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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我隨著接孩子的家長們擠進校門,蛋蛋乖乖地在教室里眼巴巴地等著,他的同學們也都在老師的嚴密監視下一個個背著手像上課一樣老老實實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家長們進了教室便匆匆忙忙地包裝自己的孩子,我給蛋蛋帶來的是一條大毛毯,包裝他倒也簡單,我連頭帶腳將他像打行李一樣蒙得嚴嚴實實,然後扛著他朝外面走。校門外面一輛白色桑塔納小轎車停在馬路對面,一個勁地鳴著喇叭,真惹人討厭。那個時候私家車在我們這裏極為稀少,我們這裡是工業城市,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老百姓都是企業的職工家屬,都靠工資生活,沒有誰有閑錢買車,就算有錢也想不起來買車。我們這裏雖然是省級直轄市,市區面積卻不過幾十平方公里,上下班近的騎自行車,遠一點的單位都有通勤車,買了汽車也用不著。個別有車的都是個體戶老闆,或者是外地來做生意的商人,用著用不著買個車給自己長長臉面。這台桑塔納肯定是哪個個體老闆的,單位的桑塔納不敢這麼明目張胆地跑到學校門口接孩子,那個時候公車還沒有像現在這麼普及、這麼囂張。這台車衝著我們一個勁鳴喇叭,像是有意挑釁,我惡狠狠地瞪了它一眼,用眼神殺它,用眼神警告它閉嘴,我卻忽略了一個重要事實:我戴著厚厚的風鏡,我能看到它,它卻不可能看到我的眼神,不管我對它怒目相向還是含情脈脈,它都看不見。
沙塵暴來了,狂風捲起的沙塵變成了無數個錐子,朝人劈頭蓋臉地扎來,裸|露的皮膚像在遭受酷刑。天地一片混沌,黑黃色主宰了世界,眼睛根本睜不開,即便睜開了也什麼都看不見。呼嘯的狂風鬼哭狼嚎,似乎地獄里的惡鬼突然間都被釋放了出來,讓人恐懼顫慄。到處都是噼里啪啦的碎裂聲,窗扇、標語牌、廣告牌、自行車、樹木紛紛倒地,這些被破壞的東西成了風沙的幫凶,稍不留神就會被割傷砸壞,這就叫沙塵暴。今年這已經是第三次了,我們這裏過去雖然風多,卻極少出現這種讓人心驚膽戰的沙塵暴。如今不知道怎麼回事,沙塵暴頻頻光顧我們,讓我們經受肉體精神的雙重摺磨。
意外讓我茫然,我有些發木,葉笙楠沒有下車,把車停在我的跟前朝我喊:「我看著像你,怎麼鳴喇叭你都不搭read.99csw.com理,把蛋蛋給我,你也坐上來!」
吃飯的時候我爸卻一個勁把好菜往蛋蛋的碗里夾,又對蛋蛋說:「我蛋蛋懂得跟他爸同甘共苦了,是個好娃娃。」
我媽卻說:「今後你媽再開著車接你,你就坐,對自己的媽不能那樣。」
我艱難地推著自行車到學校接蛋蛋,他已經上中學了,非常討厭別人送他上學接他放學,過去接他送他是我爸我媽離休生活的重要項目,也是我爸我媽的一種休閑方式,每天生活里多一些內容對老年人來說總是好事。可惜蛋蛋自己和他的學校都極力反對家長接送孩子上學,蛋蛋甚至用罷課來抗拒我爸我媽,我爸我媽只好放棄了接送他的樂趣。惆悵擔心了幾天,見他果然能按時上學按時回家,便慢慢習慣了。今天不同,今天有沙塵暴,去年的沙塵暴就有兩個放學的孩子迷失了方向失蹤了,至今沒有下落。我還沒有下班我媽就來了電話,囑咐我早點下班去接蛋蛋。這種天氣下絕對不能指望我爸我媽去接蛋蛋,弄不好小的沒接回來倒把老的搭上了,得不償失。我爸我媽也頗有自知之明,這種天氣下倒也不敢逞能,只好老老實實在家裡等。怕蛋蛋放學后自己冒著沙塵暴回家,所以我提前就溜號了。我的頭上矇著我媽給我纏上的大圍巾,身上穿著厚厚的軍大衣,多年沒有用過的風鏡也重新發揮作用,讓我能夠在風沙中睜開眼睛。我的自行車後座上夾著一條毛毯,那是用來包裹蛋蛋的。
我媽把蛋蛋摟到懷裡,開始罵我:「你們兩口子都不是好東西,放著好好的日子不好好過,鬧得我娃多可憐,小小的心分成兩半個,既操心你又操心他媽,可憐我娃沒遇上個好爸好媽……」罵著罵著我媽抹起了眼淚,我爸匆匆忙忙吃完飯躲到房裡看電視去了,我不敢躲,硬著頭皮聽我媽指教我,我要是躲了我媽肯定會把對蛋蛋的憐愛全部變成對我的怒火,我的日子就難過了。
我自認為沒有任何地方得罪她,我並不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我絕對不會因為她有了汽車而我沒有就覺得心虛窩囊反過來故作清高,我也不是故意拒絕乘坐她的車,她的車確實沒有辦法將我的自行車連我的人一起拉走,我不可能把自行車扔這兒,把蛋蛋送回家然後再頂著九-九-藏-書風回來找自行車。況且,我並沒有任何不讓蛋蛋坐她汽車的表示,反之我積極鼓勵蛋蛋坐她的汽車回家,我又不是傻瓜,在這種沙塵暴的天氣里,放著汽車不讓我兒子坐,卻非讓他跟著我受苦。她的指責和詈罵對我很不公平,我不能接受。但是,我卻沒有耐心跟她計較,風仍然刮著,沙塵依然無孔不入地往我身體的所有縫隙裏面鑽著,我不能讓蛋蛋陪著他的爹媽在大風天里吵架。有了蛋蛋那句跟我同甘共苦的話,葉笙楠的蠻橫和怒罵根本傷害不了我分毫,我跨上車子,頂著風艱難地朝家裡蹬去,蛋蛋在後面緊緊抱著我的腰,我沒有聽到葉笙楠發動她的汽車,也許風聲太大我沒有聽到。
「那我就跟你同甘共苦。」蛋蛋堅持著,並且爬上了我的自行車後座。蛋蛋這一句話讓我突然覺得這個被沙塵攪得一塌糊塗的世界格外美好,同時,心裏也泛上了淡淡的酸澀。我是一個老老實實給國家奉獻青春血汗的優秀鉗工,我們廠的工人,每個人平均每年可以給國家創造二十多萬元的財富,我已經參加工作二十多年了,那麼,我給國家創造的財富起碼也有四五百萬。葉笙楠現在是一個開火鍋店的小老闆,但是,我仍然比不過一個開火鍋店的小老闆,我只能在沙塵暴襲來的時候騎著自行車用我自己的肉體和氣力保護我的兒子,而葉笙楠卻可以駕駛著小轎車在鋼鐵的保護下悠哉游哉旅遊般地接孩子。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公平,更不知道這種事情是不是具有典型意義,但是,我過去長期以來在內心深處作為產業工人給國家創造財富的自豪感在這個簡單的事實面前崩潰了。
我對他說:「你跟你媽坐車,我坐車這自行車怎麼辦?」
我把蛋蛋放到自行車的後座上,他被我包裹得像個大粽子,放到後座上我還得扶著他,不然他就會從車上滾下來。這樣一來我就沒辦法騎了,只好一手扶著他一手推著車往回走。這時候風頭已經過去,風勢緩了許多,可是回家的方向是戧風,我一手扶車一手扶蛋蛋,頂著風行走非常困難,車子歪歪扭扭的,我很快就大汗淋漓,氣喘吁吁。我把圍在臉上的圍巾掀上去,露出口鼻,想呼吸得順暢一些,空氣跟沙粒塵土攪拌在一起懸浮在空中,空氣變成了用沙塵熬成的九九藏書糨糊稀粥,我剛剛扒開圍脖,嘴裏鼻子里立刻被填滿了沙土,如果這樣走回家,我準定會得矽肺病。我急忙又將圍脖拉下來,緊緊蒙在臉上,讓厚實的羊毛織物來過濾空氣里的沙土。
回到家裡,我解除了蛋蛋身上的束縛,打來熱水給他洗頭洗臉,又從我媽的冰箱里拿出可樂給他喝,也沒有像往常那樣逼著他去寫作業。
蛋蛋說:「我又不是不坐她的車,我總不能把我爸扔在大風地里自己坐上汽車走吧,要是那樣,我爸能不難受嗎?我也不知道我不坐我媽的車她會難過,要是知道她會那麼難過我就坐唄。大人的麻煩事兒就是多,今後乾脆你們誰也別來接我,我又不是自己不會走路。」
我沒有權利不讓蛋蛋乘坐他媽開的汽車,我也不忍心讓蛋蛋放著小轎車不坐跟我在大風沙里騎著自行車磨練,可是,我卻不願意坐進這台由葉笙楠駕駛的小轎車,況且,我坐上小車了我的自行車怎麼辦?我對蛋蛋說:「你跟你媽走吧,我騎車回去。」
我說:「蛋蛋這孩子有出息,今後能給他爸爭氣。」然後我把蛋蛋不坐葉笙楠的汽車,堅持跟我同甘共苦的事兒講了一遍,滿心以為我媽我爸一定會對蛋蛋的義舉大加讚賞,沒承想我媽頗不以為然:「這麼大的風葉笙楠有車就坐她的車嘛,教娃娃跟他媽賭啥氣呢。」我爸也說:「你這麼把蛋蛋領回來,葉笙楠可能難受得很,罵你沒有?」我想起了葉笙楠眼淚汪汪的樣子,心裏也挺不是滋味,覺得有機會還是應該給她解釋一下,許多事情沒必要想得太多,也沒必要去強求,順其自然恐怕會更好一些,人活得太執著了往往很累,說到底我們都是老百姓,再執著,能執著出多大的成功?
我媽見我對蛋蛋格外親愛,敏感地問我:「咋了?蛋蛋考上班裡第一名了?」
說著我就跨上了車子,心裏面不知怎麼搞的突然間空落落的像是被人摘走了五臟六腑。蛋蛋突然從汽車上跳了下來,抓住我的自行車說:「爸,你要是不坐汽車,我就跟你一起走。」
風聲很大,要壓過風聲讓我聽到她的話,她得扯著嗓子喊,就像過去跟我吵架。這也是她的功夫,過去跟我吵架的時候,如果她真的火了,她的嗓子就會發出非常尖銳非常有穿透力的聲音,那是一種任何噪音都壓制不了read.99csw.com的高分貝聲音,正常情況下她說話卻是悅耳的女中音。我猶豫不決,為了蛋蛋,應該讓他乘車,讓鋼鐵和玻璃保護他,把他跟狂風沙塵隔開。可是,我的自尊卻阻止我聽從葉笙楠的話把蛋蛋送進她的車裡去。
「你快點呀,愣著幹什麼!」
學校外面擠滿了前來接孩子的家長,人人的裝束都跟動畫片太空戰士里的人物差不多,身上鼓鼓囊囊的裝備著皮襖、大衣,頭上戴著厚厚的棉帽子或者包著厚厚的頭巾,似乎突然間人人都成了本·拉登的部下。包裹嚴實,裝備臃腫,人人又都低頭縮腦躲避沙塵暴的侵襲,所以誰也認不出來誰。已經到了春天,這身裝備包裹讓人喘不上氣,不一陣就大汗淋漓,我的風鏡里也蒙上了汗氣,看出去什麼都模模糊糊的好像聚焦不清的老照片。終於等到學校的大門開了,家長們紛紛擁進校園朝教室奔去。平常家長接孩子只能等在外面,學生放學了像出圈的羊群,家長就像牧羊人在羊群里找到屬於自己的羊羔然後牽了回家。自從發生沙塵暴裹走孩子的事件以後,各個學校普遍採取了嚴密的保護措施,沙塵暴來了之後,各學校的孩子放學了也不準回家,就在教室里等著家長來接,如果家長不來,就把剩下的孩子集中起來,派一兩個老師集中看管,直到有人來接為止。實行計劃生育,家家戶戶都只有一個孩子,如今的孩子都是寶貝,都是家庭的中心,孩子沒有回來家裡就沒了中心,所以學校自從實行這套制度以來,從來沒有發生過颳風天孩子扔在學校沒有家長接的事件。
後面那台桑塔納跟了上來,在我後面一個勁鳴喇叭,沙塵暴的呼嘯再加上汽車的喇叭聲,吵得我簡直就要發狂。我以為自己阻擋了車的去路,往旁邊一讓再讓,汽車卻並不超我,依然跟在我的身後叫喚。怒火一股一股地往我顱頂上沖,我停下步子,回過身來:「你他媽的幹什麼?」我怒罵道,可惜,呼嘯的風沙讓我的聲音軟弱無力,車裡的人根本聽不到我的罵聲,更看不到我的怒容。那台車逼過來停在距我不過半米的地方,可能是熟人,也可能是挑釁,我猶豫了,不知道該對它採取什麼態度。駕駛座的車窗搖了下來,葉笙楠戴著墨鏡,頭上包著圍巾,向我招手。這是我沒有想到的,我不知道她已經換了read.99csw.com車,把那台沒屁股的夏利換成了這台有屁股的桑塔納。那個時候,日本車正在大舉入侵,像我爸他們那樣的老幹部都坐上了皇冠、藍鳥,現任領導更是坐上了尼桑、本田,大眾公司的桑塔納已經在人們心目中回歸了本來面目,成了真正的大眾貨。所以,儘管我們那裡買私家車的人寥寥可數,可是擁有一台桑塔納並不會讓人產生敬畏和羡慕。但是,不管怎麼說,桑塔納也確實是一台小轎車,也是千百萬中國人心中渴望的夢境。我有些詫異,想不通葉笙楠的財富怎麼會這麼快地積累起來,不然她肯定不會換車,我覺得,那台沒屁股的紅色夏利車應該更適合她。也許這台車是別人的,可是確確實實是她在駕駛,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學會了開車,更想不到她會來接蛋蛋。
我看著蛋蛋黝黑的小臉,稚氣的臉上那倔犟勁兒讓我看到了我自己,忽然,我感到了一種從來沒有如此強烈的自信和驕傲,伴隨著這種突然而至的感覺,我忽然覺得坐誰的車跟坐不坐車都不再是困擾我的問題。
說著她從車裡衝出來,我乘機注意看了一眼,車裡面沒有別人,看來這車真是她的。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她已經把蛋蛋從我的自行車上抱了下來,蛋蛋已經長成十三四歲的半大小子了,葉笙楠抱他非常吃力,他又讓我連頭帶腳裹成了大麻包,渾身上下沒個把手沒處著力,葉笙楠想把他安排到狹小的車廂里就更是困難。我本能地過去幫她,把蛋蛋好賴塞進去放到了後座上,葉笙楠急忙揭開蒙住蛋蛋腦袋的毯子,說:「看看,都快把我兒子捂死了!」
我朝汽車揮揮手,用肢體語言告訴車主葉笙楠,我們不坐她的車了。葉笙楠從汽車裡出來,手裡拿著我用來裹蛋蛋的毛毯,追過來將毛毯包在蛋蛋的身上,連頭帶臉裹了個嚴嚴實實,然後滿面寒冰地對我說:「楊大蛋,你要是這樣我絕對跟你沒完,你真不是好東西!」她罵我的時候眼淚汪汪的,弄不清是風吹的還是沙子迷的。
蛋蛋見我還在車外面的大風地里站著,就叫我:「爸,你也坐上來吧,車裡風吹不著。」
葉笙楠有幾分得意地說:「這是媽才買的,今後你要是願意,媽天天開車送你上學。」
蛋蛋睜開眼睛看到自己坐在車裡,又看到葉笙楠,吃驚地問:「媽,你咋來了?這是誰的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