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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後來葉笙楠這樣評價我上初中的情形,我心裏明白是怎麼回事,可是為了不讓她享受得意,就沒告訴她是怎麼回事。
二蛋那個時候革命熱情無比高漲,回嘴說:「不回就不回,生是毛主席革命路線的人,死是毛主席革命路線的鬼,二出息就二出息,今後我就是比你們都有出息。」我爸掄起鞋底子要扇他,他出溜一下子跑了,這一跑索性跑到省里參加了那裡的造反派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還成了文藝骨幹,有吃有住不再回家。從那以後,我們家裡的人也不再把他叫二蛋,統一口徑叫他二出息。我雖然知道我爸的這種說法屬於封建殘餘,可是他說老楊家的祖墳讓戲子尿了一泡那句話的時候,臉上流露出來的深惡痛絕的悲哀和失望,仍然在我心裏留下了深深的印象,讓我明白當戲子是辱沒祖宗的職業,即便是宣傳毛澤東思想的戲子也不行。那種青少年時期受到的心理暗示作用非常強大,以至於我這一輩子對藝人明星之類的職業都不會去羡慕、追捧。
葉笙楠頭一次參加革命行動,革命口號喊得震天價響,脆生生的嗓子像是小喇叭。跟她配合的是紅燒肉,紅燒肉胖,嗓子眼兒油水多,聲音渾厚圓潤,就跟美聲男高音一樣,兩人你喊一嗓子我喊一嗓子,有時候同聲叫喊,下面的群眾也都舉著拳頭跟著喊。他們放聲高喊著革命口號,我的腦袋卻像是灌滿了沸騰開水的茶壺,熱烘烘亂糟糟的,完全喪失了對外界事務的反應能力和思考能力。
「同意,同意……」我這時候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我的身邊布滿了他的人。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他居然肯定地點了點頭:「沒錯,我們都是大人了,都是革命造反戰士,革命者就要坦蕩磊落,我說了也沒有關係,我喜歡葉笙楠,可是我總覺得你跟她有一種天然的聯繫,她總對你好,對我視而不見,我就開始恨你,討厭你。」
我對她有了明確的愛戀的感覺,是「文化大革命」開始后的事兒了。「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可以不上課了,可以不寫作業了,只要胳膊上掛上「紅衛兵」三個字,就可以免費到處旅遊了,只要說一聲「造反有理」就可以放手干自己想乾的一切事情了,我們興奮到了癲狂的地步,把災難當成了福氣,把倒霉當成了好運。我跟排骨、糊麵包、紅燒肉組織起來,又拉扯了一幫過去資產階級教育路線的受害者,成立了我們自己的戰鬥隊,討論戰鬥隊名稱的時候,因為那時候無產階級司令部號召破舊立新,全國人民凡是沒有被打成牛鬼蛇神的、能跑得動的,都拿了大剪刀滿大街找長頭髮女人剪辮子,說那就是破四舊,我們就將我們的戰鬥隊命名為破舊赤衛隊。所謂資產階級教育路線的受害者,說透了就是我們這種學習不好、光會搗亂不會讀書、老師不待見的學生,如今這種學生叫差生,那時候沒這個標準的稱呼。沒想到我們這一類學生數量竟然不少,很快我們的戰鬥隊就發展壯大成為全市鼎鼎有名的第一大學生造反組織。
我不知道,可是我不能說我不知道,因為我就是造反派裏面的學生領袖,我答非所問地說:「貼一兩張大字報有什麼?只要我爸堅決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線的一邊,接受革命群眾的批評,接受革命運動的考驗,就是革命幹部。」
其他人翻來覆去也就是這幾句話。
我們一走進會場就格外搶眼,參加萬人大會的革命群眾對我們行上了注目禮,我們就更加覺得自己英姿颯爽,心裏更有一股叱吒風雲、豪情萬丈的膨脹感覺。批鬥大會開始了,這次聲勢確實跟以往不同,幾乎所有的處級以上幹部都被拉到了檯子下面,市一級的領導則被拉到了台上,這時候我才驀然發現我爸竟然也被押在了台上。有些日子我沒見到我爸了,前天我媽還讓我找我爸,我當時把找我爸的任務推給了小妹,看來小妹也沒能找著他。我爸消瘦了一些,鬍子拉碴的,看上去有些發蔫。我心裏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子,酸甜苦辣咸攪在一起說不出是什麼味道。
「你們是一個領導班子,還有政委、副政委、參謀長、副參謀長等等,你們總不會只安排你一個吧?」我問他。
排骨、糊麵包、紅燒肉這幾個我的死黨被他們的人堵在了外圍,干著急沒辦法。我大聲呵斥他們:「鹵豬蹄,你這是處心積慮的反革命政變,頭可斷血可流,無產階級革命路線不可丟,紅衛軍是我們成立起來的,你們沒有權利……」
我爸被拉到批判台上是我們跟鹵豬蹄合併以後的第三天,鹵豬蹄通知我說,工總司要對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發起一次總攻擊,要召開一次萬人大會,把所有已經被揪出來的和正在揪的還有仍然死不改悔的走資派們一網九*九*藏*書打盡。工總司要求我們跟他們統一行動,動員所有能參戰的紅衛兵都參加他們的兩條路線生死見分曉大搏鬥。我們歷來跟工總司勾結得很緊,經常採取共同行動,互相支持,遙相呼應。所以鹵豬蹄通知我之後,我並沒有感覺到有什麼不妥,跟他簡單商量了一下之後,又跟工總司通了電話,我們分到的任務是協助他們往台上押人,他們叫到誰,我們就把人押到台上去。另外,我們還負責呼喊口號,一男一女兩個廣播員輪番或者共同帶領參加大會的人呼喊各種口號,對挨批鬥的人形成強大的精神壓力。這些都是我們的拿手好戲,干熟了的買賣,我當即叫來了其他戰友,把事情一說,任務立刻就分配了下去。
我爸說:「別人咋執行的我也就咋執行的。」
「別忘了,我是紅衛軍的副司令。」
葉瑞方是葉笙楠他爸,是我爸他們市政府機關的處長,我弄不清這個時候鹵豬肉把他弄出來要幹什麼。
糊麵包也說:「要想不吃虧,就得作準備。」
司令副司令意見一致了,其他人也沒話好說,我就把一枚毛主席像章別到了葉笙楠的袖標上,這是紅衛兵幹部跟普通紅衛兵的區別。接著下來舉行宣誓儀式,我們都站到了毛主席跟林副主席的標準像前面,高舉右拳,開始宣誓:「誓死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誓死捍衛以毛主席為首、林副主席為副的無產階級司令部,為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奮鬥終身……」
我媽說:「你爸在毛主席革命路線一邊站了一輩子,還用得著你們這些乳臭未乾的臭小子教育。我事先給你提個醒兒,你別以為自己的腦袋是鐵疙瘩,用腦袋撞城門,城門開著的時候你就撞進去了,城門一關你就得頭破血流。」
「我跟你談談合作的事情。」他臉上的疙瘩比我還多,個頭不順著長橫著長,比我低了半個腦袋,卻比我壯得多,我估計如今我要是跟他一對一地單挑,不見得是他的對手。
上初中了,青春爆發了,我越長越難看,個頭高高的,瘦骨嶙峋的骨架撐起單薄的身軀,活像一頭名副其實的瘦騾子。原來的胖胖臉也變成了瘦瘦的長條,臉上此起彼伏的痘痘堆疊成黃土高原上的丘陵。由於經常在室外活動,身上臉上讓陽光塗抹得黢黑黢黑,我爸我媽都說我是非洲人。這個時候,我對女同學的興趣開始大了起來,對自己卻越來越沒有自信,小學時候對女同學那點高高在上不屑一顧的自大消失殆盡。好在我的那幾個哥們兒對我始終如一,緊緊圍繞在我的身旁,這讓我多多少少地保留了一點心理安慰。
這天我的部下通報,說鹵豬蹄來約我見面,這讓我們出乎意料。我們組織了破舊赤衛隊,鹵豬蹄他們就組織了立新赤衛團,聽著好像比我們還大,其實人口還沒有我們一半多。雖然力量懸殊,可是他們仍然處處跟我們作對。這並不奇怪,這是鹵豬蹄的一貫作風,毛主席是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其樂無窮,鹵豬蹄是與楊偉斗其樂無窮。
「他沒有權利代表紅衛軍。」這時候鹵豬蹄突然站了出來,他挺直腰桿,理直氣壯地說,「他是黑五類,他父親是死不改悔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他是混進革命隊伍里的蛀蟲,是資產階級司令部安插到革命群眾組織的內奸。我提議,立刻罷免楊偉紅衛軍司令的職務。」
葉笙楠卻越長越漂亮,三角臉變成了鴨蛋形,皮膚上的雀斑不知不覺就沒了,臉蛋子紅是紅白是白,就像黃河灘上農民種植的水蜜桃,兩顆烏溜溜的眼珠子水汪汪的讓人聯想起雨後葡萄架上的紫葡萄,那一頭茅草不知道什麼時候變成了水源充足的瀑布,長長的黑髮經常迎風飄揚,後來她又把頭髮梳成了兩條小辮,一走路就呼扇呼扇的,看到她那呼扇呼扇的小辮子,我的心不知怎麼回事就跟著呼扇呼扇的。她開始在學校里變得光彩奪目,經常作為學生里的精品代表我們學校參加各種各樣的社會活動。我在她面前有了自卑感,似乎她是白雪公主我就是那七個小矮人裏面的老大。我不敢跟她接觸,雖然心裏非常想和她親近,表面上卻裝出高傲冷漠的樣子對她置之不理。行動和思想發生嚴重的分裂,讓我的許多行為顯得非常古怪。
鹵豬蹄意味深長地乜斜了我一眼,我發現了,臉上一陣熱辣辣的,他卻說:「我同意。」
大蛋是我的小名,我匆匆應付了一句:「你讓小妹去看看,我忙完了抽時間再去。」
我爸這時候說了一句讓我大失所望的話:「這位小將說得對,楊偉就是資產階級司令部安插到革命群眾組織裏面的內奸,是我安插的。」他這話一說,所有人都愣了,我更是又氣又羞九*九*藏*書又惱,要不是他是我爸,我真能立刻給他幾個大耳光。場面冷冰冰的,靜悄悄的,我心裏明白,我爸此話一出,我的前程就此斷送,我在革命造反隊伍里的造反生涯畫上了句號。我內心裡垂頭喪氣,表面上卻作出昂首挺胸的姿勢,我慢慢走過人群,沒有人攔阻我,沒有人跟隨我,包括排骨、糊麵包、紅燒肉,他們顯然還沒有從震驚中清醒過來,一個個像麻木的泥胎。走下檯子,我忽然覺得後面有人跟著我,回過頭來,我的心怦怦地劇烈跳動起來,葉笙楠跟在我的後面,見我回頭,她勉強笑笑,潔白的牙齒在陽光下閃爍著珍珠樣的光芒。一陣火辣辣的熱浪淹沒了我的心臟,熱浪瞬間又化成了淚水差點從我眼睛里擠出來。我在那個時間下了決心,就是沒有毛主席做媒,我也要娶她,只要她願意跟我。
我愣了,不知道這小子肚子裡面包藏著什麼禍水。他平靜地看著我,我覺得他有一股視死如歸的勁頭。
我爸的回答把鹵豬蹄氣壞了,面紅耳赤還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活像一頭正在發|情的大公豬。按照慣例,這個時候就應該開始高呼革命口號,給走資派造成強大的壓力,可是,領著喊口號的是葉笙楠跟紅燒肉,看到我爸被拉了出來示眾,他們都有些蒙,不知道該怎麼辦了。鹵豬蹄過去搶過話筒子就帶頭喊了起來:「堅決打倒死不改悔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楊國棟!」
「揪出混進革命隊伍里的黑五類!打倒資產階級走資派安插到革命隊伍里的狗特務!」他原來的戰友們跟他一起振臂高呼口號。
我說破了他的心思,他低了頭極不情願地說:「她不願意,她就想參加你們的戰鬥隊。」說這話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讓我動了惻隱之心,那是一幕由凄慘、失落、傷心、無奈種種表情混合成的悲劇。
到了第二天,我跟以往一樣,等到會場都準備好了,才到會場上去,我去了一般都是坐在主席台上,那些押人、喊口號的瑣碎事情都由我的手下干,根本用不著我操心。我們人人穿著黃色的舊軍裝,戴著黃色的舊軍帽,胳膊上套著鮮艷的紅袖標,昂首闊步走進了會場。我們紅衛軍跟工總司不同,我們的著裝都非常講究,是標準的紅衛兵打扮,而且軍裝要越舊越好,洗得發白只剩下淡淡一點黃顏色的最好,洗破了打了補丁的也不行,那就太寒磣了。工總司跟我們不同,他們不是正規的紅衛兵,穿的都是勞動布工作服,袖標上也沒有印「紅衛兵」的字樣,印的是「工總司」。
這小子革命道理說得挺響,可是我根本就不相信他,因為他長這麼大都是跟我作對過來的。我跟他的矛盾屬於那種我自己說不清道不明,他可能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天敵式的。我怕這小子的鹵豬蹄精神,知道若是跟他扯起來可能扯上一年半載也扯不清,就明白直說地問他:「第一,你雖然是你們赤衛團的司令,你說了算不算?第二,即便你說了算,你有什麼條件?第三,如果你跟我們合了,我們的造反組織叫什麼名字?」
「楊國棟,站出來!」鹵豬蹄突然大喊了一聲。楊國棟是我爸,我爸被人從人叢中拉了出來,鹵豬蹄大聲喝問:「楊國棟,你老老實實向革命群眾交待,你是怎麼忠實執行資產階級反革命路線的?」
我愣了,這是會議議程上沒有的,我也不知道要我表什麼態。
二蛋頂嘴:「我怎麼沒出息了?宣傳毛澤東思想,宣傳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怎麼是沒出息?」
那個時候大家都傳頌著我的種種事迹,說我頭腦靈,辦法多,其實這些辦法都是從我爸那裡學來的,我媽的手段雖然可以讓人更疼,可也太普通,擰人肉,再說如果是女的,我們男生擰人家也不太方便,弄不好別人還會說我們耍流氓。就在我們革命造反如火如荼的時候,葉笙楠來找我了,她說她想參加我們破舊赤衛隊。我雖然非常歡迎她來參加我們的戰鬥隊,可是我還是不能自己一個人說了算。我們是一個戰鬥集體,有司令(就是我),有政委(紅燒肉),還有組織部長(排骨),糊麵包當了參謀長。葉笙楠要參加我們的破舊赤衛隊,我就得召開會議討論研究,沒想到他們幾個都不同意吸收她。他們的理由非常充分:其一,葉笙楠她媽「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就被打成了壞分子,因為有人揭發她媽經常偷食堂的大白菜回家包白菜餡包子。其二,葉笙楠本人過去是資產階級教育路線的寵兒,她如今想參加無產階級戰鬥隊,說不準有什麼陰謀詭計,很可能要給牛鬼蛇神通風報信。其三,鹵豬蹄過去整天在葉笙楠身邊圍前圍后,他們倆的關係不清不楚,如今鹵豬蹄跟我們是對立派,說不定葉笙楠是鹵豬蹄派來read.99csw.com的姦細。我內心裡倒是希望吸收葉笙楠加入我們的革命隊伍,因為葉笙楠漂亮。她雖然沒有成為紅衛兵,卻也老穿著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的黃軍裝,看上去英姿颯爽的。再說了,她媽偷的白菜包成的菜包子那個時候我也沒少吃,做人不能知恩不報。可是既然排骨、糊麵包、紅燒肉他們一致反對吸收她,我也不好過於堅持。俗話說做賊心虛,我想吸收葉笙楠的目的不純,所以我不敢堅持,怕他們看穿了我的心思。
大家認真研究了存在的各種可能性,實在想不出如果我們跟他們合併以後他們能對我們有任何的危害。於是在由我們安排領導班子的前提下,我們一致同意跟他們合併。如果實現合併,我們的破舊立新紅衛軍將在人數上佔有絕對優勢,成為僅次於工人造反團的造反派組織。
「我說的事兒你願意不願意?」
「楊國棟不老實認罪就把他徹底打倒再踏上一萬隻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鹵豬蹄又問道:「楊國棟,你向廣大革命群眾明確表態,這台上台下站著的處級以上幹部,都是些什麼人?」
他簡直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他對我的估計太低了點,他太不了解我在我的戰鬥隊里的地位,我想笑,可是我沒能笑得出來,他的神情非常鄭重,面對他那種表情我笑不出來。我對他一字一句地說:「我同意你的提議,不是為了葉笙楠,而是為了看看你到底憑什麼取代我當上戰鬥隊的司令。」
讀者千萬別笑話我們,那時候我們開會講話都是這個德行,同一件事情誰能用不同的話說出來誰就是好樣的,長此以往,大家都養成了這個毛病,即便意見完全一致,誰也沒有更高的招數,也得用不同的表達方式啰嗦一遍。
我們認真分析了他來約我的種種可能性,經過民主集中,我們認為他約我無非兩種可能:一是正式下帖子,跟我們決一死戰。另一種可能性就是把我誘到他們的埋伏圈裡,來個擒賊先擒王,拿我這個司令當人質,迫使我們向他們屈膝投降。不管他們打的什麼鬼算盤,我都不能不去應約,我如果不按照約定的時間地點會他,就證明我們是膽小鬼,怕了他們,他們就會大張旗鼓地宣傳吹牛,讓我們威風掃地,從此在造反組織里沒了立足之地。
「我的立新赤衛團跟你的破舊赤衛隊聯合,成立一個新的革命造反組織,你當司令,我當副司令。」
他走後我們立刻開了緊急會議,我向排骨、糊麵包、紅燒肉他們談了鹵豬蹄的提議,我沒有說鹵豬蹄暗戀葉笙楠的事情,我覺得這樣做不夠男人,也怕暴露了我的心思。我只是說他們的目的是為了壯大革命隊伍,說了他們之所以想跟我們合併是因為我們這支戰鬥隊伍的影響力跟戰鬥力大,還說了他們開出的條件。
「那你願意不願意回到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上來?」
我爸罵他:「你有出息得很,你是二出息,那麼有出息就別回這個家,你再跳跳蹦蹦當戲子,我就打斷你的狗腿!」
於是我們作了充分的準備,在事先約好的地方埋伏了重兵,每個人都準備好了武器,有棒子、石頭、皮帶,糊麵包甚至把他過去打鳥用的彈弓也帶上了。那時候武鬥還沒發展到動槍動刀的地步,還講究大辯論、大批判,講究動嘴不動手,像我們這種裝備已經算是全副武裝了。我跟他們不同,我在懷裡揣了一把軍刺,我打定主意,如果鹵豬蹄敢對我不利的話,我就把他捅漏了。那會兒我比任何時候都討厭他,恨不得他讓汽車軋死,因為他老圍著葉笙楠獻殷勤,我心裏想著跟葉笙楠親近卻不會實踐,理想跟實踐相結合是他的長項。
「你說說,這些人都是什麼人?」
這天晚上我爸沒回來,我媽急得到處打電話找他,到處都找不到。我倒沒有在意,我爸屬於結合幹部,正在賣力氣地維持這個城市生存的基本需要,在市裡他排位靠後,人家也不會把他太當回事兒,人家鬥爭的主要對象是市委書記、市長,奪權也不會奪他這個五六把手的權,人家只要把市委書記跟市長的權奪了就啥都有了。這天晚上我在家裡睡了一晚上,做了好幾個關於葉笙楠的夢,都是挺純情、挺詩意的,沒有下流猥褻的成分。有一個夢我至今還記得,毛主席接見我們,我一看,受到接見的只有我跟葉笙楠兩個人,毛主席非常高大,我們仰著臉看他。毛主席非常和藹,笑眯眯地對我跟葉笙楠說:「你們是革命造反戰士,是我的紅衛兵,我介紹你們兩個結婚好不好?」我頓時高興醒了,醒來后我非常後悔,醒的真不是時候,我還沒聽到葉笙楠的意思。不過我想,如果毛主席真的能給我們倆做媒,她肯定會毫不猶豫地答應嫁給我,儘管我學習不上https://read.99csw.com進,臉上青春疙瘩也非常多,鼻頭還經常紅潤潤的。
組織壯大了,我們成功地把破舊赤衛隊改成了破舊立新紅衛軍,我也就根據跟鹵豬蹄的口頭協議把葉笙楠招進了我們的紅衛軍。當我親手把綉著紅衛兵三個字的紅袖標套在葉笙楠胳膊上的時候,葉笙楠的眼睛浸了淚水,臉也激動得通紅,紅彤彤的臉蛋加上水汪汪的眼睛,讓我想起夢裡面毛主席給我倆做媒的情節,心臟頓時怦怦劇烈跳動起來。我也不知道怎麼搞的,當時一衝動脫口而出:「葉笙楠同志革命積極性高,我提議她擔任宣傳部副部長。」
「從小她就對你好,給你分包子吃。」
我媽常說,夢是反的,好夢往往預示著厄運。早上起來,我回味夢裡的情景,猛然想到我媽的話,心裏頓時涼了半截,根據她的理論,我跟葉笙楠的關係沒前途。由葉笙楠又忽然想到今天就要跟鹵豬蹄他們的兵團合併的革命大事,我三把兩把洗完臉,就朝戰鬥隊跑。我媽在後面叫我:「大蛋,你去找找你爸,看你爸好著沒有!」
我忍不住說:「你他媽的不是胡掰嗎,我跟葉笙楠有什麼天然聯繫?我也沒有像你那樣喜歡葉笙楠,再說了,葉笙楠什麼時候對我好了?我咋不知道。」
「葉瑞方你出來!」
排骨說:「去還是要去,可是咱們要作充分的準備,不能吃虧。」
我說:「你不怕我讓葉笙楠加入我的戰鬥隊以後我跟她的天然聯繫更緊了嗎?」
回到家裡我媽問我:「你知不知道造反派貼了你爸的大字報?」
紅燒肉說:「對,去,準備好了,不吃虧。」
「合作什麼?」我們會面的地方是東方紅廣場,毛主席巨幅塑像的腳下。我仔細觀察四周,沒有發現什麼異常,最讓我驚異的是,他居然是獨自前來的。
他瞪了我一眼,強硬地說:「這不關你的事。第三,戰鬥隊的名稱兩家和起來,就叫破舊立新紅衛軍。」
「下面由破舊立新紅衛軍司令楊偉表態!」主持會議的工總司頭頭突然這麼宣布。
我想起了鹵豬蹄,我回頭朝他狠狠地盯了一眼,我在他臉上看到了讓我非常高興的表情:萬念俱灰,喪魂落魄。這傢伙成功地搞了一次政變,卻將葉笙楠從他身邊推到了我的身邊,我要讓葉笙楠成為他心目中永遠的水中月、鏡中花。那一剎那,我由一個失敗者變成了勝利者,這要歸功於葉笙楠。
「其他的位置都由你們考慮安排,我們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嘛,誓死捍衛以毛主席為統帥、以林副主席為副統帥的無產階級革命司令部,團結起來力量大,才能更好地反擊資產階級司令部的反撲。」
我爸遲疑了片刻,然後聲音不大卻非常清晰地說:「他們絕大多數都是好人,都是好乾部,我跟他們一樣,執行過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可是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又不是我們發明的,也是上面部署下來的,怪不著他們。」
我恍然大悟,他這麼做是為了葉笙楠!我問他:「你不就是想讓葉笙楠當紅衛兵嗎?讓她參加你們的戰鬥隊不就成了,何必費這麼大的功夫。」
紅衛軍當著所有革命群眾的面,當著所有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面起了內訌。工總司這時候開始出面解決爭端,他們的司令怒喝著審問我爸:「楊國棟,你老實交待,楊偉是不是你派他到革命群眾組織之中來的?」
我們第一個批判對象就是胡老師。經人揭發,胡老師家庭出身是富農,我這才明白,難怪她對我們那麼狠毒。在她長期給我當老師的過程中,她對我和我的同學們的懲罰都變成一樁樁一件件殘酷迫害革命接班人的罪行。我們把她拉到台上批判她頑固執行反革命教育路線,批判她對革命接班人進行階級報復。批判會上我從來不打她,也不讓她「坐飛機」,就是取締她兩足直立的權利,讓她四腳著地反省。我爸懲處我的方法被我成功地運用於胡老師身上,並且很快地普及開來,全校乃至全市的革命造反派們都學會了這一招,我們這座城市的批鬥會於是具有了跟全國不同的特點,被批判的人不是面朝革命群眾或站或跪低頭認罪,而是面朝地面,四肢支撐著趴在地上,誰的認罪態度好誰就可以減少反省時間。
我爸只好在眾目睽睽之下作出那種屈辱的動作,我的心幾乎要爆炸了,可是我卻什麼也不能做。
他說:「第一,我說的肯定算,別人要是不同意我可以做思想政治工作;第二,我的條件只有一個,讓葉笙楠也參加紅衛兵組織。」
我到了隊部便跟戰友們約了一起到鹵豬蹄他們的兵團去談合併的事情。鹵豬蹄這傢伙不知道用了什麼鬼辦法,居然說服了他的戰友們,我們兩家一拍即合。在人事安排上,除了事先說好的,我當司令,鹵豬蹄當副司令https://read.99csw.com以外,其他人的任命並沒有多少分歧,參謀長、副參謀長、政委、副政委、作戰部長、組織部長……反正我們的官員不用上級批,都是自己任命的,想到個什麼職務就任命個什麼職務,大家都弄了個頭銜,大家都挺高興,於是就算合併成功。然後我們就發了個正式的告全市人民書,印成傳單滿大街張貼,向全市人民宣布了我們兩個造反組織聯合起來組成破舊立新紅衛軍的重大消息。
「願意,為了表示我回到偉大領袖毛主席革命路線上的堅定決心,下面我向廣大革命群眾揭發死不改悔的走資派楊國棟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罪行。」接下來,他就拿出一張事先準備好的紙,開始念了起來,揭發批判我爸怎樣怎樣忠實執行資產階級反革命路線的。他揭發批判完了以後,鹵豬蹄又開始帶頭喊口號:「熱烈歡迎葉瑞方同志回到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上來!熱烈歡迎葉瑞方同志回到革命造反派隊伍中來!」
「什麼意思?」
這件事倒真有,葉笙楠上學經常給我吃她媽用偷來的白菜包的白菜餡包子。那是上小學的事情,上中學後生活條件好了,可能她媽不偷白菜所以不再包白菜餡包子了,她上學也不再帶白菜餡包子了,我的這種待遇才斷了。這件事兒我一直瞞著別人,沒想到鹵豬蹄這小子早就發現了,而且竟然成了他跟我對著幹了這麼多年的根源。我在心裏罵他,真是一根鹵豬蹄,有骨頭有皮也有肉,唯獨沒腦子。
「沒什麼意思,大革命的年代,什麼事情都會發生,人們的關係都在重新排列組合,人們的身份也都在變化當中,你等著吧,只要你有本事,我們合併以後你就仍然是司令,可是如果你沒有本事,司令也許會是我。」
會議開完后,我回了趟家,自從「文化大革命」開始后,我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我弟弟二蛋也很少回家,我跟二蛋兩個人都做出了讓我爸看來是大逆不道的壞事情。我把自己的班主任胡老師拉到台上批鬥,成了讓我爸深惡痛絕的事情,我爸一見我就罵,對我批鬥胡老師表示了極端的反感,他說把自己的老師拉到檯子上面批鬥跟動手扇自己爹娘的耳光沒有什麼區別,都是違背天倫的大逆不道。我用革命道理跟他辯論,他革命道理沒有我背得熟,惱羞成怒,說他沒有我這個忤逆的兒子。從那以後我們各忙各的,雖然很少再見面,可是我的臉皮厚,禁罵,時不時沒事幹了還想著回家看看,而我弟弟卻是一走了之,徹底走上了讓我爸深惡痛絕的藝術道路。
我忽然發現,說到第二條的時候他的臉紅了一下,態度有些扭捏。他還要往下說,我打斷了他:「你是不是真的跟葉笙楠好?」
鹵豬蹄聲嘶力竭地帶頭呼喊革命口號,反而把專門安排喊口號的葉笙楠跟紅燒肉晾到了一邊。葉笙楠她爸直起腰來,按照鹵豬蹄的指引回到了台下面革命群眾的隊伍當中。
他的話讓我再一次愣了,腦子轉了一陣,心裏忽悠一下出現了一個小小的亮點,這個亮點僅僅是一個模模糊糊的感覺,一種若有若無的感悟。我有些突兀地問他:「你老跟我過不去,是不是跟葉笙楠有關?」
「都是頑固堅持資產階級反革命路線的走資派。」
「上初中以後你怎麼變得怪兮兮的,人家跟你說話你牛哄哄不搭理人,人家不理你的時候你又找茬。幹啥都惡狠狠的,像一頭野狼,不,更準確地說像一頭倔強的小毛驢。」
他說:「準確地說,是我們的戰鬥隊。我相信你跟她的天然聯繫長不了了,過去你們的父親都是當官的,家都住在幹部院里,你們都是幹部院里的孩子,你很快就不會跟她再有這種天生的關係了。」
我弟弟二蛋喜愛文藝,「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就發揮自己的特長參加了紅喇叭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一天到晚四處表演樣板戲唱段,領著大傢伙跳忠字舞。我爸是農民的兒子,腦子裡除了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謬論,還深深地隱藏著農本思想,在他的心目里,唱歌跳舞登台表演的戲子絕對屬於下九流的事情,死了不能入祖墳。現如今二蛋整天在台上蹦蹦跳跳,讓我爸極為煩惱。那一天二蛋演出結束沒顧上卸裝就跑回家拿換洗衣裳,看到他臉上抹得猴屁股一樣,眉毛畫得活像兩根黑掃把,嘴唇上也抹著紅艷艷的口紅,我爸長嘆著罵二蛋:「狗日的不知道哪個戲子往我們楊家祖墳上尿了一泡,生出來你這麼一個沒出息的東西,滾蛋!今後不準進這個家門!」
口號震天,我的腦袋被震得嗡嗡直響,這時候兩個工總司的人衝上去把我爸的胳膊反剪起來,押到檯子的右前方,再把他按倒在地上,讓他四腳著地,作出了過去他經常讓我做的那種動作:「你老老實實地反省,不準亂說亂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