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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我爸埋頭吃飯,不搭腔。我也自己到廚房盛了一碗飯跟我爸一起開吃。剛剛開吃就聽得葉笙楠跟二出息他們唧唧呱呱說笑著踩得樓梯踢里嗵隆亂響回來了。我媽正在廚房忙,我爸正在飯桌上忙,我扔下飯碗給他們開門。進了門我爸就騰出嘴說了他們一句:「你們就忙得飯都顧不上吃了?」
「要是你爺爺還活著就好了,把他接到咱們家住段時間,這回到咱們家也有彩電看了。」葉笙楠感嘆著。
我暗想,我怎麼著也不可能見著人就先自我介紹我是楊偉,再說了,即便我這麼介紹人家也不見得認得我,我自忖還沒那麼大的名氣。
「那你就好好努力,爭取當個什麼科長處長的,我也跟著沾光。可惜,你比我也強不到哪兒,連個幹部都不是,要當科長處長恐怕沒多大希望了。」我正面譏刺她,她沒有吭聲,我卻感到好像我自己在譏刺自己,心裏悶悶地難受。
小林子在我家裡向來是沉默寡言,可是說話絕對有準,不像葉笙楠有時候油腔滑調說話沒準。
保安說:「沒票不能進。」
她這話里隱含的意思讓我反感,更準確點說讓我覺著她是在暗示我沒本事,因為我這麼多年來沒什麼長進,仍然是工人,儘管是一個優秀的技|師級別的工人,仍然不過就是一個工人。
「嗐,我們是打小的同學,又在一個知青點下鄉,這麼說我更不能收你的禮了。」
葉笙楠誇張地問:「爸,你真的那麼說了?你也太狠心了吧。」我家買彩電,存銀行的錢花得沒剩下幾個,眼下是葉笙楠最不願意自己開伙的時期,她要繼續啃我爸跟我媽的老骨頭,好把錢省下來填補消耗掉的存款。
「誰?」
「你見著他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覺得腦袋被砸了一悶棍,我剛才看了,舞場裏面少說也有四五百人,每個人的門票五塊錢,沒有兩三千塊錢是下不來的。再說了,這些進到舞場里的人雖然舞沒跳完就讓我給攪出來了,可是他們也都是買過舞票才進去的呀,再讓我補他們的舞票顯然是敲竹杠。眼下這個情形如果我不答應他的條件我肯定不能囫圇著離開這裏。我只好使出緩兵之計:「行啊,我賠你的舞票錢,可惜我身上沒帶那麼多錢,明天我給你送來行不行?」
二出息不知道她要怎麼干,遲遲疑疑地不敢應聲。我說:「不就買台電視嘛,一手錢一手貨光明正大的事兒,又不是貪污受賄怕什麼。」
然而,舞蹈症治好不久,她就又患上了麻瘋病。
我對她說:「你有病,而且病得不輕。你想想,我們已經多大了?快四十的人了,再像二十來歲的時候那麼昏天黑地地鬧騰,不成了神經病了嗎。」
我知道我爸我媽今天心裏都非常高興,兩個兒子都有了大彩電,說明他們過得好,對老年人來說,還有什麼比自己的子女過上好日子更值得高興的事兒呢?
「唉!」她嘆息了一聲,「這麼多年過去了,抬起頭四邊瞧瞧,誰都比咱們混得明白。」
「沒找他我們不也買上了?」我不願意她忽略我在買彩電這件事上發揮的絕對作用。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那天晚上我到舞廳找葉笙楠跟舞廳的人打起來的事兒很快就傳到了我爸我媽的耳朵里。我媽終於出面干預了:「笙楠,你們家的日子不能這麼個過法吧?跳舞我不反對,我年輕的時候也跳過,可也不能把跳舞當飯吃。」
工會主席後來也煩我們了,跑到我們面前干預我們:「你們自己不跳也不要搗亂嘛,說這說那的弄得別人都不好意思了。」我跟葉笙楠事後想想,我們的行為對單位組織的活動確實起到了破壞作用,不但不花錢免費看別人表演,還用各種不文明的語言對人家進行諷刺挖苦,長此以往,很可能會成為舞迷們的眾矢之的,為了避免成為眾人嫌、大家罵,就再也不去了。沒想到如今葉笙楠居然來了興趣,還正經八百地參加什麼舞蹈培訓班。
我沒想到葉笙楠真有這個本事,就問她:「既然你有這份能耐,咱們家買彩電怎麼就那麼費勁?你這本事怎麼不給自己家使使。」
到家了,我扛自行車她抱孩子。那個時候,自行車屬於每一個家庭的重要財產,又特別好偷,所以每次上樓我們都得把自行車扛到樓上去。臨進門前,我對她說:「你先把大秧歌學會了再跳國標舞吧。我可沒時間陪你玩什麼國標,我連企業標準還沒記全呢。」
我媽當眾將我爸的軍,我爸埋頭吃飯不吭聲。只有我知道事情的原委,二出息他們剛剛進門啥也不知道,都愣愣地等著我爸發言。我爸歷來教育我們吃飯要狼吞虎咽,此時他正在身體力行得狼吞虎咽,作出全神貫注于飯菜的模樣。
「爸,你說啥新規定?」二出息追問我爸。
我說你別提我爺爺,我爺爺真活著這台彩電就不會買了,我怕就怕你把我爺爺還有你爺爺我奶奶還有你奶奶那些鬼祖宗們請回來動員我買彩電。
「怎麼回事兒?打群架?」
「放心,就是每個禮拜的一三五,兩個月就完事了。」
我心裏正煩,推開他們說:「別叫我先生,我沒那麼文明,就叫我師傅。我沒票,我是來找人的。」
「今天晚上的門票你全給補上就成了。」
我試圖通過斬釘截鐵的拒絕對她熱衷跳舞投否決票,她佯裝遲鈍有意忽略我的真實意圖,裝出既然你不去我只好自己去的無奈,我行我素,照跳不誤。我自知對她沒有任何權威性影響,也從不奢望她能在任何事情上服從我的意志,只好對她的行為聽之任之。她對流行、時尚有一種天生的喜好。結婚生育曾經束縛了她的自由,剝奪了她幾年的時光,如今她以一種迫不及待、來日無多似的狂熱追逐時尚,根本顧不上分析這時尚的真假優劣。她患上了狂熱的舞蹈症(我們對舞迷的通稱),她的業餘時間和剩餘精力放到了舞場,許多家裡需要她做或者應該由她做的事情都扔給了我,我要是再不想做就只好擺在那裡,於是家庭生活開始失常,人住的地方漸漸朝豬圈的層次降落。我的心情也越來越煩躁,她倒好像不太在乎,回到家裡高興了就貓蓋屎似的拾掇一下,不高興了扒個窩就睡。
這句話像一柄利刃狠狠扎進我的胸口,剎那間我的心臟彷彿成了油門踩到底的汽車發動機,我的血液全部涌到我喉嚨的以上部分,太陽穴嘣嘣劇跳,胸腔活像膨脹的氣球就要爆裂。我回過頭去,那幾個保安正嘻嘻哈哈地瞅著我鬼笑。他們的話擊中了我的要害,讓我羞憤難當。同時,我的鬱悶也找到了發泄的出口,今天晚上我有了發作的對象,瞬間我的心中竟然感到了一絲欣喜,就好像憋了一泡尿或者一泡屎,跑了好半天走了幾條街才找到了廁所,而且是免費廁所。
對她的這個決定我不想也不能反對,我奇怪的是好好的她怎麼就想起學跳舞來了:「你忘了咱們看別人跳舞的時候了?跳舞的人都覺得自己跳得挺好,可是叫別人看起來是什麼德行你也不是不知道,你怎麼也想加入免費馬戲團?」免費馬戲團是我們對舞場上那些人的統稱。
葉笙楠不厭其煩地給我解釋:「那不一樣,咱家是誰?普通工人平頭百姓,要想辦難辦的事就得打咱爸的旗號,可是咱爸那旗號又不能亂打,弄不好事九*九*藏*書沒辦成回家還得挨罵,落個裡外不是人。再說了,咱爸離休這麼長時間了,影響力與時俱退,為買電視這種事打他的旗號也太不值當。二出息不一樣,他是年輕的處長,在咱們這塊地方也是有頭有臉的,他自己當然不好意思到處打問著買彩電,我就不同了,我上班后先給貿易公司打了電話,找他們經理,就說我幫楊處長買彩電,經理說過一個星期就能來貨,來了保證給楊處長留一台。我哪裡能等一個星期,就又給五金公司、機電公司打了電話,都沒貨,都保證一來貨就給楊處長留一台。實在沒招我就跟機關行政處打了電話,我知道行政處有存貨,是給市領導準備的。果然,行政處處長一聽是二出息要彩電,二話沒說就讓我過去辦。不但買了彩電,還派車送到家幫著調試好,事情就這麼簡單。」
我媽說:「你爸剛才說了,你們白吃白喝還不按時回來,今後讓你們自己開伙,你們都被開除了。」
昨天二出息到我家才說要買彩電,今天就買上了,我真有些驚訝,問小林子:「真的買好了?」
他聽了挺高興,我讓他把東西留下,然後叫他陪我喝啤酒去,他沒推辭就答應了。那天我跟他喝了一箱子啤酒,兩人都有些醉醺醺的,他對我說事後他想想我說的話真有道理,我問他我說的什麼話有道理,他說就是你說的那句咱們都是本鄉本土的說不定啥時候就碰上了,真是這麼回事兒,咱們這地方小,要是有根線按關係穿人,說不定全市區人民都能像螃蟹似的穿起來。今後我再碰上這種事兒,絕對不會那麼莽撞了,一定得先問個清楚。我說那你今後見人就先問你老大貴姓,再問你老婆老大貴姓,再問你七大姑八大姨老大貴姓,保你沒問清楚就得挨揍。大胖子說那倒是,還真不能刨根問底,這事真的還不好處理,你說該怎麼辦呢?我說最好的辦法就是見人就說好好好,和氣生財嘛。他連說對對對。
這時候人們已經開始紛紛朝大門外面擁,我也混在人群里想趁機一跑了之。我出了大門不由倒吸一口冷氣,十幾個人在一個大胖子的帶領下,堵在門口找我。那幾個跟我動過手的保安一看到我馬上朝我沖了過來。沒辦法,我只好重新退回舞廳,順手拎起了鎖大門用的長鐵栓,這是一根半米多長兩指粗細的鐵條,用起來挺趁手。我揮舞著再次朝外面沖,那幾個保安躲避著,我再次衝出了大門。出了大門我卻知道今天晚上恐怕難以全身而退了,那個大胖子胸有成竹,沒有跟著那幾個保安進去追我,率領十幾個人篤定地等在原地。我一出現,他們就呈扇形圍了過來,後面那幾個保安也從大門出來堵在了我的身後。散場的舞迷們沒有走,散落在四周等著看好戲。我朝四周巡視著,想找到葉笙楠,她卻始終沒有露面,這讓我有些忐忑,也許她今天晚上沒有來這裏?如果那樣,我今晚上的虧就吃大了,白忙乎一場還得挨頓臭揍。
看她說得如此肯定,我跟二出息都有些驚訝。那個年代彩電跟熊貓一樣珍稀,價錢貴不貴倒在其次,關鍵是沒賣的。尤其是我們這種偏遠的工業城市,商店裡連黑白電視都稀罕得要命,哪裡能買得上彩色電視。我仍然以為葉笙楠是說氣話,起碼是話趕話憋到這個份上沒招了她才說這種中聽不中用的大話來唬人。
第二天下班回家,我媽已經把飯做好,卻不見葉笙楠跟二出息和小林子回來。我幹了一天活兒,肚子唱著空城計,急著吃飯他們卻不見回來,就有些耐不住。我媽說:「你跟你爸先吃,不等他們了。」我爸也是耐不住餓的主兒,到了吃飯時間如果飯沒有及時端到桌上,他就會吼叫:「到吃飯時間了不給人吃飯啥意思嘛!」這也是那個時代的工農幹部的通病,悠悠萬事唯吃唯大,用文話說就是民以食為天,當然,他們的要求也不會像現如今的幹部那麼高,只要能吃飽,就是天下太平。我爸是只要飯桌上有吃的,不等別人來他就開吃,往往是別人剛剛坐下他已經吃飽喝足撤退了。今天等二出息跟葉笙楠他們飯稍微晚了一會兒,我爸就把氣撒到他們身上:「今後叫他們自己開伙,白吃白喝還不按時回來。」
葉笙楠這一通道理說得振振有詞,我聽得卻並不愉快。二出息是我親弟弟,他比我有出息,比我強我應該高興。可是我跟他在社會地位上的實際差距卻也是不爭的事實,買彩電的過程再次印證了這一點,這種差距並不單純是我們兄弟兩人的,我們兄弟兩人的差距僅僅是社會等級的一個縮影而已。這個新認識讓我心裏有點灰灰的,幹啥都沒了精神,包括到二出息家裡看新彩電給他捧場。
「對呀,這屁是誰放的?好臭好臭。」那個大個子保安還在拿我耍笑,邊說邊用手在鼻子前面扇動著。
我就拿你小子開刀,我沒有再跟他們啰嗦,猛然衝上他們高踞的台階,然後一腳把那個說「好臭好臭」的傢伙從台階上踹了下去。他們一共是三個人,都是二十來歲的小夥子,我這突然而來的攻擊讓他們愣了,他們根本沒有想到我敢先動手招呼他們。我不等他們反應過來就朝舞廳里闖去。沒等我進到舞廳里,他們已經追了過來,連擁帶扯地把我揪住了。我不能讓他們控制我的兩隻胳膊,那樣我就只有乖乖挨揍的份兒了。我用膝蓋在那個被我踹倒后又爬起來的大個子的襠下頂了一傢伙,他「嗷」的一聲怪叫,忍著痛朝我臉上揍了一拳,我被他打得眼冒金星,心裏暗暗後悔剛才頂他襠部那一下不應該留太多的餘力,我當時怕把他頂成廢人。瘦小個子一直拽著我的右胳膊,另一個保安揪著我的左胳膊,我甩了兩下沒有甩脫,這兩個傢伙雖然看著不起眼兒,還真有點乾巴勁,緊緊揪著我不放,看來這是他們用慣了的招數,兩個人揪住對手的胳膊,讓另外的人放手干,小的時候我跟紅燒肉、排骨、糊麵包他們幾個結夥打架的時候也經常這麼干,所以我也知道怎麼對付這種招數。給了我迎面一拳的大個子又沖了上來,我在那個瘦猴兒的腳面上狠狠跺了一腳,我穿著廠里發的翻毛大皮鞋,鞋底子還釘著鐵掌,那個瘦猴兒立刻痛苦地咒罵著蹲到了地上。我側轉身用騰出來的手在那個揪著我左胳膊的保安臉上狠狠杵了一拳頭,那個保安鬆開我去捂他的臉,我趁機躥進了舞場里。我打定主意今天晚上要痛快一次,不管後果如何,我要把我多日來的委屈、鬱悶、惆悵、怒氣一切一切的不快都發泄到這家月亮宮裡。
家裡的積蓄終於變成了彩電,那台讓我激動不已煩惱不已的黑白電視讓葉笙楠原價賣給了附近農村的農民。農村也有了電視信號,可是農民更買不到電視,糊麵包他老丈母娘的家在農村,葉笙楠不知道怎麼就找到了他,通過他把電視原價轉讓給了農民兄弟。買彩電沒有像買黑白電視那麼費勁兒,機會湊巧,我們廠工會不知道通過什麼渠道弄來一批二十一英寸的彩電,價格跟商店裡的差不多,商店是有價沒貨。那段時間各個工會都在忙著組織技協,就是把技術工人組織起來利用業餘時間包活給工會賺經費,我是廠里的鉗工技|師,也就是技read•99csw•com協的技術骨幹,工會主席對我挺器重,我給工會主席打了個招呼,他就給我留了一台,還派專人送到家裡裝好調好。葉笙楠高興壞了,誇獎我在廠里還有點地位。
我爸瞪了他一眼說:「啥規定?按時吃飯的規定!」
我說:「行啊,今後我們有時間就到你那兒跳舞去,全當鍛煉身體了。」
我爸從來不對兒媳婦說重話,今天當著大家的面說出這種話來,肯定是忍無可忍了。二出息板著臉裝聾作啞,小林子更是低了頭慢慢數碗里的飯粒。葉笙楠臉上掛了淚,淚珠吧嗒吧嗒地往碗里掉。我媽意猶未盡,第二天又把這件事情告訴了葉笙楠她爸她媽,她爸在我們回家吃飯的時候把葉笙楠堵在門外惡狠狠地對她說:「你再往舞廳跑我敲斷你的狗腿!」
大胖子抬起胳膊撓撓胳肢窩:「行啊,咱們別的都不說了,你可以走。」我心裏一松,想不到這小子還挺明白事理,連忙拔腿就走,他卻又攔住了我:「別急,哥們兒,走也得有個走法吧?今天的場子讓你給攪了,經濟損失總得算清楚吧?」
大胖子立刻跟我熟絡起來:「楊哥,這點小意思你給面子就留下,不給面子我就提溜出去扔垃圾箱里去,沒關係。我要給你說的是,葉姐在我們那兒跳舞也沒幹啥,就是跳跳舞,別的啥事沒有,既沒有固定的舞伴,也沒有跳貼面舞那些時髦的玩藝,我認識她,也從來沒有問她要過舞票,每次她去了不過就給她送一兩瓶可樂,她不認識我,還以為她是舞廳的常客所以我們優惠她呢。我要是早知道你不贊成她泡舞廳,我就不讓她來了。你千萬別因為她跳舞對她……那樣我就真的不好意思了,我姐我姐夫知道也得罵我。」
完了,他們是一夥的,我今天晚上肯定要遭罪了。
我說:「還能在哪兒?在我媽那兒。」
我氣呼呼地說:「我還得去接蛋蛋呢。」
我摸摸腦袋,還好,腦袋起了兩個包,卻沒有流血,看來我的腦袋還挺結實,就說:「我沒事兒。你怎麼來了?值班?」
葉笙楠把桌上的菜挪動了一下,愛吃的擺到了自己夾起來方便的位置:「我說嘛,我爸再怎麼著也不會那麼狠心。我們現在太忙了,單位沒事就折騰人,現在又要考文化課,考不及格就不能漲工資,我們既要上班又要複習應付考試,你說忙不忙?」
大胖子分辯著:「不是我欺負他,是他跑到我們舞場來鬧事……」
二出息興緻勃勃地發出了邀請,我卻沒心去,儘管這讓他掃興,我仍然拒絕了:「算了,改日吧,今天太累了。」
「你想啥呢?我也沒說啥呀,你別陰沉沉的,天已經夠黑了。」葉笙楠坐在我自行車的後座上,習慣地把臉貼在我的後背上,軟語溫言地對我說。
「什麼國標?跳舞還有國家標準嗎?」
我這時候才想起來問他:「誰報的案?怎麼一下子就找到你那兒去了?」
我不想再跟他們糾纏,我已經決定要去買票了,不就五塊錢嗎?雖然我是工人,可是我是工人裏面的高收入者,我的收入比車間主任還高。我已經走到售票窗口前面了,我已經把手伸進了兜里,這時候那幾個保安裏面不知道誰說了一句:「這哥們兒是不是來找老婆的?老婆都看不住跑這裏來找,乾脆把臉裝褲襠里算了。」
葉笙楠不屑地咧咧嘴巴:「那時候他們跳的算什麼舞,純粹是瞎蹦亂跳。你忘了,你們單位組織露天舞會的時候,你們車間主任怕冷,跳舞時穿個大棉襖,還戴個棉手悶子,那叫跳舞呀?那叫耍寶。我們學的是正經八百的國標,你看過電視上外國人跳的那種舞了嗎?多棒,那才叫跳舞。」
「怎麼算?」我無奈地問他,心裏暗想只要不過分,破財免災,先把今天晚上混過去再說。
「你是光明天不回來吃飯還是今後天天不回來吃飯了?」這是我必須弄清楚的問題,省得到時候落埋怨。
我只好耐下心來解釋:「我不是來跳舞的,我是來找人的。」
下午是我去接的蛋蛋,還沒進門蛋蛋就讓葉笙楠她爸勾引跑了,二出息的千金是我爸去接的,回來后要找蛋蛋玩,也跟著跑到葉笙楠家去了。
「哦,我前幾天才見到他,他不是在行政處當什麼科長嗎?」
「我們今天給二出息買彩電去了,買好後送到他家又調試好才回來吃飯,所以晚了點兒。」
「剛才的事夠丟人的了,又不是什麼好事值得宣揚。」我騎上車管自朝家裡奔,她默默地跟在後面。
她沉默片刻說:「你可千萬別告訴你媽剛才的事兒。」
她妖膩膩地撫摸著我說:「這麼長時間我覺得你已經變成小老頭了,今天晚上你可真夠威風的,好像又回到十幾年前的楊偉了,又有了男子漢的那股味道了。」
回家的路上,葉笙楠問我:「你今天好像不太高興,有什麼事兒嗎?」
我過去找自行車,自行車躺在地上,可能是我們剛才奔跑打鬥的時候碰倒的,車把也歪了,我正了車把,葉笙楠也把她的自行車推了過來:「回家吧。」
有一次蛋蛋病了,她卻仍然到舞廳去跳舞。她如果忙正經事,我照顧蛋蛋也不是不可以,可是孩子病著她卻能去跳舞,這已經超出了我能忍耐的限度。我把蛋蛋送到我媽那兒,抽身到舞廳找葉笙楠。我知道她瞅准了的是那個叫月亮宮的歌舞廳,那是她跳舞的據點,出了門就直奔月亮宮而去。
葉笙楠站在馬路對面不敢過來,路燈下的身影顯得怯怯的,見這邊的事情已經平息了才慢慢地跨過馬路走了過來。我沒搭理她,她讓我丟盡了人,更讓我吃了苦頭,背上頭上都挨了磚頭。二牛子看我們之間的情況不對勁,識趣地說:「楊哥,葉姐,你們先回去吧,這幫小子你們就別管了,我領回去好好教育。」說著就爬上車拉響警笛跑了。
過了兩天月亮宮的老闆大胖子不知道怎麼打聽到我們家,提了兩瓶酒兩條煙過來看我,我這時氣也消了,心也平了,覺得那天自己也有錯,不管怎麼說是我先鬧的事,就堅決不好意思收他的禮物,我問他:「是不是二牛子封了你的舞廳?我去給他說說。」
她喋喋不休地追問讓我心煩,我沒心搭理她。她的心情很好,並沒有在意我的冷落,換過話頭問我:「你猜我今天見到誰了?」
一個瘦猴兒保安說話挺難聽:「誰知道你是來找人的還是來逃票跳舞的。」
「是不是沒錢買票?你要真沒錢哥們兒就放你進去。」
我套上衣服朝外面走,葉笙楠問我:「孩子呢?你不要孩子了?」
一般情況下,我爸對這類事情歷來是漠不關心,不聞不問,實行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自由主義態度,吃過飯就守在電視機前面等著看新聞聯播。今天看來他心裏對葉舞迷的行徑也早已不滿了,這時候也忍不住說了一聲:「快四十歲的人了為了找老婆跑到舞廳里跟人打架,真不知害臊!」我爸明著是說我,眼睛卻瞪著葉笙楠,說罷扔下飯碗起身就走了。
大胖子說:「按說我也得叫你一聲楊哥呢,那天晚上你也不自我介紹一聲,你一說你是楊偉我哪能跟你過不去呢?」
「排骨。」
他朝後邊看看,說:「有人報案說你讓月亮宮的保安揍了,我哪敢怠慢,叫了幾個值班的弟兄就來了。」九九藏書轉過臉對大胖子說:「胖老闆呀胖老闆,今天我可要對不起你了,你也太他媽的過分了,你知道這是誰?這是我哥,楊偉,你怎麼欺負到我哥頭上來了?」
我出來得急,外衣都沒有穿,手錶錢包都扔在家裡,身上除了襯衣褲子再啥也沒有,可是我又不能讓他派人跟我到家裡去取,我怎麼能讓他們認下我家的住址呢?就是去取我也沒有現成的兩三千塊錢放在家裡等著給他。我說:「老闆,咱們都是本鄉本土的,說不上哪天就碰上了,今天我攪和了你的場子是我不對,可是你讓我馬上拿出幾千塊錢來,先不說這錢該不該我拿,就是該我拿我也拿不出來呀。」
他朝馬路對面指了指:「還能是誰,你老婆我葉姐,我敢不來嗎?」
我媽逼我當證明人:「大蛋,你說你爸剛才說的啥?」
「把他們都銬起來,帶回去再說!」後面一個警察下了命令,警察們便衝過來把我們一個個都銬了起來。大胖子擺譜兒:「哥們兒,我跟你們黃局長認識,你們別不問青紅皂白就銬人,小心我告你們。」
那幾個保安一看我這樣兒就不像個有分量的人,實際上我也真是個沒啥分量的工人,任何人也不會把我這樣的人放在眼裡,所以他們就存心要跟我找彆扭,也許他們正在門前待得無聊,恰好我來了可以給他們解悶兒,於是他們開始不三不四地挖苦我:「找什麼人啊?這裏面能有你要找的人?」
「就是的,多虧葉姐幫忙,買了個二十一英寸的。」小林子跟二出息比我們結婚早,婚前就跟葉笙楠熟悉,一直把她叫葉姐。我跟葉笙楠結婚後,小林子跟小妹都試著改口把她叫嫂子,葉笙楠說她聽著彆扭得很,嫂子跟做臊字面的臊子聽起來是一回事,還是叫葉姐聽著順耳親切,小林子跟小妹她們就繼續把她叫姐再沒有改口。
我爸已經撂下飯碗正要撤退,聽到葉笙楠的話說了一句:「你們各有各的事兒,我咋能知道你們回來晚了幹啥去了。」轉身就走,他是怕我媽繼續糾纏讓他老實交待問題。
「對呀。」
葉笙楠解釋:「處長跟處長不一樣,就像我大哥,在建築工程公司當經理,說起來也算是處級幹部,可是誰認識他老大貴姓?二出息是什麼處長?是人事處處長,管人事的,只要是人的事他就管,那是實權派,這就是關鍵的區別。」
我媽說:「他說沒說讓你們自己開伙的話?」
為此我們開始經常吵架,經常鬥氣冷戰不說話,我正面警告她,如果她再這樣我不可能再跟她過這種窩囊日子。鬧過以後她能收斂幾天,可是不出三五天就又故態復萌。如果說抽煙吸毒會上癮,那麼,泡舞廳也能上癮,這是葉笙楠用實際行動告訴我的。
我沒心思跟她討論這個問題,她已經纏磨得我興緻勃勃了,我將她從我身上推落下去,然後把自己覆蓋在她的身上,她很順從,在下面嬌柔地哼哼唧唧,沒有再玩她那一套陰陽倒錯的把戲。臨入睡前,她又叮囑了我一次:「今天晚上的事你千萬別告訴你家啊。」
大胖子說:「那倒沒有,也沒罰款,其實我跟他也認識,那天晚上他把我們押去臭罵了一通,讓我來給你道個歉賠個禮。」
大胖子的臉往下一沉:「那就怪不得我了。你們給我把他弄起來送派出所去!」
交誼舞重回我們這個社會的時候,我們的主要精力放在出生不久的蛋蛋上,葉笙楠還得奶孩子,我大概繼承了我爸的遺傳,對那種男男女女摟在一起轉圈圈的把戲沒有任何興趣。葉笙楠說自己生完孩子體形沒有恢復,整天弄個吃奶的孩子身上一股奶味,怕人家把她當成奶牛,也不下場跳。我們不愛跳卻特愛看,到舞場就坐在一旁看別人,就跟小孩子看馬戲團表演的心情一樣。邊看邊點點畫畫地評價哪個人跳起舞來像狗熊掰苞米,哪個人的動作姿勢像日本相撲,哪個人跟對方貼得太緊,明擺著是耍流氓來了。那會兒還沒有專業的舞廳,舞會都是各單位在會議室或大食堂自己組織的,熟人跟熟人跳,本單位的人跟本單位的跳,還不像後來有了專業舞廳之後那麼亂。我跟葉笙楠在舞會外邊指手畫腳,免不了跟認識的同事們相互交談發表我們的見解,漸漸跳舞的人就開始討厭我們,說我們自己不跳凈在邊上醜化別人,他們採取的對策就是拉我們下水,看看我們跳舞的時候是啥德行。葉笙楠那時候正處於產後哺乳期間,自慚形穢,堅決不跳,我拗不過廠里工程師白大姐的半邀請半強迫,勉為其難跟她走下了舞場,白大姐說:「你跟著我的步子走。」我就跟著她轉,偷空看看在場邊的葉笙楠,她看著我笑得前仰後合,比看卓別林的喜劇還開心。看她那麼笑,我就知道自己的舞姿可能挺不好看,下來后我問她怎麼樣,她一句話就讓我對自己舞姿的信心徹底崩潰了:「挺好的,真的,比看大馬猴爬桿有意思多了。」
她卻不說了,嘴裏哼起了小曲兒,是《天上下著毛毛雨》。結婚這麼多年了,我仍然不敢說對葉笙楠非常了解,她有時候有心沒肺嘻嘻哈哈像個傻大姐,有時候卻又像個精明強幹的女奸商。許多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的事兒,她漫不經心地當成兒戲,許多讓我看來不值一提的小事她卻非常看重。在我家她大大咧咧的似乎非常隨便,實際上許多事情和許多話事後回想起來卻像是她精心謀划好的。我不敢斷言她是一個隨和大度的女人,同樣我也不敢斷言她是一個精明強幹的女人,當然,她更不是那種聰明伶俐善於逢迎取巧的小女子。
他連頭帶手一起搖:「沒有,絕對沒有,我是想起你那天找她的時候那股勁頭,真怕你饒不過她。你知道,因為跳舞兩口子鬧翻的如今太多了,我真怕因為這事兒影響你們兩口子的關係。」
大胖子接著說:「我給你說,排骨是我姐夫,你說我應不應該叫你一聲楊哥?」
我說:「我也沒咋啊,你想說啥就說,我聽著呢。」
蛋蛋已經睡了,我媽讓我們把孩子扔在這兒,說孩子還沒有退燒,明天要帶他到醫院去檢查一下。我媽沒有問我們幹啥去了,卻也沒有搭理葉笙楠。回到家裡,葉笙楠坐在凳子上卸裝,卸了裝又去洗臉,然後香噴噴地回到房間脫了個精光鑽到我的懷裡說:「今天你還真的又是你了。」
我媽在我爸的額頭上杵了一指頭:「你這老東西老了老了還學會耍兩面派了,背著人家說的話當著人家的面又不敢承認了,你那是嘴還是屁股?」
「哎,告訴你一件事兒,我報名參加舞蹈培訓班了。」
扭著他的警察猶豫了,下命令的警察說:「少啰嗦,銬!」
「張哥,這傢伙到我們舞廳裏面搗亂,還打人,我們正要把他扭到派出所去。」那個瘦猴兒保安對其中一個警察說。
警察趕緊過來把我放開了。他問:「楊哥,你沒事吧?」
我爸說:「沒有,我是說讓你們今後準時回來吃飯。」說完還看了我一眼,那意思很明白,不讓我揭發他。
我跑不掉了,今天晚上看樣子要倒大霉,說話間我的腦袋又被磚頭擊中,疼得我直咬牙。我這時候慢慢失去了還擊的力量和意志,我想乾脆跑到派出所去避難算了,我如果朝家裡跑,他們一定會追到家裡去的,只有派出read.99csw.com所可以避難。我卻不知道派出所在什麼地方,我們家那邊有派出所,可惜距離遠,我如果朝家那邊跑,不等我跑到就會讓他們用磚頭砸死。正在危急時刻,一陣響亮的警笛聲從大街上傳了過來,好了,派出所開出來的,我就朝警笛響的方向跑,沒跑幾步警車就躥了過來,用刺眼的車燈罩住了我。我站住了,警車還沒有停穩,就從上面衝下來五六個警察,這些警察此刻在我的眼裡真比親人還要親,我急忙迎了上去,他們卻吼叫著讓我站住。我看見了黑洞洞的槍口,只好就地站下。後面追上來的人想趁機抓住我,警察又吼叫了起來:「誰也不準動,原地站住!」
「排骨不一樣,他跟我們不都一塊下過鄉嗎?他跟我們不都是同學嗎?早知道他在行政處當科長,我們買彩電的時候直接找他不就行了,省得沒頭蒼蠅似的到處亂撞。」
「是不是憋得慌了想到這裏面開開眼?開眼也得拿錢買票。」
這時候我已經完全恢復了冷靜,造反、打架、下鄉、胡混、謀生……多年來在我身上蟄伏的野性開始發作,到這種時候我反而能在瞬間冷靜下來,我能感到我的肌肉緊繃,感到我心臟有力地跳動,感到我眼睛耳朵也格外敏銳。
她看出了我們的疑忌,給二出息泡了杯茶以示友好才接著說:「你們老楊家的人讓我怎麼說呢,放著那麼豐富的資源不知道利用。在這塊地方你們家是天時地利人和啥也不缺,二出息自己還是處級幹部,買一台彩電這麼為難說出去別人不但不相信,還得罵你大蒜泡水裝洋蔥。二出息,你敢不敢讓我替你買彩電?」
舞廳里像陰暗的巢穴,樂隊正在演奏《深深的海洋》,幽藍的燈光下一對對男女摟抱在一起緩慢地搖晃,黑影綽綽活像深海中的魚群。要在這種光線下找到葉笙楠是不可能的。我擠過人群,來到台前,找到伴唱用的麥克風,對著舞池大聲吼著:「葉笙楠,你馬上給我回家去!葉笙楠,你馬上給我回家去!」我連喊兩聲,擴音器放大了的聲音漂浮在音樂之上。音樂戛然而止,跳舞的人們愕然止步,隨後就嗡嗡嚶嚶亂成一團,片刻后不知是誰打開了照明燈光,人們靜止在舞池裡,驚訝地看著我,活像一群被定格了的木偶。我俯視著台下的舞池,睜大眼睛雄睨四方卻看不到葉笙楠。這時候我看到那幾個保安帶著一幫人衝過人叢朝我撲來。這場舞會已經被我攪了,再跟他們糾纏我肯定難以脫身,我再氣再怒還沒有喪失理智,好漢不吃眼前虧的警示還殘存在我發漲發熱的腦子裡,此時不溜再遲就來不及了。我連忙跳下樂台,擠到人叢里,溜到牆邊想從側門逃跑。當我順利地來到側門的時候,不由暗暗叫苦,側門鎖死了。
二出息也說:「葉姐真有本事,下午一上班就打電話讓我帶了錢取彩電,我還以為她開玩笑逗我呢,去了才知道果然她給聯繫好了,一去就交錢拿貨,人家還派車幫忙送到家裡,派人幫著調試好,吃完飯哥跟我們一起過去看看。」二出息從來不把葉笙楠叫嫂子,也不叫葉姐,白搭話,倒不是他對葉笙楠有什麼意見,他嘴冷,叫不出口。今天看來真的感謝葉笙楠了,破天荒地也叫起了葉姐。
既然他心平氣和地問我,我就連忙抓住機會為自己創造逃脫的機會:「你說得對,我沒事跑你們這兒鬧什麼?是這幾位哥們兒太過分了。我是來找人的,他們讓我買票,我就按規矩去買票,他們冷言冷語地刺我,本來啥事沒有。」
葉笙楠笑眯眯地說:「搬也沒關係,在我家看還是在你家看都一樣。」
我媽罵他是餓死鬼托生的,罵歸罵還是把第一碗飯端給了他:「剛才的話可是你說的,等一會兒你兒子兒媳婦回來了你就宣布,我高興得很,舉雙手贊成。」
舞廳的打手們停止了奔跑,慢慢走到我的跟前,警察也在同時來到了我的面前。
二出息到我們家看我家的彩電,說他們家也想買一台,讓我問問廠工會還有沒有了。我告訴他狼多肉少,彩電早就被搶光了,二出息就有些遺憾、失落的樣子。葉笙楠說:「你也真是的,堂堂一個處長買個彩電還這麼費勁,打個電話就有人送家來了。」
「我每天見著的人多了,還都給你彙報一遍嗎?」
葉笙楠上樓到她家接孩子,我先下樓取自行車等他們,過了一陣二出息兩口子陪著我爸我媽下樓了,我問他們這是幹啥去,我爸說:「二出息買了新彩電,我跟你媽過去看看。」
警察喀嚓一聲就把大胖子也銬了起來。這時候下命令的警察官兒走了過來,我一看心裏頓時輕鬆了許多,這小子是紅燒肉他弟弟二牛子,小時候跟在我屁股後面當過蝦兵蟹將,長大了出息了,成了公安局的治安處長。他過來看看我,對警察說:「怎麼把挨打的也銬了?放開!」
我爸已經扔了飯碗逃進了他的房間,我媽才剛剛開始坐下吃飯,這就是廚師跟食客的區別。
「走,到我那兒看看我的彩電去!」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葉笙楠從舞蹈培訓班畢業了以後,便成了舞廳里的常客。絞盡腦汁買回來的彩色電視機對她已經失去了誘惑力,每天吃過晚飯之後,她便開始裝裱自己,然後就花枝招展地實踐她在舞蹈培訓班上學到的本事。這時候各個單位組織舞會的潮流已退,新興起的是大大小小的收費舞廳,葉笙楠過去對單位舉辦的免費舞會沒有興趣,對這種收費的舞廳卻趨之若鶩,好在舞廳的價格不高,男人五塊,女人兩塊甚至可免費。葉笙楠天天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歌舞昇平的幸福生活,我的業餘生活卻只有兩個內容:電視、蛋蛋。有時候她也覺得愧疚,拉我跟她一塊到舞廳「活動活動」,我說:「我又沒上過舞蹈培訓班,白天上班活動得已經夠多了,晚上再接著活動,我又不是瘋子。」
他嘿嘿嘿地笑了起來:「哥們兒,拿我當小孩呢?明天你還認識我老幾?身上沒帶錢好辦,帶什麼值錢的留下也行,或者我麻煩點,派兩個人跟你去取也行。」
大胖子不再理會我,手一揮那些打手保安們就向我撲了過來。旁邊看熱鬧的人群里有人喊了起來:「不好了,要打起來了,快去報警呀!」也有的人叫嚷:「這麼多人打一個要不要臉?」「快叫警察……」「別打了,有話好好說……」
二出息以為她這是譏諷,我也以為葉笙楠是在諷刺二出息,二出息的臉色挺難看,可是在我家裡又不好頂撞她,只好漲紅了一張皮球臉硬把窩囊朝肚裏咽。在我爸我媽那兒他們吵嘴頂撞是一回事兒,在我家裡她攻擊諷刺二出息我就不能讓份兒,我不能讓我兄弟在我的一畝三分地上受人欺負:「你會不會說話?不會說話就閉嘴!二出息,明天我就去替你再落實一下,要是工會沒有了你就把我這台先搬去。」
我只能繼續解釋:「你們看看,我連外衣都沒有穿,跳舞能這樣來嗎?」
到舞蹈培訓班學跳舞絕對不是僅僅兩個月就能完事的事兒,學的目的就是為了跳,就像考駕照的目的是要開車、領結婚證的目的是為了一男一女合理合法地睡到一張床上一樣。所以,我斷定即便是培訓班兩個月結束了,葉笙楠也不可能浪費她學到的技能,但願她不要成為那種提九_九_藏_書起跳舞不吃飯的舞迷舞痴就好。讓我想不通的是,過去葉笙楠似乎對跳舞並不感興趣,如今竟然願意花錢學跳舞,尤其在物價天天漲、葉笙楠恨不得把到手的每一分錢都存進銀行的時候更顯得反常。
她問:「蛋蛋在哪兒?」
「排骨是你姐夫?那吳夢娜就是你姐了?」
我媽端著給他們留的菜從廚房出來:「你們都聽著,你爸剛才說要實行新規定。你說吧。」
葉笙楠臉皮厚,坐在我家的飯桌前面吃著不花錢不出力的飯默不作聲,誰也不知道她心裏想什麼。
我從小到大打了不知道多少場架,我知道雙方對壘力量懸殊時,弱勢的一方絕對不能喪失勇氣,要牢牢記住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這個真理,敢打敢拼才行。同時不能扛著死打,一定要靈活機動,打運動戰,邊跑邊打,不能讓對方把自己團團圍起來。對方一啟動,我立刻朝左面閃去,邊跑邊揮動手裡的鐵條,我盡量不打著人,這些人跟我沒冤沒仇,不會下死力,可是如果我的傢伙什招呼到他身上,打疼了他,他就會對我產生仇恨情緒,真的下死力揍我。剛才那三個保安就是例子,他們這會兒就恨不得立刻把我制住痛痛快快地修理一番。果然,那些人見我揮舞著鐵條衝過來都怕鐵條招呼到自己身上,紛紛避讓,我挺容易的就沖了出去。他們見我沖了過去,就開始圍追堵截,很快我又被逼到了舞廳前面。我繼續運用我的鬥爭策略,邊跑邊打,我身上挨了幾下子,他們也有幾個人挨了我幾下子,我就像一條野牛,他們就像一群惡狼,我在前面奔逃,他們在後面追擊,我不時地回過身來拼幾下,一塊磚頭突然飛過來砸在我的背上,我踉蹌了幾步,差點跌倒。他們發現利用磚頭攻擊我非常有效,前面幾個人堵著我逼我回頭,後面的人吆喝著撿磚頭砸我。
我爸年紀大了,越來越疼子女,寧可讓我們白吃也不願意讓我們自己開伙,圖的就是個飯桌上熱鬧。當然,這麼一大堆人在家吃飯他既不管買也不管做,輕鬆自在。苦的是我媽,離休了比上班時候更忙更累,老家屬、老保姆、老廚師、老保育員身兼數職。綜合以上因素,我覺得我最好誰也不得罪,就說:「我爸的意思是讓大家以後按時回家吃飯,要是有事就事先給家裡打個電話,別讓家裡人傻等。」
二牛子說:「行了,你別跟我說沒用的,說別人跑你這兒來鬧事還有可能,說我哥來鬧事打死我我都不信。我哥是什麼人?是勞動模範,正經八百的產業工人,高級工人技|師,從上一輩人到下一輩人沒有沒根底的。你是什麼?混混無賴一個,開這麼個破舞廳騙倆錢算了,你看你他媽的還養活這麼一幫子地痞,打架鬥毆欺壓良民,我封你幾天再說。」說完,對那些警察說:「帶走,都帶回局裡去!」那些警察就把剛才還威風凜凜追打我的那幫人推推搡搡地朝警車裡塞。
「那你怎麼不到二出息家去助助興?」
葉笙楠嘿嘿冷笑:「你們當我說的是刺話是不是?你們都錯了,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二出息,明天我就打著你的旗號買彩電,公買公賣,咱也不佔誰的便宜,你把錢準備好了,三天之內我要是不把大彩電給你買好,就按你哥說的辦,這台彩電我親自給你送過去。」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問他:「你今天來是受誰的指使了吧?」
我連忙說:「那天晚上我也有不是,是我先動手的,主要是那天晚上孩子有病我心裏不痛快,我還得對你說聲對不起。」
「是國際標準舞,你要是有興趣我給你也報個名。」
我正要想辦法支應,葉笙楠說:「爸,你知道我們今天為什麼回來晚了嗎?」
他們如果真的把我送到派出所我倒高興了,我怕的是他們制住我之後,我受皮肉之苦。我拎起鐵條說:「哥們兒,是你逼我,今天如果你們把我放倒了我隨便你們處置,只要我死不了我就讓你們加倍償還。如果你們要讓我陪你們到派出所去,咱們就好好走,誰也別想來這套。」
葉笙楠又問我媽:「媽,你猜我們為啥回來晚了?」
有理不打笑臉人,儘管我對她心裏有氣,她作出這種樣子我理解為實際上是向我表示歉意,也就問她:「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我還能不是我嗎?」
二出息說:「本來就是我要買嘛,你就如實說。不過你也別太當回事了,能買上就買,買不上也沒關係,我不會來搬你家電視的。」
我告訴他,葉笙楠已經向我表態,今後要改邪歸正,再不跳舞了,所以我們也不存在進一步鬧翻的危險。他說其實跳跳舞也沒什麼不好,今後讓我帶著葉笙楠一起去,他保證免費招待。
月亮宮的門臉兒弄得五光十色,活像搔首弄姿的舞|女。裏面的樂聲隔了半條街就能聽到。門口還裝模作樣地站著幾個保安,我朝裏面走他們立即攔住了我:「先生,有票嗎?」
後來我跟葉笙楠誰也沒有再到舞廳去過。我不去是因為我確實不好意思再見舞廳那幫人,葉笙楠不去是因為經過那麼一折騰,她對跳舞已經反胃了,她的舞蹈症竟然就這麼治好了。
「你們是下班碰到一起的吧?」我媽分析著。
說實話,我倒不是真的要把剛剛買來的彩電轉讓給二出息,即便我要給他他也不會要,我就是要氣氣葉笙楠,讓她知道在這個家裡並不是她想怎麼著就怎麼著。
我說:「哪裡不高興了,我高興得很啊。」
蛋蛋坐在我前面的車筐里,昏昏欲睡,東倒西歪,我不得不騰出一隻手來扶持著他,怕他從車筐里摔出去。觸摸到他那小小的柔嫩的身體,一股深深的柔情突然從我心底升起,五臟六腑彷彿都浸泡在溫暖的清水裡面。葉笙楠說得也許有道理,這麼多年過去了,許多人在改革開放的過程里都得到了或者正在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東西,關係硬的陞官,膽大的發財,更有的既陞官又發財,我卻一如既往,如果說這麼多年我得到了什麼,那麼我真正得到的只有兩樣東西:葉笙楠跟我的兒子蛋蛋。我對剛才譏刺葉笙楠有些後悔,她說的那些話並沒有任何惡意,完全是夫妻之間毫無意義的閑聊,我的反應太過敏感,這是缺乏自信的表現。我向來不是一個沒有自信的人,雖然我僅僅是一個普通工人,難道我的自信真的面臨崩潰了嗎?
「明天下班后我要去參加開學典禮,晚上不回家吃飯了,你跟咱爸咱媽說一聲,你要是來不及接蛋蛋就給我爸打電話,讓他去接。」
我朝他們走了過去,冷冷地問:「剛才的屁是誰放的?」
我爸嘿嘿嘿地笑,說:「我這兒跟你一樣,你是啥我也是啥。」
我爸不知道啥時候又溜了出來,插話說:「你別胡吹,處長多了,處長想買彩電的也多了,咋都沒有你那麼方便?就他楊二出息是處長人家都不是處長?」
二出息當然不是不懂事的人,連忙推辭:「我也不急,這又不是飯,不吃肚子餓,要是你們廠工會賣完了我就再等等。」
後面的保安吃了虧,對我仇恨最深,一出門見著我幾乎沒有停步就朝我撲了過來。大胖子揮揮手制止了他們,臉上是當家做主的主人翁表情:「哥們兒,怎麼回事兒?我看你臉生得很,咱們好像沒有什麼過節,你跑這兒鬧騰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