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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你去不去?」
我爺爺叫我好好學莊稼活,他就是遠近聞名的莊稼把式。莊稼活學好了在隊里能掙全工。我卻逐漸認識到,讓我從現在開始學習關中農民這複雜的種田手藝已經太遲了。鄧小平同志說普及電腦要從娃娃抓起,其實學習農活也要從娃娃抓起。農活是多種技能集合起來的綜合能力,除了要有強健的體魄,要有豐富的農業常識,更要有長期的實踐鍛煉過程。比如耕地,看似簡單,卻要會掌握各種犁耙的性能,懂得牲口的品性,還要會吆喝牲口,能憑眼睛丈量出正在耕作的這塊地每道犁溝的寬度等等等等。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技能,絕對不是憑看書上課或者言傳身教就能學會的,要靠自己在實際勞作中慢慢體會、掌握。我想,我要是真正學會在農村養活自己的種種農業技能,後半輩子都搭進去也難以有所成就。我的那些父輩、堂兄弟們在學走路的同時就開始學各種農活的技能,我已經這麼大了,怎麼可能趕得上他們?
「唔……」葉笙楠含糊其辭地應答著。
「你再不回來招工時間就過了,這一撥就沒你的份兒了。跟你一塊下鄉的娃們差不多都回來了。」我媽告訴我。我想問問葉笙楠現在幹什麼,想起她對我跟葉笙楠的事情持堅決反對的態度,就沒敢吭聲。
葉笙楠果然水平有限,她在我身上比量來比量去,一會兒說左胳膊長,一會兒說右腿長,把我那件寶貴的工作服左一剪子右一剪子,上一剪子下一剪子改來改去,又踩著縫紉機「咯噔咯噔」地忙活了半天,終於大功告成,我穿上覺得確實比過去合身多了,她前看看后看看,左看看右看看,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我問她:「怎麼了?改一件衣服也不至於得意成這個樣子呀。」
沒了葉笙楠,這裏的生活簡直像患了絕症的病人在等死,枯燥無味到了極點。我常常想念葉笙楠,如果她真的能跟我到我的家鄉一起過日子,家鄉的生活就會變得豐富多彩。我幾乎天天給她寫信,寫信成了我唯一的消遣,以至於我的文筆也有了大大的進步。可是,靠寫信喂不飽肚子,我還得參加農業勞動,在這裏我不能像在野狗坡那樣四鄉流竄偷雞摸狗,到處都是鄉親,做了那種事人家要掘祖墳的,出了事情我能跑,祖墳卻跑不了。
有了我媽這個消息,我們老家就變成了一口熱鍋,我就是鍋里的螞蟻,整天焦躁不安,幹啥也沒了心思,四鄉八鎮地亂竄,恨不得馬上就能拿到招工手續。我覺得生命幾乎都要在這種焦急的等待中耗盡了,就又給家裡寫信,杜撰說我爺爺受到優選良種的啟發,已經改變了觀念,為了優化後代質量,決定還是要給自己的孫子找一個漂亮媳婦,最近給我介紹了一個女子,父親是公社的幹部,女子有初中文化,長得很漂亮,暗示家裡我對那個女子頗有意思……
可能在農村待的時間長,我變得笨嘴拙舌起來,可能我跟她分別的時間長生疏了許多,面對她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她卻輕鬆自然,這時候才笑眯眯地看著我的衣服說:「你看你,衣服也不改一改,太大了,走,我給你改改去。」
二出息的工作服是大號的,我穿著太大,我問他為什麼不領一身中號的,二出息說工人領工作服沒有領中號的,更沒有人領小號的,大家都領大號的,工作服縮水,縮水后如果仍然大穿著不合適再往小改,剩下的布還可以留著等衣服破了打補丁用,要是領來的衣服小了,就沒辦法改了。進了城,我不能再穿在老家裝農民的大襠褲跟粗布衫,我留在家裡的衣服早讓二出息和小妹趁我不在家消費光了,我媽又忽略了我歸來要換裝的需求,於是我只好穿上了這身大號工作服。我當時的樣子一定非常奇特,頭髮是農村流行的鍋蓋式,我特討厭這種髮式,村裡唯一會剃頭的只有三叔家的黑子,不管你要分頭還是平頭,他剃出來的腦袋都頂著一個鍋蓋,如果你有異議,他就會跟你爭論不休,一口咬定這就是你要的平頭或者分頭。我的衣服上衣肩縫溜到了胳膊上,下擺耷拉到了大腿上,褲子更是在腳面上擁成了一堆。還好,葉笙楠故意忽略了我的衣服,沒有對我的打扮說三道四,也許在下鄉時我們只重實用不管外表的習慣磨損了她的審美意識。
排骨從野狗坡給我來信,說那邊已經開始在知青中招工了,下鄉兩年以上的就可以招工,葉笙楠跟糊麵包、孟文麗、吳夢娜已經被召回工廠當工人了。聽說還有第二批、第三批,問我們這裡有沒有招工的消息,如果我們這邊招不了工,我是不是早打主意回去辦理招工到廠里當工人。我剛回到家鄉的時候,跟葉笙楠信件來往相當頻繁,海誓山盟之類的話也沒有少說,後來她的信漸漸來得稀了,我給她寫了信之後,她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給我回信。她明明跟我一起寫了紮根決心書,我還在農村熬著,她卻已經跑回城裡當工人了,九_九_藏_書這倒是我始料未及的。
我家沒有能照到全身的鏡子,我到洗臉池上頭的鏡子前面照了一番,只看到自己的臉跟脖子,我又舉起胳膊、蹺起腿,企圖通過局部來觀察全局,局部都挺正常,也沒有發現問題,因而也判斷不出全局發生了什麼問題。
「楊偉,你別聽我媽貶低我,我的手藝比不過她是真的,可是改件工作服還不至於把褲腿接到肩膀上去。」
「你把衣服跟褲子脫下來,坐一會兒。」
我媽追問:「這衣裳是誰給你改的?」
於是我們倆就騎了自行車東跑西顛了一天。過了兩天她又給我送了一套夾克服,是呢子的,藏藍色。我不敢要,這太高級了。她說這是她用她的工作服改的,我難以置信工作服怎麼會是呢子的,她說她的工作崗位接觸酸性液體,夏天發綢子工作服,冬天發呢子工作服,綢子工作服每年一套,呢子工作服兩年一套。正式上班了以後我才知道,搞濕法冶鍊、產品檢驗等等工作的人穿的果真都是呢子跟綢子工作服。
我本能地低頭看看自己,我今天穿上了二出息送給我的新工作服。我們家弟兄的小名是這樣排下來的:我是老大就叫大蛋,老二叫二蛋,現如今被稱為二出息,老三是女孩,最小的,就叫小妹。我們家男孩的大名本來就夠難聽了,比如像我叫「楊偉」,諧音就是那種讓男人最沒面子的病症。我們的小名更加難受,我爸似乎對蛋字情有獨鍾,欺負我們剛生下來的時候不會說話,不會反抗,把我們大蛋、二蛋地這麼叫,我們懂事後想拒絕這個稱號的時候已經晚了,他們叫習慣了我們也答應習慣了。說我爸對蛋字情有獨鍾在我兒子身上也得到了驗證,當我有了兒子后,我爸給他起的小名就是在我那個蛋字後面再加上一個蛋,昵稱蛋蛋。
我說:「也有個包。」
我說:「他們是我原來下鄉那個地方專政隊的,押送我回老家來的。」
小妹說:「哥,你這衣裳改得真夠水平,讓我改也不至於這樣。」
這是我頭一次到她家裡來,她的家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我小心翼翼地問:「你爸跟你媽呢?」
我只好跟著她走,就像她豢養的寵物。
我私自跟葉笙楠到她家裡來,她沒有流露出絲毫對我不悅的意思,我的心情頓時鬆弛下來,忽然感到這個葉嬸人其實挺好的。
第二天我就買了一堆廉價香煙和廉價白酒,對爺爺說是去走親戚看朋友,實則開始到生產隊、大隊、公社辦理戶籍手續。辦遷戶手續並不困難,農村戶口往外轉容易得很,只要有地方要,巴不得走一個少一個。那時候的幹部胃口不大,兩包幾毛錢一盒的煙、一瓶一兩塊錢的白酒,就能讓生產隊、大隊到公社的各級幹部對我的事不但儘力幫忙還諱莫如深封鎖消息。那時候流行的行賄手段就是「排子槍,手榴彈,一甩倒下一大片」。「排子槍」就是煙,「手榴彈」就是酒,實踐證明這段順口溜絕對正確。很快,我就辦好了一切手續,告別了滿臉惆悵的爺爺,登上了回家的火車。
我隨口說:「是我同學她媽給改的。」
「不是我的。」
我說:「一見面就把你媽的腦袋撞個包,還說我會來事,等你爸回來我再把你爸的腦袋撞個包就更會來事了。」
葉笙楠呢喃著說:「你走了我就沒心紮根了,你要是不走我就不會回來。」
「男同學還是女同學?」小妹跟我媽異口同聲地問。
我媽也注意到了我的衣服,哭笑不得地說:「你出去這一下午,衣裳咋就成這爛樣子了?誰弄的?」
她臉紅了一紅,低頭觀察著自己的腳,我順著她的眼光看下去,她的腳在地上畫著莫名其妙的圖案,以前她從來沒有這種用腳在地上畫圖案的毛病,不過我不能不承認,她這種新姿態挺好看的,顯示了女孩子嬌滴滴、羞澀澀的特徵。後來我才發現,這種樣子在當時的電影里常用,每當女性正面角色表示羞赧、羞澀、羞怯等這類感情時就都用這種姿勢。
葉笙楠說這個我倒相信,在農村時她就給我縫補過衣裳,補丁針腳比我媽的技藝還略勝一籌。
我爺爺一聽就炸了,抄起頂門杠就朝那兩個人砸了過去:「狗日的跑到我家裡來耍威風,我砸斷你們的狗腿!」
小妹說:「哥,我有個好辦法,一會兒我做個牌子,上面寫上『這套衣服不是我媽做的』,你出去的時候掛在脖子上,就不會影響咱媽的聲譽了。」
突然的打擊讓那兩個不識時務的夥計發矇,卻讓我突然清醒,這裏,我是主人,在這裏我甚至可以受到全村人的有效保護,因為這是我的家鄉,是我的根底所在。那兩個千里迢迢押送我回鄉的專政隊員及時逃到了院門外面,嘴卻還在硬:「楊偉,你不管到了哪裡,都得接受無產階級專政的……」
葉笙楠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壞的不去好的不來。走,今天我陪你跑事去。」
https://read•99csw•com怕她繼續追查破壞我衣裳的罪魁禍首,趕緊說:「沒事,我穿就是了,其實也沒什麼不好。」
我跟著她來到了路邊的防風林,在這裏並不能隱蔽我們的身影,白楊樹疏疏落落,透過白楊樹的枝幹可以看到路上的行人和車輛。
「你昨天回來的?」她笑眯眯地看著我。她變化很大,臉白了,皮膚更細了,頭髮梳成了齊肩的波浪,穿著當時流行的的確良布衫,比在農村的時候更加苗條了。「你看著比過去壯實了,沒有過去那麼黑了。」她評價著我。
回家后的第二天我就見到了葉笙楠,她就等在我們家的樓梯道里,她待在那兒並不引人注意,因為她家也在這個樓上。我下樓的時候樓道黑沒有注意到她,她踢了我一腳,扭頭就走,我立刻像是被無形的繩索捆綁著跟在她的身後,我為自己沒出息而懊惱,可是仍然管不住自己的雙腿,我誆騙自己,替自己的行為尋找理由:我跟她去就是為了問她為什麼跟我斷了音訊,為什麼不遵守諾言在農村紮根一輩子,問清楚了我轉身就走,從此不再理她,並且要在工廠干出個樣子來讓她為跟我斷絕關係而後悔一輩子。
我怎麼好意思在她面前寬衣解帶呢?她就要伸手往下扒我:「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忘了下鄉的時候夏天整天光個膀子穿個褲頭滿世界逛了?」
她輕飄飄的一句話立刻解除了我的武裝,我對她的所有芥蒂都融化了,甚至忘了追問她後來為什麼不給我回信。
我想起葉笙楠那一本正經信心十足替我改衣裳的樣子,又想起了她媽事先的警告,只好苦笑,心裏不但不生氣,反而覺得她太可愛了,有點像小時候過家家的味道。
我在屋裡非常狼狽,外衣脫了,我內里穿著挎籃背心,據我所知,背心的後面還開了一個大口子,下身則是一條紅色的襯褲,這副打扮坐在人家大姑娘的閨房裡,我不敢想象葉笙楠她媽見了我會有什麼反應。我也不知道該不該迎出去跟葉笙楠她媽打個招呼,聽到葉笙楠她媽經過門口到廚房去了,我立刻從屋裡出來,想奪門而逃,事後再找葉笙楠要衣服。至於我這副德行回到家裡怎麼給家裡人交待,此時已經顧不上想了。
她伸出手來拽了我說:「走吧,我們都是大人了,你回來了就得精神百倍地出現在別人面前,別讓人看著你好像多落魄似的。」
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現在幾點?我爸當然得上班去了,我媽可能出去買菜了。」
如果是種棉花那就更麻煩了,種種程序,一遍又一遍的作業簡直能讓我這個外行人頭昏眼花。不過給棉花打尖的活卻是一幅天人合一的美景,碧綠的原野上,穿紅戴綠的婦女們整齊地排成一行,腰裡圍著花花綠綠的兜兜,用來盛裝掐下來的棉花枝椏,這種嫩嫩的枝椏用開水汆一下可以拌冷盤吃。她們的手像活潑的鴿子在棉花枝杈上靈巧地翻飛,人像綠色海洋里盛開的花朵,女人們用自己把廣闊的原野點綴得格外鮮活靚麗。這個時候我常常被這一幅幅田園美景所感動,所吸引,以至於流連忘返。
她笑喘著說:「算了算了,先湊合著穿吧,我還有工作服,明天再給你改一件。」
我爸跟二出息先後回來了,他們都驚詫地看著我的衣服,然後就哈哈大笑,我讓他們惹惱了,脫下衣服扔到二出息面前:「你們都犯毛病了?不就改了個衣服嗎,有那麼可笑嗎?」
我岔開話題反問她們:「我這衣服到底咋了?我覺得挺合適的嘛。」
我媽說:「你自己照鏡子去。」
我媽在信里寫道:「你爺爺就想叫你留在農村給他頂門立戶,他已經八十多歲了,他去世之後那裡就剩你一個人了,我跟你爸都不願意把你一個人孤單單扔到農村……」
她接著舒了一口長氣說:「你回來就好了,我們又可以在一起了,我們都是工人階級了。」
葉笙楠說:「讓我看看,你的包大還是我媽的包大。」
我媽坐在我的身邊,用我很少見到的慈祥打量著我,不斷地評價我的個頭、肥瘦、臉色,不像我媽,倒像相女婿的丈母娘。
我急忙謝絕:「不了,不了,還沒縮水呢,等縮了水要是再大我再改。」
「誰的?」
那個時代的男人往往比女人還「封建」,比如葉笙楠可以隨便拉我、踢我,或者做一些其他親熱的動作,我卻不敢輕易碰她,鼓足勇氣碰她一下就像犯了多大的錯誤似的。這裏儘管是小樹林,可仍然是在大街上,街上的行人如果好事朝樹林裏面看上一眼,我們的舉動就會原形畢露,她拉了我的手,我緊張得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
我媽痛惜地說:「唉,好好一套衣服出去半天就弄成這副樣子,明天出去看你穿什麼。」
就在我鬼鬼祟祟從葉笙楠屋裡出來的同時,葉笙楠她媽也從廚房裡出來了,我們在過道里不期而遇,她媽嚇了一跳,「哎喲」一聲手裡的水壺「哐啷」一聲掉到了地下。我也嚇了read.99csw.com一跳,本能地彎腰伸手拾掉在地上的水壺,葉笙楠她媽也本能地彎腰低頭拾掉在地上的水壺,我的腦袋跟她媽的腦袋實實在在「砰」的一聲撞到了一起。瘦人腦袋硬,她媽很瘦,所以腦袋很硬,我覺得自己的腦袋撞上了一個硬雜木菜墩子,疼得我眼冒金星。她媽也捂著腦袋直「哎喲」,估計她也覺得我的腦袋太硬。
我紅了臉點點頭。葉嬸嘖嘖有聲地說:「你也真捨得把新新的衣服讓她糟踏,她也真有膽子,你這衣服算是交待了。」
我下樓回家,小妹正在幫我媽擇菜,抬頭見到我先是愣了一愣,突然扔下手中的菜前仰後合地大笑起來。小妹邊笑邊問我:「大哥,你的衣服讓誰破壞了?」
葉笙楠繼續用電吹風吹著衣服,用腳撥撥我,輕聲道:「你還挺會來事嘛。」
二出息這種時候最會裝乖,立刻按照我媽的吩咐把衣服穿到了身上,還左轉右轉地讓我欣賞。二出息的長短寬窄跟我基本上一樣,我們的衣裳已經可以通用了。我一看也不能不倒抽一口涼氣,葉笙楠這個傢伙真敢動手,經過她的改動,我有史以來得到的頭一件工作服確實變小了,可是兩條胳膊的粗細不一樣,衣服下擺前面看著挺合適,後面卻只能到后腰上,還翹翹著,穿上去整個人就變成了一隻超級大螞蚱。褲子問題小一些,卻也是左腿褲腳蓋在腳面上,右腿褲腳下面卻露出了襪子。
我媽說:「放屁!你穿不|穿是小事,別人還以為是你老媽給你弄成這樣子了,笑話的不僅僅是你,還有你媽我呢。」
她上有哥哥下有弟弟,她媽自從偷食堂白菜蘿蔔的事發了之後,就再也沒有上班,老老實實在家當家屬。葉笙楠告訴我她媽得了心臟病,我估計這是為她媽不上班而找的借口。根據他們家的人口構成,我估計那種環境肯定非常嘈雜,還是少去為妙,就說:「不去了,就在這待一會兒吧。」
我爸馬上贊同:「對,這個意見好。」
她媽氣得一把推開了她:「死丫頭崽子,說的什麼話,什麼包大包小的難聽不?」
葉笙楠嘻嘻哈哈地說:「你比我們晚回來一年多,要是我們在一個車間,我就是你師傅了。」
葉笙楠衝出來看發生了什麼事情,見狀哈哈大笑起來,葉笙楠她媽愣愣地看了我一陣,終於認出了我。「這不是楊偉嗎,你這孩子幹嗎毛手毛腳的,把我撞死了。」她媽揉著腦門子說。我家跟她家做了這麼多年鄰居,這是她跟我說話最多的一次。見葉笙楠還在一邊笑得直不起腰來,她媽有些氣惱:「你個死丫頭還笑,看看我腦袋,一個包。」
我媽對小妹說:「你再加上一句:『也不是我爸做的。』」
我總算找到了話頭,就抓住這個話頭開始質問她:「你不是說你要在農村紮根一輩子嗎?怎麼早早就跑回來了?」
葉笙楠過來給她媽揉著腦袋,見我也捂了腦袋揉個不停,就問:「你的腦袋起包了沒有?」
「接受你個鎚子!」爺爺揮舞著頂門杠沖了出去,我怕他吃虧也緊接著跟了出去,那兩個傢伙卻像兔子一樣飛快地逃跑了,身後,不知誰家的兩條狗汪汪吠著追在他們屁股後面咬。村裡的人紛紛出來看我,他們好像都知道我,問我爺爺:「這就是楊偉嗎?」我爺爺蠻自豪地回答:「對,是楊偉,我的大孫子,回來紮根頂門立戶來了。」
第二天我要去落戶口、領招工表、體檢,辦許多必須辦的事情,出得門來,葉笙楠又在樓道里等我,見我這身打扮捂了肚子笑得直不起腰來。
接到這封信我媽嚇壞了,生怕我真的在老家娶妻生子,再也不回她的身邊,情急之下,也不知道採取什麼辦法,逼迫已經官複原職的老爸動用權力謀取了一次私利,給我辦理了病退手續,那樣我就可以告別老家,告別處心積慮要通過娶親把我留在老家當那一院房子接班人的爺爺。不久,家裡終於寄來了招工通知表和戶口遷移證。我媽還寫了一封信,讓我抓緊辦,怕夜長夢多說不上什麼時候政策一變,恢復了上山下鄉,我的事情就辦不成了。我媽還說,這事先不要告訴我爺爺,怕他到公社和生產隊攔阻,如果他出面阻攔,這事情八成就辦不成。
我見機急忙拿過水壺說:「我去吧。」
我媽追問我:「到底是誰給你改的?要是裁縫鋪改的就得讓他賠。」
「你們又發工作服了?我記得才發過嘛。」
「我還得往小里改改。」
「來,到我屋裡來。」葉笙楠拉著我進了她的屋子。物以稀為貴,葉笙楠是他們家唯一的女孩,所以有獨自佔據一間屋子的特權。她的房間確實大不一樣,窗紗是勾花的,床鋪、桌子、椅子上面都矇著淡藍色碎花布罩子,窗台上擺了一個花瓶,插著一枝沙棗花,整個房間都有了甜膩膩的濃香。這種情調跟氣味讓我有異樣的感覺,進到屋裡我的手腳都不知道該放在何處。
這時候我才倒出空來給葉笙楠她媽道歉:「葉嬸對不起,我不read•99csw•com是故意的。」
葉笙楠騰出一隻手在我的胳膊上狠狠擰了一把:「你胡說八道。」
我說:「你也真行,把我好好一身工作服給毀了。」
那年月我們沒有到商店買衣服的習慣,都是買來布料家裡做,就像我家,一般的衣服都是我媽做,比較講究或者好料子才會送到裁縫鋪去做。所以那時候縫紉機熱銷,要發縫紉機票才能買到,一般人居家過日子都得備一台縫紉機。那個年代家裡講究「三轉一咔嚓」,三轉指的是自行車、縫紉機、鍾錶,一咔嚓是手錶,由此足以說明縫紉機在那個年代的家裡的普及性和重要性達到了什麼程度。我說我的衣服是我們同學她媽改的,如果改的確實有問題,則說明這個同學的媽確實有些二百五,衣服由大改小都改不了,更別說做衣服了。那時候還有一句話,叫做男人外面走,帶著女人一雙手,因為男人穿的衣服合不合身,乾淨不幹凈,都能看出她家女主人的手巧不巧,水平層次高不高。
「哦,聽說他回來了,這麼快工作服都發了?」
我問:「你不上班了?」
我問:「到哪改去?」
家鄉農民種地的水平跟野狗坡的農民相比,是大學本科跟小學三年級的差距。野狗坡的農民種地粗放,把地翻起來,撒上肥料,播下種子,然後就等著收穫。陝西關中農民哪裡是種地,簡直就是精雕細刻的藝術創作。他們的地在播種之前必須經過翻、耙、碾等等一系列工序,直到地裏面見不到一棵雜草,見不到一塊土坷垃,才開始揚糞。揚糞也講究得很,必須撒得均勻,不是內行撒出去的糞往往會東一坨西一塊,那樣是要挨罵的。糞撒到地里了還得炒地,就是把撒到地里的糞再和著土壤一起翻動一遍,讓糞跟土充分地混合,做法就跟糖炒栗子差不多。等到播種的時候更麻煩,我們在野狗坡播種的時候是把麥粒大把撒到地里就行了,這裏卻要用犁頭在地里開出一條條深度、寬度幾乎完全一致的小溝溝,再由專人把麥粒按一定的數量和密度均勻地播撒下去。苗還沒出來,就要澆水,澆水又怕土地板結,還得用小鏟子一寸一寸地鬆土,不過這種鬆土的活兒都是婦道人家乾的,婦女們橫著排成一行,蹲坐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朝前挪動,邊挪動邊小心翼翼地把地面的表皮翻鬆以便麥苗出土。
過了一陣,我又聽到電吹風嗡嗡嗡地響,看來我想到的葉笙楠也想到了,衣服下完水后她在用電吹風給吹乾。這時候我聽到她媽回來了,她媽是個瘦弱的女人,臉色黃黃的,讓人覺得她老是無精打採的,很難想象她會偷食堂的白菜蘿蔔。有時候在院里碰見了我就跟她打個招呼:「葉嬸出去呀?」「葉嬸吃過了?」她總是笑笑,點點頭,卻不太說話。
「你這是幹啥呢?衣服下過水晾在外面就得了,那麼著急穿呀?」
我又坐了一會兒,跟她聊了聊排骨、糊麵包、紅燒肉、習小娟、吳夢娜、孟文麗他們的近況,知道他們都已經抽了回來在不同的單位當工人,排骨跟孟文麗的關係已經斷了,主要還是孟文麗看不上他,上班以後就跟自己的師傅好上了。倒是糊麵包跟吳夢娜戀愛成功,聽說兩家人已經喝了訂婚酒。我又給葉笙楠講起了我在老家的情況,說著說著就忘了時間,街上的高音喇叭奏響了《東方紅》,我們才醒悟已經到了下班時間,我趕緊起身告辭。葉笙楠也不留我,我要給被我碰了腦袋的葉嬸道別,葉笙楠說:「別給我媽打招呼了,她的心臟一直不好,可能休息了,你直接走吧,她不會挑理的。」
這個消息開始讓我著急,開始不安心在農村繼續混了,開始加強跟家裡的聯繫。爺爺一心讓我留在農村陪他,娶個身強力壯能生孩子的農村媳婦,再給他生一堆滿地亂爬的重孫子,繼承他那一大院青磚瓦房和兩畝自留地。為此,他開始積極四處給我張羅媳婦。我爺爺信奉「丑妻薄田爛棉襖」為家中三寶的謬論,專門給我找那種膀大腰圓相貌醜陋的姑娘做媳婦。他委託的媒婆曾經給我領回來一個個頭跟我相仿,腰身比我粗一圈,臉蛋比一般人的屁股還豐|滿的大丫頭讓我過目。還曾經給我介紹過一個「遠看爛酸梨,近看橘子皮,下雨不存水,颳風凈是泥」的麻皮姑娘。我讓我爺爺的熱情折磨得疲憊不堪,膽戰心驚。我恨不得立刻逃跑,可是我的戶口已經回了老家,從理論上和法律上來說,我現在都是家鄉的農民,進了城也沒飯吃,所以我不斷給家裡施加壓力,寫信告訴我媽我爺爺正在給我找媳婦,讓我在老家成家立業,繼承他那一院房子。我威脅我爸我媽說,如果我爺爺改變了找醜媳婦是福的觀念,給我介紹一個漂亮的媳婦,我乾脆在農村結婚成家算了。我知道我媽我爸絕對不會同意我在農村生根開花結果,果然,我媽很快就給我回了信,警告我說絕對不準在農村結婚,哪怕女的是天仙也不行。告訴我市裡有兩個新建工程https://read.99csw.com正在大量招收工人,他們正在給我辦理轉回去的手續,讓我稍安勿躁,他們一定儘快把我鼓搗回城。
我想問你哥你弟弟呢,卻沒好意思問,怕她誤會我不懷好意。她聽出了我沒有問出口的話,解釋說:「我哥早就上班了,住宿舍,我弟弟他們上學去了。」
她擰得很疼,她媽就在屋裡,我不敢出聲,默默忍受她的折磨,心裏卻甜蜜蜜的。
見我抱怨二出息,我媽說:「你別急,這又不怪老二。二出息,你把衣服穿上叫你哥看看。」
我爸跟我媽坐了北京吉普到火車站接我,這讓我受寵若驚,串聯的時候毛主席就乘坐這種車檢閱我們,沒想到我也有機會乘坐這種高級車了。我爸老多了,鬢邊的白髮已經成了氣候,臉上的皺紋也已經連成網路,一路上得意地給我指指點點介紹市區里新蓋的樓房、新建的生產車間和新栽的樹木,好像他在陪同上面來視察的首長,又好像在給參觀者炫耀自己的作品。
我繼續撒謊:「是我們同學她媽給改的。」
我爸這時候插嘴說:「外國人講究燕尾服,把褲子拆了接到上衣的后腰上就當燕尾服穿嘛。」
老家有我爺爺,我爺爺是個大字不識固執倔犟的老農民。回老家的頭一天,我就目睹了我爺爺的威力。押送我的人太不識趣,本來到公社辦個交接手續就成了,可是他們非得把我送到家,把我送到家也就成了,他們還非得再給我訓一通話。我爺爺剛開始沒鬧清楚他們是幹啥的,還以為他們是我的朋友,對他們蠻招待,蠻熱情,後來見他們開始訓我:「楊偉,你下鄉的表現非常不好,如今遣送回鄉你要吸取教訓,只准你老老實實勞動,不準胡作非為再干破壞毛主席上山下鄉政策的事情,你聽清楚了沒有?」
我爺爺在一旁看得瞪圓了眼睛,問我:「他們這是弄啥毬鬼呢?」
他們家比我們家乾淨、舒適,也比我們家豪華。他們家有一個長沙發,坐上去顫悠悠的,我家就沒有,至今我家睡的是木板床,坐的是木板凳。他們家的花花草草養了許多,我也叫不上名字,看上去挺興旺,葉子都綠油油的,開的花有紅有白還有不紅也不白粉撲撲的。我家倒也養了幾盆花,有一盆夾竹桃,長得很高,快頂到房頂了,卻從來不開花,據說是公的,所以不開花,我爸要扔,我媽說不開花看個綠色也好,就沒有扔。另外還有兩盆仙人掌,更是光長刺不開花,不小心還得讓它扎一下,我媽要扔,我爸說這玩藝凈化空氣,一旦開花比尋常的花更加艷麗,我媽想看仙人掌開花是什麼樣子,就沒有扔,可是仙人掌從來沒有開過花。
「沒關係,改啥樣算啥樣,就是個工作服嘛。」我鼓勵葉笙楠。她媽搖搖頭:「你們鬧騰吧,我去燒水。」
葉嬸問:「笙楠那丫頭是給你改衣服呀?」
到了收穫季節我更是只能幹些跑龍套的活兒,給脫粒機里送麥子,工分高,可是非常危險,沒有把握弄不好麥粒沒脫下來手卻被脫了下來。揚場更是高難度的活,農民用笨重的木杴把場里的麥子撒出一道道瀑布,那情景挺壯觀的,配合著收穫的喜悅心情,聽著廣播站播放的秦腔樣板戲,由不得你不跟著激動一番。可惜我只能在一邊看著,或者在一旁跟婦女一道掃掃散落在場邊的麥粒。
她媽想了想剛才的情景居然也笑了:「這孩子啥時候回來的?回來別的沒幹先把你葉嬸的腦袋撞了個包,你這孩子腦袋咋那麼硬。」
「樓下楊偉的。」
她明白我是怕我媽碰到她,就又說:「那就到我家,我家沒人管。」
提起下鄉時節,我們在一起共患難的日子活生生出現在我的面前,長時間不在一起產生的生疏感頃刻消失,感情上我們立刻貼近了。轉念想到反正我裏面還有包裝,不至於裸體,就依她的吩咐脫下了工作服,她扔給我一本書就拿著衣服出去了。她扔給我的書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本書我以前就看過,此時反正也無事可干,就隨意翻看起來。我翻到了保爾跟冬妮婭交往的情節,聯繫到我跟葉笙楠眼下的情景,不由怦然心動,腦子裡面晃悠悠暈乎乎的,呼吸也急促起來。我竭力按捺著磅礴的心潮,逼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書中的情節里,可是我的心神像是草原上的野馬,無論如何也難以收束起來。我聽到外面嘩啦嘩啦的水聲,想到她可能在給我的衣服縮水,不由大驚,衣服幹不了,我就走不了,她爸她媽回來怎麼辦?我愛葉笙楠,卻不愛她爸她媽。我估計她爸她媽也不會愛我們家的人。
我媽說:「你們這個同學的媽真是個二百五,你那個同學平常穿的衣服就是這個樣子?」
葉嬸也沒推辭,任我拿了水壺到水龍頭上接了一壺水放到了爐子上,她自己則回到她的房間摸摸索索地不知道幹什麼去了。
她說:「我調休了。」
我暗想你老人家的腦袋也不軟,嘴上當然不敢這麼說,就一個勁說對不起。
她讓我大吃一驚:「到你家呀,你家有縫紉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