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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葉笙楠翻箱倒櫃地找出來半瓶白酒蹾在桌上:「你們先喝酒,我再弄兩個菜。」
葉笙楠敏感地盯了我一眼,然後抿嘴一笑:「我哪是今天才遇上他,我們一直就有聯繫。」
劇情對我們來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能在家裡就看到活動的栩栩如生的畫面,能聽到跟畫面相配的悅耳聲音。電視劇對我們來說是一個陌生的詞兒,我顧名思義以為就是通過電視播出來的話劇,所以對它也並不重視,我最感興趣的是電影,如果能不花錢就看電影,而且可以邊抽煙邊看,那可真是天大的享受了。衣服箱子上面放電視並不合適,每次取衣服都很不方便,然而,此時電視就是我們家最重要的成員,只要它需要,就是佔了我睡覺的床,我也會毫無怨言地給它騰地方。
「我從農村抽回來以後就當了電工,幹了七八年,後來宣傳部的高音喇叭時間長了老出故障,就要配個專職的電工,我跟他們的一個科長熟悉,我就去了,一直干到現在。」
鹵豬蹄說:「你說得沒錯,平心而論你那個時候還傻著呢,沒我懂事早。可是葉笙楠就不同了,她跟我一樣懂事早,你沒覺著怎麼著,她卻像個發|情的小母雞,見了你就眼睛發亮,跟在你的屁股後面扇翅膀,你卻不太搭理她,越是這樣我越是生氣,他媽的,我對她獻盡了殷勤她就是不尿我,你整天淘得像個惡鬼她就偏偏喜歡你,我不忍心對她怎麼樣,也不敢對她怎麼樣,怕她更煩我,我就跟你鬧彆扭,跟你過不去,不讓你得意。」
葉笙楠又說既然我起的名字你覺得不好那你也起一個,我想了兩天兩夜也想不出一個好名字,就湊合著叫楊成龍了。從此,我把兒子叫蛋蛋,葉笙楠一絲不苟地把兒子叫楊成龍,以此來表達對我爸所起名字的不滿。
幫我們買了一台電視機,鹵豬蹄便以功臣自居,成了我家的座上客,沒事就來到我家蹭吃蹭喝,好在我家極少開伙,他主要還是蹭喝,捧著一杯茶可以坐半夜。逐漸我也習慣了他,適應了他,覺著跟他交往與跟其他人交往並沒有什麼不同。一次葉笙楠沒在家,我想起了小時候他固執地跟我作對的事兒,就問他那時候為什麼非得跟我作對,我什麼地方讓他看著不順眼。他喝了口茶,撩起眼皮看了我一陣,似乎在評估應不應該給我說實話,然後才下了決心似的說:「如今咱們都大了,都成家有老婆孩子了,給你說了也沒啥,你可別笑話我。」
葉笙楠說:「你不知道,我家的孩子跟你家不同,從小就像放羊一樣,一參加工作一律趕到集體宿舍,平時絕對不準在家吃飯。這也是沒有辦法,我媽有心臟病,顧不過來。所以我們兄弟姊妹之間獨立性都特彆強,誰也不管誰的事。我爸是離休幹部,回鄉探親按規定可以派一個陪護人員,來迴路費公家報銷,我就當公費旅遊一趟有啥不好。」
「你今天怎麼想起來自己做飯吃了?」我把蛋蛋放到童車裡,到廚房幫著葉笙楠端菜時裝作漫不經心地問。
「我明明看見你咧嘴了,還說沒笑話,我們家笙楠做的飯菜特點是能吃不能看,你別看不起她。」
我調侃他:「如今葉笙楠對你也不錯嘛,你多做好事,慢慢別人就都知道你不是卑鄙小人是堂堂君子了。不過如今你可不能對葉笙楠再有想法了,她可是我老婆。」
「要是走私的便宜二三百塊怕沒問題吧。」
鹵豬蹄把菜放到門邊的地上,挺隨意地問我:「下班了?」那口氣神態好像我們昨天才見過面,我在心裏掰了掰手指頭,我們已經有十年沒見面了。
我爸我媽都已經離休,經常要參加一些老幹部處組織的活動,她這話八成是真的。
我故意把聲音放大了說:「別笑話,她就這個本事。」
到了吃飯時間,鄰居戀戀不捨地告辭走了,葉笙楠不怕獻醜,在我媽的幫助下好賴弄了一鍋稀粥,炒了個榨菜肉絲,又煮了幾個鹹鴨蛋,大家湊湊合合吃了,接著看電視,新聞聯播、電視連續劇、電影、新聞……直到深夜大家才意猶未盡地解散了。
我爸說:「我在北京開會的時候看過彩色的,這算啥。」
其實,我給鹵豬蹄的解釋都是臨時杜撰出來的,當時我也不明白蛋蛋為什麼會對鹵豬蹄那麼不客氣,過了很久以後我才想到了另一種可能:可能孩子真有大人並不了解的本能直覺,那會兒蛋蛋就已經感覺到鹵豬蹄不是什麼好貨色,是我們家的災星,所以才會用他那有限的語言對鹵豬蹄表達強烈的反感和排斥。
「可能有將近十年了吧?」
葉笙楠做飯是三腳貓的水平,我們也極少做飯,這時候她開始在廚房裡吆喝我們準備吃飯。我忽然想起來,按照正常情況,下班后她跟我都應該回到我家,吃過飯後再把蛋蛋接上一起回家。我這幾天準備參加市裡的技術工人技能比賽,據說各工種前三名可以獎勵一級工資,我是鉗工,已經通過了廠里的鉗工複賽,目前正在積極準備參加市裡的決賽。車間和廠里都很重視,誰能拿到好名次,車間廠里臉上都有光彩,所以廠里專門給我們參加技能比賽的技術工人放了假。鉗工的技術要求比較複雜,基本技能手錘、銼刀、刮研這些手工活兒我沒問題,我的弱項是看圖紙、測量計算,這幾天在家閉門臨陣磨槍,葉笙楠沒有按照慣例到我家吃飯,卻把鹵豬蹄領了回來,這有些反常。我需要弄清的問題是他們九-九-藏-書是事先約好的,還是偶然碰上的。
我問他:「買台電視得多少錢?」
拗不過她,只好隨她。老天有眼,她折騰了好幾天終於沒考上,極為失落,極為鬱悶。我暗暗高興,表面上卻對她深表同情,她知道我是假同情,每天晚上都要擰我幾把解恨。她沒考上,小妹倒順順噹噹考上了西北師大的財會專業,從農村直接跨越到了省城。送小妹的時候,葉笙楠艷羡地說:「小妹真有福氣,十來年沒有大學生了,他們是頭一批考上的大學生,畢業肯定吃香得很。」又抱怨地拍了蛋蛋屁股一巴掌:「就怪楊成龍,要不是因為你我也就上大學了。」楊成龍在她懷裡美美地撒了一泡,尿液順著她的衣襟往下滴答,她卻沒有發現。
鹵豬蹄誇張地作出羡慕的表情說著虛話:「你這人啊就是有福,你看看,咱們這些同學裏面就你過得舒服,要房子有房子,要娘子有娘子,要兒子有兒子,要錢有錢,啥事都不用發愁。我從小就比不上你,也沒少受你欺負,下鄉了想跟你緩和緩和關係,還鬧出了那麼一場……」
鹵豬蹄連忙說:「我沒笑話,挺好的。」
這時候我最關心的是葉笙楠怎麼樣跟鹵豬蹄聯繫上的,所以聽了她的解釋后,我的思路繼續沿著她跟鹵豬蹄的線索走:「你今天怎麼碰上鹵豬蹄了?」
鹵豬蹄又開始拍胸脯:「這件事包在我身上,你就別再說了,用不用我對天發誓?」
我端了盛著葉笙楠醋溜板凳腿的盤子回到屋裡,鹵豬蹄看看盤子裏面的菜咧了咧嘴。
葉笙楠往盤子裏面盛醋溜土豆絲,土豆絲切得像板凳腿,而且粗細不勻,盛到盤子里像一堆爛柴火。
我低估了鹵豬蹄的能量。吃了葉笙楠親手做的菜肴,儘管這菜肴比公社飼養員的手藝還差,鹵豬蹄卻真的履行了他的諾言,沒過一個月,就在電視差轉檯開始播放電視節目的第三天,鹵豬蹄滿頭大汗吭哧吭哧地給我們扛來了一台原裝進口的松下黑白十二英寸電視機。
「你怎麼跟葉笙楠碰上的?」
葉笙楠馬上像上足了發條的玩具兵:「對對對,我早就說該買電視了,錢倒沒問題,我們結婚的時候他媽給了一千多塊錢一直沒動,還不算我們後來攢的,就是沒地方買呀。」
「來,鹵豬蹄,先喝一口。」
葉笙楠他爸說:「這玩藝是好,真好,怎麼樣,老楊也買一台?」
「今天你爸你媽到老幹部處參加報告會,晚上有聚餐,我就把楊成龍送到了託兒所,晚上回去也沒人做飯,買了點菜就直接回來了。」
我說:「當然是沖我,嫌我技術比武沒拿上前三名,把一級獎勵工資耽擱了。她那人就那樣,脾氣上來了逮著誰咬誰,屬瘋狗的。她娘家人都不搭理她,你別往心裏去。」
那天晚上我是頭一次看電視,那時候的電視里沒廣告,只有兩個頻道,那天晚上我們從頭到尾守在電視機前面,一直到電視屏幕上出現了「再見」兩個字,我們才戀戀不捨地關掉了電視。第二天,我要去參加公司的技術比賽,上午考技能,中午廠里做輔導,下午考理論,忙了一天,精神頭特足,注意力卻不能集中,總想著趕快回家看電視,覺得家裡有了電視從今往後活著的滋味都不一樣了。
我不太相信她的話,葉笙楠跟大多數幹部家庭出來的孩子一樣,有一種大大咧咧的自信,一種無所顧忌的直率,說好聽了是胸無城府的坦率,說難聽了是狗肚子藏不住二兩酥油,如果她跟鹵豬蹄一直有聯繫,她不可能不在言談話語中流露出來,即便她有意隱瞞也會憋得難受讓我發現她有難言之隱。
清查後期討論清查對象的處理時,我爸在常委會上幫葉笙楠她爸說了話,說他不過就是有點小小的野心的老幹部,跟「四人幫」沒有什麼直接交道,想跟人家打交道也夠不著,所以不能算作「四人幫」的殘渣餘孽,因此處理上要重在教育,所以就沒有給他什麼組織處理,算是放了她爸一馬。不知道她爸怎麼就知道了,從那以後就對我爸好了。現如今都離休了,都住在一個院里,又是親家,你來我往跟中國和蘇聯一樣倒也逐漸實現了關係正常化。
「在宣傳部幹什麼?」我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實際上已經沒了探聽他現狀的興趣,只不過是順口一問而已,帶有沒話找話的意思。
葉笙楠說:「你真是白字先生,那叫葉(社音shè)公好龍,跟我們家的葉不搭界。」
大學沒考上,葉笙楠最大的心愿從上大學變成了買一台電視機。不知不覺間我們國家開始朝電視機時代發展,市裡已經開始有個別人家擁有了那個可以在家裡看電影聽音樂的寶貝了。她爸離休后要回老家看看,她的哥哥弟弟各忙各的,誰也沒時間陪她爸回老家,於是陪她爸她媽回老家的光榮使命就歷史性地落到了她的頭上。我說:「你們家哥們兒兄弟一堆,咋就非得讓你去?蛋蛋還小,帶著出遠門多受罪。」
那個時候我就已經有所覺察,如今閑聊起來也不過證實我的猜測而已,所以我就沒有感到絲毫的驚奇。為了讓他得意一下,也為了表明我的無辜,我仍然作出吃驚的表情:「真的?我那時候跟她也沒怎麼著呀,甚至我那時候還有點煩她,你怎麼就吃醋了。再說了,上小學的時候她長得也不怎麼樣啊。」
鹵豬蹄硬著頭皮咀嚼著葉笙楠的作品,艱難地吞咽著根本嚼不爛read•99csw•com的韭菜。葉笙楠有些不好意思了,自我解嘲:「湊合著吃吧,不管怎麼樣也算是四菜一湯了。」
我以一個勝利者對失敗者應有的寬容向他道歉:「好兄弟,不打不成交嘛,今天我給你賠禮了,走,我請你喝啤酒去。」
他這一解釋讓我有了內心隱秘被他看透的尷尬,我借酒遮臉:「我他媽有啥瞎想的,你他媽別瞎想才是對的。」
鹵豬蹄看了我一眼,咧嘴笑笑:「我到糊麵包那裡領電線,她到糊麵包那裡打聽買電視的事兒,就碰上了。」說完,他抿了一口酒,又補了一句:「你別他媽瞎想啊,我們是今天下午三點鐘才碰上的,在這之前我們連面都沒見過。」
鹵豬蹄說:「我不是笑話葉笙楠,我哪有那麼大的膽子。我是笑話我自己,到你家吃飯還真得有點特異功能,尤其是嗅覺要好,單憑眼睛還真難認出你家的菜肴來。」
鹵豬蹄悲天憫人地看著我說:「整天吃這個也難為你了。」
「這是哈里斯,大西洋底來的人,離了水就不成了,一有水就力大無窮。」鹵豬蹄給我們介紹著劇情。
我說:「兩歲了,在託兒所掛了個名,我媽喜歡他不讓送,每天送到我家我媽我爸他們逗著他玩。」
「買一台黑白的就成了,當然要原裝的。」葉笙楠首先表態,她的意見深合我意,不能為了買台彩電就不過日子了。
「管他是不是吹牛,咱們是遍地撒種,重點收割,只要說能買上電視,咱們就求他幫忙,能買上更好,買不上也沒損失什麼。」葉笙楠說得暢快,我卻想,要是滿大街的人都說能幫我們買上電視機,我們都把人家領到家裡伺候一頓,只怕電視沒買上,家底都得搭進去。
葉笙楠說:「一台彩色十四英寸的得一千五百多塊呢,哪來那麼多錢,就算有那麼多錢也買不著呀。」
我知道我爸之所以沒有正面回答他的話,是因為在這類問題上我爸說了不算,得我媽拍板定案。
他搖頭晃腦地算了一陣告訴我:「進口原裝的十二英寸黑白,六百塊左右。要是買彩色的,就貴了,一台十四英寸的就得一千五百塊左右。」
「《大西洋底來的人》,進口電視連續劇,中央電視台播的,好看得很。」鹵豬蹄內行地介紹。
「得找個好位置,這兒的信號太弱。」鹵豬蹄抱著電視在我家轉了一圈兒,就像國民黨特務端了無線電探測儀尋找地下黨的電台。最終選定了牆角的衣服箱子:「這裏信號好,就放這裏吧。」果然,電視上的圖像清楚多了,只見一個壯健的外國人用一種奇怪的姿勢在水裡遊動著。
第二天我就給糊麵包掛了電話,他如今在供銷社當倉庫保管員,專管電器,平常我們來往不多,可是真的一聯絡仍然親熱。沒等我問,他就主動告訴我,鹵豬蹄跟葉笙楠在他那兒巧遇的事兒,葉笙楠找他本來是想托他幫著買電視的,正好讓鹵豬蹄碰上了,鹵豬蹄當即承諾要幫葉笙楠買電視。糊麵包叮囑我別太相信鹵豬蹄,外面傳言鹵豬蹄偷偷做生意賺錢呢。鹵豬蹄在外面幹什麼我不關心,跟我也沒關係,我關心的是葉笙楠跟鹵豬蹄有沒有對我撒謊,雖然我自己也覺得這樣轉彎抹角地調查葉笙楠不太地道,可是我不能控制自己,我不怕她跟鹵豬蹄有什麼,我怕自己被蒙在鼓裡當傻瓜。
我找出來兩個茶杯,把酒均分成兩份全部倒在杯子里。
鹵豬蹄說:「這小子就學了這麼幾招今天都給我用上了,算我倒霉。」
鹵豬蹄二話沒說就跟我出了家門,路上他對我說:「說真的,一直到下鄉我對葉笙楠也沒斷了想法,那條狗搶了你們一條羊腿,我替你們報仇,勒了那條狗請你們吃狗肉,說到底還是想取悅她。沒想到你們跟那條狗是哥們兒朋友,結果拍馬屁拍到馬腿上了,你們又讓公社專政隊關了,結果落了個大伯子背弟媳婦過河出力不討好,至今那幫人見了我愛搭不理的,倒好像我真是卑鄙小人似的。」
「你能不能讓它再清楚點?」葉笙楠興奮得聲音都發抖了。
我們倆在各自的酒杯上抿了一口。
「對對對,就買一台黑白的吧。」
這時候葉笙楠又把她的傑作兩隻灰黑色爛襪子一樣的紅燒魚跟一堆雜草似的雞蛋炒韭菜擺到了桌上。順便還帶來了三個饅頭作為主食,饅頭倒是白白的鼓脹脹的好看,卻不是葉笙楠蒸的,是從市場上買來的。
她說:「先考上再說,到時候自然會有辦法的,你家我家這麼多人誰不能幫著帶孩子。」
「該買電視了,對了,電視就放到這兒,邊吃飯邊看電視。」鹵豬蹄首長視察般地把我家看了個遍,最後指著角落裡的高低櫃說。
鹵豬蹄臨走的時候已經有些找不著北了,葉笙楠還一再叮囑他抓緊幫著我們買電視,鹵豬蹄把胸膛拍得呱嘰呱嘰響賭咒發誓地保證一定幫我們買到電視。送走了鹵豬蹄我才想起,忘了問他一聲他有什麼渠道什麼辦法敢大包大攬地保證幫我們買上便宜的進口原裝電視機。
鹵豬蹄搖頭苦笑:「其實小時候我對她也沒啥別的想法,就是想跟她親近,想跟她做朋友,想讓她對我好,真還沒發展到想娶她做老婆的程度。如今就更不想了,活了一大把歲數了,老婆孩子都有了,最重要的就是安安分分過日子。再說了,葉笙楠如今看起來也就是一般人,我自己有時候都想不通,怎麼小的時候看她就像看天仙似的。」
「實在對不起,走https://read•99csw.com私的暫時沒有貨,現在電視台已經開始轉播了,我怕你們等不及,托朋友從南方搞了這台正當渠道進口的,價格高了點,五百五十塊。」
擺放好了電視機,葉笙楠拿出錢數了五百五十塊給鹵豬蹄,鹵豬蹄說要是不方便就不著急,我們說方便方便,能幫著買到電視機就感謝不盡了哪能再讓你墊錢呢,鹵豬蹄也就把錢接過去了。當時剛吃過晚飯,我們這時候才想起來問鹵豬蹄吃飯了沒有,鹵豬蹄說他吃過了,還有事情要辦,起身告辭,我和葉笙楠挽留他再坐一會兒,他說差轉檯剛開始播放,怕出故障要回去值班,我們就約他今後沒事過來玩,他愉快地答應著走了。
我鬆了一口氣,暗中盤算了一陣,我跟葉笙楠的存款一共是一千八百多塊,其中有結婚的時候我媽給我的一千多塊,買一台黑白電視沒問題,要是買一台彩色的就有些吃緊,一買手頭就沒有活錢了。
我告訴他這孩子送到託兒所的時候,託兒所的阿姨不准他們說話,經常對他們吼叫的就是這一句:閉嘴,所以這孩子有點條件反射,聽到別人說話就喊閉嘴不準說話。鹵豬蹄恍然大悟,哈哈大笑起來。他一笑蛋蛋又說:「呱呱雞叫了,呱呱雞叫了。」鹵豬蹄又愣了,我趕緊再向他解釋:「這是跟我媽學的,誰笑的聲音大了,我媽就說呱呱雞叫了,這孩子跟著學的。」
電視上正演著少兒節目,一幫小孩跟著一個長得挺俊的大丫頭猜謎語。我回來了也沒地方坐,都是家裡人也沒人顧著搭理我,我就站在人叢後面看著他們的後腦勺聽電視。
送走了家族成員,我跟葉笙楠開始打掃戰場,這是兩家人頭一次共同聚集到我家,葉笙楠格外興奮,格外熱情周到,人太多,又都是自家人,誰也不見外,把我家造得一片狼藉,地上煙頭、瓜子皮鋪了一層,空氣污濁得像濃稠的液體,床單揉得像麻花上面還灑了不少水漬,杯里紅褐色的殘茶像陳舊的尿液……我跟葉笙楠打掃了小半夜,睡覺時已經凌晨兩點了。躺下后,葉笙楠忽然問我:「你看這樣行不行,咱們把電視搬到那邊去,要看就到那邊看,請老人們過來看電視,他們半夜三更還得來回跑,不叫他們吧,咱們自己在家裡享受心裏也不安穩。」
葉笙楠怒氣沖沖地說:「狗屁!我問清楚了,糊麵包家的電視是他舅從廣州的商店買的,運費才二十塊錢,哪裡是走私的。我估計肯定鹵豬蹄這傢伙摟我們的錢了,這小子真不地道,誰的錢都想賺。」
「你現在幹什麼呢?」我開始打聽他的現在。
儘管葉笙楠言之鑿鑿,可是想到鹵豬蹄那無辜坦然的神情,我還是難以相信鹵豬蹄會加價賺我們的錢。鹵豬蹄不知道他的事發了,繼續到我家來串門,葉笙楠雖然沒有直接問他倒賣電視的事兒,可是對他的臉色非常難看,說話也冷嘲熱諷的。鹵豬蹄坐不住,連忙告辭,我倒有些不忍心,出來送他,鹵豬蹄朝我家努努嘴:「犯什麼毛病了?是沖你還是沖我?」
「你殺了那條黃狗請我們吃狗肉,從那以後我就再沒見過你,多少年你自己算。」
我弄不清電視台跟差轉檯有什麼不同,反正知道下個月有電視看就成了。迄今為止我還沒有見過電視機,我家有半導體收音機,熊貓牌的,外面還有一個皮套,出門時可以隨身攜帶。這台收音機是我爸到北京開會的時候買的,我們結婚的時候我厚著臉皮張口朝他要,他就忍痛割愛把這台收音機送給了我。我實在想不通電視機是個什麼東西,怎麼就能在上面看電影。葉笙楠反覆給我講解電視機的模樣,她越講我越蒙,按她說的電視機跟我家那台電子管收音機差不多,也是方方正正一個木頭匣子,只不過正面不是喇叭、旋鈕和木框子那些東西,而是一塊朝外鼓的玻璃,只要一打開,玻璃上就能放電影,還有聲音。
「那時候你他媽真橫,打起人來手一點不軟,我可真沒少吃你的苦頭。」
這麼多年我跟鹵豬蹄沒有接觸過,就連紅燒肉、糊麵包、排骨這些過去的同學也都來往少了,尤其是結婚成家以後,各人上各人的班,各人過各人的日子,沒事誰也想不起來到誰那兒串門聯絡。但是我們畢竟還知道對方如今在幹什麼,日子過得怎麼樣,有沒有孩子,孩子是男的還是女的等等這些基本情況。對鹵豬蹄我則是一點不知道他的情況,今天要不是葉笙楠領他到我家來,恐怕他就會成為我記憶中的人物而已。實際上到目前為止,他仍然僅僅是我記憶中的人物,我對他現今的一切都不了解,從這個意義上講,他對我無異於陌生人。
我故作姿態:「你說的這叫啥話,我吃著挺好呀,還是你的口味不對。」多虧我們平時都在我媽家裡吃,要真是靠葉笙楠喂我,我恐怕早就瘦成劈柴了。
我說:「叫葉好龍比楊成龍好,葉公好龍嘛,成語。」
「咱倆有多少年沒見面了?」鹵豬蹄問道。
我哈哈哈地笑了起來,說實話,至今我也不知道葉笙楠竟然會在那個時候就對我好了,經鹵豬蹄這麼一說,好像真有那麼回事兒似的,儘管這件事究竟是鹵豬蹄的主觀臆斷還是真實情況就是這樣,並沒有結論,但仍然讓我挺得意。
葉笙楠挺興奮:「鹵豬蹄說了,市裡正在安裝調試電視台,下個月我們這裏就有電視看了。」
葉笙楠她媽照例不參加這類討論,她把蛋蛋的一九九藏書隻手捂在自己的手心裏輕輕揉搓,就像在愛撫一隻可愛的小鳥,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屏幕。
我的心情順暢了許多,不是我心胸狹窄,而是我確實不願意看到這個世界上再有不公平的事情發生在我跟鹵豬蹄之間。我自認為我確實比他優秀,葉笙楠選擇了我而不是他就是現實的例證。
葉笙楠問我:「你這是什麼意思?想讓別人覺得我這孩子來路不正嗎?」
我盡我的能力寬慰鹵豬蹄,鹵豬蹄半信半疑地點頭,從那以後他就很少到我家來了。
鹵豬蹄看看我說:「用不了那麼多錢,不就買台電視嗎?包在哥們兒我的身上。」
看著他汗流滿面的樣子,我真的感動了,忙不迭地道謝,忙不迭地想看看那挺精緻的紙箱子裏面裝的、能在家裡看電影的、名字叫電視機的東西長得啥模樣兒。鹵豬蹄熟練地開箱,熟練地從箱子里掏出那個正面是一塊大玻璃、背面是黑色塑料的小箱子,電視機原來長的就是這副樣子,跟我想象中的差距不大。他把電視機擺到我家的飯桌上,然後把插銷插到了插座上,打開開關,拔出天線,將面板上的旋鈕擰了幾下,突然就發出了聲音,電視正面的玻璃上真的出現了影影綽綽的畫面,畫面不清晰,但是仍然可以看出幾個外國男女在談論一個從海底出來的人的事兒。
「太好了,你們等著,我去做飯,今天你就在這吃,老同學見面不容易,好好聊聊。」葉笙楠說著就張張羅羅地去做飯,鹵豬蹄嘴上說著不用了不用了卻不起身告辭,我也只好假裝熱情:「今天碰上了就別客氣了,就在這吃吧。」
這個願望我沒法幫她實現,不是沒錢買電視,而是根本就沒有賣電視的。即便有賣電視的,我們這裏也沒有電視台,買了電視也只能放在家裡當擺設。這時候鹵豬蹄出現了,他是跟葉笙楠一起到我家裡來的。這時候我們已經告別了我媽給弄來的那一小間舊房子,葉笙楠她爸在離休前最後一次運用自己的權力給我們搞了一套一室半的房子,房子雖然小,卻有獨立的廁所和廚房,不用出家門吃喝拉撒都能解決,這就比過去住在那個沒有廚房和廁所的小房間大大高級了。鹵豬蹄跟在葉笙楠的後面,幫她提著菜筐,葉笙楠抱著蛋蛋,恍惚間我竟然覺得他們倆是兩口子,他們仨是一家人。
比賽一結束,我就匆匆忙忙朝家趕,進了門不由大吃一驚,家裡擠滿了人,我爸我媽、二出息兩口子、葉笙楠她爸她媽和她哥哥嫂子……還有幾個我們樓上的鄰居,人們聚精會神地圍著我家那台十二英寸的黑白電視看節目,年長的坐在各種各樣能坐人的椅子凳子上,我媽跟葉笙楠她媽坐在床上,我媽懷裡抱著蛋蛋,我爸懷裡抱著二出息的寶貝千金,其他人就站在地上,葉笙楠得意洋洋精神振奮地給每個人端茶倒水遞煙,蛋蛋不停地命令電視「閉嘴」,二出息的千金一個勁追問我媽這裏面的小人能不能出來。
也許葉笙楠高考複習用勁太大了,也許我兒子擔心自己的出生跟葉笙楠高考發生衝突被她註銷,兒子提前兩個月跟頭把式地從她肚子里爬了出來。這是一個長得跟我很像的瘦小子,我爸說既然是男娃娃就叫蛋蛋。看著這個瘦小子葉笙楠大為失望,我們家人跟所有中國人家一樣重男輕女,希望生個男孩,她卻希望生個女孩,她喜歡女孩,說女孩好打扮,跟媽媽貼心。而且她對我們兒子的名稱也不滿意,認為這個名字不好聽,私下裡嘀咕:「你爸真沒創意,已經有兩顆蛋了還不夠,男孩子叫蛋蛋,女孩子叫啥?」我說:「這是小名嘛,你再給起個好聽的大名不就成了。」於是她給孩子起了個大名叫楊成龍,說這個孩子是龍年懷上的,我覺得這個名字太俗套,就說:「乾脆跟你姓,叫葉好龍。」
孩子出生三個月以後,高考開始了,葉笙楠硬要去參加,我勸她別去了,問她:「即便你考上了,孩子怎麼辦?你總不能帶著孩子去上大學吧?」
鹵豬蹄臉漲紅了,一連聲地說他沒有也不敢看不起葉笙楠做飯的手藝。葉笙楠又端了一盤黑糊糊的東西上來,鹵豬蹄問她這是什麼,我替葉笙楠回答:「爆炒腰花嘛,看不出來還聞不出來?笨蛋。」
葉笙楠她爸說:「買吧,不買留著錢幹嗎?有了錢不花啊,錢就是別人的。」
葉笙楠一來我們的話題就多了起來,同學、老師、下鄉、工作、時事新聞、老婆孩子……聊天的過程中我得以知道,鹵豬蹄結婚比我們早,娶的是他下鄉時同一個點的知青,現在已經有兩個孩子了,大孩子都快小學畢業了。鹵豬蹄酒量不行,一茶杯老白乾剛剛喝了二分之一,舌頭就變成了不聽使喚的爛抹布,臉紅得像剛剛從豬肚子里掏出來的下水,話像扯不斷打不爛的牛腸子無休無止地朝外拉扯,翻來覆去地讚美葉笙楠小時候漂亮,學習好,有組織能力,蛋蛋在一旁一個勁叫喊:「閉嘴……」
我爸馬上接茬支持:「對著呢,等啥時候我們也買上一台,要買就買彩色的。」
我竭力作出誠懇的表情,他又點了一支煙才說:「還不是因為葉笙楠,你老婆。」
「能便宜多少?」
我告訴她這是鹵豬蹄說的,鹵豬蹄還承認他從小就喜歡她。沒想到她一下子就暴跳如雷了:「鹵豬蹄是個什麼東西,想想他那個德行就噁心,他的話能信嗎?我還沒告訴你呢,糊麵包買了一台電視跟我們的一模一樣才四百五十九九藏書塊錢,那傢伙多要了我們一百塊。」
「好說,包在我身上,我在南方有認識的朋友,找他們買走私的,更便宜。」鹵豬蹄再次拍了胸脯。
「在市委宣傳部。」我覺得他回答這個問題時有幾分得意。我驚愕了,在我的意識里,他無論哪一方面也比不上我,學習成績、組織能力、人緣關係,甚至體格體力都比不上我,可是他卻混進了市委宣傳部。
我說:「也許糊麵包的電視機是走私的,咱們家的是正規渠道的,所以貴一點兒。」
葉笙楠脾氣格外地好,要是我這麼說,她早就惱羞成怒了,她笑容可掬地對鹵豬蹄說:「不管我的手藝好不好,只要你吃了我做的飯,就得保證把電視機給我買回來。不然我就讓你怎麼吃的怎麼給我吐出來。」
「我們這些下過鄉的人進了工廠也就是當工人的料,哪裡會有什麼好果子留著讓我們吃。你爸是市裡的頭頭,葉笙楠她爸也是頭頭,你們不都照樣當工人嗎?你想想我在宣傳部還能幹什麼?給人家修擴音機,修大廣播喇叭,如今正在裝差轉檯,一句話,當工人干雜活。」
他剛說到這裏,蛋蛋突然冒出來一句:「閉嘴!」蛋蛋正在呀呀學語階段,平常說話嘴裏像含了個鳥蛋,說出來的話要仔細分析才能明白意思,有時候還得葉笙楠給他當翻譯,可是今天這句話說得格外清晰。鹵豬蹄一愣:「這孩子怎麼回事?看我不順眼還是受了你的影響對我不滿意?」
我沒有吭聲,她沒有明確說把電視搬過去放到她娘家還是放到她婆家,所以我也沒辦法判斷她是真的好意還是別有用心。同時,我心裏也微微不舍,費了天大的牛勁好容易託人買了台電視,正要好好享受現代化的舒服,卻又要送到別處去,不管這別處是我爸還是她爸家,都沒有放到自己家裡方便。她也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蜷縮了身子依到我的懷裡,片刻喉嚨里就發出了呼嚕呼嚕的鼾聲,像一隻鬧脾氣的老貓。
「鹵豬蹄也就是一個普通的電工,他到哪弄電視機去?我看這小子是吹牛。」
「差不多,你怎麼混到宣傳部去的?」
我媽說:「要是能買上就真買一台彩色的,不就一千多塊錢嗎?老了也該享受享受了。」
這一趟跑得她開了眼界,最明顯的例證就是她親眼看到了電視,這種可以坐在家裡看電影的「戲匣子」,回來以後她就得了魔怔,日思夜想家裡能有一台電視機。
葉笙楠他爸說:「對了,要買乾脆就買彩色的,一次到位,省得到時候還得換。」
鹵豬蹄坐到我家的飯桌前面,我家的居住條件沒有專門的客廳,來人就在飯桌前面就座,碰上吃飯的時候就客氣一下,來人不客氣就跟著一起吃,來人客氣就看著我們吃。還沒到吃飯時間,鹵豬蹄坐到我家飯桌前面我也就沒有該不該請他吃飯的困擾。我對他從小就沒有好印象,下鄉的時候好容易跟他有了調解緩和的機會,結果他害得我們點的知青被公社專政隊一網打盡,他自己卻躲了不見面,從那以後我就打定主意,這一輩子不再搭理這小子。葉笙楠過去跟我說起他也是咬牙切齒,不知道風向怎麼就變了,跟他嘻嘻哈哈的像是朋友。
鹵豬蹄撲哧笑了,我趕緊說:「你看,又笑話人家了。」
蛋蛋依依偎偎地晃過來依在我的膝上,我抱起他,鹵豬蹄問我:「孩子多大了?上託兒所還是有人帶?」
鹵豬蹄長大了,不再像小時候那麼因為別人喊他的綽號而惱火,更不會因為葉笙楠喊他的綽號而惱火。他坦然地應承著:「是差轉檯,不是電視台,我們現在正在施工,估計下個月就能轉播了。」
從那以後,我們家就成了小型電影院,除了自己家裡人以外,經常還有鄰居朋友前來觀賞電視節目。我們每天上完班以後,剩下的時間就開始絞盡腦汁想著怎麼才能在有限的空間里儘可能多地擺放座椅,想著怎麼才能讓前來的賓客們既看得滿意而又能節省家裡的茶水和香煙。這樣熬了半年,我不得不舉手投降,同意葉笙楠把電視搬到老人那邊去的方案,不管是放到她娘家還是放到她婆家,只要不再放到我家就行。我們正要落實我們的方案的時候,市裡給每個離休老幹部發了一張進口原裝二十一英寸平價彩電的購買票,我爸跟葉笙楠她爸各買了一台二十一英寸彩色電視機,從那以後我們家小型電影院的功能才弱化了許多。再後來大家都開始紛紛想方設法買電視,有電視機的家庭逐漸多了起來,才漸漸沒了為看電視而到我們家騷擾的人了。
「你們怎麼碰到一起了?」我們這塊地方不算大,如果不想專門見面,各活各的也可以做到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所以他們能碰到一起並且一起到我家來,對我來說也確實有些意外。
我們找了個小酒館開始喝啤酒,那天我心裏有事兒,技術比武我只得了第五名,獎勵一級工資的事兒泡湯了,跟鹵豬蹄喝酒聊天剛好解悶,不知不覺就喝多了,怎麼回家的都不知道。後來我問葉笙楠,是不是她上小學的時候就戀上我了,葉笙楠供認不諱,說:「你那個時候長個大傻個子,眼睛賊溜溜的,滿身大補丁,帶著紅燒肉他們幾個整天跟人打架,現在想起來你那時候真噁心,可是我那時候傻乎乎的就覺得你挺男人,不過也沒別的想法,也可能咱兩家一直在一個院里住著,心理上覺得關係近一點。」想了想她又問我:「你怎麼想起來問這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