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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我出了鳳梨餐廳,天早已黑了,各種各樣的燈光把夜幕污染得黃糊糊髒兮兮的,遠處市政府辦公大樓的頂端,新裝上的霓虹燈大標語神采奕奕在夜幕下分外清晰:改革創新,銳意進取,創造更加輝煌的九十年代。標語太長了,字數太多了,用霓虹燈書寫這幅標語肯定非常浪費電能。
我想問她一句,她跟鹵豬蹄出去的時候,吃飯誰埋單,可是我沒問出口,都到了這份上了,再問那種問題實在無聊,如果她覺得這是挑釁,她也肯定得立刻對我歇斯底里地大發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是目前我最應該遵守的規則。葉笙楠付了錢起身說:「再說也沒什麼意思了,明天我就把協議書給你。」說罷就揚長而去了。
我心中暗笑,什麼小姐,這是小姐她媽,大老娘兒們了讓人叫小姐倒好像挺受用。葉笙楠說:「給我來杯咖啡。」又問我,「你要什麼?」
我真的不明白,就胡亂猜測:「你發獎金了吧?再不然就是又做生意掙外快了?」
我恍然大悟,難怪她把我叫到這個叫什麼鳳梨的餐廳來裝文明,鳳梨,正是分離的諧音嘛。這一天終於到了,只是它來到的形式有些出乎我的意料,顯然她想營造一個好的氣氛環境來跟我商量終身大事,如果能有點淡淡的傷感、軟軟的浪漫那就更中她意了。可惜我是個不識春風秋月的粗漢工人,不經意間破壞了她刻意追求的最後的浪漫。她不懂,死亡不可能是美的,不管死在什麼地方,戰場、病房、刑場……也不管人們如何徒勞地想給某種死亡塗上美妙的色彩,死亡始終是生命的終結,生命失去了,還有什麼美好可言?離婚也是一種死亡,是婚姻關係的死亡,是一個家庭的死亡,既然是死亡,你還想讓它成為美好的結束,那怎麼可能?
服務員到櫃檯上取賬單,我準備掏錢,葉笙楠說:「我來吧,目前為止我還是你老婆,按規矩來,兩口子吃飯老婆埋單,情人吃飯男的才埋單。」
我樸實純真又無辜地告訴葉笙楠和服務員:「我不蹲著就吃不下飯。」這是一半實話,我跟我的工友們,幾乎沒有坐著吃飯的習慣,上班的時候在食堂打了飯,就地蹲下狼吞虎咽,包括我們廠長,那個享受國家特殊津貼的高級知識分子,下現場的時候也跟著我們蹲著吃,還告訴我們,他當技術員參加勞動的時候,跟我們一樣,經常是蹲了就吃,好一點坐下了也是坐在安全帽上,跟我們在一起這樣蹲著大口吞咽食堂粗糙的食物,讓他覺著回到了青年時代。當然,我並不是只會蹲著吃飯這一種姿勢,在家裡我要是敢蹲在椅子上吃飯,我媽我爸肯定會狠狠地踹我,立刻剝奪我就餐的權利。「人有四大討厭:人面前放屁,枕頭上坐,凳子上蹲著,牆上唾,這四樣毛病最招人厭。」我爸從我們小的時候就不斷地這樣告誡我們,我記得我爺爺也念過這段順口溜。今天,我就在這高雅豪華的餐廳裏面請大家討厭我一次,這會兒,高雅的人們越討厭我我就越痛快,越舒服。
我反問她:「你什麼時候到國外去了?哪個國家?」
葉笙楠撲哧笑了,問我:「你是真的沒來過還是故意裝傻氣我?」
人民期待著,像是為了證實這一點,九十年代的第一個春節前,我們分到了新房子,兩室一廳,附帶衛生間和廚房。我爸他們也搬到了老幹部院里新蓋的三室兩廳兩個衛生間的好房子里。裝修熱席捲全市,我們家卻沒有捲入到這場熱潮中。我爸我媽他們的房子交工的時候就裝修好了,雖然粗糙了點兒,可是我爸我媽仍然心滿意足,我爸更是堅決不讓動房子的一磚一石:「房子是公家的,我們只有住的權利沒有改的權利。」於是他們的房子交工時是什麼樣兒,住進去還是什麼樣兒。
也許是葉笙楠的態度刺|激了我,讓我產生了逆反心理,也許是我骨子裡隱藏的造反精神這會兒又萌動起來,也許我僅僅是惡作劇的作弄和發泄,也許是這家餐廳靠虛偽的「氣氛」、「環境」便公然大宰其客讓我反感……總之,我——蹲到了那套著整潔座套的椅子上!葉笙楠目瞪口呆,端來嗞嗞作響的炸牛排的服務員小姐目瞪口呆,四周的食客也目瞪口呆,似乎我是剛剛扔下掏糞叉子不知就裡闖進來的農民。我知道我破壞了這裏精心營造的假文明、假高雅的氣氛,台灣老闆是要靠這個抽象的玩意兒賺錢的。
葉笙楠在我對面坐卧不寧,我對她說:「你知道什麼叫狗肉上不了酒席嗎?我就是。我只能在牛肉麵攤子、大排檔、https://read.99csw.com快餐店那種地方吃飯,那種地方隨便得很。這種地方太拘束,不過,既然我是上帝就不能委屈我,就得讓我方便才成。」
我作出無所謂的樣子:「離婚是你提出來的,我只是沒有不同意見而已。」我說的是表面上的事實,這並不是本質上的事實。我的冷漠,我家裡人的厭惡,才是迫使她提出離婚分手的真正動力。我覺得自己有點虛偽,可是不這麼說我又能怎麼說呢?
我說來杯茶,服務生好像故意為難我,追著問我要什麼茶,接著就報了一串茶名,什麼鐵觀音、大紅袍、茉莉花、新龍井、菊花茶、碧螺春……我說要最便宜的又要喝著好喝的。這一回服務員難住了,眨巴眨巴眼睛傻看著我,我說:「有沒有老茯茶?」
葉笙楠不以為然地笑笑,那種笑容是我最討厭的,其中包含了不屑、輕蔑、不跟你一般見識等等意味。她拿過菜單,剝奪了我點菜的權利:「算了,還是我來給你點吧。」
葉笙楠盯著我看,我也盯著她看,片刻她嘆了口氣說:「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請你到這裏來吃飯?」
我的直白讓她有些不知所措,我馬上明確表態:「分手我沒意見,其實我們早就已經分手了。我唯一的條件就是蛋蛋不能給你,別的你都拿走我也沒意見。」
我在思考,所以走神了,葉笙楠叫了我一聲:「楊大蛋,你想啥呢?」
我沒心情就這個問題再跟她討論下去。我不知道她是真的不明白還是裝傻,在我反對的情況下,她跟著別的男人一跑兩個多月,這本身就是對我和我們家的傷害,這本身就是對不起我跟我們家,不管她跟鹵豬蹄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如果她連這一點都不明白,她就不是中國人。
我忍不住笑了,我這個姿勢確實不好看,不像吃飯,倒像拉屎。不過事已至此,我只好繼續堅持:「實在對不起老闆,我的腿有毛病,坐下吃飯就吃不下去。再說,你這餐廳也沒規定吃飯只許坐著不許蹲著對不對?」
他這有些拗口的話當時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後來仔細想想,越想越有道理,越想越覺得就是那麼回事兒。總而言之,不管哪國人,都有好人也都有壞人,都有文明的和不文明的,外國人絕大多數老百姓跟我們中國人一樣,有時候挺好有時候挺壞,雖然皮膚顏色不一樣,頭髮語言不一樣,生活習慣不一樣,文化背景不一樣,可是,本質上都是人,都是身體無毛直立行走的哺乳動物,沒啥根本區別。葉笙楠式的中國人如今越來越多,動輒外國人怎麼怎麼樣,真好像外國人都是活雷鋒,成了我們學習的榜樣了。
「其實你應該明白,早在一年前,你跟鹵豬蹄跑了的時候,今天的結局就已經註定了。」
老闆來了,這是個肉頭肉腦的台灣人,他那樣兒倒看不出在台灣犯過什麼事兒。他先點頭哈腰地問我有什麼不滿意沒有,我說挺滿意,就是價錢貴了點。他又問我有什麼要求沒有,我說能不能打五折,他說不能打五折,打五折要虧本了,打八折可以。我沒想到他挺好說話,便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老闆指指我的腿腳:「先生這個樣子不太好看哇。」
「我跟鹵豬蹄幹什麼去了你應該清楚,我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你楊大蛋、對不起你楊家的事情。」
服務員如釋重負地答應著急急去了。很快,咖啡和茶都送了過來,咖啡的芬芳跟茶水的清香混合著慰勞我的嗅覺。我吸溜了一口茶水,葉笙楠皺了皺眉,我又吸溜了一口,故意發出更加響亮的聲音,葉笙楠終於批評指正我:「你能不能文明點兒?在國外,人們吃東西喝水都不能發出聲音來。」
老闆心疼他的椅套:「蹲著沒什麼關係,可是把椅套踩髒了別的客人就不好坐了。」
服務生一本正經地請教我:「對不起先生,什麼是老茯茶?」
我說:「別人誰也沒有給你背黑鍋,黑鍋都是自己給自己背上的。再說了,跟我在一起,我們倆背上就都有黑鍋,沒了我,你願意幹啥都是你的自由,還有什麼黑鍋可背呢?」
葉笙楠知道我是故意搗蛋,就對服務員說:「給他來杯菊花茶,這人得敗敗火了。」
「我蹲在我的桌上又沒蹲到別人的桌上,怎麼會影響別人呢?誰要是感覺我影響他了,就讓他直接來跟我說好不好?」
「對呀,已經進入九十年代一年多了。」我隨聲附和,沒有任何意義,僅僅是隨聲附和而已。
我說得聲挺大,葉笙楠皺了皺眉頭,四處瞧瞧,低聲說:「這裏說話要小聲,不能https://read•99csw•com影響別人,像你那樣大呼小叫是不文明的表現。不管宰人不宰人,人家都是明碼標價,這就叫一家願宰一家願挨。再說了,到這裏來的人也並不是為了到他這兒吃什麼,就是為了享受這份氣氛、這份高雅。」
服務生飛快地在紙上寫寫畫畫,片刻將一張紙扯下來壓在桌面上,然後極為恭敬地對我們說:「先生小姐請稍等,馬上就好。」
葉笙楠沒吭聲,目光飄向餐廳,那姿勢和態度又是兩個字:不屑。
我爸我媽她爸她媽對葉笙楠進行聯合檢修,用革命道理加暴力恐嚇清除她頭腦中的時髦觀念和超前意識,企圖讓她回到傳統觀念的正道上來,對她用走私掙來的錢購買的豪華物質進行了堅決抵制。她在巨大的壓力下似乎安分了許多,沒有再鬧出什麼新花樣,平靜地享受她倒走私汽車的收穫,跟我一樣上班下班看電視吃飯睡覺。但是我心裏明白,她的心已經不在我跟這個家身上了。表面上我們恢復了平靜,但是我們都感到生疏了,話少了,連夫妻間的功課也很少溫習了,我經常想起魯迅的話: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死亡。我耐心地等待著,不管是爆發還是死亡,我都等著她先來。
葉笙楠沒有正面回應我,她加了兩塊方糖到咖啡里,用小勺輕輕攪拌著,眼睛看著咖啡杯,半晌輕言慢語地說:「楊偉,咱們是不是真的該分手了?」
「沒什麼不方便啊,挺好,你去忙你的吧。」
這個服務生剛剛離開,立刻過來兩個女服務員,擺刀擺叉,還給我跟葉笙楠每人發了一小杯紅酒,我怕挨宰,對服務員小姐說:「這酒我們沒要。」
我不知道她今天犯了什麼病,把我約到這裏來享受什麼「氣氛」、「環境」。我是踏踏實實過日子的中國大陸老百姓,我有我的生活習慣,我愛吃牛肉麵,是蘭州牛肉麵,絕對不是什麼台灣牛肉麵,更不是什麼加州牛肉麵,對我來說除了蘭州牛肉麵別的地方不生產牛肉麵。我吃過飯愛抽一根煙,飯後一根煙賽過活神仙的俗話深入我心,尤其是幹了一天活出了一身汗之後,痛痛快快吸溜一大碗麵條子,再逍遙自在地點上一棵煙,真的有飄飄然的感覺。我愛邊吃飯邊高喉嚨大嗓門地聊天胡諞,跟別人坐在一起吃飯的時候,啥也不說,就像仇人相遇,細聲慢語又像在搞陰謀詭計。我吃飯用筷子,兩根木棍或者竹棍就可以應付肉菜米麵湯羹餃子饅頭,吃頓飯大動干戈,刀叉棍棒一起上陣,我覺得有些做作,或者是沒事找事。我愛喝茶,喝咖啡不加糖嫌苦,加了糖嘴酸胃酸,我相信只要是在中國長大的,偶然喝上一杯兩杯咖啡還可以應付,要是他宣稱自己愛喝咖啡,習慣喝咖啡,那他就是豬鼻子里插蔥裝洋象。說實話,我對這裏所謂的「氣氛」、「環境」不屑一顧,矯揉造作,假里假氣,我絕對不承認這就是所謂的文明高雅。
「離婚我沒意見,我就是不甘心離了婚我還背上黑鍋。」
她又舉起手,食指又鉤了一鉤,動作幽雅,帶點表演味道,我覺得她自己非常欣賞這個假模假式的動作。服務員立刻悄沒聲地趨將過來:「請問小姐有什麼吩咐?」
葉笙楠已經來了,她也未能脫俗,穿了一身挺講究的呢子裙裝,昏暗的燈光下看著是紫黑色的,臉比平日白了許多,我估計她化妝了。她坐在靠窗的桌邊,拿了一本雜誌,靜靜地坐著裝淑女貴婦人。我挺惱火她把我約到這種地方來,大象無形,大音息聲,真正有分量的人是不會到這種地方來的,越是願意到這種地方來消磨的人骨子裡越俗氣。我爸、我媽,還有我認識的許多過去的老幹部、如今的高級幹部、高級知識分子,絕對不會跑到這裏裝文雅。她見我穿著工作服,大大咧咧地走進來,就沖我招招手,我感到她還抿嘴一樂,卻沒有看清,也許是我的錯覺。我穿過錯落有致的桌椅,來到她的面前。她故作高雅地沖對面的椅子點點頭,示意我坐下。我有點好笑,她到了這裏意識上似乎就不是我老婆了。她要是仍然當我是她丈夫,就不會這麼對我客氣,瞬間我已經決定,讓她埋單。
他愣了,搖搖頭:「這倒沒有。」
「現在已經是九十年代了。」葉笙楠若有所思地說,我覺得她說話的口氣挺像當領導的,我們廠長、書記、主任現在動不動就提醒我們現在是九十年代了,所以要好好工作。似乎我們是傻子,都不懂得八十年代過去九十年代就來,又好像我們在八十年代沒有好好工作,到了九十九*九*藏*書年代才應該好好工作似的。
我沒吭聲,我不能否認,我是這樣想的,但是我卻沒有惡意,我怕由我主動提出來傷她的自尊心,好像我不要她了。我寧願讓她以為是她甩了我,也不願意讓她覺得我甩了她。根據我對她的了解,如果她認為我甩了她,她是絕對不會甘心的,這方面她有點像曹操,寧可我負天下人,也不讓天下人負我。我只是想讓她負我,而別造成我負她的印象。至於我,離婚就是離婚,倆人混不下去了就離,不存在誰甩誰的問題,誰甩誰在家庭破裂這個大災難面前已經微不足道了。
我嘿嘿冷笑,不置可否。她這種矯揉造作的語言讓我厭惡。這是生活,不是話劇舞台,我們做的或者正在做的是我們自己的經歷,並不是作家編出來的劇本,沒必要像背台詞似的抑揚頓挫。我給她做出了榜樣:「你的意思不就是離婚嗎?我又沒賴著不離,你真沒必要花這錢費這心,跑這兒來當冤大頭。」
酒足飯飽,我點了一支煙,服務員馬上送來了煙灰缸。我等著葉笙楠說話,我知道,她有話說,而且肯定是挺重要的話,只是不管多重要的話,我覺得也沒必要非得到這來說。什麼話說出來的時候還非要搭上一百多塊錢呢?
她默然流淚,顯得楚楚可憐,抽出一張又一張面巾紙擦淚擤鼻涕,吭吭吭擤鼻涕的聲音很響,引來四桌正在進食的人們側目,她忘了講究優雅文明了。
男服務生感覺我不太好對付,也不知道如果他堅持讓我坐著吃飯我會作出什麼反應,只好轉身走了。我就這樣開吃,說實話,吃西餐我在五六歲的時候就會了,那時候是跟著我爸陪蘇聯老大哥,所以,右手刀、左手叉這簡單的規矩我還不至於弄不清。改革開放廠里引進國外先進的機器設備,我倒也沾了洋設備的光出過兩回國,所以這些洋規矩我倒也不是一竅不通。
「吃點什麼?自己點吧。」她把菜單沿著桌面推了過來。
茯茶是當地農民熬著喝的磚塊形狀的茶,藏族同胞和蒙古族同胞最愛喝,他們叫磚茶,我們下鄉的時候天天喝這種茶。
葉笙楠又招來了服務員,仍然是那個姿勢,舉起手,鉤手指,服務員無聲無息地趨了過來:「埋單。」
我去了后才發現,我這身裝扮到了這種地方不說寒酸,起碼也是不協調。多少年的習慣了,我上班是油膩的工作服,下班是乾淨的工作服,工作服柔軟寬鬆,穿著隨便舒適,還用不著花錢,外國人和國內先富起來的人花大價錢買的休閑服也沒有工作服穿著妥帖。這裏的客人還真不少,男的一個個西裝革履,女的一個個花枝招展,我過去從來沒有想到,我們這個樸實無華、以產業工人為主體的工業城市裡竟然也有不少傻子或者是瘋子裝模作樣地跑到這裏給台灣人當冤大頭。物以稀為貴,處處西裝革履,我這一身勞動布工作服混雜其中倒也出盡風頭,引來道道驚詫的目光。
我說:「行了,我是粗人,感覺不到這裡有什麼氣氛,這裏如果說有氣氛的話,就是溫柔一刀的氣氛,刀是銅做的,生鏽了,一股銅臭氣。」
我又大聲吸溜了一口茶水,對她說:「你最好嫁給蚊子,蚊子最文明,不哼不哈就吃飽喝足了,可惜蚊子吃的喝的都是人血。你也別跟我裝大瓣蒜了,咱倆誰跟誰?裝模作樣地假文明累不累?農民怎麼了?我爸就是農民,我爺爺更是地地道道的農民,你爸也是農民,怎麼了?你有本事別把他們叫爸呀。毛主席他老人家也是農民,領導全中國,打敗了美國侵略者,怎麼了?他說話你敢不聽?」
服務員客氣地說:「這是套餐配的開胃酒。」
「你、你、你這是幹什麼嗎?」葉笙楠讓我的舉動弄蒙了,只會這樣反覆數叨我。那位給我們點菜的男服務生過來了,態度依然非常客氣:「先生,您有什麼不方便嗎?」
這種平靜卻又冷冰冰的生活過了半年之久,人們都開始歡歡喜喜地迎接九十年代的到來。八十年代是個讓人眼花繚亂暈頭轉向的年代,物價上漲、搶購風潮、卡拉OK如雨後春筍、歌舞廳遍地開花、電視大普及、工資猛漲、全民普及賭博、娼妓招搖過市、衣服不系扣(西裝)褲帶脖上套(領帶)成了時尚……種種過去沒有見過甚至沒有想過的新鮮事層出不窮,種種前後矛盾似是而非的口號和理論讓人應接不暇,這一切磨練著中國人民的神經,中國人民終於皮實了,達到了處變不驚、沉著應對、認準一個錢字,別的都是扯淡的境界。一心一意掙錢發財奔好日子,這成了保持https://read.99csw•com社會穩定的社會群體意識。全國人民已經從精神上做好了跨入九十年代的準備,即便是天塌下來我們也要創造一個更加富裕、祥和、幸福的九十年代。
「來一份牛排套餐,牛排要八分熟,再來一份排骨套餐,外帶一瓶青島啤酒。」
我們的房子交工的時候是毛坯房,不自己裝修一下就不能住人。放在過去,僅僅是裝修房子這件事情就能讓葉笙楠天上地下折騰個夠。可是如今她卻對此沒有絲毫的興趣,她說無所謂,房子嘛,就是個遮風避雨的地方,湊合著能住就成了。我卻不能不管,我們廠分房子歷來的規矩是以男方為主,女職工一律不給分房子。房子是我們單位分的,新的分了舊的就得交上去,我面臨的最緊迫的問題就是搬家,把舊房子交還給單位,在我們這一撥後面還有大批年輕人等著房子組建傳宗接代的窩呢。我的房子還沒有交,就已經分給了我徒弟中的一個,徒弟整天眼巴巴地盼著我搬家騰房子,卻又不敢說出來,看著他強裝出來的巴結笑臉,我比他還難受。於是只好揀最便宜的瓷磚把地面鋪平,裝了便池子水槽子能用上下水了就收拾東西搬家。葉笙楠繼續當甩手掌柜的,把她自己的東西整理好了裝到幾個紙板箱里,家裡其他七七八八的東西都由我來收拾裝箱捆紮,雖然我有一大幫徒弟、徒子、徒孫摩拳擦掌準備為我效力,可是這種收拾家當的活兒別人插不上手,我只好自認命苦,勞累了幾天,廠里派了車,徒弟們可算是有了表現的機會,一股腦把家搬到了新房子里。搬家是喜慶事兒,可是我的心裏卻感到凄涼,想到我們的日子已經過到了這步田地,盡頭也不遠了。
我對她說:「這種話你難道有耐心對全市幾十萬人民一一去解釋清楚嗎?」
我翻開菜單一看就是一肚子氣,外面賣的岐連牌啤酒兩塊五一瓶,到了這裏就要十塊錢。青島啤酒商店裡再貴也不過四塊錢一瓶,他這裏竟賣二十塊。台北沙鍋、台灣牛肉麵、台北牛排、台灣苦瓜肉絲煲……凡是帶了台灣兩個字的就沒有低於五十塊的,倒好像台灣這倆字有多值錢似的。我斷定這些吃的即便是在台灣也不會賣這個價格,就是到大陸蒙人來了。我猶豫不決,儘管打定主意讓葉笙楠埋單,我也不忍心讓她被宰得太狠。
我說:「我有家有業的沒事跑這兒撒什麼瘋?我又沒病。」
她卻不耐煩了:「八十年代已經過去了,九十年代已經到了,我們正在朝二十一世紀奔去,你那些不文明的生活習慣也應該改一改了,別像個農民似的,吃點好吃的嘴就吧嗒得像口豬。」
我說:「我想起大流氓了,我在設想大流氓到這裡會不會跟我一樣光腳蹲在椅子上逍遙自在。」大流氓哈里克的事迹我給她講過,她知道我說的大流氓是誰。
我抬抬腳讓他看:「這不,我沒穿鞋。」我對自己的腳很有信心,我的腳絕對不會有異味兒,當工人每天下班必須洗澡,不然渾身油膩粉塵回不了家。老闆無奈地皺皺眉咧咧嘴,一甩手走了,他拿我沒招。
我想她應該對我們之間的關係心裡有數,我們走到這一步是必然的,只是個遲早的問題,或者說只是由誰打響第一槍的問題。沒想到我如此痛快地答覆卻讓她的眼睛充滿了淚水:「楊大蛋,你確實夠狠心,你等的就是這一天對不對?你就在等我先提出來對不對?」
「這家飯館真他媽夠黑的,刀子磨得真利,」我看看四周的食客,又加了一句,「還真有這麼多傻×抻著脖子跑這兒來挨宰。」
葉笙楠忽然想明白了,她狠狠瞪了我一眼說:「也就是你楊大蛋能幹出這種事兒,你不怕難看我怕什麼?」說著,不再因為我蹲著吃還是坐著吃這個問題較勁,管自開吃。她要的是排骨飯,比我的牛排套餐便宜點。
我繼續裝樸實:「我是大老粗工人,也談不上啥文明不文明的,你們這裡是不是有規定不準蹲著吃飯?」
果然,她說了:「我們婚姻的開始是美好的,我希望我們的結束也同樣成為美好的回憶。」
她冷然問我:「你就那麼想離婚?」
「你這是幹什麼?」葉笙楠終於發作了,她不再裝淑女了,不再繼續戴那副輕蔑卻又寬容的假面具了,聲音大得讓彈鋼琴的小姐也停了下來。
他微微一笑:「可是您這樣蹲著影響別的客人進餐,再說了,也顯得您不文明。」
十二月二十八日,至今我也不明白葉笙楠為什麼要挑選這麼一個好日子。我還在班上,她給我掛來電話,約我下班後到鳳梨餐廳吃飯。這個餐廳我聽說過read.99csw.com,是個在台灣混不下去的失業者跑到大陸來撈世界的,不知道他為什麼選中了我們這個偏僻的城市,我懷疑他可能在台灣犯了什麼事,國內大中城市都不敢露面,所以才跑到這裏來躲藏。這個餐廳賣的不是吃食,是氣氛,是環境,是人為營造出來的讓人產生自己進入上等社會高級階層的幻覺。不能不服氣,台灣人騙起大陸人的錢來確實技高一籌,餐廳裝修得豪華典雅,有電燈不用偏偏點蠟燭,還有個穿了一身黑衣幽靈似的小姐躲在角落裡彈鋼琴。就憑這一套他就敢一盤子雞蛋炒大米飯再加幾塊跟苞米粒一樣大的火腿腸要二十塊錢。
我們紛紛搖頭,廠長說:「人家是為自己活著,替別人著想。我們是為別人活著,替自己著想。」
我特討厭如今的人一張口就外國人怎麼怎麼樣,特討厭如今的官員動不動就拿跟國際接軌來糊弄老百姓。葉笙楠根本就沒出過國境線,竟然也跟著拿外國人當榜樣,好像黨中央如今不號召學雷鋒改規定學外國人了。其實外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她根本就不知道。我倒是出過幾趟國,歐洲的瑞典、荷蘭、瑞士,美洲的加拿大跟美國,都是單位引進項目和設備時作為技術骨幹去參加培訓、考察的。每次時間不長,非常緊張,雖然到了國外覺得處處新鮮,卻也沒有那種上了天堂的感覺。我甚至交了一個瑞典朋友,他是給我們出口除塵設備的那家公司的技術負責人,不到四十歲,叫哈里克,多次到我們公司現場指導,每次都是我到省城接他。他有個中國名字:大流氓,這是我給他起的,他非常欣賞這個名字。這小子在省城說要給他的女朋友買禮物,我們把他帶到工藝品商店,他給他的女朋友買了幾條各種花色的絲巾。他告訴我,他的女朋友已經給他生了三個孩子,我說那不是女朋友,那是你老婆,他搖搖頭:「我們住在一起,可是我們不是夫妻。」我明白了,這小子是非法同居,我當時罵他:「人家給你生了仨孩子你還不跟人家結婚,你真是大流氓。」
外國人吃飯的時候更不講究,怎麼方便怎麼來,左手叉右手刀的規矩都是蒙中國人的,他們的左撇子特多,用刀叉的時候照樣是右手叉左手刀,有時候乾脆就用手抓著吃,番茄醬、融化了的黃油,以及其他湯湯水水的食物流到手上就伸出粗糙的舌頭吧唧吧唧舔,看著讓人噁心。再好吃的東西沾到我手指上我也會用紙或者手帕擦拭,絕對不會伸出舌頭去舔手指頭,按葉笙楠的邏輯,外國人舔手指頭我們如果不舔就是我們不文明。我們到法國的時候,廠方請我們會餐,有一道意大利麵條,外國人把麵條纏到叉子上,然後再往嘴裏填,那笨拙的樣子真可愛。我沒那份耐心,我拿起外國朋友專門給我們準備的筷子,就像在家裡吃麵條一樣稀里呼嚕地吸溜起來,外國人見我如此吃法,敬佩至極,因為我比他們吃得痛快,效率也要高出許多,於是外國朋友紛紛仿效,並沒有任何一個人因為我吃麵條發出了吸溜聲而反感。他們遺憾的是為什麼自己不會這麼簡便卻又有效讓人大開胃口的吃法。我看到的外國人穿著也是怎麼隨便怎麼舒服怎麼來,紐約大街上基本見不到西裝革履一本正經滿大街跑的,你穿什麼別人不會管,別人穿什麼你也管不著。要說文明,我倒覺得外國人這點算是比我們中國人文明。不像我們經常對別人的穿著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廠長帶我們到美國去的時候說過的一句話讓我印象深刻:「你們知道外國人跟我們最大的區別是什麼嗎?」
她豎起一隻手,食指鉤了兩鉤,立刻便有一個穿著西裝的服務生貓一樣地快步趨了過來:「請問小姐有什麼吩咐?」
他不懂我說他什麼,卻從我的表情上猜到我說的不是好話,追問翻譯我說他什麼了,翻譯靈機一動,告訴他我說他是風流男子,中國話就叫大流氓,他非常高興,說:「我愛中國,我很想有一個中國名字,謝謝你楊先生,我今後的中國名字就叫大流氓好了。」我跟翻譯哈哈大笑,這小子也傻乎乎地跟著笑。我接觸的外國人,文明起來比機器人都規矩,就像大流氓哈里克,我從省城接他到我們市,剛出市區他就喝了一罐可樂,然後就老老實實把可樂罐子捏在手裡,從省城到我們市四百公里,急著趕路我們沒停車,他竟然一直把可樂罐子捧到了我們市政府招待所,下了車才找了個垃圾箱扔了進去。說他文明吧,他又跟人家非法同居生了三個孩子還不結婚。我很難判斷,大流氓哈里克到底是文明還是虛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