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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我媽給葉笙楠解了圍,葉笙楠勉強在杯子上抿了一口,滿臉僵硬地把舉杯的手放下來了。那頓為我舉辦的慶功宴氣氛並不歡樂,因為二出息覺得我爸我媽厚我薄他,從飯桌上下來背過二出息我問我爸,是不是他不高興二出息當處長。我爸說:「人狂沒好事,狗狂挨磚頭,我是怕他狂起來,覺得自己年紀輕輕當了個處長,就以為自己真的有啥毬本事了,不知道天高地厚。」
我教她:「下次我爺爺再來要看彩電,你就告訴他到你娘家看去。」
「掙錢不就是花的嗎?錢放在銀行里能當電視看嗎?你沒聽人家說,掙了錢不花,錢就是別人的。再說了,咱們每個月都有工資,花完了再攢嘛。萬一有急需你家我家都得伸出援助之手,那是說萬一,其實咱們有什麼萬一呢?你跟我都是公費醫療,蛋蛋看病也可以報半費,獨生子女上託兒所上小學都不用咱們自己花錢,你擔哪門子心呢?」
她渾身顫抖著說:「不好了,你爺爺來了!」
葉笙楠信心百倍:「那算什麼本事,要買就買平價的。你說說,咱們買多大的?我說要買就一次到位,買個二十一英寸彩色的,省得到時候又得像現在這樣更新換代。」
蛋蛋睡眼矇矓,我把他安放在車樑上的坐筐里,他立刻歪著腦袋睡著了。葉笙楠跳到我的自行車後座上,我們一家三口由我馱著回家。葉笙楠就像農夫愛撫拉套的騾子一樣拍拍我的後背:「騎穩當點,別把我們娘兒倆扔到溝里了。」
話不投機,我們都沒有接茬,埋了頭吃菜喝酒,生怕誰一句話說得不妥引發一場飯桌危機,我們小心翼翼地維持著飯桌上的安定團結。葉笙楠這時候卻端了酒杯巴巴茬茬地給二出息敬酒:「二出息,來,祝賀你當處長,干一杯!」
我爺爺死了多少年了,當時還是她跟我一起去送葬的,如今腿骨頭棒子都能當鼓槌了,她這不是說鬼話嗎?我有些生氣,晃了晃她的腦袋:「你醒醒,誰爺爺來了?我爺爺已經去世了,據我所知你爺爺比我爺爺死得更早,哪個爺爺來了?來幹啥?」
我爸說:「不管是當幹部還是當工人,哪怕當農民,最重要的是腳踏實地,只要是靠自己的勞動養活人,誰都不比誰高一等。」話里話外誰都能聽出來有點褒我貶二出息的意思。
「那你就不怕我也狂起來?」
她的敘述讓我身上發冷,雖然爺爺是我的親人,可是如今他終究是死人,半夜三更不打招呼就跑到我家裡來,聽起來確實挺瘮人的。
葉笙楠的熱情並沒有被我的冷水撲滅,仍然保持了高昂的購買慾望:「當然不找他了,再說,他到底賺沒賺咱們也沒證據,只是懷疑。你要是沒意見,我明天就開始想辦法。」read.99csw•com
葉笙楠尷尬了,端著酒杯的手無論如何不好意思放下來。我媽說:「來,笙楠,咱娘倆干,我們家就是不在乎什麼處長不處長,只要老老實實做人,靠自己的本事吃飯,能有一技之長就是好娃娃。」
我想了想說:「就算想買,到哪去買?」
我在外面處處要聽別人的,廠長、副廠長、書記、副書記、車間主任、車間副主任、工段長、副工段長、班長、副班長……幾乎我認識的每一個人都有各式各樣的職務來賦予他們對我的管理權、領導權。儘管他們說的都很動聽,我是工人階級,我是技術骨幹,我最有發言權等等。然而,我也就是僅僅有個發言權而已,決策權絕對跟我無緣。這種狀況延伸到家裡,我就經常有些憤憤不平,就經常想跟葉笙楠的意見相左,就經常想體現自己的主人翁地位。可是她跟外面的那些人一樣,只給了我表面上的發言權,決策權卻牢牢掌握在自己手裡。
她極為認真極為肯定地回答我說:「你爺爺說他想到咱家看彩電。」
「嘿,想啥呢?」葉笙楠又拍了我後背一巴掌。
「咱們換台電視吧!」
二出息沒喝,說:「今天是我爸我媽給我哥當技|師賀喜的,我可不敢喧賓奪主。」
我說:「我爺爺不敲門不打招呼就回家,我怕把我爸我媽驚著了。」
她「哼」了一聲,推開我翻過身睡了。
我抑制著內心的恐懼問她:「我爺爺說什麼?」
我沒心再跟她研究錢掙來該不該花的問題,我也知道她碼定已經開始著手買彩電了,如今再跟她爭論這個問題已經沒有實際意義,她已經下了決心,這個時候我如果繼續堅持不買彩電,我的日子就別想過安穩了,而且最終彩色電視機還會擺到我們家的衣服箱子上來。我三下五除二扒了衣服,鑽進被窩,她安頓好蛋蛋也鑽到被窩裡,冰涼的雙腿夾纏著我的腿取暖,兩隻手也涼颼颼地在我身上遊走:「你咋這麼暖和?」
我說:「買黑市高價的我也能買上。」
我沒搭理她,給他們娘兒倆當牛做馬的感覺讓我有點鬱悶,儘管男人大部分都是在給兒女當牛做馬,可是男人們往往還沾沾自喜以為自己是家庭的主宰,誰如果說破了,男人往往還會不高興。我此時就是這種狀態,希望別人說我是家裡的一家之主,不願意別人說實話,點明我其實是跟大部分男人一樣是家裡的牛馬。我默默地蹬著自行車,街燈下的柏油路面像荒蕪的河床,除了我們幾乎再見不到人影。路燈下影影綽綽有些蹲坐著的人影,人叢中不時發出棋子碰撞的「乒乓」聲。
我捉摸不透她是真的夢到了我爺爺要看彩電,還是編造出來的瞎話提read•99csw•com醒我買彩電的事兒,或者說她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整天惦記著買帶電,結果把我爺爺的鬼魂也招來了。
她這突兀的提議讓我一下子接不上茬:「什麼?換電視?」
她滿有信心地說:「不就買台彩電嗎?只要想買我就不相信買不上。」
葉笙楠給蛋蛋洗屁股、洗臉、洗腳丫子,洗一切能夠洗到的部位和零件,蛋蛋困得東倒西歪,無奈地任由葉笙楠擺弄著。
技|師只是一種技術職稱,並沒有行政級別,他這麼問明擺著是暗示我沒他出息大。我說:「啥級別,就是工人唄,不能跟你比,幹部,副處級。」我跟他已經過了誰大誰為王的歷史階段,我對他早就沒了當哥的權威,他對我也早就沒了小時候的順從和巴結。各自成家有了孩子以後,我們的關係有時候骨肉情深,有時候你爭我奪,不過總的來說還算平和友好。
我嘴上說:「你爸你媽不認識我爺爺,來了也不知道他是死人,驚不著他們。」心裏卻在想,看來這台彩電是非買不可了,她把我死去多年的爺爺都搬出來了,我要再堅持不買,不知道她還會把哪一位死去的老祖宗,甚至把我們家和他們家雙方早已經死去的所有老祖宗都請到家裡半夜三更看彩電,如果真的那樣,每到夜裡我家就鬼影幢幢肯定會讓人喘不過氣來,就是不知道鬼會不會佔地方,如果鬼也跟人一樣要佔地方,我們家的小房子八成會被她請來的鬼祖宗們擠漏踩塌了。
我沒回應她的積極性,我知道正面反對對她而言是沒有什麼意義的。她那種事事跟我商量、卻最終事事按她的既定方針辦的決策模式讓我產生無能為力束手無策的失落感。我不知道該怎麼投自己的否決票並使自己的否決票產生效力。如果我對她的提議簡單反對,那麼她就死纏爛打地要求我說出理由。如果我說出理由她就會用更加多更加新的理由來證明我的理由不如她的理由合情合理更加高明。她就像一個偽裝民主的大獨裁,什麼事都是先在被統治者那裡民主然後再到她那裡集中,她擁有最終的決定權和否定權。我弄不明白她這種作風或者說這種性格是與生俱有的還是後天培養的或者是跟我結了婚以後才發展起來的。我直言質問過她憑什麼從來不聽我的話老是她做家裡的主,她嬉皮笑臉地告訴我,說她從小就當我的班長,管我管慣了。
我轉著彎給她潑冷水:「你再找鹵豬蹄讓他再賺咱們一把?」
「你怎麼不說話,你到底是同意不同意?」
回到家裡,我打開那台如今顯得寒酸渺小的黑白電視,電視里正在播放晚間新聞,中央又開了個什麼會議,播音員不厭其煩地念會議講話稿。不就是看個人影看個故事情節九_九_藏_書聽個新聞嗎?沒有電視的時候手捧聽得看不得的收音機不也挺享受嗎?再往前說,沒有收音機的時候人們不也照樣生兒育女過日子嗎?我說服著自己,然後開始說服葉笙楠:「我看算了吧,咱們就那麼幾個存款,全都買了電視,今後萬一有個急用到哪借去?再說了,有這麼個黑白的先看著,真正有好節目了想看顏色你家我家都有彩電,到他們那裡看不是挺好嗎。」
別人都說我有福,我卻從來沒有覺得我有福,我媽就常罵我生在福中不知福。技術比武的結果卻讓我體會到我可能真的比一般人有福。我們參加技術比武之初,上面說全市前三名可以獎勵一級工資,所以我們這些選出來參加技術比武的人都隱隱約約含了一絲企望。那會兒一級工資可以讓人的生活水平和儲蓄速度都發生飛躍。正式到市裡參加決賽的時候,我心裏老牽挂頭天剛剛買來的電視機,急著回家看電視,注意力不集中,精神渙散,發揮失常,只考了個第五名。過了一段時間,市政府宣布了決定,這次全市技術比武,是改革開放以來的第一次,各工種前十名一律獎勵一級工資,前五名一律破格晉陞為技|師。於是我不但平白得了一級工資,還稀里糊塗地成了技|師,在這之前我一直是二級工。技|師比八級工的級別還高,想想,多少人一輩子連個八級工都沒熬上,我卻一下子超越了八級工,當上了工人技|師,據說下一步工資改革,我就可以拿技|師的工資,我高興蒙了。
「沒想啥。」
這個問題我還沒有想過,我爸跟她爸家裡買的都是彩色電視機,那是市政府照顧老幹部給他們發的票,平價的。我們要買可沒人給發票,就是發了票我們也得把家底兜出來才能買得起。
葉笙楠為了安撫二出息,或者說是為了幫二出息平衡心態,也是為了給自己找回面子,想讓二出息喝了杯子裏面的酒,又說了一句:「哪裡,你哥再當技|師也不過臭工人一個,跟你當處長沒法比,來,祝你步步高升。」她這番話完全是出於好意,雖然有些貶低我業績的嫌疑,可是我能聽出來她確實是為了給二出息長長志氣。
我爸的話讓我覺得難以理解,怎麼說當幹部也比當工人強得多,當處長一級的幹部就更比工人強得多,以後說不準二出息還能高陞,就更比我這個工人強了。我爸彷彿看出了我的心思,接著說了一句:「我從來不指望我兒子當官,也從來沒有覺得當官就是有出息,你爺爺一輩子是老農民,你爸我雖然當了個幹部,幹了一輩子,挨了一輩子整,大部分時間都應付運動了,應付人跟人的矛盾了,我看,當那麼個官還真不如當個平頭百姓活得舒展。我只希望我兒子不管幹啥,read.99csw.com只要能老老實實做人,勤勤懇懇工作就成了,我就踏實了。你雖然是個工人,但是你能在幾萬工人裡頭頭一批考上技|師,說明你確實努力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選個行當不難,難的是成那個行當的狀元,你不是咱們市鉗工狀元,起碼也是探花,這我就高興。」
《射鵰英雄轉》開始了,我爸我媽本來對港台武打片不屑一顧,剛開始還跟我們爭過頻道,後來見我們看得上癮,也就跟著我們湊熱鬧,慢慢進了情節,居然也有了興趣。電視演完了,我們紛紛起身收拾撤退,我背了蛋蛋,葉笙楠拿了我們的包和蛋蛋的衣服,二出息幫我們扛著自行車,怕自行車丟失我們回家的時候都把自行車扛到樓上。
我爸的話對我是極大的安慰和支持,從那以後我心裏就像有了支柱,肚子里就有了底氣,在任何人面前也沒有比人家矮一頭的感覺,儘管我僅僅是上班一身油污,每月靠工資生活的工人。我覺著能這樣活一輩子就是福氣。
我爸似乎比我還高興,專門讓二出息的媳婦小林子到我家來叫我跟葉笙楠回家吃飯。回家等飯的工夫,我爸讓我詳細給他講了一遍技術大比武的經過,然後獎勵了我一條中華煙。我媽弄不清楚技|師是幹啥的,見我爸這麼重視,這麼高興,也就以為她這個大兒子考了狀元,升了大官,中了大彩,跟著瞎高興,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大家一邊吃一邊惋惜小妹畢業后沒回來卻留到了外地,不然今天又是一次大團圓。我爸破例喝了一杯葡萄酒,二出息前不久當上了副處長,興沖沖地給家裡報喜,我爸淡淡地說:「我在你那個歲數都當了幾年縣委書記了。」言下之意竟有些對他的提拔不屑一顧。今天我爸我媽為我晉陞技|師舉辦家宴慶祝,二出息喝了兩杯酒便借了酒勁擠對我:「哥,來,我敬你一杯,祝你步步高升,事事如意。」我跟他幹了杯里的酒。他又問:「哥,技|師算什麼級別?」
我爸說:「那不一樣,你安分守己當工人,腳踏實地靠自己的手藝吃飯,這是正道。你不要看二出息當了那麼個芝麻官就以為他有出息了,實際上他會幹啥?工不工農不農,萬金油一盒盒,那個小小的烏紗帽一旦丟了,混口飯吃都難得很。」
半夜裡葉笙楠突然緊緊抱住我,我被從睡夢中驚醒:「怎麼了?」
遺憾的是在當時那種氣氛下,在二出息那種心情下,她這話讓二出息聽起來有了一種諷刺的味道,二出息憤憤地說:「你別那麼說了,我們家根本不在乎什麼處長不處長的,根本沒必要為這點破事乾杯。」
我說的是真話,我越大越沒出息,安分守己當工人,打算靠我勤學苦練的鉗工手藝養活自己一輩子。二出息卻是越大越有出https://read.99csw.com息,早早就以工代干進了機關,後來又順順噹噹轉了正式幹部,不脫產拿著工資考了個大專文憑,沒到三十歲就當了副處級幹部。不過在他面前我也從來沒有低一頭的感覺,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他官再大也是我弟弟,不可能因為官比我大就變成我哥。
她說:「我剛才覺得飯廳的燈亮著,就爬起來過去看看,清清楚楚地見到你爺爺坐在飯桌前的凳子上,我心裏明明知道他已經去世了,可是卻一點也不害怕,還對他說:『爺爺你要來就事先告訴我們一聲,這麼悄沒聲地進來嚇人一跳。』你猜你爺爺說什麼?」
我沒心搭理她,我覺得她這種我行我素隱含著對我的漠視,對我在家裡地位的否定,對我智能和價值的輕視。
這是葉笙楠的短處,也是她的痛點,一提到這件事她就渾身不舒服,恨不得撓鹵豬蹄兩爪子。我這時候提起這件事,就是想讓她難受難受,說不准她就打消了更新換代的打算了。
葉笙楠確認道:「對呀,那台黑白電視你準備看一輩子呀?換台彩色的。」
電視上開始播放香港拍的電視連續劇《射鵰英雄傳》,我們都看瘋了,吃過飯不回家就在我爸那兒等著看電視,他們家的電視是彩色的。社會主義的中國人多少年來看到的電影電視都是以教育為第一目的的高大全三突出,如今看到資本主義的中國人用離奇的故事情節和誇張的武打動作編造出來的荒誕故事簡直被迷惑得神魂顛倒。所幸,這些港台片迷惑人只是一時的,看多了就像天天頓頓吃快餐盒飯,膩歪,反胃。
葉笙楠又在我胳膊上擰了一把:「你就不怕把我爸我媽驚著了。」
她的主意又特別多,買黑白電視是她,剛剛過了沒多少日子她又要買彩色電視,她的思維轉化速度我這工人技|師的大腦遠遠跟不上。我習慣於用卡尺度量的生活,丁是丁卯是卯,按部就班每一道加工程序都不能省略也不能增加,省略或者增加了都會出廢品。她卻好像天生就有適應社會變化的本能,本性就要追趕著時髦、時尚前進。可惜不論是適應社會變化還是追趕時髦、時尚都是要付費的,我們的經濟能力還沒有達到享受時髦與時尚看齊的水平。我們結婚的時候家裡給的再加上結婚以來省吃儉用積攢的,存款數額據我所知不過兩千來塊,如果買一台彩電,還是二十一英寸的大彩電,先不說要千方百計託人找關係,就是輕輕鬆鬆買到手了,我們就一分錢存款也沒有了,我絕對不願意過那種掙一天吃一天的日子,那種日子讓我心裏沒底。
她憤憤不平地在我胯間捏了一把:「為啥要告訴他到我娘家看不到你娘家看?」
「你多虧只是普通老百姓,你要是當了領導肯定比誰都專橫跋扈。」我對她下了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