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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車子壞了我並不在乎,我是高級鉗工,舊車子我都能變成新的,還怕這點損傷?扛到班裡用不著我動手,我那些徒弟就給整舊如新了,修車鋪的那點能水我還看不上呢。我扛起自行車,對葉笙楠說:「你上班去吧,我也回廠子去,晚上到我家吃飯的時候裝像點,別露出馬腳讓我爸我媽看出來。」
葉笙楠說:「你倆都來了把倆孩子扔家能行嗎!」
葉笙楠乖乖地點頭:「哦,你放心吧,先把車子修好。」
葉笙楠突然說了一句:「認識有個屁用,罰款照樣得交!」
警察聽話地進了屋子,聯防隊員也跟屁股進來了。二出息給他們遞煙,警察說他不會抽,聯防隊員接過去一支點著抽了起來。二出息說:「你們先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二出息看看我,兩手一攤。我明白他的意思,完了,這回事情鬧大了,要是讓我爸我媽她爸她媽知道,非得把他們一起氣死。
聯防隊員還要對她吼,葉笙楠不理他走過來對我跟二出息說:「你們倆都來了?二出息怎麼知道的?」
那幾個人都挺客氣地跟我握手,我也只好跟他們一一握手,其中一個白頭髮半大老頭還握著我的手打聽我爸:「楊市長身體還好吧?我可是他的老下級了,回家替我問個好,就說洪八級念著他呢。」我也不清楚洪八級是什麼人,不知道他跟我爸有什麼交情,這種時候也沒心情打聽,含含糊糊地應付了幾句拉倒。
二出息緩過勁來說:「你們回去吧,讓小林子自己帶孩子回家,我先回去了。」
他說得我心煩,越說我越煩,我朝他發作:「你別啰嗦了,像個老娘兒們,這事你別管了,你先把你自己家那點事兒弄明白了再說!」
葉笙楠說:「我娘家的錢是零零碎碎借的,我媽說了,能還就還,不能還就拉倒,別讓我哥我弟弟知道就行。」
我暗想,她這話沒準,我還得抽時間找找鹵豬蹄,我家哪怕吃糠咽菜砸鍋賣鐵還賬,也不跟他做生意。不把鹵豬蹄那條線徹底斷了,葉笙楠說不準啥時候腦筋短路就跟他跑了。
二出息拍拍他的肩膀:「沒關係,公事公辦,罰款交給誰?」
我媽說:「我跟了你一輩子,你想一想,我啥時候做過一件讓你丟臉的事情?我要是像你大兒媳婦這樣胡作非為你還不早就跟我散夥了。我摻和啥了?按你的說法,她葉笙楠跟上個男人跑了,我兒子就這樣窩窩囊囊屁也不放一個當縮頭烏龜?」
她說:「你去睡吧,我不哭了,我再坐一會兒。」
看來他也不知道葉笙楠私自跑去倒車的事兒,而且葉笙楠把這件事情推到了我頭上,如果我對他解釋這件事情又得從底上兜起,把來龍去脈說清楚非得小半天不可,我哪裡有心情跟他彙報工作,既然他不知道葉笙楠目前的下落,我跟他啰嗦也沒啥意思,就說:「不是我讓她去的,倒車的生意也不是我聯繫的,這裏面到底怎麼回事等她回來你問她吧。」撂下這句話我轉身就走了,他追了出來叫我我也沒理睬。
她沒有悔改的意思,我本來見她那個狼狽樣兒還有幾分憐意,她卻作出滿不在乎的樣兒,我的氣又鼓了起來,沒有搭理她。二出息忙忙地解釋:「我領寶寶去找蛋蛋玩,警察來了,我怕這邊有什麼別的事兒就跟著來了。你沒事兒吧?他們沒為難你吧?」
「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鹵豬蹄是人家的爹還是人家的兒子?人家就那麼放心把車交給他開回來?」
「我錯了,你別生氣了,事情已經這樣了我也沒辦法,今後我改。」
她聽話地從車上下來,我二話不說騎了車就走,把她一個人扔在空蕩蕩的大馬路上。她既不叫也不喊,愣愣地站了一陣兒,慢慢朝家裡走。
接下來的幾天風平浪靜,葉笙楠按時下班按時回家,看樣子麻瘋病真的治好了。我暗叫僥倖,只要能治好她的病,輸的錢欠的賬就當是醫藥費吧。我到工會主席那兒接了一份培訓鉗工的活兒,每個月能增加一百來塊錢的收入。過去工會主席找過我,我沒答應,如今的青年人沒幾個願意當工人的,即便是當了工人也就是為了混個工資,誰還有心認真學技術?給他們上課比幹活還累。再說了,我上班太忙,檢修、技改、帶徒弟……下了班倒在沙發上動都不想動,哪裡還有精神頭受那幫本身就不愛學習的小青年折磨。如今我得還賬,掙個辛苦錢,雖然不多,可終究比沒有強。我還想到,過去有個姓張的包工頭多次請我幫他到工地上干水電安裝的活兒,許諾給我開一份工資,我一直沒答應。單位不準搞第二職業,我到他那兒去跟給本單位的工會幹兩回事兒,要是單位上知道了也得找我的麻煩。另外,我心裏明白包工頭並不僅僅是讓我幫忙干工程,他還想借用我和我們家方方面面的關係辦事方便一些,我怕招惹這些事兒,就一直沒有答應,如今逼到這份上了,我還真得到他那兒再兼一份工了。
我只好穿上外套跟他走,二出息也跟了出來說:「我也去,萬一有啥麻煩相互之間也有個商量。」出了門回頭又吩咐小林子:「你在家裡等著,照看著倆孩子,我們不回來你別走啊!」
我是男人,我有我的自尊,我不能為了還債讓我的老婆冒那個風險,尤其是跟鹵豬蹄那傢伙單獨跑到南方去,孤男寡女跑到南方說是做生意誰知道幹啥去了。再說,她叨叨的這一切我根本也聽不明白,我相信一點,走私就是犯罪。我再次斷然否定:「你絕對不能去,債我想辦法還,南方你不準去。要是非去也可以,咱們先把手續辦了。」
我媽說:「大蛋,我告訴你,你家那個媳婦你可得把握好,最近我聽了不少話,那可不是個省油的燈,前兩年整天黏在舞廳里,最近又整天黏在麻將桌上,是不是還讓人家派出所抓了?差點上電視亮相?」
鹵豬蹄這小子是把她送給人家當人質,她卻還梗著脖子往套裏面鑽。
「真的,鹵豬蹄在南方有這方面的朋友,鼓搗走私汽車的,鹵豬蹄已經給他說好了,只要這邊有客戶,可以在這邊交貨,一手錢一手貨。」
這種開銷哪能讓他們埋單,如果他們掏了錢替葉笙楠交罰款,今後我這大哥也就再沒臉當下去了。
我問她:「是不是有人逼著你賭?」我想起了電影電視里的黑社會,逼著人賭博,不把你身上的錢榨光不放你走,甚至還要騙著讓你借錢欠債來賭,賠個家破人亡才算了事。
我們一起到了路南派出所,派出所的院子里蹲了一幫人,男女都有,葉笙楠也跟他們蹲在一起,頭埋在褲襠里,兩隻手抱著腦袋,活像一幫剛剛上岸的蛤蟆,那模樣要多狼狽有多狼狽。我們一進來蹲著的人紛紛側著腦袋偷覷,葉笙楠見到是我跟二出息,就站了起來,一個聯防隊員朝她吆喝:「蹲下,不許站起來!」
她又有了精神頭,安排著明天的活動,像個指揮若定的將軍,看著她這會兒的表現,打死我我也不敢相信,方才她還在人家派出所蹲在地當腰抱著腦袋狼狽不堪。我煩她的就是這一點,有點事兒就像是屁股裏面裝填了原子能,往上躥的勁頭大得讓人受不了。明明是她犯了事兒,緩過勁來倒像是替我幹什麼。我實在不願意再找二出息,儘管他是我的兄弟,為這事找他實在丟面子。可是,我又不能不找他,為了不讓我爸我媽生氣也得找他。
我甩開她:「用不著,我死不了!」
小林子說:「沒問題,我們馬上交罰款。」說著從兜里往外掏錢。
「那倒也不是,人家自己有人專門送車,我代表鹵豬蹄過去,在那邊等著,這邊辦好了去個電話我再回來。」
警察說:「她帶的錢作為賭資已經沒收了,現在是要交罰款,既然你沒錢就算了。」說著轉身就走。
她對我的勸說置之不理,仍舊哭個不停。一哭就有理,這是女人理虧的時候對付人的利器,今天我決心讓她這一招失靈,就對她https://read.99csw.com說:「行了,你有功勞,別嚎了,樓上樓下的人還以為咱家死人了呢。」
晚上回家混飯吃的時候我媽問我:「葉笙楠幹啥去了?匆匆忙忙像著火了似的,我問她幹啥去,她說出差,出什麼差?到什麼地方出差?」
在妯娌面前出醜,她這才覺得面子上有點兒下不來。我綳了臉朝屋裡走,她討好地擠出笑臉跟在我後面要進屋,卻讓警察擋住了:「你就在院里待著。」
所長又說:「楊處長,咱們都是熟人,這件事我也挺難辦,要是就她一個人咋都好說,可是……」
二出息一聽大驚失色:「怎麼,你們拍電視了?」
小小一個所長也知道耍大牌,顯牛皮,我肚子里有氣,卻不敢表現出來,在人矮檐下不能不低頭,犯到人家手裡了就得受人家擺布。我從未來過派出所,根本摸不清東西南北,也不知道該找誰交罰款,正要打聽一下,二出息上前拍了所長一巴掌:「李大個子,當所長了就不認識人了?」
所長愣了一愣才問:「你們是葉笙楠的家屬?」
她肯定估計到了我的反應,也盤算好了說服我的方法,仍然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卻拋出了一個讓我大驚失色的事實:「咱家的存款一分錢也沒有了,我還欠了別人一萬多塊錢。」
「人家是知道我欠了債要幫我,又不是騙著讓我去。再說了,這邊我也聯繫好了,我大哥他們單位想要幾台進口好車,只要車送到就能付款。要是我去辦,我哥可以開支票讓我把款帶上,只要車沒問題,一手錢一手貨,就地解決了。」
二出息說:「沒關係,小林子在家看著呢。」
我說:「我沒錢給她交罰款,就是有錢也不給她這份開支,你們就拘她半個月,讓她好好吸取教訓。」
他說的耍錢就是賭博,在我家打的時候我倒沒發現他們耍錢,有時候也拿些毛票做個賭注,但那不能算是賭博,就跟我們打撲克贏火柴棍一樣。
所長有些尷尬,撓撓後腦勺:「這事兒辦的,把你嫂子給牽進來了。她,她怎麼愛賭呢?」
我說:「你不能讓全樓的人都陪你難受吧?你不睡覺別人還得睡覺呢。」
出來的時候所長說:「葉笙楠那人也真夠橫的,比我們還厲害,難怪呢,當時我們多虧把火壓下了沒太難為她,要是真的銬她一銬子,見了你們的面我還真就不好下台了。早知道她是你嫂子,嗐……也怪她嘴硬,死活不說自己的身份,要不是搜出了她的身份證,又要把她行政拘留,這會兒她還跟我們耍態度呢。」
二出息試著給葉笙楠開脫:「她有時候沒事了愛搓兩把,也就是玩玩,這我們都知道。」
聽到我罵粗話,葉笙楠知道我的火頭已經過去了,就湊過來安慰我:「聽著是不少,其實仔細算算也沒那麼多。」她掰著手指頭給我算:「我從我家前前後後借了有三千塊左右,這可以不還了。還有兩千多塊是在牌桌上借的,這種錢有一搭沒一搭的,暫時拖拖也沒關係。真正欠的有七八千塊吧。」
「有什麼辦法?難道你真的要到南方倒汽車?錢呢?沒錢誰能把汽車給你?你別說夢話了。」
我這才放了心,又把二出息說的話給他們說了一遍,鹵豬蹄說:「我說嘛,怎麼部長一大早就打招呼,不讓報具體人的名字,說是都是本市人民,屬於人民內部矛盾,怕有負面影響,原來是這麼回事兒。那更好了,我就放心做了,你們回去上班吧。」
她也開始想,皺著眉頭,突然拍了我一巴掌:「有了,你忘了,鹵豬蹄啊!」
包工頭老張過去是進城換大米、倒舊衣裳的農民,我們家那個時候經常用舊衣裳換他的大米清油,時間一長就認識了。我曾經到他的農村家裡吃過羊肉,喝過青稞酒,他有時候到城裡來也到我們家喝杯茶混頓飯,勉強算得上我的朋友。我一給他提利用業餘時間兼份工的事情,他非常痛快,馬上答應我每個月給我開三百塊,這比我爸和葉笙楠他爸這些革命幹部的離休工資還高。我的任務就是每天抽時間到工地上走走,發現偷工減料、質量不過關的地方隨時糾正。碰上施工中有技術難題了幫著參謀參謀。人家絕口不提幫他辦外交的事兒,我鬆了一口氣,我最怕的就是他讓我替他跑市委市政府的那些單位或者部門。我們家兩代人都在這裏工作,親朋好友同學哥們到處都是,如果真的替他辦那些招標投標、工程監督、交工驗收、結算付款等等事兒,倒也可能打開方便之門,可是求了人家人家心裏都明白,我一個國營企業的高級技工替包工頭打前站為了什麼?人家嘴上不說,我自己個兒就覺得沒了骨頭。
「做啥生意?」
葉笙楠繼續安慰我:「剩下的錢也有辦法,你別著急。」
帶我們來的警察見二出息跟他們所長熟悉,連忙端了兩把椅子給我跟二出息坐,又提醒他們所長:「他們是葉笙楠的家屬。」
他起身跟其他幾個人介紹我:「這是我妹夫楊偉,原來咱們市楊市長的大兒子。」
我心裏咯噔一下子,立刻想到葉笙楠出事了,不然警察不會找到我家來,我跟警察沒有登門拜訪的交情,包括紅燒肉家的二牛子,那個治安處的處長。
二出息笑笑說:「她是我嫂子。」
警察說:「根據《治安管理處罰條例》,交了罰款可以不拘留。」
所長把桌上的卷宗推過來正色說:「楊處長,這件事可不是我誇張,人家舉報他們有一段時間了。幾個牌友聚在一起玩玩,跟真正的賭博有時候界限還真不好分,弄錯了給我們自己惹麻煩。咱們這兒地方不大,三親六故說不上誰跟誰就有聯繫,到時候人家找上門來我們真的不好交待。所以我們專門對他們這幫人反覆調查,反覆核實,甚至還派人裝成賭棍混進去卧了幾天,結果查證清楚他們這是一個固定的賭博窩點,提供地點的莊家從贏家手裡抽百分之二十的份子,還給前來賭博的人供應茶水、飲料、方便麵。賭博的人也相對穩定,雖然有時候你來他不來的,可是大約摸的也就總是這些人。我們是摸清了底細才動手的,不然哪敢把電視台的記者也叫來。」
「別,我這有錢。」我攔住小林子,在口袋裡摸了摸,估計錢不夠,就又從平常放生活費的抽屜裏面抽了一沓錢,也顧不上數,估計只多不少,拿到外間屋遞給警察。小林子見我拿出了錢,就沒再跟我爭著埋單。
我正想獲得他們的支持,趕忙說:「我已經定主意了,她一回來就跟她離。」
我瞪了二出息一眼,我媽說:「你瞪人家幹啥?二出息沒給我們說,就你們那點事兒,我跟你爸早上到外面轉一圈就都知道了。這事兒把你爸氣得夠嗆,她是兒媳婦,你爸也不好說,當面教子,背後教妻,該說的你也得說,別讓她在外面瘋張倒勢得丟人敗興。」
我說:「我找你有點急事。」
葉笙楠這點比我強,能屈能伸,不像我,即便是做錯了事情,寧可挨一頓揍也絕對說不出我錯了三個字。她做出可憐巴巴的樣子,用楚楚可憐的道歉融化了我心裏的冰塊,我的腦子馬上轉而考慮如何幫她,也是幫我自己渡過這個難關。
「回來后我想了好久了,我下半輩子不能再在這兒混了,咱們也不能讓自己的下一代再在這偏遠小城葬送一生了。」
「又出去耍牌了?」二出息的下巴頦朝我們的卧室仰了一仰。
她那一本正經的樣子就告訴我,她又有新的重要事情對我宣布,我不由心裏一陣緊張,不知道她又要出什麼新鮮花樣鬼點子了。
二出息說:「這可說不定,我認識幾個麻瘋病,他們告訴我,搓麻沒有不賭的,區別就在賭的大不大,麻瘋病搓麻不賭博,就跟酒鬼喝白開水一樣,根本就沒了味道。」
我厭惡麻將,葉笙楠卻樂此不疲,剛開始她把人招到家裡一玩就是半夜,星期六更是可以整夜你摸我摸你和read•99csw.com他和地無休無止。我告訴葉笙楠,如果她再把人招到家裡來打麻將,我就把麻將牌扔到樓下去。她怕我真的這麼干讓她在麻友面前下不來台,就轉移戰場,不再把人往家裡招,跑到別人家裡去折騰了。
二出息看了我一眼,尷尬地笑笑:「她就是那麼個人,讓她家裡給慣的。」
葉笙楠她大哥比我年齡大得多,他們家的兄妹之間不像我們家聯繫得那麼密切,相互之間各管各的事兒,都特有自立精神,不知道這是她爸她媽教育上的成功還是失敗。兄弟姐妹偶然在家裡遇上了也不過就是說說最近怎麼樣、最近幹啥呢這種清湯淡水的話兒。她大哥跟我們年齡差別大,有種比我們大一輩的感覺,平時我們接觸得更少,見了面也就是打個招呼,跟平常同志差不多。他在市政府辦的集體企業當總經理,偶爾回家的時候也不過就是坐個破客貨車,沒有總經理的派頭和架勢,估計企業效益不怎麼樣。我這是頭一次到他的單位來,他的單位在一個大院子里,院牆挺高,像個土地主的莊園,裏面有兩幢三層小樓,從院門到樓前面都鋪上了水泥,光禿禿的像個操場。我打聽到他的辦公室就直接闖了進去,她大哥的辦公室倒挺像個樣兒,有寫字檯沙發茶几,還有一台彩電。我想不明白彩電擺到辦公室幹嗎,誰上班時間還能看電視?要是我就把電視機搬回家裡去看,省得自己花錢買彩電。
我說:「我就是楊偉,你有啥事兒?是進來說還是就在門口說?」
「誰能逼我?都是我自找的,沒辦法。唉,也算我倒霉,碰到槍口上了。說實話,現在就是這個風氣,全國到處都是麻瘋病,你沒聽人說嗎,十三億人九億賭,還有四億在跳舞。我認識的人裏面,沒賭過的就沒幾個,只不過沒我這麼上癮,又沒被抓住而已。」
她脫了衣服鑽到被窩裡,涼冰冰的像條正在冬眠的蛇,偎到我的懷裡說:「我一開始也沒有想賭博,也是跟著玩玩,玩總得有個賭注才帶點刺|激性,而且所有玩麻將的人都有賭注,於是逐漸從小到大,從少到多,不知不覺就開始賭上了。其實我也沒覺得這是賭博,就是覺得好玩、刺|激,越輸越想翻本,越贏越想多贏,只要一沾上賭字兒,就沒法脫身了。」
二出息跟我談論這些的時候是在我家裡。葉笙楠又跑出去打麻將去了,蛋蛋跟二出息的女兒過家家,弟媳婦小林子幫我們洗衣服。聽到二出息說想調到特區,小林子插了一嘴:「我支持你,不行你就先去,我跟寶寶在這兒,等你把基礎打好了我們再過去。」寶寶是他們的寶貝千金,我的侄女兒,一個非常招人喜歡的小姑娘。蛋蛋這個禿頭小子調皮,有時候能淘到招人煩的地步,葉笙楠多次說要用蛋蛋換寶寶,蛋蛋堅決反對寶寶也堅決不答應。
他哥正跟幾個人在辦公室里說不上是聊天還是開會,弄得滿屋子烏煙瘴氣。見到我他哥有些驚訝,問我:「你怎麼來了?有事呀?進來坐下說。」
「電視台的人哪知道誰是葉笙楠?恐怕沒個人親自去看看不行。」
小丫頭說:「那不行,這是規定,不開收據到時候我們該說不清了。」
「要是這邊沒辦好呢?你就在那邊永遠不回來了?」
「你準備做啥生意?怎麼做?」我對她的大道理不感興趣,物價在漲這是誰都知道的,工資跟不上趟這也是誰都知道的,多掙點錢更是全國人民的共同願望,我想知道的是她要幹什麼、怎麼干。
我說啥時候都成,時間地點你定。這麼說著我心裏已經打定主意,要請他吃一頓。漫天烏雲風吹散,我心裏也一陣輕鬆,居然有點高興的感覺。沒辦法,人就是這副德行,記吃不記打,就像有的老幹部,「文化大革命」讓人家在牛棚里關了好幾年,一旦放出來不但不想著討個公道要個說法,反而感激涕零,好像組織上給了他多大的便宜。唉,但願派出所的那一夜能把葉笙楠的麻瘋病治了,如果她再繼續麻下去,我們這日子真就沒法過了。
「你好好跟她談談,跳舞也罷,打牌也罷,都是消遣娛樂,別那麼著魔。特別是打牌絕對不能賭博,那可是犯法的事兒,要真的讓人家抓了,咱家可就丟大人了,到時候沒辦法給咱爸咱媽交待。你也知道,咱爸咱媽可是有頭有臉的人,在咱們這地方也是有分量的,可萬萬不能……」
我哭笑不得:「你媽也真行,就你一個是親生的是不是?」
「待著就待著,有什麼了不起。」葉笙楠只好留在院子里,卻沒有再蹲下抱腦袋作出那種狼狽姿勢。
二出息到深圳珠海廈門幾個特區轉了一圈,回來后張口深圳,閉口珠海,我們都像沒別的食物天天吃肥肉,快膩歪死了,以至於他一提特區兩個字我就頭暈噁心。我爸也讓他煎熬得受不了了,說你多虧就去了個特區,要是去一趟美國,回來怕連自己的姓都得改成姓美。二出息不跟我爸分辯,過後卻對我說:「哥,你是沒去看看,那邊是多麼繁榮,環境多麼優美,空氣多麼新鮮,跟南方比,我們這裏簡直是荒漠,是夾皮溝,是勞改農場。咱爸這一輩子真可憐,不好好地在省城當政府官員,跑到這個邊陲小城搞什麼建設,一步錯步步錯,自己在這不適合人類生存的鬼地方活了大半輩子,把我們這一代人也擱在這兒了,他不但坑了自己,也坑了我們這一代人。」
我對她揚起了手,見到她淚流滿面,我打不下去,揚起來的手掌無力地垂了下來,那動作肯定非常像人大代表舉手表決。她幫我扶起車子,自行車輪子已經卡在叉上不能轉了,車把也彎到了一邊。有行人靠近來做看客,我朝那幾個行人怒吼:「滾!看什麼?滾!」圍過來的人乖乖地走了,我暗自為他們跟我自己慶幸,要是他們不滾,說不准我會做出讓他們也讓我後悔的事情來,我不能打老婆,可是我能打別人。
「欠了有一萬兩千塊。」葉笙楠說的聲音很低,卻很清楚。我倒吸了一口冷氣,一萬兩千塊,那會兒富人的社會標準就是萬元戶,我無聊的時候曾經計算過,按我跟葉笙楠兩個人的斂財能力,要攢夠一萬塊錢得整整十年。
小林子在一旁說:「交了罰款就能放人嗎?」
警察看看二出息,猶豫片刻終於站住了。二出息招呼他跟那個聯防:「進屋來說,別堵在走廊里。」
讓他這麼一說,我也有些擔心,葉笙楠搓麻的癮頭太大,動力來源於何處真有些讓人懷疑。如果她真的賭錢,能贏倒也算創收,還好說一些,輸了誰給她賠?
第二天我到班上請了假就往二出息的辦公室跑,二出息一見我就知道我的來意,馬上告訴我,他早上已經找了宣傳部長,說了這件事情,宣傳部長很理解人,說就衝著不能讓你爸你媽丟臉也得把這件事情辦妥當,他已經告訴電視台,那個新聞照播,但是不涉及具體人的名字,如果有葉笙楠的圖像也給刪掉。
我問他:「葉笙楠昨天就走了,走的時候沒給你打招呼?」
我說出這麼絕情的話,並不是在危難時刻要跟她分手,而是要挾她不准她去,表達我反對她跟鹵豬蹄到南方倒汽車的堅強意志。她精靈透了,很明白我的意思,馬上對我說:「你別說這絕情話嘛,我知道你是不願意讓我去,怕我出什麼意外。有這麼個機會我總得努力一下吧?嫁給你過好過壞不說,起碼我不能讓你幫我背一輩子債對不?這也是一次機會,說不準跑一趟不但把債還了,還能賺呢。」
我爸是個心寬的人,從來不干預我們的事情,有時候問問,也不過是聊天的意思,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鄭重其事半審問半訓斥地對著我來。我們已經是過四十的人了,還讓父母替我們操心,我愧疚,對葉笙楠更生氣,既然事情追問到這兒了,我索性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給我爸我媽徹底彙報了一遍。我媽一下子就火了:「這真是無法read•99csw•com無天了,跟上個人說跑就跑了,這樣的女人不能留!」
她雖然是在替自己開脫,可是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就我認識的那些人,基本上沒有不搓麻的,只不過沒像她這樣搓了個昏天黑地廢寢忘食把正經事都廢了又被派出所抓了而已。
我知道她也在擔心明天的電視節目,她的光輝形象如果上了電視,我難以想象她怎麼面對單位的領導和同事,還有她娘家爸娘家媽。
我昏了,我真的恨她了,我想打她。我自小在家裡受到的教育就是:男人動手打女人只能證明那個男人沒本事,不管女人有多大的錯,男人動手打她就是男人的錯。我爸跟我媽生活了一輩子,從來沒有動手打過我媽,不管我媽多麼不講理,發多大脾氣,我爸都沒有打過她。我跟葉笙楠結婚以來,也從來沒有動過打她的念頭,男不跟女斗,雞不跟狗斗,男人打女人就連一隻雞都不如,這個觀念深入我心。可是,這會兒我真的想打她了,要不是在大街上,我可能真的忍不住要打她,雖然我不會像跟男人打架那樣痛揍她,但是很可能在氣急之下扇她一巴掌或者兩巴掌也許可以達到三巴掌。但是,我卻絕對不能打她,因為她是我老婆,是女人,又在大街上,可是我能打我的自行車,我把自行車提起來狠狠摔在地上,再提起來再狠狠摔在地上,無辜的自行車在我的摧殘下扭曲、散架……路人以為我犯了精神病,遠遠地駐足而視,卻不敢過來。
既然事情過去了,我就對葉笙楠說:「我得回班上去,你呢?」
我還沒怎麼著,他們老兩口倒鬧了起來,二出息連忙做和事老:「爸,媽,你們這是何苦來呢?不就那麼點事嗎,葉笙楠想掙錢,還不是為了家裡,不管她的具體做法對不對,目的跟出發點還是好的。人家之所以偷偷跑了,不就因為我哥不同意人家才跑的嗎?我哥要是同意人家還用得著偷偷跑嗎?你們都別生氣了,等葉笙楠回來了,他們家的事情他們自己做主,該好該離是他們自己的事情,人家要好你們讓離也離不了,人家要離你們也擋不住。」
我肚子里有氣鼓著,說實話,這會兒別說是她哥,就是我們廠長、市長、我老丈人老丈母娘惹著我我也敢讓他下不來台。
我把小林子跟寶寶送回去,回到家葉笙楠還沒有回來。我也懶得管她,給蛋蛋扒了衣服自己也脫了就鑽了被窩。睡下了才聽見外面擰門鎖的聲音,知道是葉笙楠回來了。她進來后就在過道里待著,我側耳細聽寂靜無聲,不清楚她在幹什麼。好在她回來了,沒有因為我半道扔下她而不回家亂跑。忽然過道傳來她的啜泣聲,剛開始一抽一抽的,像小孩子受了委屈的那種哭法。我仍然沒有理睬她,她哭得越來越響,到後來竟然號啕大哭起來。我們住的是用水泥預製板建起來的簡易居民樓,根本不隔聲,夜半哭聲鄰居們肯定聽得清清楚楚。我不得已下床來到過道里,葉笙楠趴在飯桌上埋頭痛哭,肩頭一聳一聳的像抽筋。
屋裡的人紛紛告辭,葉笙楠他大哥也不送送人家,大咧咧地坐回他的椅子扔給我一支煙問:「啥事?是不是笙楠賣車的事兒?」
「楊偉,我想做生意。」說這話的時候她推著車,沒有看我,臉朝著馬路,我卻知道她其實也沒看馬路,她說的做生意也決不僅僅是做生意那麼簡單,如果那樣她就不會不看著我說話。
葉笙楠像是有了靠山,口氣硬硬地說:「我蹲得腳都麻了,憑什麼不能起來活動活動?不就打了兩把牌嗎?好像犯了多大罪似的。」
所長回頭一見二出息立刻蹦了起來,就像屁股底下裝了根彈簧:「啊呀我的楊處長,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快坐快坐。」邊說邊伸出兩隻手跟二出息握了又握。
他愣了:「她走了?她去幹什麼?不是你聯繫的嗎?你不去怎麼讓她一個女的去了?」
回家的路上,我跟葉笙楠誰也不說話,我默默地騎著自行車,葉笙楠坐在我的後座上老老實實一聲不吭。二出息想緩和空氣,給我們解釋他跟那位所長認識的過程:「她外甥女是新華印刷廠的工人,想從車間調到機關打字,他託人找到我,還給我送了兩條中華煙、兩瓶茅台酒。煙和酒我沒要,了解一下她那個外甥女有慢性氣管炎,確實不適合在車間幹活,就打了個電話給他們廠長,把事情給辦了。事後他又請我吃飯答謝我,我去了,也就算正式認識了。」
「半夜三更哭什麼?誰招你惹你了?」
我愣了,她真是出手不凡,出語驚人,差點沒把我嚇個跟頭:「什麼?你到南方倒汽車去?班不上了?哪來的錢進貨?倒什麼車?你別跟我開玩笑了。」
葉笙楠說:「反正已經請假了,急著到班上幹嗎?我跟你商量一件事兒。」
二出息說:「別送了,讓她們自己回來就行了。」說完扭轉車把蹬著車子飛馳而去。
我說:「這件事你知道?」
「你是母雞不下蛋瞎咯咯,不管是誰的錢,只要是借的,都得還。你背著我從娘家借了那麼多錢,你就不想想你娘家人怎麼想?他們就沒問問你借這麼多錢幹什麼用?你娘家人就那麼大方?平白無故三千塊錢讓你弄沒了連個屁都不放?再說了,不管是在牌桌上還是在牌桌下,那都是借的,人家來要你就得給人家。」
所長這才扭頭招呼我:「坐吧,有啥事兒坐下談。」
警察見我挺不客氣,也就不再跟我客氣,直截了當地告訴我:「葉笙楠聚眾賭博,已經被我們拘留了,根據《治安管理處罰條例》,要處以罰款五百元,她身上沒錢,如果不交罰款就要治安拘留十五天,我來通知你們家屬一聲。」
我停下車,對葉笙楠說:「你下去!」
我心裏正惱火這件事情,我媽這麼一問我就忍不住說:「出個屁差,誰用得著她出差?人家到南方做買賣去了。」
二出息衝出來叫住了他:「回來回來,有話好好說,不就罰款的事嗎?你急什麼?」
「哥,我說一句話你別不高興。」二出息四處打量著我的家,就像要買我的房子似的,「葉笙楠這樣下去不行,遲早得出事,她打牌耍錢不耍?」
這天我上完課又到包工頭的施工現場轉了轉,沒發現什麼問題才回家,到家已經十二點多了。家裡黑洞洞的,我以為葉笙楠跟蛋蛋都睡了,怕吵醒他們,躡手躡腳地進了屋,卻聽不見人氣兒。我肚子餓了,想找點東西吃,打開燈卻見床上的鋪蓋整整齊齊,哪裡有葉笙楠的蹤影。我急忙到蛋蛋的房間,蛋蛋也不在。
葉笙楠僵了一僵嘆口氣說:「小林子也知道了?真倒霉,就這麼點事兒這下可傳了個滿天下。」
「那不會,要是這邊不成,再把車開回去,鹵豬蹄把送車的費用出了,我就回來了。」
我斷然地告訴葉笙楠:「這件事絕對不行,你少跟我商量,你一個女人家,跑去給人家當抵押品,這不是拿著羊肉喂狼嗎?既然這麼好的事,鹵豬蹄為啥不讓她自己的老婆去?」
她先說了一陣大道理,卻沒有說她要做什麼生意,也沒有說是業餘做生意還是徹底辭職當二道販子。我想憑她的那點本事恐怕不會徹底辭職,憑我們家那幾個錢她也當不了老闆,做生意也就是當個二道販子,東倒西倒地瞎忙乎而已。
二出息拽了我一把說:「這不是耍脾氣的時候,先把人弄出來,別的事以後再說。」
「我以為你打麻將不過就是玩玩,怎麼就賭上了?賭了多長時間了?」我開始審問她,口氣卻緩和了許多,俗話說有理不打笑臉人,有理更不能打哭泣的女人,她已經道歉了,我有火也不好發了。
二出息咧嘴一笑:「哥啊,我家能有啥事弄不明白?你要是鴕鳥就好了,碰上麻煩了腦袋往沙窩子里一紮,天塌下來也只砸個屁股。算了,我不說了,省得你心煩,我要不是你親弟弟你倒給我倆錢我還不說呢。林子,寶寶,咱們回家。」
警察倒挺客氣,read•99csw.com臉上掛著笑容問我:「請問這兒是葉笙楠的家嗎?」
所長親自把我們領到隔壁的房間,我們把錢交給一個穿著警服的小丫頭,小丫頭要給我們開收據,二出息說:「算了,這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兒,要什麼收據呢。」
我爸也火了:「你越說越沒名堂了,人家說得清清楚楚是做生意去了,你偏說人家跟上男人跑了,要是人家跟上男人跑了還用得著你兒子離婚?現在的問題是她不應該做那種生意,更不應該在大蛋不同意的情況下一意孤行,跟男人跑不跑你少給人家下結論!」
她哽咽著說:「我心裏悶得難受,活得難受,你別管我!」
所長正忙著應付另外一個家屬,沒有回頭,哼了一聲說:「先讓他交罰款。」
我啥話也說不出來,一想到葉笙楠那張臉要出現在電視畫面上,我就覺得天塌地陷,頭昏腦漲。外地人罵我們這塊地方是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不出事時還感覺不出來,只要有點事兒,不出一天,准鬧得家喻戶曉,人人皆知。
嘴上這麼說,我的心裏終究輕鬆了一點,一下子就減輕了三千塊錢的債務,放在誰身上也是偷著樂的事兒。可是一想到即便是她娘家的錢可以賴著不還,仍然還有七八千塊的債務壓在頭上,我就覺得胸口像堵著一塊石頭,喘不上氣來。
二出息說:「沒事兒,一會兒你過去一趟,瞅著點,葉笙楠你總該認識吧?」
我跟葉笙楠就挺感激地跟他道別,他說:「楊偉,啥時候咱們再喝啤酒去。」
二出息說:「你以為那是什麼地方,想調就能調過去?即便我調過去了,小林子她們娘兒倆怎麼辦?我總不能把她們扔在這啊。不過我遲早得過去,等機會吧。」
「你說說,這事怎麼辦?罰就罰了,咱們認了。可是明天要是真的電視台上一播,我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條了。」
我的臉皮發燒,心裏膩歪。我楊偉也曾經叱吒風雲過,如今卻對葉笙楠束手無策。兩家人一起出動對她圍追堵截好容易治好了她的「舞蹈症」,如今她又染上了「麻瘋病」,打起麻將就像瘋了一樣可以不吃不喝。打麻將是我最厭惡的娛樂形式之一,這是一種麻醉自己也麻醉別人的毒品,是消耗生命的最無聊的方式。昏暗的燈光、污濁的空氣、稀里嘩啦的噪音、熟人之間面對面鉤心鬥角的算計……麻將這種娛樂方式是中國人劣根性的集中表現,是展現中國人醜陋面的樣板。「一條」、「白板」、「二餅」、「自摸」、「幺雞」等等這些名稱,更是充滿了淫穢的暗示,我由此推斷當初發明麻將的人:第一,智商極高;第二,生活無聊;第三,肯定是個很幽默的大流氓。
「那您就是楊偉了?」說著,他看了看站在我後面的二出息跟他家的另外兩口成員。
「我到南方倒汽車去。」
小林子是個悶精靈,別看平時話不多,腦子卻轉得快,轉眼間沏了兩杯茶端給了警察和那個聯防隊員。警察這才說:「我們是路南派出所的,接到舉報說有人在居民樓里賭博,我們就去了,一共兩桌八個人,賭資總計六萬塊,已經夠線了,其中有個女的審她的時候剛開始啥也不說還挺厲害,後來我們要行政拘留她她才老實了,我們考慮到他們不是慣犯,決定罰點款,每人寫個保證書就算了,她又說她沒錢,我們問她到底是交罰款還是到拘留所休養十五天,她才告訴我們你家的地址,讓我們到你家來拿罰款。」
「你到底欠別人多少錢?」這是我目前最關心的問題。
如果真的出了什麼事兒,家裡也不至於不想辦法告訴我一聲。我又回到我們的卧室,在床頭櫃的床頭燈下面壓著一張紙條,我打開一看就被氣得熱血沸騰了。紙條是葉笙楠寫的:「楊偉,我走了,到南方做那筆生意去。不管是你罵我也好,打我也好,或者真的要跟我離婚也好,我都得去試一試,我不能眼看著你因為我的錯誤而背上沉重的負擔。我走了,你等著我的好消息吧,等我回來了再接受你的處理。我已經給咱媽說好了,在我出差期間蛋蛋就留在她那兒,你放心好了。你不要告訴他們我幹嗎去了,就說我出差了——又及」
我爸這時候問我:「她到南方做啥生意去了?一個婆娘家跑到南方做啥生意?你咋就同意她去了呢?」
「辦什麼手續?」我相信葉笙楠完全懂得我的意思,她這麼問只是為了進一步證實我這話的意思,我毫不猶豫地告訴她:「離婚手續。」
我回到卧室躺到床上卻睡不著,明天即將播出的電視節目會不會真的把葉笙楠他們這個賭博案曝光呢?答案是肯定的,不但會播出,而且會當做重點新聞播出。公安機關急需用這種新聞向市民們展示自己的功勞,政府也需要這種新聞作為反面教材教育人民群眾,電視台更願意用這種新聞來吸引觀眾。接下來的問題是,我爸我媽會不會看不到這段新聞呢?答案是否定的,我爸我媽離休以後,關心國家大事和身邊小事的慾望有增無減,電視節目尤其是新聞節目永遠不會漏而不看。即便是萬一有個什麼極其偶然的原因他們沒有看到這段新聞,街坊四鄰、親朋好友也會及時全面地向他們傳達涉及他家兒媳婦醜聞的新聞。再接下來的問題是,我爸我媽知道這件事情以後,將會作出怎樣的反應?生氣是肯定的,問題是能氣到什麼程度,是怒火填膺地將葉笙楠教訓一頓還是把我教訓一頓?直接對葉笙楠發火的可能性不是不存在,對我發火更是避免不了。這一切都不重要,關鍵是他們會不會因此而氣病甚至……
我絞盡腦汁想找出個辦法來,想來想去想不出個跟電視台有關係的人選來。
「操,你這是要我的命啊!」我知道,安居樂業的好日子到頭了,從今往後我就要背上沉重的債務負擔,辛辛苦苦掙來的錢都得交到別人手裡。
我爸哼了一聲說:「胡毬扯啥呢?你當是在商店裡買貨呢,合適了就要,不合適了就退?兩口子有啥事說啥事,動不動就離,就那麼個毬本事?」又對我媽說:「你少管人家的事情,啥事情你一摻進去就複雜了,就會火上澆油。」
我那會兒還沒去過特區,可是我從電視上看過特區,風景、城市建設確實比我們這裏好得多,人們好像也比我們富裕,日子過得像資本主義似的。據說深圳以前就是一個小漁村,是從大陸往香港偷渡的中轉站,中央讓它當了特區,一下子就變成了那麼個好地方。我們這些人在這偏僻的荒山野嶺中為國家建起了一座現代化的工業城,建起了每年創造幾百個億產值的大工業基地,為什麼中央不讓我們也噹噹特區,讓我們也好起來呢?我問二出息:「既然特區那麼好,中央為啥不把全國都辦成特區呢?」這個問題二出息看樣子沒有研究過,一會兒說這事兒怪中央考慮不周到,一會兒又說全國都變成特區了中國就不是社會主義了,一會兒又說特區是試點,等試驗成功了才能推廣。我聽來聽去也沒聽明白他到底說的是什麼意思,他還沒到幫中央出謀劃策的層次,我斷定他對這些關係到主義的國家大事也是稀里糊塗,在對二出息思想認識水平的評價上,我估計我跟中央的看法肯定一致:他自己連特區是怎麼回事根本就沒有弄明白。
一句話把二出息撞了個目瞪口呆,路燈昏暗,我也看到二出息瞪著兩隻眼睛直咽唾沫。我算知道什麼叫一句話把人撞到南牆上了,也算知道被人用話撞到南牆上是什麼表情了。
我冷靜了下來,我想我不能因為損失了家裡的儲蓄就跟葉笙楠離婚,更不能因為她賭博把家裡的儲蓄搭了進去還欠了一屁股債就打她。如果那樣我還能算是楊偉嗎?我還能算是我爸的兒子嗎?事情已經這樣了,我只能接受現實,正面直對怎麼樣幫她把欠的錢還上的問題。
我知道他生氣了,葉笙楠這種態度確實讓人難以接受,想想二出息半夜三更陪著我read•99csw.com往派出所跑,想想二出息跟他老婆主動掏錢要替她交罰款,雖然最終是我交的,可是那份人情也不能不當回事兒,不是親兄弟誰會管你?見葉笙楠對二出息這個樣兒,我實在難以忍耐,對二出息說:「你先回吧,我一會兒送小林子跟寶寶。」
葉笙楠掏出手絹:「你的手都破了。」說著用她的手絹替我包紮。
他這個家確實是統一行動聽指揮,他一說回家,小林子跟寶寶立刻起身準備撤退。這時候就聽得有人把門敲得震天價響,我心裏正煩,這門敲得更讓我煩,我忍不住罵道:「誰呀?搶劫還是搜查?門他媽砸爛了你賠!」拉開了門我愣住了,門口站著一個警察,警察後面還站著一個戴紅胳膊箍的聯防隊員。這些聯防隊員都是各單位抽借出去的,在單位表現不咋樣的才能去,表現好的骨幹份子單位絕對不會派出去干這個。聯防隊員臉板得像殭屍,我也不理會他,問警察:「啥事?」
警察又站了起來,作出要走的樣子說:「那也好……」
所長點點頭:「對呀,通過電視曝光,既揭露了醜惡,也可以起到教育群眾的作用嘛。」
葉笙楠進來了,大概我的臉色實在陰暗,在那種思維狀態里我的臉色想明朗也明朗不起來,葉笙楠有些怯怯地說:「怎麼辦?你別生氣了,幫我想想辦法。」
「對呀,這就是她家,你有啥事兒?」
警察沒有接我的錢:「這錢得直接交到派出所,再說了,你也得去把人領回來呀。」
我又叮囑他千萬別在家裡把這事說出來,他說:「你不用告訴我我也不會在家裡說,我沒事幹了撐著了是咋的?既惹咱爸咱媽生氣,又讓我那位嫂子恨我,這種事我不會幹,你就放心吧,快去電視台盯著點兒。」
我從二出息那兒出來急急忙忙朝電視台跑,電視台的看門老頭不讓我進去,我正在跟電視台看大門的老頭兒糾纏,就見鹵豬蹄跟葉笙楠從裏面出來了,兩人一邊走一邊說著什麼,葉笙楠很激動、很興奮的樣子。我喊了他們一聲,他們就加快步子走了過來,鹵豬蹄挺紳士地跟我握了握手,說:「就這麼點事兒,看把你們兩口子急的,包在我身上,保證讓任何一個人都看不見葉笙楠的影子,聽不著葉笙楠的名字。」
葉笙楠不知道該怎麼辦,扎煞著兩手圍著我團團轉。我覺得渾身發軟,就蹲到地上點著了一支煙。葉笙楠也蹲到了我身邊:「楊偉,你冷靜冷靜,事情已經這樣了,我想的是怎麼才能彌補過來。我知道很對不起你,對不起楊成龍,對不起咱們這個家。咱們攢那幾個錢真不容易,眼看著楊成龍該上學了,用錢的時候還在後面,可是錢卻讓我給……」她哭了,是不出聲的那種哭,淚如泉湧,嗓子里哽咽著,卻不出聲。這種哭最讓人覺得悲傷,也最容易讓人憐惜,我絕對不敢說葉笙楠這種哭是有意做出來的,她還沒那麼高的道行,可是後來事情的發展卻讓我不得不懷疑她當時是不是在用這種默默地哭泣來對付我、馴服我。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跑到了鹵豬蹄的單位,跟他一個辦公室的人告訴我,鹵豬蹄他姥姥病了,他回老家了。我斷定這小子給單位撒謊,我說:「他姥姥沒病,死了。」那人驚訝地問:「死了?他怎麼沒說?他只說他姥姥病了。」我說:「他姥姥死了,他奶奶也死了,他們全家都他媽死了,你沒聽他說?」那人睜大了眼睛愣愣地瞅著我。我扔下他朝外走,腦子裡只剩下一個念頭:離婚,這樣的女人我確實受夠了,不休了她我就得自己把自己給休了。出了宣傳部大樓,我又想起了葉笙楠她大哥,她曾經說過她大哥的單位答應要她倒來的走私車,我就又趕到了她大哥的單位。
「這倒沒有吧,真要是賭博她也沒錢呀。」
葉笙楠也沒有想到我會這樣,她也傻了,站在一旁喃喃地毫無作用地說:「你別急嘛,別生氣嘛,別摔車子嘛……」後來見我有些失控,沒完沒了地蹂躪自行車,她才慌了,衝過來拉住我:「你別摔了,你打我吧!都怪我、打我吧!」
葉笙楠心疼地看著自行車:「好好個車子讓你給毀了,你上班騎啥?先找個車子鋪把車子修好吧。」
這麼一說她果然急了:「算了,算了,我不去還不行嗎?人家好心好意想幫我們一把,你再把人家給損一頓,人家說我們不夠意思倒不要緊,還覺得你這個人小心眼兒,不男人呢。算了,這話就當我沒說,下午我打個電話回了他,你可別找事了。」
想起她那種得根牛屎橛子不親口嘗嘗是臭的不撒手的脾氣,我覺得懸懸的,如果這件事情她認準了,靠幾句話是斷不了她的念頭的,我決定端掉她的源頭:「就怕錢沒掙著人都賠進去了,我今天下午就去找鹵豬蹄,他要做生意找別人去,要是你跟他去了,我讓他後悔一輩子。」
進到屋裡,帶我們來的警察對一個年齡大點的警察說:「所長,葉笙楠的家屬來了。」
二出息介紹:「這是我哥。」
「你那邊有沒有關係?要有明天一大早就得跑,再晚了就沒用了。」
她這是肆無忌憚,為所欲為,拿我的話當狗屁,拿我的尊嚴當鞋底子,這一回,我絕對不能輕饒了她。我立刻下樓去找鹵豬蹄,下了樓才想起來我根本不知道鹵豬蹄住在哪裡,只好又返回家裡。我估計她還沒有出發,還沒有離開這裏。因為,出那麼遠的門,做那麼大的事,她無論如何得準備準備,我這幾天並沒有發現她有什麼異常。我有些惱恨自己,本來計劃著要去找一趟鹵豬蹄,忙著找活掙錢,就把找他的事兒給拖下來了,如果我事先警告過他,葉笙楠就算怎麼求他他也不敢帶葉笙楠到南方倒汽車去。不過也不一定,說不準鹵豬蹄這小子壓根就沒安好心,對葉笙楠他是賊心不死,我說了他也會照樣帶著葉笙楠跑,這個機會確實太難得了。晚上我一個人睡在床上翻來覆去徹夜難眠,凄涼、憤怒、懊喪、焦急……種種情緒把我的大腦細胞刺|激得格外活躍,我的腦袋變成了螞蟻窩,各種想法猶如忙碌勤奮的螞蟻,出來進去攪擾得我整整煩躁了一夜。
他說:「前段時間她給我打了個電話,說你們欠了點賬,我以為她要從我這兒拿錢,問她要多少,她說不是問我借錢,你找了個生意,從南方倒來走私車問我有沒有辦法幫著銷。我聽說是你的事兒就答應了,市政府正想著弄幾台高檔車,要通過我們這兒走賬,這也是個機會,我就答應她了。你放心好了,只要車一到,不是拼裝車,我馬上付款。沒送到地方路上出了問題我可不負責。」
我說:「你實在覺得那個地方好,乾脆想辦法調過去算了。」
我腦子嗡的一聲就蒙了,羞怒交加,對警察說:「她沒錢賭什麼博?既然賭博就會有錢,我可沒錢替她交罰款,你們該怎麼著就怎麼著吧。」
我也想起了曾經幫我們買過電視機的鹵豬蹄,這傢伙一直在宣傳部幹活,我們這兒的電視台就是他弄起來的,電視台又歸宣傳部管,沒準他還真能幫上忙。轉念想到那一年因為他給我們買的電視機價格高,我們跟他鬧得挺不愉快,雖然沒有揭開底子說,更沒有撕破臉,可是終究大家心裡有數,從那時候起我們的交情已經斷了,如今有了事兒再找人家,怎麼好意思,又怎麼開得了口?我把我的疑慮說了出來,葉笙楠一骨碌爬起來說:「沒關係,明天咱們兵分兩路,我去找鹵豬蹄,大不了說幾句好話,我想他只要有辦法,不會不幫的。你去找二出息,他不管怎麼說是個處長,認識的人比咱們認識的人有用,再說了,你也得叮嚀他一聲,今晚上的事兒無論如何不能給咱爸咱媽說。」
「眼下這物價天天漲,就是工資不見漲,即便漲了工資也跟不上物價漲的速度,多虧咱們兩個人都上班,日子還算過得去,如果只有一個人上班,你想想,咱們能活得下去嗎?所以,我想做點生意,掙點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