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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葉笙楠說:「媽,你該不是要檢舉揭發我吧?不信這樣吧,你到市公安局去報案,就說我走私了五台汽車,你試試看公安局管不管,人家保險不管。這些汽車都是市政府買去了,你說說,市政府都買走私車,你還能說這件事情是犯法嗎?」
早起我上班的時候她仍然睡著,我沒有招呼她,我承認,從她不辭而別跟鹵豬蹄跑了那天起,我對她已經有了恩斷義絕的感覺。她欺辱了我的人格,也許她跟鹵豬蹄沒有任何除了生意夥伴關係之外的事兒,可是,她跟鹵豬蹄在外面跑了兩個月這個事實,尤其是在我堅決反對的情況下她仍然舍我而去,這是我絕對不能容忍的。
「說咱倆的事兒你把我爸我媽扯上幹什麼?你要這樣我也說你爸你媽。」
葉笙楠在我媽的掌握下扭了兩扭卻掙脫不開,別了臉不說話,我媽說:「你還越說越來勁呢,給你說,你要是我生出來的,今天我不把你的腿砸斷才怪呢,你老老實實給我坐下,我還沒說夠呢!」
她這話勾起了我心裏深深的厭惡,我搜腸刮肚地想找出一句最惡毒的話來噁心她,可是一時沒有想得出來,就說:「那你回來幹什麼?就在那邊待著享福嘛。」
我睡不著了,她臨走時說的那句話深深刺傷了我,我不知道我有什麼地方讓她看不起,如果說僅僅因為我老老實實當我的工人,沒能當個什麼幹部官員讓她在人面前可以張揚擺譜,沒能跑買賣掙回大把大把的錢讓她可以過上她渴望的生活,就讓她看不起好了。我就是這麼個人,我知道人不是鳥,人也不是魚,人只能活在陸地上。
她冷冷地說:「扔到垃圾箱里了。」
葉笙楠二話不說溜溜地跟在我後面就走,臨出門了我媽在後面喊:「把你們的東西拿上,我們用不著!」
葉笙楠笑嘻嘻地說:「這話不是鄧小平說的,是古話,早就有了。」
「你是不是早就打算好了要跟我分手?」
我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唯一的出路就是儘快撤退,如果再繼續研究這個問題,說不準又鬧出什麼事來,便說:「那好,我們先回去了,過兩天再來看你們。」
葉笙楠窸窸窣窣地收拾著東西,又窸窸窣窣地脫了衣裳,接著冰涼的軀體就貼到了我的身上:「都什麼時候了還沒送暖氣,特區天氣稍微一涼酒店裡面就開始送暖風了,晚上不蓋被都不冷。」
葉笙楠漲紅了臉埋著頭數飯粒,硬撐著往胃裡填食的滋味肯定不好受,人終究不是填鴨,填鴨被硬填食是迫於無奈,人如果自己填自己更加難受。盛到碗里的飯就得吃光,否則就要挨罵受罰,處罰的辦法是下一頓誰剩飯誰吃,吃不完下一頓再接著吃,一直到吃完為止,這是我們家的老規矩。葉笙楠深知我們家這條規矩執行得比《刑法》還嚴格,絕對沒有司法腐敗,只好堅持不懈地數著飯粒,慢慢地艱難地刨著飯碗里的飯。我媽實在看不過去了,又急著收拾完了好看電視,就對葉笙楠說:「吃不了就算了,再不然就加點菜,光吃白飯哪來的胃口。」
我媽教育葉笙楠的時候,我一言不發,卻也沒有迴避,我已經吃完了,卻沒有離開,跟他們坐在同一張飯桌上抽煙喝茶,我要看看葉笙楠怎麼對付我媽。我媽不是好對付的人,葉笙楠說話要是不得當惹惱了她,她動手修理葉笙楠我也不會奇怪,因為我媽覺得葉笙楠欺負了我,委屈了我,一直替我憋著一口悶氣,因此我也暗暗擔心如果葉笙楠真的一句話不對付把我媽氣極了動手揍她。我媽雖然年紀大了,要真的揍她葉笙楠還可能不是對手。我想起了我媽修理我的種種情狀,不知道她收拾葉笙楠會不會依然用對付我的那一套,或者也會因人而異,考慮到葉笙楠的皮肉比我細嫩一點兒,不動用擀麵杖、鞋底子、雞毛撣子那些兇器,只用手掌摑。
葉笙楠乜斜了我一眼,繼續對我媽說:「媽,不是我說你們,你們,我爸我媽他們,包括咱們這個地方的人觀念都太落後了,一說走私就好像犯了多大的法似的,好像跟坑蒙拐騙偷一個性質,難怪咱們這兒落後。我去了一趟沿海,算是搞明白什麼叫改革開放搞活經濟了,我給你說你別不相信,在東南沿海,走私是半合法半公開的。政府、軍警、稅務等等那些人哪個跟走私的沒點兒關係?發財的沒幾個是靠合法經營的,走私販私、偷稅漏稅、騙銀行貸款……這些在我們看來犯法的事兒,在人家看來誰能辦誰就有本事。別的我就不說了,我就說說我這次接車的事兒吧,走私車從深圳直接開到我們這兒,幾千公里,沿途經過十幾個省市,你想想怎麼過來的?我們找的那個老闆帶我們取車的時候,前面是警車開路,警車上的對講機跟我們車上的對講機一路上聯繫著,前面有什麼事兒隨時就通報了。等到取上車,軍隊的車牌都已經備好了,就地上牌,而且這些軍車牌子都是真的,都有行車執照配著。那個老闆告訴我,這些軍車牌是一萬塊錢一個租來的。我問他們,軍隊的車牌怎麼九_九_藏_書能拿來租呢?他說:軍隊現在也辦第三產業掙錢,既然是掙錢,那就顧不上怎麼掙了,租車牌又簡單來錢又快,是那家軍隊企業的拳頭產業。接上車往我們這兒開的時候,司機都穿軍裝,都有軍人證件,前後車都有對講機隨時聯絡,就這樣還有什麼關口闖不過來?
我媽再度語塞,囁嚅著說不出話來,臉憋得通紅。我怕我媽讓葉笙楠氣壞了,連忙勸我媽:「媽,這件事你就別操心了,回頭我來處理。」
她站起身來扭扭腰:「蹲這麼長時間腰都酸了,我還忘了告訴你,這一回咱們可是發了,我們倒了五台車,每台車掙兩萬,你算算,這就是十萬塊呀。刨去各種花銷,剩下的我跟鹵豬蹄平均分,每人得了四萬塊。有了錢不花幹什麼?買這些東西總共花了不到一萬塊錢。還了欠的賬,我們還能剩下兩萬塊呢。」
葉笙楠說:「我也不是只認錢不認別的東西的人,我掙錢的目的還不是為了咱們家好,這不,我出去一趟買了這麼多東西,就是證明。」
我愣了,隨即我明白了,她明明知道我不會打她才會這樣,她是用這種方式挑釁。我拉過被子裹住自己,作出不屑的表情:「打你?我沒那個本事。」
葉笙楠低著頭扒飯,任由我媽嘮叨,這工夫我爸已經吃完了,放下筷子說了一句:「我這一輩子共產黨不讓做的事情沒有做過一件,你們這些娃娃比我本事大,共產黨不讓做的事情就偏偏敢做,來路不正的錢買下的東西也不幹凈,我們年紀大了,膽子小,可不敢給你們窩贓。」說完,扔下我們就走了。這是我們結婚以來我爸頭一次對葉笙楠說重話,儘管我爸沒有點她的名。
「不管是為了什麼,我難道做錯了嗎?」
「你爸你媽起碼沒把你教育好,沒有盡到做父母的責任。」
在我媽的絮叨聲中葉笙楠出來了,眼睛紅紅的,有點可憐兮兮的樣子。我媽把飯碗跟筷子遞給她:「明天快把那黃毛收拾了,上班也不怕你們同事領導笑話你,蛋蛋見了你都害怕。」
我看看我媽,我媽說:「看我幹啥呢?你們做的事情當我們啥都不知道?現在你們的事情幾乎無人不知,連早上鍛煉的老婆子老漢都知道,楊市長的大兒媳婦、葉副市長的寶貝千金跑到南方走私掙大錢了,人家問我跟你爸,把我們臊得臉上就像挨了巴掌。你知道樓上你葉叔叔為啥不讓笙楠進門?不是為她打扮得怪,是為了走私的事情。她大哥前幾天就被她爸扇了兩個耳刮子趕走了,她回來得晚,又是女孩子,沒扇她還算客氣的呢。」
葉笙楠下不來台了,氣鼓鼓地起身就走,我媽一把揪住她:「你給誰甩臉子呢?要走把你的東西拿走!」
我媽說:「我也管不了別人,你是我楊家的兒媳婦,我就不能不管。更新什麼觀念?黨和國家啥時候說了走私販私是革命路線?別忘了陳毅的話,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不是不報時間未到,時間一到一切都報,我今天把話放到這裏,那些走私販私的別看眼下能掙幾個臭錢,遲早得遭報應。」
葉笙楠穿上了綢緞面的棉睡衣,這件睡衣我沒見過,金黃色的絲綢上綉著紫紅色的牡丹,雍容華貴,肯定是她這次出去買的。她的臉上有淚痕,表情卻很平靜,配合她面部的平靜她的語氣也很平靜:「你打我一頓吧,行不行?算我求你了,你打我一頓吧。」
我伸頭到過去我住的房間覷了一眼,葉笙楠坐在床頭生悶氣,地上到處扔著衛生紙。
葉笙楠再一次揭開了我的被子,我被驚醒了,立刻覺得很冷。這也是她的風格,正常情況下,她叫我楊偉,如果對我不滿對我生氣,準備對我發火的時候,她就自然而然地把我叫楊大蛋,從楊偉到楊大蛋,她的轉換非常自然,完全受情緒的支配,從來沒有搞錯過。我被凍著了,我憤怒了,瞪著她怒吼:「有什麼話明天再說成不成?我明天還得幹活,我沒本事走私發財,我得靠力氣掙錢,你給我滾開!」
我「哼」了一聲表示對此話持否定態度,她葉笙楠犯麻瘋病欠了一屁股賭債,她跑出去走私,是為了還賭債,也許還為了躲債。我家過日子工資足夠了,用不著她一個女人家跑出去干走私給我掙錢。這話我卻不能當我媽的面說,葉笙楠欠賭債的事兒,我一直都瞞著他們。
她這番話簡直讓我媽目瞪口呆,我媽沒有去過沿海地區,更沒有去過特區,沒辦法判斷她說的是真是假,片刻后才說:「我不管別人怎麼鬧,我就相信一點,不發不義之財,鄧小平號召致富的時候也說君子愛財,拿的時候要走正道。」
我爸不吭聲了。這時候我媽把其餘的菜也端了上來,見葉笙楠還沒有來,就吆喝她:「吃不吃飯了?還讓我喂到你嘴裏呀?自己的親爸親媽罵兩句有啥了不得的?大蛋四十多歲的人了,要是惹著我我照打不誤,罵兩句算啥?都是慣出來的毛病。」
葉笙楠無奈地返回身把她帶回來的禮品雜亂地往提包裏面塞著。我看到了她眼角閃著https://read.99csw.com淚光,不由又有些可憐她。我媽大概也看到她哭了,放緩了語氣說:「笙楠,我跟你公公爸,包括你娘家爸娘家媽,都不在乎你給不給我們買東西,你們只要平平安安,過得安穩和睦,就比給我們買啥都強。」
她跟二出息一樣,從特區回來后嘴上時時掛著特區兩個字,二出息就已經讓我膩透了,如今再加上她,我真怕我得特區過敏症。我一直在裝睡,她也知道我在裝睡,趴了過來,並且囂張地把手伸到我的胯|下,嘻嘻笑著擺弄我。也許從她的角度看,她這是暗示我不要記恨她的不告而別,屈尊紆貴地主動跟我和好。從我的角度看,她卻根本沒有拿我當回事兒,不辭而別跟著鹵豬蹄一跑就是兩三個月,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跑回來,半句道歉解釋的話都沒有,上了床卻裝作啥事也沒有發生似的耍弄我,這讓我有一種屈辱感,我厭煩了這種讓一夜的歡好抹煞過去的遊戲,我甩開了她,挪了挪身子,在我跟她之間拉開了距離。
「你幫我想想,有沒有落下的?好不容易出去一趟,把誰忘了也不好。」
葉笙楠說:「媽,你別生氣,我說的確實是實話,南方人凡是富起來的都是這麼個富法,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得外財不富,要想快點到地方就得走近道,南方也有窮人,為什麼窮?就是奉公守法守窮的。再說了,在你們眼裡我們做點走私生意就是了不得的壞事了,可是在東南沿海地區,能做這種生意的才是有本事的人,就我們費這麼大勁倒這幾台車,說實話,都讓人家笑話,說我們是螞蟻搬家。說到底還是個觀念問題,不然為什麼黨中央要全國人民更新觀念呢?就是這個道理。」
我沒法說話,也不敢說話,我從小就是我媽用擀麵杖管教出來的,這會兒我媽能耐下心來給她說道理就已經夠客氣的了。我已經看出來了,我媽是真的動了氣硬忍著呢,要是換了我,我媽早就施加暴力了。
葉笙楠連忙放下筷子說:「那我明天再吃。」
我媽說:「剩下的飯明天還是後天吃是小事,今天你爸說你的話你可要好好想想,就算我們說得不對,你娘家爸為啥也堅決反對你做的那些事情?錢是啥東西?就是供人花的,錢那個東西多了多花少了少花,沒了咱就不花,我想再退一萬步你們也到不了沒錢花的地步吧?就算到了那一天,大不了回老家種地去,照樣活人。為了錢犯得著啥都不顧地玩命嗎?」
「那我爸我媽什麼地方對不住你了?你給我說清楚。」
我啥話也不能說,順著我媽的話等於火上澆油,幫著葉笙楠開脫我又不願意,我沒想到昨天晚上鬧過以後葉笙楠今天會到我們家來,我不知道她是腦子缺弦還是沒事找事。
她蹲在地上,一樣樣往外掏著東西,邊掏邊介紹功能作用,她想得非常周到,家裡的人從我爸我媽她爸她媽到二出息小林子寶寶她哥她嫂子她弟弟她弟媳婦沒有沒想到的……難怪她帶的東西這麼多。
蛋蛋在我家,開春他就該上學了,我沒對她說這些,竭盡全力作出不屑一顧的樣子用腳踢踢地上的大包小裹:「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你趁早收拾了,別扔在地當腰礙事。」
她明知我不是有那種本事的人,用這種戲謔的話給自己找台階。我不得不回應她:「我在家裡能幹啥壞事?你跟著別人一跑兩三個月,該沒染上什麼病吧?」
「他們回來了,又說有事走了,今天晚上不在家吃飯。」
我不知道鄧小平說過這話沒有,葉笙楠卻知道:「媽,你說的是不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我沒法否認,否認了我就太虛偽。我也不敢承認,我怕她借題發揮跟我繼續糾纏。
我媽說:「你那些東西還是留著自己用吧,你公公爸娘家爸都說了,怕擔上給你窩贓的罪名。」
她氣哼哼地用屁股在床上蹾著:「你少胡說八道啊,你別忘了我在外面擔驚受怕吃苦受累是為了什麼,人不能沒有良心。」
她顯然已經估計到回來后將會受到什麼待遇,有了思想準備也就有了應付我的辦法,她沒有讓我得逞,仍然保持著興緻勃勃的情緒:「要是沒有你跟楊成龍我就真不回來了。對了,楊成龍呢?」
她這樣子讓我厭惡,我對她失去了一個男人面對裸體女人應該產生的正常的慾念,我知道,也許我跟她的關係真的完了。但是我仍然沒有勇氣對她說出那句話,我不知道我一旦真的說出「離婚」兩個字會發生什麼,把握不定的事情容易讓人疑慮、膽怯。如果她提出來,我想我會冷靜地接受。屋裡的溫度讓我沒了被子的遮蓋立刻感到了寒冷,她卻沒有冷的感覺,光裸的身上只穿了一條小小的三角褲衩。我捲起被子,轉移到蛋蛋的房間,真冷,我趕緊把被子裹在身上,蜷縮著身子自己暖和著自己。
葉笙楠哽著嗓子說:「叫你爺爺他們先吃,我馬上就來。」
晚上下班后我直接到我媽家裡吃飯,我媽在廚房忙,我爸抱著《人民日報》等飯吃。我們這一輩人read•99csw•com從來不看《人民日報》,我爸卻仍然每天要看《人民日報》。蛋蛋老老實實地守著電視機看動畫片,一見我回來就扒著我的耳朵告訴我:「我媽回來了,我姥爺不讓她回家,她哭了,奶奶也說她了。」
葉笙楠說:「媽,我出去做生意還不是為了這個家嗎?」
葉笙楠說:「我誰家的門風也不想敗壞,我也沒有敗壞誰家的門風,黨中央都號召要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我想當先富起來那撥的,不想當受窮挨餓那一撥的,這是以實際行動響應黨中央的號召。你們都是黨員幹部,我響應黨中央的號召沒錯吧?」
「你二叔回來沒有?」我問蛋蛋。
「這話可是你說的,我沒意見。」我立刻回應她,本來這是我的想法,我沒有勇氣說出來,她卻很隨便地說了出來,我不能不承認她確實比我厲害。
她笑笑,微微咧嘴表示對我這種態度的理解和寬容,然後就開始收拾東西。她的包上都有標籤,她根據標籤把包分開,然後挨個打開密碼箱往外掏東西:「這是你的西裝,卡西莫夫牌的,金利來領帶,飛利浦剃鬚刀,還有這種打火機,防風的。這是楊成龍的衣服跟玩具,對了,他該上學了,我還給他買了電子鉛筆盒,帶計算器跟乘法口訣還有唐詩,隨時可以調出來查。」她把給我跟蛋蛋買的東西堆在床上,然後又拉出另一個大包說:「這是給我媽我爸你媽你爸買的東西,我爸跟你爸一樣,都是每人一個飛利浦剃鬚刀,外加一條金利來領帶。給我媽跟你媽每人買了一套衣服,另外還給他們每家買了一台電子血壓計,今後他們量血壓就用不著請別人了,把這東西往胳膊上一套,血壓就自動報出來了……」
我把我媽做好的菜端到了桌上,我爸稀里嘩啦地放下報紙坐到桌前,吩咐蛋蛋:「去,叫你媽來吃飯。」
天氣冷了,樹上的黃葉兒不等寒風到來就紛紛跟樹枝離婚,懶洋洋地飄落到地面上,地面上一片枯黃,像是老天爺怕大地凍著早早給大地蓋上了被子。我們一早一晚穿上了厚厚的毛衣,公園裡垂死掙扎的老人們折騰完了就趕緊披上了棉襖。葉笙楠是在下頭一場雪的時候回來的。那天的雪下得髒兮兮的,紛紛揚揚的雪花在空中是雪,落到地上就變成了水,跟大地結合以後更變成了污泥。空氣污染嚴重,雪花也跟著受到污染,落到窗戶上、汽車上的雪花立刻變成了斑斑點點的泥漿。整個世界都灰濛濛的打不起精神,人的心也像被冷縮了,緊緊地抽成一團死肉疙瘩讓人難受。葉笙楠回來的時候得意洋洋,絲毫沒有受到初冬惡劣天氣的影響,她的衣著也非常時髦,紫紅色的皮裙裝鑲著假水獺皮領子,腳上是一雙後跟比錐子粗不了多少的高統小皮靴。她的樣子也變了,頭髮黃黃的長長的,眉毛細細的彎彎的,嘴唇紅得像是剛剛生吃過活雞。
我媽氣急語塞,對我說:「你看看你媳婦,多出息,還要當先富起來那撥的呢,都像你媳婦這麼個富法,你說說咱們國家還不完蛋了嗎?」
原來他們啥都知道了,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我媽氣呼呼地說:「四十多歲的人了,到外面瘋了兩個多月,變成個妖精回來了,蛋蛋剛開始都不敢認她,把孩子差點嚇哭了。買了那麼多東西,給這個送給那個送,顯擺她有錢,哼,我看她的錢也不是好來的,你爸說了,她不把錢的來路說清楚,買的那些東西叫她拿走。」
蛋蛋跑到房門口,不進去,扒著門框子探頭探腦地叫:「媽,我爺爺叫你吃飯。」
我知道我媽真正生氣她的是她在我不同意的情況下一意孤行,把我扔在家裡偷偷跟鹵豬蹄跑了,至於她是不是走私汽車去了倒在其次。我爸則是對她做違法生意深惡痛絕,她沒有經過我同意就跟鹵豬蹄跑了倒在其次。不管怎麼說,她這一回把我爸我媽都惹惱了,別說我,就是我爸我媽這一關她也不好過。我做好了跟她分手的準備,我也不在乎她做什麼生意,我不能容忍的是她在我堅決反對的情況下,竟然跟著鹵豬蹄偷偷跑了,在我心目中這件事的含義跟私奔差不多。作為一個男人、丈夫,當老婆跟別的男人不辭而別一跑兩個多月,回來后我沒有任何反應,那就真成了縮頭烏龜了。我就是做烏龜也得把腦袋抻得硬硬的長長的,寧可讓人家把腦袋砍了做個沒頭死烏龜,也絕對不做縮頭活烏龜。
儘管心情非常糟糕,可是我仍然很快進入到朦朧狀態,那種正式入睡前的朦朧,意識模糊了,思維卻仍然存在,身體軟塌塌地鬆散了,隔壁葉笙楠的哭聲變得隱隱約約,像是夢境……
葉笙楠突然沖我來了:「楊大蛋,你媽這麼欺負我,你到時候別後悔。」
她沒有跟我來,我聽到她在啜泣,我沒有理睬她,這一切都是她自己造成的。我很累,我的工作非常繁重,我除了本職工作以外,還兼了兩份工,包工頭老張曾經問過我是不是很缺錢,要是缺錢就吱一聲,我反問他:「你缺錢不?」他很認真地想了一陣才https://read.99csw.com說:「那要看怎麼說了,過日子呢,我的錢夠了,幹事業呢?錢永遠不夠。」我回答他:「我跟你一樣。」他怔怔地瞅瞅我,抬屁股走了,從那以後再也沒問過我缺不缺錢的蠢話。
我來到廚房,我媽悄聲說:「你那個媳婦簡直是個神經病,弄了一腦袋黃毛毛,眼睛上爬了兩條黑蜈蚣,下午敲門我一開把我嚇了一跳,回她家把她媽嚇得差點犯了心臟病,她爸沒讓她進門。」
到了家門口,我下了決心,為了蛋蛋,我還是能混就混吧。除非葉笙楠實在不願意跟我混了,那我也沒有辦法,只好隨她。忍耐和委屈,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敢說從來不曾承受過。
「既然你不能原諒我,又不能打我,你不是太委屈了嗎?那你就把我休了吧,這樣的日子我確實過累了。」
葉笙楠無奈地坐回了凳子,我媽取得了暫時的勝利也就不再掌控她,鬆了手坐在她的對面:「你說我欺負你了,我今天就是要欺負欺負你,你再不老老實實承認錯誤,我就把你娘家爸叫下來,當著你娘家爸的面欺負你,看你娘家爸能說啥。你這個娃娃越學越不像樣子,以前泡舞廳、打麻將我都忍著不說你,現在竟然敢走私犯罪了,你回去問問你娘家爸,你們老葉家跟我們老楊家,往上數三輩子,有沒有犯法胡鬧的人?到了你這裏你要幹啥?要敗壞你娘家的門風還是要敗壞我楊家的門風?」
「你困了?這一回我跑這一圈收穫真大,看看外面,人家那才叫生活。你說他們一天到晚忙忙叨叨活得累吧,其實我看人家比我們活得單純,整天就干兩件事:掙錢、花錢。哪像我們,表面上班下班月月照開工資,其實就跟磨道里的驢似的,讓人家蒙上眼睛轉一輩子到頭來還在原地沒動彈。可是人終究不是驢,要是能像驢活得那麼單純也好,偏偏就沒法單純。在單位得看領導的臉色,注意同事關係,干多了你就成了大家的眼中釘肉中刺,看別人泡蘑菇你自己也憋氣,干少了評先進漲工資又怕得不著。就像你爸跟我爸,辛辛苦苦幹了一輩子,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把我們都搭進去了,幹了一輩子整了一輩子,今天這個運動明天那個運動就沒消停過,好容易平平安安退下來了,一說能百分之百地拿離休工資還挺高興,感激得了不得,可是他們每個月拿的那幾個退休費還不夠特區一個小老闆的一頓飯錢。唉,不出去不知道,一出去嚇一跳,咱們這前半輩子真白活了……」
由她買的東西我聯想到了買東西需要的錢,我問她:「你買這些東西得花多少錢?哪來那麼多錢?」
二出息這傢伙本來就滑,當官當得更加滑頭了,肯定看出來今天晚上家裡可能要發生戰爭,早早帶領他的部隊撤離了。
我爸在咀嚼的間隙問我:「你媳婦到外面做生意去了?」
想想葉笙楠當時的狼狽相,我有些好笑,她那種打扮連我都看不順眼,我爸我媽他們這幫老人不把她當成神經病女妖精才怪,她竟然敢就這個模樣回老的家裡來,倒也勇氣可嘉。
這件事情他知道,明知故問,帶點挑釁的味道,我「嗯」了一聲。
「做的啥生意?發財了嗎?」
「別折騰了,早點睡吧。」我脫了衣服,把葉笙楠辦展覽一樣擺在床上的東西推到她的那半邊床上,拉開被子鑽了進去,並且閉上了眼睛。我的眼睛也累了,看她看的。她改變了自己的形象,頭髮焗成了黃色,黃種人再長一頭黃頭髮,破壞了大自然千百萬年精心篩選的協調、反差,沒了那份對比的鮮明,肉黃色跟土黃色攪和在一起,讓人覺得髒兮兮的。她的眉毛也拔了,眼睛上面沒了毛,在原來長著眉毛的位置文上了兩條細細的黑印,遠看是眉,近看就是用毛筆在眼眶子上面畫出來的兩道杠。她的形象跟我心目中的壞女人合上了節拍,最可怕的是她自己還把這當做美。我不敢想象我媽他們見了她如今這副德行會怎麼想怎麼說。
「你有本事你就說說看,我倒真想知道我爸我媽有什麼地方能讓你說的。」
「我怎麼了?你說說我怎麼了?我爸我媽怎麼沒教育好我了?」她猛然坐起來,把被子也掀了,怒氣沖沖地用臀部蹾著床鋪,胸前的兩顆大奶隨著她的動作也激動地波瀾起伏,恍惚間就像她有三張臉一起向我發火。
「說人家是走私犯,可是人家做買賣比正規單位還講信用,事前說好要保證我們回來能掛上當地牌照,車接上以後,人家立刻把海關、稅務、車證等等一切手續都辦好了,讓我們看過後人家又收了回去,說好等車到地方了,款付了,軍牌摘下來還給人家,人家再把手續給我們。回來后,我們付了款,人家把軍牌摘下來二話不說就把辦好的手續一樣不少地給了我們,到車管所上牌的時候,所有手續都是真的。媽,你想想,要是走私真的犯法,南方那些政府、軍警單位怎麼能這麼開綠燈,甚至大力支持呢?沒有政府軍警的支持誰能有這麼大本事走私販私?這就是人家南方人精明,人家常說的話是:上有九九藏書政策下有對策,碰上綠燈跑步走,碰上紅燈靠邊走,碰上黃燈繞著走,不管碰上什麼燈,不管怎麼走,都不能停下來。媽,我就這麼給你說吧,東南沿海我走了一圈兒,那真是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能騙的騙,能幹的干,能偷的偷,只要能掙錢,沒有不敢幹的事情。發財的都是膽大的,受窮的都是膽小的。」
葉笙楠點點頭,拎起東西搶在我的前面出了門,我還要扛自行車,落後了一步,等我下樓,她已經騎著自己的車子在前面走了,我見她車上沒有提包,就問她:「東西呢?」
「去去去,端飯準備吃飯,守在廚房裡幹啥!」
「你說你是為了什麼?是為了還你自己欠下的賭債,難道是為了我?我沒有那份福氣。」
我媽說:「不管是不是古話,也不管這話啥時候有的,反正鄧小平也說過,我就是聽鄧小平在電視里講的。你也不想想,鄧小平說這話是啥意思?就是針對你們這些除了錢啥都忘了的人說的。」
我爸不等飯上來,先抓了筷子夾菜吃,他歷來如此,吃飯從來不知道等大家都上桌了再動作,自己吃完了筷子一撂抬屁股就走,為此幾乎天天吃飯的時候都要遭受我媽的譴責,可是他永遠改不了。他說他這是在長期的革命戰爭年代養成的優良作風,那個年代,吃飯也跟打仗一樣,不然隨時都可能被命運剝奪吃飯的機會。
「這麼長時間沒見面怎麼冷冰冰的?該不是幹壞事了吧?」
我沒吭聲,我相信這種事情她絕對幹得出來。我也預感到,不管今後我們的婚姻能不能維繫下去,我們的關係已經完了。想到這幾年我們經歷的一樁樁事情,我忽然發覺,我跟她,葉笙楠,這個從小就在一起長大的女人,我現在的妻子,似乎一直就沒有真正地相互了解過。儘管有時候我們自己覺得非常了解對方,其實並不了解。用葉笙楠的話說,我屬於那種越大越沒出息的人,小時候還能打個架、闖個禍什麼的。青少年時期剛好碰上了「文化大革命」,趁著熱鬧勁兒也稀里糊塗地造了幾天反,然後又莫名其妙地下了鄉,好容易混進工廠當了工人階級,便覺得這一輩子已經可以一眼看到頭了,再加上對鉗工手藝又挺著迷,幹活受累倒覺得是一種生活的必需,我想,我已經提前進入共產主義境界了,勞動是我的第一需要,除此,沒什麼更高的要求了。就像葉笙楠說的,從我結婚那天起,我就變成小老頭了,我承認她說得有道理。此時走在黑乎乎的街道上,騎著我這台破舊的自行車,我忽然有了大徹大悟的感覺,我從來跟葉笙楠就不是同一個品種。她是那種絕對不甘寂寞的人,換句話說,她絕對不會跟我過那種平淡如水、卻也安穩寧靜的日子。她要的是新鮮、刺|激、生動、露頭露臉能引人注意的動態生活。既然如此,除了分手我們還有出路嗎?想到分手,我馬上想到了蛋蛋,心裏立刻沉甸甸的,為了孩子,我們就目前的狀況,混下去也不是不行。為了我們自己,更準確地說是為了葉笙楠今後活得自在一些,我們就得分手。
「錯沒錯你自己清楚,你要是連這都弄不清楚,回家問你爹你媽去。」
那年月這些錢對任何一家普通老百姓來說都是天數,我辛辛苦苦除了本職工作兼了兩份職,幹了兩個月才攢了不到一千塊錢,就這我也覺得不錯了,人家在外面跑了兩個月,吃了喝了逛了玩了見了世面,再干點不大不小的違法事兒,一下子就弄回來四萬塊,這個事實讓我震驚,卻並不能讓我快活,甚至讓我沮喪、壓抑。我看著興高采烈的葉笙楠,從心裏泛上來一陣疲勞,是那種身心交瘁的疲累,那種讓人喪失活力,萬念俱灰的疲勞。
「不吭聲就是默認,我看不起你楊大蛋,你不休我我也得休了你。」說罷,她昂首挺胸披著一身紅牡丹走了。
「楊大蛋你給我起來!」
我說:「啥生意你問她去,我又沒做我咋知道發財沒有。」
她回來之前給我來了電話,雖然沒有明說讓我到車站接她,卻專門告訴我火車到站的時間是夜裡十點多鍾,那意思很明白,她想讓我去接。我假裝糊塗,就當沒聽出她的意思,沒到車站接她。這很公平,既然你可以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一走了之,當然我也可以不去接你。她沒有因為我不去接她而影響情緒,她大哥去接她了,開了一台日本尼桑把她送到了我們家樓下,到了樓下她大哥沒有上來,司機幫她把東西送了上來,大包小包堆了一地,光是那種皮包公司用來唬人的密碼箱就帶了四個。她的高級小皮靴上沾了黃泥,進到家裡把家裡的地板都污染了。
我媽說:「對,就是這話。」
「咱們這地方環境就是差,不下雨雪乾死人,下點雨雪臟死人。在深圳、珠海,整天在外面跑,一個星期不擦皮鞋皮鞋都是亮的。」
我媽確實說不過葉笙楠,聽了我的話就沖我發火:「行了,我沒去過特區,沒見過世面,你們願意怎麼樣就怎麼樣,我管不了了,也不管了,你們都走,今後少回來,我跟你爸眼不見心不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