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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我說:「我是開玩笑嘛。」
鹵豬蹄他們一夥串到了我們點,這倒讓我意外。我們一直是對頭,後來他又搞政變篡奪了我赤衛軍司令的位置,還把我爸變成了走資派,雖然現在我爸已經解放了,又回到了工作崗位,我卻永遠難以化解心裏對他的恨意。如今他能主動到我們知青點來,我理解為一種主動和解的姿態。既然來了就是朋友,是客人,眼下大家都是知青,也難免有些同病相憐的心情,對往事我們誰也不提,就像沒有發生過一樣,這樣就避免了雙方的尷尬和許多解釋不清的解釋。他比過去壯了,也黑了。他說我也比過去壯了,也黑了。他剛剛見到葉笙楠神態有幾分拘謹,兩隻手搓來搓去不知道放哪兒好,糊麵包在背後捅捅我,排骨看看我又看看他,紅燒肉則冷言冷語地說:「真想不到,什麼風把鹵司令刮來了。」同時看看葉笙楠又看看他,作出大有深意的表情。
「毛主席號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到廣闊天地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聽說我們這裏也要組織下鄉了。」這是誰都知道的事兒,我沒話找話地跟她聊起了這件事情。
鹵豬蹄蒙了,不知所措地退了一步,滿面尷尬地解釋:「這傢伙搶了咱們的羊腿,咱們就吃它的肉,管它呢,不就是一條狗嘛。」
我只得說實話:「我覺得紮根就扎,何必非要寫個決心書呢,不寫難道就不能紮根?寫了難道就真的能保證一輩子紮根?邢燕子也沒見人家寫什麼紮根決心書,人家不照樣在農村紮根了?」
我們那個時代的人,都特別善於上綱上線,對別人和對自己普普通通一句話,都可以跟國際形勢、人類前途、兩條路線鬥爭、兩個階級的搏鬥、反帝反修等等大是大非問題聯繫起來。上綱上線太隨便、太方便,以至於人們都有些麻木,都被綱和線弄皮了,她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我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所以也沒有跟她計較。我忽然想起了她爸,問她:「是不是你爸讓你寫紮根決心書的?」
葉笙楠的一句話讓鹵豬蹄的臉霎時變成了一張黃裱紙,他像受到了重重的錘擊,整個人委頓了下去,我覺得他的淚水在眼睛後面凝聚。葉笙楠一句話對他的打擊竟然如此沉重是我沒有想到的,那一刻我甚至有些同情他,我甚至想勸說同伴們留下來,可是我什麼也沒有做,我跟同伴們一起離開了他們的知青點,儘管天已經快黑了,儘管我們都餓著肚子。
我這才明白她這一次為什麼啥吃的都沒帶就跑來了,而且還有小馬給她開那輛吉普車。小馬過去是我爸的司機,開了一輛吉普車拉著我爸到處亂跑,「文化大革命」正鬧得凶,我爸還關在牛棚里,他竟然敢開著車送我媽到農村來看我,也算夠講義氣的了。過去我媽來看我都是乘坐老牛破車似的公共汽車,或者搭乘拉煤的便車,往往下車以後就變成了人形的煤炭。「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我家已經許久沒有享受到專車待遇了,我問她怎麼把小馬的車弄出來的,我媽哼了一聲說:「你以為你爸蹲了牛棚就啥也不是了嗎?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好人壞人他們心裏最有數,這就叫群眾基礎,這就叫威信。革命群眾不像你這麼沒成色,好瓜賴瓜都往筐裏面摘。」她順手把我扯進去教訓一番,見小馬在一旁偷偷笑,我連忙說了一句:「小馬叔叔謝謝你。」小馬說:「謝啥呢,你們能找我跑車,說明你們把我當自己人,我給你媽說了,今後用車放心找我,我家三代都是工人,我怕個屌。」
上級和上級派來的書生白忙活了,這裏的老百姓還是把葉岣大隊叫野狗坡,業郎大隊叫野狼溝,石鼓大隊叫屍骨壩子,詩人大隊沒有詩人,更是繼續使用它原來的名字死人谷。改革開放以後,人民公社、生產大隊和生產隊都撤銷了,這裏的人民乾脆把地名徹底還原,沒想到這些怪異怕人的地名逐漸流傳開來,大批好奇者蜂擁而來,居然成了豐厚的旅遊資源,每年都能賺不少人民幣,有時候還能掙來美金。當地老百姓就說還是老祖宗厲害,給村子起個名字都能掙錢。
被革命隊伍開除的失落讓葉笙楠填補了,我們開始有意無意地往一起湊,讓鹵豬蹄說著了,我們有方便條件,我們都住在市政府家屬院里,他們家就在我們家樓上。她爸成了革命造反派,她媽偷白菜的事兒也就不了了之,我爸卻成了牛鬼蛇神,被關進了牛棚,這是我們唯一需要小心翼翼避開的話題,這個話題會讓我生氣,也會讓她尷尬。大人們都看不起她爸,說她爸是賣身投靠,出賣別人,品質惡劣。我受大人們的影響,看不起她爸,可是我看得起她。我們坐在樓房的黑影里胡思亂想,前面不遠處就是農民進城來搞運輸的騾馬隊,不時有馬匹咴咴地嘶鳴和劈里啪啦的響鼻聲音傳過來,老鄉燒柴火的煙味跟馬糞味混在周圍的夜色里,跟我們一起構成怪異的浪漫。我們誰也不說話,好像也沒啥話好說,就那麼獃獃地坐著。我們那個時代的人都木木的,一男一女就這麼傻坐著,沒有甜言蜜語,沒有親昵動作,就這樣心裏還非常膽怯,生怕被人發現當成流氓。
這時候葉笙楠已經躲了出去,可是我知道她仍然在門口守著,我們在屋子裡面的話她也聽得清清楚楚。我態度堅決地說:「我不回去,我是下鄉知識青年,回老家算什麼?」
她這麼問問題就比較嚴重,我現在是最願意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我連忙表白:「我願意一輩子都跟你在一起,要是你真的紮根了,我當然也就紮根。」
這個決心書我如果不寫,我倆之間的關係就會像秋風裡的枯葉——黃了。我確實捨不得跟她因為一張決心書鬧個一拍兩散,我在心裏說服自己:就把紮根農村的決心書當成我們互相之間表達情意的信物吧。我說:「我寫,明天咱們寫完了一起送到公社去。」
每天村頭的鐘聲指揮我們勞作。一大早我們覺得好像剛剛入睡,村頭的鐘聲卻已經呼喚我們上工了。我們想在被窩裡多賴一會兒,隊長就追到院子里用隨手抓過來的棍子、板子、鞭桿等各種能製造出響聲的傢伙極有耐性地敲擊窗框子,嘴裏也不間斷地呼喚我們:「上工了,上工了,上工了……再晚就扣工分了,再晚就扣工分了,再晚就扣工分了……」一直到我們穿上衣服,開門出來,拿起農具東倒西歪地來到村頭,他才開始派活。後來我們才知道,他為了不耽誤工時,每天叫我們的時候都打半個小時的提前量。隊長看上去有四十五六,已經生了四個髒兮兮的小娃娃,當他正式告訴我們他才三十歲的時候,女同學都驚呼了起來,我們過去都叫他隊長大爺,他從來都嘻嘻哈哈笑著答應。
沒了糧戶關係,我照樣在野狗坡堅持鬥爭,為了葉笙楠我也得堅持下去,好在我們是知青,終究不是當地農民,即便隊里不給我記工分,我的同學們也不會讓我餓著,我們過的是半軍事化的准共產主義生活。我媽再也不來看我,我那段時間非常苦悶,不知道這麼僵下去會有什麼結果,這時候https://read•99csw•com鹵豬蹄又闖進了我們的生活。
她問我:「你下不下?」
葉笙楠對我說:「楊偉,你們幾個過來看看,我覺得這條狗眼熟得很。」
她說:「我也得下。」
鹵豬蹄見我們為失去一條肥美的羊腿而懊惱,當時就信誓旦旦地承諾:「過幾天你們到我們知青點來,我請你們吃狗肉,喝燒酒。」
「我爸說,你是走資派的兒子,黑五類,不讓我跟你來往。」
沒過多久,我們這些「文革」初期轟轟烈烈了一陣的紅衛兵就統統被趕到農村去了。「文化大革命」剛開始我們負責教育別人破四舊、立四新,如今反過來要接受大字都不識幾個比四舊還舊的老農民教育,時隔多年以後回想起來,不能不承認無產階級司令部真有幽默感。
「你是不是不願意跟我在一起?」
她頓時失望了,說:「你內心深處還是不想在農村紮根。」
我抑制住想吸她眼珠子的衝動,努力把注意力拉回到她提出的問題上:「你說啥?再說一遍。」
我媽說這話時的口氣跟神情讓我確信,我跟葉笙楠的關係遇到的麻煩比老幹部熬過「文化大革命」這一關還難。陰雲在我的心裏堆積得越來越厚,我真有些為我們之間的關係犯愁了。葉瑞方也來看過葉笙楠,他來的時候我不太搭理他,他也沒把我放在眼裡,帶的東西只給葉笙楠,他來的目的就是動員葉笙楠給公社寫一顆紅心獻給黨、永遠紮根不回城的決心書、公開信。他走了以後,葉笙楠把他爸送來的油炸果子、糖酥、包子、紅油榨菜,還有紅燒肘子等等統統貢獻出來,請大家一起吃。我本來不想吃他爸帶來的東西,架不住葉笙楠勸說,再加上她爸親手做的那些東西味道實在誘人,我就勸自己:我媽帶來的東西都分給葉笙楠一份,她爸送來的東西我不吃就是傻瓜,於是猛吃了一頓。
下鄉兩年以後,我們逐漸變得無賴,稀湯寡水的粗糧把腸子刮薄了,就開始到別的生產隊偷雞摸狗,我們從來不偷自己隊里的東西,我們嚴格遵守兔子不吃窩邊草的「盜賊之道」,別的知青也遵守這種不成文的「盜賊之道」,於是我們會到別的生產隊偷雞摸狗,也有別的知青來我們隊偷雞摸狗,遇到這種事情,我們也跟農民一道同仇敵愾地抓賊。同樣,要是我們到別的生產隊偷雞摸狗,那個隊的知青也會和農民一道大喊抓賊。
她說:「我爸當然支持我紮根農村,公社革委會主任給我爸說,只要我願意紮根農村,就調我到公社小學當民辦教師去。」
「同樣,我爸我媽也不同意我跟你來往,他們都說你爸賣身投靠造反派,你爸頭一個跳出來給我爸寫大字報,在大會上揭發批判我爸,我爸能不恨他嗎。」
我當然說不走,小馬叔叔也勸我:「你回老家算了,這個地方土黃黃的,連個綠顏色都沒有,一個工才五分錢,年底連糧食都分不回來,你回老家看看去,那是啥光景,到時候叫你回來你都不愛回來了。」
我媽說:「今天我跟你小馬叔叔專門為你的事情跑來的,你說句話,走還是不走?」
過了幾天,鹵豬蹄他們果然派了一個六八屆的小知青來請我們吃狗肉,喝燒酒。還說給我們準備了二十斤菜籽油,讓我們吃完飯帶回來。我們那個時候已經無聊到了一部《地道戰》可以跑幾十里看幾十遍的地步,咬著放映隊的屁股轉遍了附近農村。我們倒不是特別想吃狗肉,而是不願放過任何可以打發光陰的機會。於是我們四男四女跟著小知青拔腿就走。他們的知青點在詩人大隊第五生產隊,離我們那裡有三十里地,沿途都是一望無際的大戈壁,只有到了村落附近才能看到房子和白楊、沙棗、紅柳這一類適宜乾旱地帶生長的植物。正是初冬季節,樹木沒了葉子,草叢沒了顏色,到處都是灰濛濛黃沙沙的。那天是陰天,鉛灰色的雲層像鉛塊一樣沉甸甸地壓在我們的腦袋頂上,讓人覺得胸腔都被壓扁,喘不上氣來。
遵從男主外女主內的習俗,我們男知青負責偷雞摸狗搞副食品,女知青負責拾掇我們的戰利品,把生食變成熟食。葉笙楠她們幾個女生正在興緻勃勃地洗肉燒水的時候,房東老張家的大黃狗突然從一旁躥了出來,叼起一條肥美的羊腿就跑。女生們大驚失色,大呼小叫地嚷嚷起來,邊嚷嚷邊在葉笙楠的帶領下綴在大黃狗的屁股後面緊追不捨,企圖從大黃狗的嘴裏搶回我們的羊腿。我們幾個男生聽到女生的驚聲尖叫,以為發生了什麼禍事,忙不迭地扔下手頭的撲克牌,跟在女生的後面追出了知青點,外面的景象讓我們笑軟了腿,直不起腰來。只見大黃狗叼著一隻羊腿在前面奔跑,葉笙楠、習小娟、吳夢娜、孟文麗幾個人跟在大黃狗的屁股後面拚命追趕。人肯定沒有狗跑得快,女人更沒有狗跑得快,吳孟娜體格弱一些,已經跑不動了,就地蹲在地上拚命喘息,活像剛剛被撈上岸的魚。大黃狗跑遠了,葉笙楠、習小娟、孟文麗失望地跺著腳亂罵一通,大黃狗見她們追不動了,示威似的停下步子,就地進餐。幾個女生卻也無可奈何,只好垂頭喪氣地往回走,只好便宜了老張家那條大黃狗。
我媽胸有成竹,把戶口准遷證亮給我看:「看看,准遷證都辦好了,這不光是我的意思,更是你爸的意見,過去怕你們受不了農村的苦,也怕耽誤你們的前途,所以你爺爺多次想領你們一個回去頂門立戶我都沒答應,既然你願意紮根農村,那還不如扎徹底,扎回老根子去。」
排骨端了燉著狗肉的鍋到院子里將鍋里的肉跟湯全部倒在地上:「我讓你吃個狗屁!」
她激動了,突然用嘴唇在我的面頰上輕輕觸了一下,我頓時暈頭轉向,說出來可能讀者不會相信,這的確是我們之間頭一次肉跟肉的接觸。我反過來想吻她,她卻躲開了,我就沒敢再碰她。
我說:「你難道真就想在這野狗坡待一輩子?不怕自己也變成野狗?」
既然大黃狗謀殺案的主犯已經交待,其他人也就從公社的專政隊放了出去。我卻被繼續關押了起來,上面確定我的罪名是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我問他們:我殺的是老張家的大黃狗,狗又不是知識青年,憑什麼說我是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他們說我給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政策抹了黑,就是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接著就開始拉著我四處巡迴批鬥,如今回想起來,我對他們這種小題大做開始理解了,我們在頹廢、無聊、絕望狀態下的胡作非為確實給當地農民造成了許多大大小小的麻煩,農民已經難以承受我們接受教育了。如果這種現象不及時制止,確實會給毛主席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政策造成根本性的危害,因為許多地方的農民不但拒絕再接收知識青年,就是對已經下來的知青也恨不得立即攆回去。在這種大背景下,我成了殺給猴看的雞,成了普遍性問題的典型人物。最讓我擔心的倒不是批鬥,而是批鬥之後將會怎樣處理我。因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罪名被判刑、槍斃的案例九-九-藏-書當時比比皆是。槍斃我不怕,我就怕槍斃的時候太疼,我跟野狼溝的農民打架時腦袋上挨過一磚頭,腦袋上起了拳頭大一個包,確實挺疼,我想子彈的威力比磚頭更大,打在腦袋上肯定更疼。
葉笙楠說:「我們不吃狗肉,也不喝燒酒,你們要是富裕,給我們弄些清油就成了,我們油吃完了,隊里不給了,說我們太費油。」
我媽瞪著葉笙楠看了一陣,嘆了一口氣說:「你也是個好孩子,阿姨不是討厭你。可是你也知道,親不親,階級分,哪邊站,看路線。我們家楊偉他爸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還是死不改悔的,你爸是革命造反派,咱們兩家不是一路人,俗話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咱們不可能進一家門呀。」
沒過多久,隊里就通知我,說我的戶口已經轉走了,隊里不再給我分口糧,我就算天天下地勞動也是白乾,沒人給我記工分。
我說:「鹵豬蹄啊鹵豬蹄,我不知道你心裏是怎麼想的,反過來你要是我們,遇到這種事兒你會怎麼樣?從小咱倆就坐不到一條板凳上,我現在明白了,不是我不好,你小子確實不是東西。讓開了,吳夢娜剛才已經說過了,今後你少到我們點上來,再來了別怪我們對你冷淡。」
這一回我聽明白了,卻沒有辦法回答,我打算自己將來幹啥有用嗎?所以我真的就沒有認真想過我將來幹啥這個問題。
這話讓我感動,我也不怕紮根,再說了,扎不紮根也由不得我,人家真的要你扎,扎也得扎,不扎也得扎,不讓你扎,你想扎也扎不住。我並不願意下鄉,可是不來能行嗎?然而,讓我寫表紅心獻忠心永遠紮根農村的決心書,我卻絕對不願意。「文化大革命」開始以來,各種各樣表忠心、獻紅心的決心書我寫得太多了,就是天天吃肉也有個膩歪的時候。
羊肉燉好了,狼多肉少,我們那種人又不知道裝文明謙讓,一哄而上,如狼似虎地搶食,一隻羊哪裡夠我們十幾個人吃?如果那條羊腿沒有被大黃狗搶走,我們還能吃個痛快,少了一條羊腿就等於五分之一的好肉沒了,我們邊吃邊詛咒大黃狗,信誓旦旦地要讓那條姓張的大黃狗受到應有的懲罰。送走了鹵豬蹄他們,我們把大黃狗叫過來,每人扇了它一記耳光,大黃狗倒也知道自己做錯了,夾著尾巴讓我們抽它,絲毫也沒有為自己的過錯狡辯、逃避。它這樣反倒讓我們有些不好意思,不過就是一條羊腿嗎,值得對我們的老朋友這樣摧殘嗎?扇過耳光,我們又有些不忍,把吃剩下的殘羹骨頭全都給了大黃狗。大黃狗唿哨一聲,叫過來一大群村裡的男狗女狗就在我們的知青點開始聚餐,逗得我們哈哈大笑。葉笙楠說,大黃狗如果是個人,肯定會混得很好,沒皮沒臉還有心計又會收買人心。
我的心熱了,想做點什麼表現出來,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做,就說:「那咱們就下到一起,一起到農村廣闊的天地里戰天鬥地。」
葉笙楠看完報紙,又聽了我媽的話,點點頭啥也沒說木然而去。我看她的神情凄涼,心裏不忍,恨不得馬上追出去陪伴在她的身邊,可是我媽在這兒,我不敢那麼做。
我媽說:「這由不得你,戶口手續我都已經給你辦好了,今天收拾東西就跟我走。」
回到野狗坡后,我們誰也沒有再提起這件事情,怕老張家的人發現狗丟了產生不必要的懷疑引發不必要的麻煩。我們把黃狗的皮埋葬到了村外的沙棗樹林里,吳夢娜還壘起了一個小小的土堆。老張一家大小到處找他們家的大黃狗,他們家跟這條大黃狗有很深的感情,我們看著他們一家人村裡村外地尋找,聽著他們家人蒼老、稚嫩的喚狗聲交替迴響,心裏都不是滋味,卻只能保持沉默。誰也說不清楚埋葬到村外沙棗林里的狗皮是怎麼被他們發現的,誰也沒有想到他們竟然會憤怒到把這件事情報告給公社的地步,公社的治安員恰恰又是老張的外甥,於是這件事情就成了大黃狗謀殺案,公社開始針對我們點的知青開展調查。
我跟糊麵包、排骨、紅燒肉爬下炕來到廚房,一張狗皮攤在地上,黃色皮毛上腿部和腰部有黑色雜毛,我心裏一驚,這不是房東老張家的大黃狗嗎?我拎起狗尾巴看了看,尾巴尖上有一撮白毛,沒錯,確實是房東老張家的那條大黃狗。無辜的大黃狗啊,雖然你做狗不夠厚道,可終究也算我們的一個異種朋友,陪伴著我們度過了那麼多無聊的歲月,今天你卻被人謀殺,並且還要拿你的血肉之軀犒勞我們,這不是對你的殘忍,而是對我們明目張胆的欺辱。怒火衝到了我的腦門子上,俗話說打狗還要看主人,鹵豬蹄這傢伙把我們房東的狗給殺了,竟然還敢邀請我們來吃狗肉,這簡直是肆無忌憚的侮辱跟挑釁。吳夢娜蹲到狗皮跟前哭了起來,這條狗最大的毛病就是饞嘴勢利眼,誰給它吃的它就跟在誰的屁股後面搖尾巴。吳夢娜經常當我們的廚子,殘湯剩飯就給它,所以它跟吳夢娜的關係最好。我們無聊的時候就竭力想把它訓練成一隻有用之才,逼著它作各種戰術動作,登高越障、匍匐前進、搜尋跟蹤等等。雖然它太笨,又太饞,沒有多大長進,我們卻也在訓練它的過程里得到了許多樂趣。
葉笙楠對他的態度倒是非常坦蕩、大方,跟鹵豬蹄和同他一起來的幾個知青打過招呼后,葉笙楠留他們吃燉羊肉,他們愉快地接受了邀請,上炕,跟我們幾個男生坐在一起打撲克,等著吃羊肉。葉笙楠她們幾個女生則開始收拾羊肉,點火刷鍋,準備美美地燉一大鍋羊肉,給我們自己和鹵豬蹄他們改善生活。羊是我們幾個男生從二十裡外的野狼溝偷來的,今天上午剛剛殺了,鹵豬蹄這幫傢伙不是特別有口福,就是鼻子特別靈,居然在這個時候跑過來串點了。
「不過,要紮根也用不著在這個地方紮根,你也不是沒有根,我已經給你聯繫好了,回老家紮根去。」
其實平常房東老張家的大黃狗跟我們關係挺好的,我們閑來無聊的時候總想把它訓練成一條能夠服從命令、偵破案件、英勇獻身的知青衛士,在它身上真沒少搭工夫。可是那條狗沒出息,就跟它的主人一樣農民意識特重,安於現狀不思進取更沒有學習積極性,幾年下來不但連立正卧倒都學不會,反而越來越油滑了。表面上憨厚老實,實際上非常狡黠,心裏明鏡似的知道我們是外來戶,平常對我們挺好,見了我們尾巴搖得像貨郎的撥浪鼓那麼活泛,一有機會就占我們的小便宜,今天從葉笙楠她們手裡搶跑一條羊腿就是最鮮明的例證。
葉笙楠在一旁拉了我一把,不屑地瞪了他一眼:「走吧,跟這種人啰嗦啥。」
搞農業合作化的時候,上面專門派西北師院的書生來幫忙,把地名都改成了可以入目的字樣:野狗坡叫葉岣生產隊,野狼溝叫業郎大隊,屍骨壩子就叫石鼓生產隊,冤魂灘叫遠奮大隊。最可笑的是死人谷叫成了詩人生產隊,可是那個生產隊里的人別說做詩,識字的都沒幾個。當地知青思念家鄉,吟誦「床頭九九藏書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文化程度最高的生產隊會計硬說:毛主席詩詞就是好。知青告訴他這是李白寫的,他一口咬定就是毛主席詩詞,還要報告公社追查李白的家庭住址和家庭成份,看看他為什麼如此大胆敢剽竊毛主席的作品。
鹵豬蹄想矇混過關:「是到野地里套的野狗,不信你問她們。」他說的她們是指他們知青點的女知青。那時候不知是有意還是巧合,每個知青點的男女比例基本上都是一比一搭配起來的,從這個跡象考察,當時的無產階級司令部很可能真的打定主意,要讓我們這些知青永遠成為地地道道的農民在廣闊天地里傳宗接代。
鹵豬蹄馬上拍腔子:「沒問題,狗肉也要吃,清油也要給,到時候我讓人來請你們。」
所謂調查其實就是先抓起來再審問,我們點的八個知青都被關到了公社的專政隊里。在帶隊幹部的過問下,公社治安員對我們知青還算客氣,沒有對我們刑訊逼供,可是整天被關在不見天日的黑屋子裡也已經夠受的了。我們四個男的被分別關押起來,四個女知青被關在一起,她們竟然用卓亞反抗法西斯的精神鼓勵自己對抗公社專政隊的審問,堅決不交待大黃狗謀殺案的兇手,她們對這件事情知道得清清楚楚,她們卻打定主意不出賣自己的知青戰友,儘管這個知青戰友並不是什麼好東西。我們也一樣,面對無法過關的兩難選擇:要麼老實交待,成為出賣知青的卑鄙小人,要麼把事情承攬過來,接受誰也說不清嚴重到什麼程度的後果。我們打定主意對抗到底,葉笙楠她們白天晚上都在我對面的號子裏面唱《綉紅旗》、《紅梅贊》,還唱《抬頭望見北斗星》、《願天下勞苦大眾都解放》、《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關了三天,她們唱了三天,越唱意志越堅強,我的意志卻讓她們唱垮了,一聽到她們的歌聲我就想哭。為了能讓她們早點結束這自己營造出來的悲壯和別人強加的悲慘,我主動承認黃狗是我謀殺的,我想,他們還不至於讓我給一條狗抵命。他們還要追究誰跟我一起殺害了大黃狗,以便完成一樁既有主犯又有脅從的完整案例,我沒有滿足他們爭取圓滿的願望,堅持這件謀殺案是我一人所為。他們讓我詳細交待謀殺過程,套狗的技術細節我已經非常純熟,於是把以往套狗的經驗照搬到大黃狗身上。
我媽再次來到知青點,這一次沒有給我帶任何東西。我媽沒有理睬給她泡水的葉笙楠,這在過去是沒有過的。看到葉笙楠勉強忍住的委屈,我對我媽非常不滿,說話也硬聲硬氣的。我媽沒在意我的態度,她用最後通牒的口氣通知我:「聽說你已經決心紮根農村了,我跟你爸都支持你。」
葉笙楠用細碎的貝齒咬著下唇,眼神有些發直,片刻以後才說:「我今天就問你一句話,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紮根農村?願意,就跟我一起寫決心書,不願意,我也不勉強你。」
批鬥了半個多月,我的處理決定終於下來了,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公社經過調查發現我並不是當地的知青,我的戶口早已經轉回了老家陝西。於是公社作出了一個睿智的決定,把我遣送回老家去,他們認為我既然能禍害人,就應該讓我回去禍害老家人,也算對本地農民所受禍害的一種補償。於是,我在兩名民兵的押送下回到了老家。
她的嘴一嘟起來像絕了當地出產的李廣杏,紅艷艷的,我又產生了吃李廣杏的衝動。李廣杏是當地的特產,據說是李廣西征匈奴的時候種下的,成熟了有小孩子的拳頭大,顏色金紅,汁多味甜,連杏核都是甜的。我真的想像吃李廣杏那樣在她的嘴上咂一口,又怕她拒絕我,甚至斷定我是流氓,意識在衝動和膽怯中間徘徊。正在天人交戰之際,她發現了我的眼神不對,捅了我一拳頭:「你是不是想壞事呢?」
我媽說:「你別把下鄉知識青年當成什麼招牌,回鄉知識青年也一樣是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再說了,你別跟著別人瞎起鬨,人家寫紮根決心書是為了撈政治資本,你沒看報紙,葉瑞方跟葉笙楠都上報了,說他積極響應號召,親自下鄉動員女兒紮根農村,接受一輩子貧下中農再教育,在他女兒的帶動下,可教育好子女楊偉等人也主動書寫了決心書,堅決要在農村紮根,永不回城,你自己看吧。」說著,我媽把一份報紙摔到了我的面前。
鹵豬蹄確實犯規了,可能他並不知道我們跟大黃狗的哥們兒關係,但是他也絕對不應該到我們知青點套了我們房東的狗再請我們割炙分羹,這種做法隱含著對我們的蔑視和欺辱。我們朝門外走,鹵豬蹄攔擋著我們:「各位,就算我做錯了,對不起了還不行嗎?不吃狗肉咱們吃點別的,還有清油你們也不要了?總不能就這樣餓著肚子往回走呀……」
我懶懶地說:「我不紮根也不行啊,人家能讓我回城嗎?」
「楊偉,楊偉,你過來一下!」葉笙楠在廚房喊我。我以為葉笙楠叫我過去幫忙,怕鹵豬蹄他們笑話我,磨蹭著干答應不動地方。見叫不動我,葉笙楠過來挑起門帘臉色很不好看:「鹵豬蹄,你老實說,你們這狗肉是從哪弄來的?」
葉笙楠有些氣惱,嘟了嘴說:「你想啥呢?我說話你根本就沒聽。」
她堅定地說:「你下我就下。」
鹵豬蹄當了破舊立新紅衛軍的司令,威風了幾天之後,紅燒肉、糊麵包、排骨等人跟他離心離德,不久帶著人馬從他的戰鬥隊里分裂出來,恢復了破舊赤衛隊。他自己也沒能威風幾天,跟我們一樣成了知識青年,匯入到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滾滾洪流之中,他就像企圖從水裡浮上水面的蛤蟆被人當頭打了一石頭,又縮回到水裡,我們又都回到了同一個起點上。
「你將來準備怎麼辦?」葉笙楠的睫毛隨著她眼皮的開闔呼扇呼扇的,圓溜溜的眼珠子像兩顆熟透了的紫葡萄,叫人忍不住想吸溜出來咽到肚子里去。
我走的那天,我們知青點跟附近知青點的知青們都來送我,大家都擠上來說些依依惜別的話。葉笙楠哭成了淚人,別的人也都做出情緒低沉心情傷感的樣子。我注意看了一下,鹵豬蹄沒有來,這個狗日的真不夠意思,我在心裏罵他。我英勇獻身保護了他,他居然不知道過來送我一程。葉笙楠囑咐我到了一定給她來信,如果那邊情況可以,她也過去,這是對我最大的安慰。老張家那個暗戀葉笙楠的兒子也興高采烈地來送我,他特意買了一掛鞭炮,在我上車的時候點燃了,噼里啪啦的爆竹聲中,我離開了野狗坡,那情景讓我想起了毛主席詩詞《七律·送瘟神》中的句子:「借問瘟君欲何往,紙船明燭照天燒。」天氣晴朗,萬里無雲,陽光把灰濛濛的土地照射得精神煥發。看來,我的離去連老天爺都覺得是一件值得慶賀的好事。
她馬上高興了,說:「那你就跟我一起寫紮根表態決心書。」
我連忙說:「沒有,我在回憶你剛才的話呢。」
葉笙楠正顏說:「你這是什麼話,這裏的貧下中農祖祖輩輩九_九_藏_書都在這裏生活,難道他們都變成野狗了?」
葉笙楠定定地看了一陣,忽閃著眼睛幽幽地說:「你跟我一起寫紮根農村一輩子的決心書,就當成咱們倆互相表達決心還不成嗎?再說了,咱們倆的事情你家裡不同意,我爸也堅決不同意,咱們今後要在一起,只有這一個辦法。」
我一聽就知道她爸在給她走後門了,不屑地說:「老老實實在這野狗坡當農民才算是真正的紮根,到公社當老師也算紮根,那誰都願意紮根。」
我這時候已經知道,從小學時代開始,我還當傻孩子的時候,鹵豬蹄那小子就懂得戀葉笙楠,並且無緣無故地吃我的白醋,給他自己和我都徒增了不少麻煩。我的名字險些被他改成騾子,他也險些讓我修理成殘廢。
她說:「你要是願意紮根,我就不到公社去,老老實實在這裏當農民。」
她呼啦一下從草堆上爬起來:「真的?你要是真的願意紮根農村干一輩子革命,我就陪你一輩子,明天咱們就給公社寫紮根決心書。」
離開家的時候,我們這些知識青年都事先分了組,哪幾個人到哪個生產隊都定好了。到了地方以後,卻沒人認真執行這個規矩,我們進行自由組合,重新排列,誰跟誰熟悉、誰跟誰關係好就湊到一個生產隊的知青點去。葉笙楠當然無論如何得跟我在一起,雖然臨走時我媽再三叮囑我不准我跟葉笙楠在一起。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們兩人比一般革命同志關係密切的來往被我媽察覺了,她明確表示堅決反對,理由是葉笙楠她爸是造反派,而且是處級幹部造反派,賣身投靠,更加可惡。跟我們湊到一起的還有排骨、糊麵包、紅燒肉、習小娟、吳夢娜、孟文麗,剛好四男四女,村裡的人都說這是事先配好的對,讓我們在這裏永遠安家落戶呢。習小娟、吳夢娜、孟文麗是葉笙楠的好朋友,跟排骨、糊麵包、紅燒肉沒有直接關係,這幾個哥們兒是沖我來的。
偷雞摸狗在我們知青中間蔚然成風。我們偷雞的手法說來上不了場面:將縫衣針彎曲了做成釣鉤,上面穿上小塊的肉或者螞蚱,縫衣針的後面扯上長長的線。我那時才發現雞實際上是肉食動物,只要看到肉丁、螞蚱甚至牛虱,都會奮不顧身地撲過去一口吞下。這時候事情就非常簡單了,我們要做的就是拽著線繩把雞領回家,然後再殺之食之。摸狗的手法也比較簡單:把狗逗弄得暴跳如雷就開始步步後撤,引到距離它主人稍遠的地方,然後用事先準備好的麻袋張開口子猛然迎頭套到狗頭上,摸准狗脖子的部位,將繩子用力扎住,狗便咿咿呀呀地吼不出聲了,隨便它在麻袋裡怎麼掙扎,就像背孩子一樣背起來便走,回到地方把狗連麻袋吊起來,再把麻袋口從狗頭上剝落下來,露出的狗嘴肯定大張著喘息吼叫,這時候舀上一瓢涼水,對著狗嘴猛然灌下去,狗立刻就岔了氣,腿腳蹬躂幾下就一命嗚呼了,然後就開始剝皮烹調……
我蒙了,沒有想到她跟我爸會來這一手,我當即拒絕道:「我不回去,我是分配到這的知識青年,就要在這兒紮根。」
我拾起報紙一看,果然在第一版登著葉笙楠她爸的革命事迹,內容跟我媽說的一點也不差。這時候葉笙楠突然從門外沖了進來,從我手裡搶過報紙看了起來。幾眼掃過,她滿臉通紅地對我媽說:「阿姨,我向毛主席保證,這件事情跟我沒關係,我不知道我爸為什麼會上報紙,我是真心實意要紮根農村的。」
「你他媽這是什麼意思?」我握了拳頭逼了上去。
糊麵包卷了地上的狗皮:「走吧,再待在這兒有什麼意思。」
吃飽喝足之後,葉笙楠給我使眼色,知道她要跟我單獨會面,我就跟在她後面爬到生產隊牛圈後面的草堆上說悄悄話。喂牛的是隊里的五保戶,又聾又啞,不可能發現草堆上有人。躲到草堆上居高臨下,我們能看到下面的人,下面的人看不到我們。草堆又柔軟又暖和,就是不能抽煙,怕把草堆點著了。這天晚上是上弦月,月光很亮,看不見星星,卻能看清葉笙楠的眼睫毛。遠處有歌聲,是習小娟跟吳夢娜唱《想起遠方的爹和娘》,這是當時流行的知青歌曲之一,也不知道是誰寫的,就是覺得挺好聽,唱著唱著就想讓人流眼淚。過了一陣又有人吹口琴應和,吹口琴的應該是排骨,這傢伙開始黏糊習小娟了。
「你說嘛,你打算將來幹啥?」
我們住在農民騰出來的土房子里,沒有電燈,沒有暖氣,窗戶上沒有玻璃,糊著老祖宗傳下來的窗戶紙。不論陰晴,屋裡面老是黑乎乎的。屋裡沒有床,睡覺的傢具是土坯壘起來的佔了大半間房的大炕。夏天還好混,冬天燒炕就成了我們難以及格的作業,不是火太旺烤焦了被褥,就是剛剛睡下火就滅了,我們一個個縮在冰冷的被窩裡當「兒童團長」。我們的房東姓張,家長年過半百,老實厚道,家裡做點什麼好吃的總忘不了讓我們分享。女主人滿臉慈祥的皺紋經常讓我想起奶奶,所以我對她格外有好感,她對我也特別關照。他們的兒子大小跟我們差不多,比他的父輩機靈得多,識幾個字,每當我們干重活的時候,他就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問我們:「吃過這個饃饃沒有?」他只對葉笙楠好,隊長派活的時候,只要把他跟葉笙楠分到一塊兒,他就像點著了的鑽天猴,興奮得恨不躥到天上去。往地里拉糞,他裝他卸讓葉笙楠躲到避風處偷懶,往地里送糞的時候還讓葉笙楠坐在糞車上,他趕著牽著毛驢在前面走,放開喉嚨唱騷曲曲:「尕哥哥趕驢呀嗨,毛驢驢戴花呢,尕妹妹抹粉呀嗨,急著嫁人呢……」他的表情完全是得意洋洋地幻想送新娘子回娘家的模樣兒。我當然不會相信葉笙楠能看上他那副德行,可是他那副德行卻總讓我覺得既可笑又可恨,我很討厭他。
我們下鄉的地方叫野狗坡,離家有一百多公里。我們四周的農村大都叫這種聽起來挺瘮人的名稱,比如野狼溝、屍骨壩子、死人谷、冤魂灘等等。據當地農民講,這裏的地除了沙子就是鹽鹼,正經八百的庄稼人靠種地根本就活不下來。唐宋時期為了抗擊突厥、回紇人的入侵,在這一帶遍設衛所,戍邊軍人及其家屬就是這些農民的遠祖。到了明清時期,西邊騰格里沙漠邊緣的亞不賴鹽湖被發現,大批盲流擁到這裏成了販私鹽的鹽梟,這些鹽梟有自己的武裝,跟政府的官員對著干,很有些造反派的造反精神。一直到解放后,鹽梟頭子被鎮壓了,鹽場都成了國有企業,販私鹽的活幹不成了,這些人才慢慢成了順民,在黨和政府的扶助、指導下開荒種地,逐漸成了像模像樣的農民。這些地名都是有來由的,比如野狗坡就是因為一個堡子叫清兵攻破后,人都被殺光了,狗活了下來,這些狗慢慢繁殖起來,成群結隊四處亂竄而聞名。死人谷是一個馱隊經過那裡的時候,赫然發現這條山谷里扔著上百具屍體,屍體都被扒得光光的,男女老幼都有,誰也說不清這些人是哪裡的、被誰殺害的,於是這個地方就叫成了九*九*藏*書死人谷。依此類推,每個凶瘮瘮的地名後面都有一部慘不忍聞的歷史。
她說她爸也不同意我們的事情,我吃了一驚,追著問:「你爸也知道咱們的事情?他怎麼不同意?」
看到我們幾個男知青不但不幫他們搶羊腿,還在知青點院外笑得前仰後合,葉笙楠等幾個女生馬上把丟失一條羊腿並且追擊失敗的火氣全都發到了我們身上,一通數叨、亂罵,好像我們就是大黃狗。孟文麗的名字文靜,性格卻一點也不文靜,罵得不解氣,還衝排骨的瘦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腳。排骨對孟文麗正處於單戀期,所以孟文麗踹了他一腳他不但不生氣,還非常愜意,捂著屁股嘻嘻哈哈地賠笑臉,好像孟文麗不是踹了他一腳而是吻了他一嘴。
「幹啥?還能幹啥?紮根農村幹革命唄。」
說實話,我們的偷雞摸狗,與其說為了飽口腹之慾,不如說是一種百無聊賴的惡作劇,一種發泄過剩精力的精神刺|激。有時候丟了家禽家畜的農民追蹤到了知青點,我們就老老實實地賠錢了事,雖然常常挨罵,農民也越來越討厭我們,可是我們跟農民之間的矛盾卻沒有發展到不可調和的地步。
下鄉兩三年以後,我們知青之間開始流行「串點」。無休無止的辛勤勞作、前途的渺茫和現實的無奈,漸漸凝固成了頹廢、散漫和失望的情緒在知青中瀰漫開來。知青們逐漸不耐煩面朝土地背朝天、跟著牛腚揮皮鞭的生活。知青們開始消極怠工,剛開始是盼望颳風下雨,颳風下雨就可以不上工在屋裡打撲克、胡吹亂諞,乾等著吃飯。後來發展到即便是朗朗晴空也不願意下地幹活,千方百計地找借口不出工。到後來更是乾脆胡串起來,從這個知青點跑到那個知青點,從這個生產隊吃到那個生產隊,有的知青甚至大半年時間都在各處的知青點串門。我們有時候也搭上伴到別的知青點串門,別的知青也有到我們點來串門的。
我媽到這裏來看過我兩次,給我帶來了油潑辣子、炒芥菜疙瘩,還有珍貴的肉臊子。那時候每人每月兩斤帶骨肉,憑票供應,她給我送了一大罐肉臊子,肉都剔下來給我做了肉臊子,家裡其他人就只能啃骨頭喝骨頭湯了。她看我們的日子過得恓惶,生活條件艱苦,嘴裏說:「這才好,到艱苦的環境里好好鍛煉鍛煉,對你們有好處。」臉上卻黯然神傷,苦澀和心疼都寫在眉梢了。我媽來了,葉笙楠圍前圍後端茶倒水獻殷勤,爭取好印象,我媽對她也挺好,帶來的吃的都要給她分一些。我跟葉笙楠心裏都高興,我媽沒有追究我不按她的指示辦,跟葉笙楠湊到了一個知青點,還住在一個院子里的嚴重錯誤。這似乎是個好兆頭,表示她已經默許了我跟葉笙楠的交往。然而,當我送她到公路邊上等車的時候,我媽卻嚴肅地警告我:「葉家的丫頭我絕對不能讓她進我的家門,你也得自重一些,不要給我惹麻煩,不要給楊家丟人,我絕對不跟葉家的人作親家,你也不想一想,你爸跟葉瑞方那樣的人咋往一張桌子上坐呢?」
「這種玩笑一點也不可笑,說輕了你是不願意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說重了你這是誣衊誹謗貧下中農,你的立場站到哪個方面去了。」
我替她分析:「你不一定,你爸現在是臨時革命領導小組成員,你哪能下鄉呢。」
我說:「肯定要下,我爸現在是走資派,我不下誰下?」
吳夢娜推了他一把:「滾開!今後再不准你到我們點上來。」
我愣住了,從她的神態來看,不像是支持我的樣子,可是話又明明是這麼說的。
他攔住我裝出無辜的樣子:「哥們兒,你說說,我確實是好心好意。那天我見這條狗把羊腿都搶了,勒了它也是替你們出氣呀。」
我那陣兒已經成了滄州的獅子鐵心鐵肝地要跟葉笙楠共度此生,哪怕是在這貧窮落後的野狗坡也心甘情願,憑我媽的幾句話就改變主意是絕對不可能的。我執拗地緘默不語,我的態度已經告訴了我媽,我是不會回老家農村紮根的。我媽說:「你別一條路走到底,不碰南牆不回頭,我把你的戶口轉了,看你走不走。」
由於有排骨、紅燒肉和糊麵包他們在造反派組織里保駕,發生這件事情以後,造反派組織倒也沒有把我怎麼樣,把我轟出了造反派組織了事。我成了逍遙派,整天閑在家裡混秧子,我爸則被關進了牛棚。給我爸送飯的時候,我抱怨我爸無中生有地出賣我,坑我害我,我爸嘿嘿笑著說:「你們學生娃娃鬧騰一陣就成了,你不離開那個組織,那個組織就得內訌,鬧不好還得武鬥,都是老百姓的娃娃,誰把誰傷了都不好,那個司令能值幾個錢?把那個司令讓給別人當去算了,就當孔融讓梨、雷鋒先人後己嘛。」
鹵豬蹄辦事挺周到,他們不但燉了狗肉,怕有的人不吃狗肉還專門燉了幾隻雞。他們的狗和雞肯定不是花錢買的,大家都心知肚明,所以誰也不跟他們客氣,張羅著就準備開吃。幾個女的在廚房忙活,我們這些男的則學了當地農民的習慣,安坐在炕上等著入席。當地農民的大男子主義舉世少見,夫妻二人在地里干同樣的活,收工后男的往炕上一坐抽著煙等飯吃,女的則下廚匆匆忙忙生火和面做飯,飯做好了雙手給男人端上來,如果家裡有客人,女人則不能上桌吃飯,站在一旁,男人和客人吃一碗她盛一碗,直到客人跟男人吃飽了,女人把殘湯剩飯撤下去以後,才輪到她在廚房吃飯,家家如此,習以為常。結果連我們知青都沾染了這個毛病,女知青做飯,男知青吃飯,稍微有所不同的就是,女知青做飯就不用上工,女農民既要做飯還要上工。我曾問葉笙楠,如果我們真的在農村永遠紮下去了,成了家,是不是入鄉隨俗,跟當地農民一樣搞男尊女卑,她說要是那樣她寧可永不成家。
紮根農村的決心書敲鑼打鼓地送到了公社,沒過多久,公社果然要調葉笙楠去公社當民辦教師,葉笙楠遵守對我的承諾,堅決沒去當老師,安心跟我在村裡種地。我那時候踏踏實實做好了要跟葉笙楠在這個景色並不好的村子當一輩子農民的準備。我們將像房東老張和隊長那樣,兩個人一起守著兩畝自留地,隨著生產隊長的鐘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再生一堆破衣爛衫掛著鼻涕的臟娃娃。她會整天圍著一個髒兮兮油膩膩的圍裙,在鍋灶前做飯,在豬圈前餵豬,腳底下的臟娃娃和雞鴨犬豕跑前跑后地絆腳。冬天,她還要蹲在火炕的灶坑前面,往冰冷的灶膛里填上一把柴火,倒上一鐵杴煤屑,然後鼓起腮幫子用力地吹著讓我們取暖……我則會在肩上時時刻刻扛著一個糞筐,走到哪裡見了任何動物的排泄物都及時鏟起來扔到身後的糞筐里,哪一天回家沒往自己家的圈裡倒下一兩筐糞便,就會像生意人沒開張一樣心裏空落落地難受。我想象著未來的生活,享受著獻身的悲壯感覺,體會到我跟葉笙楠的戀情就像這冬日農村的景色,蒼涼、平淡。
她比我大方,拉過我一隻手宣誓一樣說:「好,我們一定要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上共同走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