹條抽我動作扭曲的部位,很像武打片里嚴格的師傅。這天晚上我整整趴了三個小時,等我被放起來的時候,胳膊腿都成了木頭棍子,不會打彎,一活動就像要折斷一樣劇痛難忍。
糊麵包猶猶豫豫地跟著我們走了。
排骨對鹵豬蹄咧著嘴學他:「哇哇哇,胡老師他們踢我,把我屁股踢九-九-藏-書紅了。」
「爸,我哥的胳膊彎了。」
這時候讓我們大家極為意外的事情發生了,堅強無比的鹵豬蹄突然哭了起來,這傢伙不哭則已,一哭驚人,放聲嚎啕,淚飛如雨。胡老師讓他把褲腿擼起來,他光哭不動,胡老師就親自動手把他的褲腿擼了起來,他的腿上青一塊紫一塊,布滿了傷痕。胡老師憤怒了,她用中指彎成骨拐,挨排在我們腦門子上面敲擊:「小小年紀怎麼這麼歹毒?他跟你們有什麼深仇大恨你們這麼對待他?他罵我我都沒有動他一個指頭,你們怎麼這樣對待同學?」
我們都蒙了,誰也沒有想到她會出這麼狠毒的主意。黃河裡經常淹死人,到黃河游泳是家長們嚴格禁止的,誰要是到黃河裡游泳,只要家長知道了,第二天上課就別想坐椅子,屁股肯定是腫的。我們跟胡老師僵持著,河水很涼,不活動就開始寒冷,我們開始瑟瑟發抖,牙齒也開始磕碰得嗒嗒作響。
我們班主任胡老師,那個長得稀里糊塗,三十多歲了還積壓著嫁不出去的女人,對葉笙楠特別欣賞。我跟她那會兒是班裡正反兩方面的典型,胡老師拿她跟我對比:「你像一口豬,除了哼哼就是會吃,再不然就打架鬥毆。看看人家葉笙楠,懂事、能幹、學習也好,你就不能像人家那樣給你家長爭口氣?」整整小學年齡段,我對葉笙楠既嫉妒,又懼怕,還無可奈何。跟我要好的排骨、紅燒肉和糊麵包,沒有一個出息傢伙。我們有一個共同特點:學習差勁。班裡的倒數幾名長期被我們幾個包圓兒,倒數第一隻在我們幾個之中換來換去。我們幾個也是胡老師最常拿來練習射擊的靶子,上課的時候,哪個學生犯了打瞌睡、做小動作、交頭接耳、不注意聽講等等此類罪行都會遭到胡老師的射擊。胡老師射擊我們的子彈是粉筆頭,胡老師精於此道,她射出來的粉筆頭有準頭,有力度,就像微型導彈,指哪打哪,誤差範圍不超過兩厘米。她射擊粉筆頭的動作非常像現在的人甩飛鏢,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撮住粉筆頭,手臂高舉至右眼前,略作瞄準隨手甩出,立刻便有學生哎喲慘叫,被擊中的學生額頭或者鼻尖頓時就會留下粉筆的痕迹,有時候還會長出一顆小疙瘩。
鹵豬蹄的稱號顯然已經得到了胡老師的認可,激怒之下她竟然也這麼稱呼鹵豬蹄。鹵豬蹄慌慌張張地收起標語,胡老師走過去把標語從他的課桌裏面搜了出來,厲聲追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除了胡老師,還有一個讓我討厭的人,就是鹵豬蹄,這個綽號是胡老師給他起的。這傢伙的特徵就是臟,鼻筒的容量小,存不住鼻涕,老有兩條長長的黃黃的黏糊糊的液體千方百計想跨過他鼻子下面的那張大嘴,可是,每當那兩條黃蚯蚓即將橫渡成功的時候,他就會吸溜一聲,兩條黃色的蚯蚓便又被他不動聲色地收回到鼻孔里。他的臉部以下永遠洗不幹凈,從腮幫子下緣開始,顏色就是黑的,紅燒肉經常說那不是脖子,是車軸。每次檢查個人衛生的時候,胡老師看到他那雙粗糙皴裂的黑手,就會露出極為厭惡的神情問他:「你什麼時候能把這兩隻鹵豬蹄變成人手?」同學們就自然而然地把他叫鹵豬蹄。鹵豬蹄不知道為什麼老看我不順眼,他從來不叫我的名字,他把我叫騾子。他說我個子大,走路的時候腦袋往前一躥一躥的,活生生一隻騾子。那個時候我們剛剛從三年自然災害的陰影裏面挨過來,悠悠萬事,唯吃為大,對食品仍然保持著異乎尋常的興趣,每當看到長得有些特色的人,總容易跟食品聯繫起來,所以我們的綽號大都跟食品有關。排骨,就是因為他瘦,總讓人想起肉店裡的排骨。紅燒肉的特點就是肥,一跑一跳渾身上下的肉跟盛在盆子里顫巍巍的紅燒肉一樣。糊麵包的兩個臉蛋子活生生就是兩塊麵包,可是他黑,看見他就讓人想起烤糊了的麵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