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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一節

第五章

第一節

女作家的數落讓錢亮亮暗叫慚愧,莫名其妙間自己就被划進了不喜歡讀書、不知道尊重文化、可悲、沒有希望的那一堆里。轉念又想,反正自己也不是他們圈裡的,他們愛怎麼著怎麼著,自己今天就是照看著他們吃好喝好玩好就算完成任務,便也不再跟人家提「文學」兩個字。他不提了,別人可忘不了提,一個戴著眼鏡、長相屬於純種作家的作家不知道怎麼把話頭引向了政府對文學正反兩方面的作用力問題,用一個貧困市的市委、市政府對文學和作家滿腔熱情支持、鼓勵的事例,痛罵鷺門市委、市政府對文學輕忽,對作家刻薄。鷺門大學文學院一個姓牛、長得卻像老鼠的教授,反駁長得像作家的作家的言論,認為鷺門市委、市政府的做法才是真正讓文學回歸本質屬性,因為,文學創作本身就是個體勞動,就是個性舒張的結果,如果政府包養起來,文學很容易成為政府的二奶,就如改革開放前的文學創作,大部分都是歌功頌德的讚歌,根本就沒有文學價值……
長得特像作家的那位作家呵呵冷笑:「不是騙學生,起碼也是誤人子弟。請教你一個問題:你們文學院培養出來幾個作家?你對文學那麼懂,那麼權威,你都寫了什麼作品?拿出來讓我們拜讀一下啊。」
這會兒,錢亮亮正在按照郝冬希的電話指示,陪伴那位陳作家和他的朋友。飯局的主客是一位省作協的頭頭,據說此君上個世紀曾經是省內文學界的領軍人物。陪客有一位女作家,還有滿腹牢騷極想進入編製吃官飯卻怎麼也進不去的野草作家,還有鷺門大學文學院的一個教授。鷺門市的作家分成編製內和編製外兩個圈子,能進入政府編製的作家,每月拿著薪水啥也不用干專門寫沒人看的主旋律文章賺稿費,寫出來的東西出版不了政府還會給投資、給補貼。編製外的作家就成了野草,上大街討飯也沒人管,任由他們自生自滅。編製內的用老百姓的話說就是二奶作家,編製外的是野草作家,二奶作家、野https://read.99csw•com草作家兩大圈子相互鄙視,老死不相往來。
教授到底是教授,面對這個幾乎無法回答的彆扭問題仍然振振有詞:「文學院不是作家院,文學院的培養目標也不是作家,是文學評論家和研究者,連這個基本常識都沒弄清楚,最好不要討論我們文學院的問題。」
錢亮亮知道,郝冬希對文化人一向比較尊重,這也是鷺門人價值觀的群體意識。雖然郝冬希沒有親自陪客,但是他的重視仍然讓錢亮亮不敢怠慢。錢亮亮把他們安排進了會所最好的一問臨湖包廂里,然後親自陪客。錢亮亮本質上也是一個文化人,接待這一幫酸貨倒也蠻能應付得來。陳作家當仁不讓地坐了主位,大喇喇地好像是他埋單。那位省作協的頭頭被讓到了主客位,那位女作家不著痕迹地坐到了省作協頭頭旁邊,其他幾個作家推推讓讓地忙亂了一陣也都落座。錢亮亮反而被擠到了末座,似乎不是主人倒是蹭飯的。
有人相求,牛教授便擺譜:「我不一定能去,到時候得看看日程安排。對了,你是鷺門人,怎麼鷺門作協不給你開研討會,反倒是澧州市作協給你辦呢?」澧州市是鷺門市的鄰市。
郝冬希在錢亮亮心裏有親近感,這種親近感並不是由於他聘用了錢亮亮,並且給了錢亮亮優厚的待遇,也不是因為他在錢亮亮被鳥蛋無端潑糞而出面為錢亮亮主持公道。這種親近感來自於他某些地方像極了和錢亮亮私交甚篤的金州市副市長蔣大媽。同樣的一身土氣不拘小節;同樣的喜歡拿錢亮亮對賓客展示一番,以表現自己對賓客的重視;同樣的動不動抓住錢亮亮陪自己,好像那樣才能更加提升自己的分量。也許,上帝對人的照看並不很細心,而是按照大約摸的規格把芸芸眾生劃分成了幾大類而已,所以,很多人的長相相似,很多人的性格相近,很多人的品行相像。人類自己看自己,千人千面,萬人萬種,可是讓上帝看,也不過就是那麼幾類而已。用上帝的分類read.99csw•com標準看,郝冬希和蔣大媽絕對是一種規格製造出來的,起碼,在對錢亮亮的態度上他們是相似、相近甚至相同的:他們出面的接待飯局,必須錢亮亮親自奉陪;他們安排的賓客,必須錢亮亮親自接待。這讓錢亮亮經常感到困惑,好像自己不是中國式飯局休閑會所的總管,而仍然是金州市政府接待處的處長。
錢亮亮看到陳作家和這幫酸文人對這位趙副主席居然如此恭敬、如此諂媚,不由納悶:在他自己的心目里,別說一個省作協的頭頭,即便是國家級的作協頭頭來了,也不至於「太高興、太激動」,那不過就是一個官方職務而已,並不能代表他的文學成就。那個女作家便開始喋喋不休地向錢亮亮介紹這位趙主席的作品,說了好一會兒,這位省作協副頭頭、百草文學獎專家評審組組長的作品錢亮亮不但一部或者一篇都沒有看過,甚至連聽說都沒有聽說過。看到錢亮亮滿臉茫然,女作家嘆息道:「中國文學現在處於死亡的邊緣了,一個不喜歡讀書,不知道尊重文化的民族,可悲,沒有希望。」扔下他不再搭理,全心全意地照顧「趙主席」,夾菜斟酒遞紙巾,服務比錢亮亮專門培訓出來的服務員還周到細緻。
女作家也嬌嗔地吹捧趙主席:「我就願意叫您趙主席,趙副主席,多麻煩,我就叫趙主席。」
牛教授反唇相譏:「不管是讀後感還是文學評論,不管我會不會寫小說,我是不會看、更不會評論你的大作,我才疏學淺,評不了你的。」
作家悄聲說:「那小子見了期刊、出版社編輯就像見了他爹媽,不,簡直比見了他親爹媽還要殷勤,拼了命地溜須拍馬,目的就是一個,能把他那些垃圾當成作品發出去,醜陋,無恥。」
其他人紛紛附和:「對,趙主席,趙副主席聽著做作得很,不符合現代漢語規範。」
長臉眼鏡立刻激動萬分,忙不迭地給牛教授斟酒:「太謝謝教授了,有了您這樣掌握文學話語權的人蒞臨研討會,我真感到萬分榮幸,萬分榮https://read.99csw.com幸,來,我敬您一杯。」
錢亮亮裝傻:「看明白什麼了?」
牛教授面紅耳赤:「那你們讓教育部把文學院撤了算你們有本事。」
趙主席讓陳作家撓到了痒痒肉,搖頭晃腦呵呵笑,指著陳作家:「你啊,你啊,不愧是我們省最知名的作家啊。」
錢亮亮沒吱聲,看著興高采烈、精神煥發的長臉眼鏡,卻覺得悲哀。
陳作家也學著趙主席一本正經地糾正:「之一,之一,最知名的作家之一,萬萬不能少了這兩個字:之一啊。」
長得像老鼠的牛教授也憤怒了:「什麼叫騙學生?誰騙學生了?說話要有證據,不然我要告你誹謗。」
郝冬希接觸的大都是「二奶作家」,這一類作家寫東西的本事不大,鑽營溜縫的本事大,跟官場的關係也更加密切。這種人也更加能得到郝冬希這一類人的認可:「你一定要親自陪一下,單子免了,我簽字,這些人都是窮文人,可憐兮兮的,招待好一些,面子上要給足一些。」這段話是郝冬希安排這場飯局的時候在電話里說的。錢亮亮追問,飯局以後,還安排不安排別的活動,因為會所並不是單純的飯館,讓人家吃完了就滾蛋好像不夠意思。
兩個人干過了,長臉眼鏡悄聲對牛教授說:「他們剛才說的那些您就當放屁,都是吃不著葡萄的狐狸,別理他們。」
這二人觀點截然相反的論戰,引發了其他作家的熱烈參与,你來我往,熱鬧非凡。一個長相扮相既像詩人又像畫家,惟獨不像作家的作家甩甩馬鬃一樣的長發,激憤地站起來,把手中的酒杯蹾得嗵嗵響,直面那位教授發作:「你說的是屁話,作家都餓死了,還有什麼文學,還有什麼創作?什麼叫獨立精神?那是精神層面的問題,和吃飯穿衣是兩個概念。我他媽的要是能在鷺門大學靠寫讀後感假裝權威騙學生每個月拿幾千塊,我也會說這一套爛話。」
牛教授接過名片隨便看了看,揣進兜里:「好吧,回頭你把你的作品給我一本,我認真看看,去了就得發言,不然九*九*藏*書去幹什麼?如果你有什麼想讓我說的話,給我拉個提綱,我在發言里體現出來。」
長得不像作家的作家應聲附和:「在歐美國家,沒有文學創作成就的人,根本就沒有資格教授文學課程,只能做一些理論研究。也就是在中國,讓你這樣連一部小說都糊弄不出來的人,站在大學講台上給學生教寫作、教文學,奇迹產生在中國啊。」
長臉眼鏡連忙掏出名片給牛教授:「文學新人,文學新人。」
席間錢亮亮請教那位省作協的頭頭都有什麼作品,那人和周圍的作家都瞠視錢亮亮,似乎不知道他的大名、沒有讀過他的作品文化層次就跟蟑螂同級別,應該用拖鞋拍成平面體:「這位先生不是搞文學的吧?」
長臉眼鏡怨懟地掃了正跟省作協趙主席竊竊私語的陳作家一眼:「現在這世道,爹死娘嫁人,個人顧個人,不是他們的作品,他們才不會管呢。我這也是求了澧州市委宣傳部的領導,他出面安排的,經費也是我自己跑的。您要是去,車馬費一定少不了。我問了一下贊助商,與會的專家學者每人一千,專題發言兩千。」
果然,爭吵告一段落之後,長臉眼鏡便開始跟牛教授竊竊私語,其他人開始扎堆瞎聊,錢亮亮剛好坐在長臉眼鏡和牛教授旁邊,就聽見他在請牛教授約幾個人參加他的作品研討會:「我這部小說是我的第一部長篇,出版以後影響雖然不轟動,可是也有一些反響,澧州市文聯願意幫我開研討會,到時候拜託您一定去露露面。」
挑起論戰的那個長得極像作家的作家這個時候卻開始鳴金收兵:「不爭論這個問題了,誰能有那個本事讓教育部把文學院撤了?再說也不能撤,撤了今後誰來寫讀後感啊?對了,你們叫文學評論。」
陳作家連忙吹捧:「趙主席雖然是副主席,可是水平成果那可是正的。再說了,您還是百草文學獎專家評審組組長啊,那可是正的吧?」
郝冬希回答得非常乾脆:「願意玩兒什麼就安排他們玩兒什麼,花不了幾個錢,總比讓那個陳作家追在我屁股後面要九*九*藏*書贊助強。」
錢亮亮過去在金州市的時候,也多次參加過文人的聚會,對那一套明白得很,中國文人一向是文人相輕,當了面大家你好我好,你的作品好我的作品也好,背過身去,自己和自己的東西就都成了香餑餑,別人的都是臭狗屎、爛垃圾。然而,像今天這樣當面敲打起來的,還真不多見。錢亮亮對這些人不了解,但是知道他們聚到這裏不是為了吵嘴呵架的,他們聚到這裏真正的目的只有作為主人的陳作家心裡有數。用中國式飯局的格局特徵考核,陳作家屬於這頓飯局的設局人。局精大概就是那位女作家了。誰屬於局托一時半會兒還看不出來。不過那位長臉眼鏡八成就是拜山的新人。至於其他人,一看就知道是設局人用來湊熱鬧的陪客。
兩個人開始小聲罵剛才跟教授抬杠的作家。錢亮亮有點厭惡這倆人,也知道他們的交易完成了。長臉眼鏡的研討會請到了這位教授替他吹喇叭。這位教授跑一趟澧州,吃喝玩樂之後,還能拿兩千塊錢的「車馬費」。
長得不像作家的作家反唇相譏:「孩子的家長們最可憐,每年給你們交那麼多錢,四年下來得幾萬塊吧?你們教會孩子寫讀後感有什麼用,連個工作都找不上,這不算騙孩子,算一家願打一家願挨,哈哈哈哈。」
另外一個沒有參与論戰的長臉眼鏡這個時候端著酒起身做和事佬:「好了,各位都是我的老師,你們說的在我聽來都有道理,我深得教益,來,我敬各位一杯,我先干為敬啊。」
長相扮相都像畫家的作家扒拉了錢亮亮一把,朝錢亮亮擠擠眼睛:「看明白了沒有?」
省作協頭頭乜斜了錢亮亮一眼,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轉而向陳作家詢問。陳作家這才想起來還沒有向這位省作協的頭頭彙報錢亮亮的身份:「噢,趙主席一來大家都太高興、太激動了,忘了介紹,這位是錢亮亮錢總,會所的總管,聽說趙主席蒞臨,專門來陪趙主席的。」省作協頭頭一本正經地糾正:「副的,副的,趙副主席。」
牛教授上下打量著長臉眼鏡:「你貴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