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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機緣與蝴蝶

第一章 機緣與蝴蝶

他愛她,但又怕她。這也就是為什麼當他與竹君過上了另一種相敬如賓的生活時,他感覺自己像是放了一次輕閑的帶薪長假,儘管與竹君的生活對他存在著另外一種壓力——性玄學的壓力。
美美沒有插言。
「好萊塢來啦,後現代主義哲學來啦,諾貝爾獎來啦,美美也來啦,民族文化的唯一生存之道,就是再來一場8年抗戰。」他哀嘆道,缸里的螃蟹舞著大螯回應他的感嘆。
墜在他胳膊上的美美道:「像在臉上爬了只臭蟲。」
結果這又是一次不成功的約會,每當談及兩個人的關係,結局多半如此。但香川並沒有追隨怒沖沖離去的美美,而是兀自坐在那裡,一一考證那一夜的情景:
她猛然間收起律師那種唯我獨尊的口氣,把語調揉搓得如此柔和,如此媚人,讓香川很不適應,以至於產生了一絲面臨陰謀的恐懼,便道:「不裝修也可以住人,何必費事。」
「我可搬不動那東西。」香川剛買來兩隻鳴聲悅耳的竹蛉,正在削蘋果給它們餵食。
他卻道:「我不需要錢,更不會賣掉這所房子。」
命運和機緣不可抗拒,外來的強|暴與壓力反而會成為促進生命發育成長的關鍵動力。香川分析過他們二人的關係結構,再將莊子的「無為」和「不逆」的思想在內心深處加以個人化之後,卻發現其中相當一部分居然與犬儒主義有相通之處。犬儒主義不了解宿命和機緣,但他們相信「屈從」也是力量,而且是一股強大得足以戰勝統治者的力量。
小樓的外牆被刷成柔和的乳白色,再配上紅色的屋瓦與深粉紅色的木質百頁窗,原本就帶有些葡萄牙鄉村別墅的風格終於被美美挖掘了出來。
此後的日子里,香川發現,美美當真被這座小樓迷住了,而且裝修房子的熱情一天比一天高漲。最初幾天,她頭上沾著蛛網,渾身上下落滿了灰塵,從取暖鍋爐所在的半地下室,直至閣樓里的雜物儲藏間,手中拿著捲尺、計算器和律師專用的高級便條簿,一天之中上上下下無數趟,以至於連她工作的律師事務所也被丟在腦後。
就在這次故地重遊的時候,美美抓著他的胳膊,在營地周圍到處走,像個調查犯罪現場的偵探,不住地指出所謂的證據。
香川轉動著咖啡杯子,依舊保持著善解人意的笑臉,道:「你這樣認為,是因為你對自己不夠了解,你還沒有注意到你靈魂深處最動人的內容是如何表現出來的。」
「我還不了解你的肉體,但我了解你的靈魂。」
那年冬天的故地重遊,來源於一場沒有目的的爭吵,也是香川時常要做的那種無謂的抗爭。儘管美美從不讓他找出明確的可以抗爭的理由,但同居幾個月之後,他還是敏銳地發現了一條真理——為自由而抗爭原本就是一場長期的混戰,並不需要什麼理由。
「這扇門太難看了。」香川衝著門上骯髒的土棕色搖頭。
「但我一個人獨居慣了,怕是無法適應與人共同生活。」他不由自主地開始退縮。美美的侵略性讓他害怕,他與其他人同居,向來是由他掌控一切。
「我當真見過你的腳,就在幾天前。」香川還沒有從震驚中清醒過來。他一生相信徵兆,相信機緣,美美這兩次毫不相關,卻意義重大的出現,意味著完全徹底的偶然被這對可愛的腳踝注入了必然的因素。
「你當真相信機緣,還是把它當作騙女孩子上當的手段?」美美問。他們此時又轉移到了一家德國人開的西餐館里,繼續著方才咖啡館中的談話。
美美花大價錢請來高級油漆工,將樓內所有允許她裝修的木器上的油漆全部用火鹼洗掉,然後再重新油飾。
有鑑於這次中了美美的「暗渡陳倉之計」,在廚房和花園的問題上,香川進行了殊死的抵抗。廚房和花園是標志著他個人文化特徵和藝術品味的地方,他再也不能容許美美的文化侵略。
這是你只為我一個人,一個懂得欣賞你的人,準備了一生的表演。
那女子道:「我迷路了,看到你的篝火,就知道命不該絕。」她向篝火對面的香川禮節性地笑了笑,略顯狹窄的面龐和漂亮的顴骨在金黃色的火光映射下極像是北魏時期的造像。
美美手中的瑞典水晶玻璃杯飛到了香川的頭上。她拽住香川的雙腳,將他從煙榻上拉到地下,讓他的頭在大理石地面上碰出一聲脆響。
美美問:「你剛才還說,想再認識新的女孩子?」
他指點美美朝水庫的方向走。雖然這與他的來路正好相反,但他相信,有水庫就會有看守人,也必定會有公路和汽車。
「歇一會兒吧。」美美遠遠地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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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討厭黃色。」她音調中已經融入了危險的暴躁。
「你是說,我們兩個命中有緣?」
「如果有吃有喝,再享受一天山中的美景倒也是樂事。」他指望美美的背囊里存有食物,更指望她肯留下來陪他。
她攬住香川的腰,將頭親熱地靠在他的肩上,感嘆道:「在這樣的房子里相夫教子,是每一個女人的夢想。」
他向來喜歡這種宿命論的胡思亂想,這能讓他的頭腦保持活躍的想象力,保持一種對生命的新鮮而又豁達的好奇心。同時他也相信,至少是半信半疑,認為以往那種安閑的,衣食無憂的生活,既得益於他祖上的餘蔭,也有自己種下的福田。這也就不需要他再為之爭鬥些什麼,只要安適地順從生命的需要,順從那在他出生的一剎那便設計得清清楚楚的生命軌跡,讓自己慢慢地漂移,滿懷喜悅地享用為他安排的一切樂事,也就當得不枉此生。
就在他鎖門的時候,背囊意外地被院門上的鍛鐵花枝掛住了,忙亂之際,一個年輕女子從他身邊走過。他只看到了個背影,那女子的裙子是萱草開花時的那種嬌艷的黃色,頭上戴了頂同樣顏色的寬檐帽。
「這院子里植物太多,又是葫蘆架,又是螃蟹缸,還有竹子,不清理出來,根本沒有地方停車。」她與以往搬來與香川同居的女子大不相同,並沒有表現出任何的羞澀或得意,而是從走進大門的那一刻,便開始了精明的女主人式的批評。
「早說你會以為我在嚇唬你,不肯讓你離開。」
不過他知道,今日的神遊畢竟不同往日,這也許是他最後的逍遙了,因為,所有的危機都將在今天暴發,所有讓他難以自處的糾葛都將在今日結網,而一向圍繞著他的所有的幸福與自適也都將在這一刻消散。他將不再是自己,但也絕不會是別人。他不知道自己將會成為什麼。
他猛地意識道這話有些像是在批評自己,「可話又說回來,那種魯莽的,不顧一切的抵抗終究徒勞,倒不如虛與委蛇,積蓄力量,他日再較短長。」
「建這所房子的好像是北洋政府的一個外交次長,後來住的是read.99csw.com個類似於孫殿英之類的小軍閥。」香川喜歡這所舊樓,一來這是他父親留給他的唯一的遺產,二來是因為它所承載的那種殖民時代優雅的氣息。
平日里,香川雖然自覺地擔任起竹君行為上的性學研究夥伴,但對她的性玄學理論卻沒有興趣。他相信的是另一種極其傳統的玄學——機緣、萬物有靈,或者諸如此類的東西,於是,舊租界中的這座小樓便成了他的「道場」,葫蘆架下的「臥遊」成為他日常要做的功課,他也就順便把自己裝扮成了一位俗世中的「神仙」,把優哉游哉當成了性格特徵。
香川道:「我是說,人多力量大,你我二人可以組成一個自救的集體,類似於互助組。」
香川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座沿著S形的山谷建起來的水庫,水面只有幾百米寬,卻極長,長得讓他們划行了幾個小時才到水閘。
香川道:「這真是讓我為難。你知道我愛你,但我的精神卻經不起你這麼反覆折磨。」此時他開始懷疑讓美美搬進來是不是個好主意,同居不如「走讀」,過於密切的接觸,製造出來的往往是隔閡。
……她喝了咖啡;
「你不愛我。」美美的職業把她訓練成為搶佔有利話題的高手。
「我沒有理由到你的門前去,更不會穿什麼萱草黃的衣服。我從來也沒穿過黃色。」美美憤怒地大聲爭辯,將咖啡館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
她的這種固執又認真的勁頭,香川早已經領教得清清楚楚,與她爭辯的結果很可能是拳腳相加的暴力結局,但是,他在內心深處堅信一點,這絕不是他們當初宿營的地方。像美美這樣一個在山中會迷路的人,不可能準確地找回到那裡,即使他自己,現在也不知道那個宿營地在什麼地方,況且有明顯的證據——水庫不見了。
「比如,我還想回到以往那種沒人管束的,邋遢而又懶惰的生活狀態;我還想結交新的女孩子,讓她們的無知來反襯我的高明;我也想開著輛本特利或波爾舍招搖過市,讓警察給我開出成本兒的超速罰單……。」他是個熱愛舊詞彙的傢伙,他所說的本特利和波爾舍,其實就是香港人所謂的賓利和保時捷,儘管他厭惡開汽車。
「有工人,不會讓你動手。」
「如果不裝修,我就搬回去住。」美美臉上的線條又硬了起來。
他認為自己最喜歡的,是那種看似沒心沒肺,不知愁為何物的女人,只是,時至今日,他還未曾有幸與這樣一位「可人」相逢。
美美大叫道:「我已經清點過了,那是一座寶庫。」
「好香的咖啡,我聞著味道就找過來了。」一個年輕女子背著只大背囊出現在昏黃的光線中,目光炯炯地盯著篝火上燒煮的咖啡,並沒有費神關注一下咖啡的主人。她卸下背囊,取出杯子,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便坐在背囊上細細品嘗。
……她的睡衣上綉著可笑的小熊;
他衝口而出,說道:「我見過你的腳踝。」
這也就是說,裝修之後,美美對這所小樓便有了當然的居住權。這讓香川想起了一個寓言,他發覺自己就是那個允許駱駝把鼻子伸進帳篷的阿拉伯人。
……她的眼睛大大的,目光厲害;
「我該把你怎麼辦?」美美望著香川青紫的腳踝問。
「不要緊的,我來承擔一切,你只管享受就是了。」美美最後還是不由分說,便把所有事情都大包大攬下來。
「怎麼不早說?」美美嚇了一跳。
「胡說八道。」美美大笑起來,以至於流出了淚水。「不過我還是很受恭維,這麼多年了,還沒有人對我講過這麼動聽的話,謝謝。」
無奈的是,他很快便發覺,美美兼備了上述兩種女強人的部分主體特徵,角色之間的轉換可以在百分之一秒內完成,與眾不同的那一部分,是她身上的這兩位女強人卻有一種共同之處,她們對香川採取的是同一政策——物質上的溺愛與情感上的獨佔。有鑒於此,他偶爾會懷念往日與其他女人的那種若即若離的同居生活,那可能是他唯一能夠適應的生活狀態,如今這種把自己完全徹底地交出去,一切事務由別人安排的生活只能算是他天真幻想的破滅,是不成熟的表現。
香川的曾祖父和祖父是時代的寵兒,但他不是,他的父親也只是藉著祖上愛國資本家的好名聲,才得以保留下這唯一的家產傳給他。
「這是我無法實現的夢想,也是你不可逾越的高山。」香川總結前言。
他當時不可能知道這個女子就是美美,更不可能知道,此後他們之間註定要發生許多說不盡的糾葛,而且她還會給他引來另外一個女人——竹君。
美美直視著他的雙眼,一字一頓道:「那天,在水邊,在睡袋裡,你已經親近了我的身體。」
他以往也有天下每一個懶男人都曾有過的夢想:找個能幹的女人娶進門,然後一切都交給她處理,自己安心享受他特有的那份常人不肯也不擅長的樂趣。然而,他最終發現,世間能幹的女人只有兩種,一種是女強人,是與男人打拚,滿世界追逐利益的那種人,這些人的精明厲害還不算什麼,難過的是,她們總以為是男人需要她們,而不是她們需要男人,於是,便視男人如糞土,視家庭生活如牢籠,不得已找個男人結婚,也只是為了接種生孩子罷了;另一種能幹的女人是那種有潔癖的人,她們的整個世界就是自己的家,確切的說就是她的住房,除此之外與她無關,每日里她們將家門以內的一草一木都管制得服服帖帖,任何一種在這個房間內存活的生物,要遵守的戒律比蹲大牢的罪犯還得多上幾十倍。。
午後,竹君去學院講授她的「性玄學」,美美則是去了律師事務所。兩個女友都不在家,便給香川留下了一個完整的下午享受獨處,於是他像往常一樣,把自己安置在葫蘆架下的躺椅里,目光迷離,神遊物外。
美美雙手抱住肩頭,站在前廳里左右環顧,道:「那麼,這所房產現在應該很值錢了。」
這樣一個女子,行走在這樣一條舊殖民地偏僻的小街上,倒像是舊電影中的一個場景——香川自認為是舊文化的鑒賞家。
美美把嘴一撇,道:「我可不想當什麼迷信思想的發明人,你要是喜歡,拿去玩吧。」
「那天的雨下得好大。」香川試探美美的反應。
沉吟了一會兒,香川決定坦白,便道:「我聽說這山裡確實有狼。」
美美嗔怪道:「下來把腳泡一泡,止疼的。」
「這還像句正經話。」那女子吃光了香川餘下的所有食物,果然告訴他她的名字叫程美,是個律師,單身等等許多個人信息。
香川對美美激烈的反應不住地笑,彷彿他掌握著一個秘密,而對方一無所知,道:「我對女人的記憶力極好,我說那個人是你,就一定是你。那天你穿了件萱草黃色的裙子,戴了頂萱草黃色的寬檐帽,腳上是那種細帶的皮涼鞋,顏色黃九九藏書得發紅。」
他知道自己真的愛美美,但又怕美美毀了他懶散的生活,這是個兩難的命題。眼下,除卻拿出壯士斷腕的勇氣,立刻斷絕與美美的這場危險的戀愛,否則,他今生今世便極有可能被系在美美的裙帶上過活,然而,他也非常清楚,此時此刻,他沒有能力,甚至沒有權力改變他們的關係,這絕不僅僅因為他是個懶人的緣故。
……她有一隻充氣枕頭;
香川道:「佛說『不可說』。類似的事情,不是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可以議論的,我們就如同混入江河的露珠,不論漂流到哪裡,都是早便安排好的。與露珠不同的是,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徵,比起沒有自我的物類,算是幸運得多了。」
第二天早上,香川試了試傷腳,發現情況相當嚴重,走路下山的可能性極小。
這種關係可不是應有的男女之道,倒像煞統治者對心懷不滿的文人們的駕馭之術,想胡鬧儘管胡鬧,但一定要學會乖巧和看眼色,知道有所忌諱。
門被重新油飾之後,引出來的問題就越發地明顯了。一張漂亮的門安裝在黑乎乎的卧室里,不管怎麼看也不協調,最後商量的結果是重新粉刷牆壁,更換窗帘和床上用品,但卧室內的一應傢具、用品在香川的捨身救護下,總算保留了下來。
然而,香川卻認為,他相信自己確實看到並穿越了水庫,手上沾到過那帶有山間野意的湖水,儘管在水上旅程的後半段他由於過度勞累和高燒睡了過去,醒來時已經住進了山腳下的小縣城。
他關於奢侈花費的暗示,必定是讓一向自認為事業成功的美美羞憤難當,所以,在她出走南美時給香川撂下一句話:「我不發大財絕不回頭。」
在他看來,整個裝修過程就是一場戰爭,是那種夾雜了許多複雜成分的纏鬥。美美的寬敞、明亮、整齊與高雅的裝飾趣味與他的方便、隨意、好玩與聽之任之的趣味難以調和,儘管他對家中發生的一切,連根手指頭也未曾動過一下。
望著美美哼唱著小曲,興高采烈地幫忙點火煮咖啡的樣子,香川有些喜歡上了這個高高瘦瘦的女子,發覺她身上有股子特別的吸引力,類似《褒斜道石刻》的書法。
「還說自己能行?」兩天相處下來,美美變得嘴上毫無遮攔,但手上卻熱情,搶過香川的背囊,橫在她的背囊上邊。這樣一來,香川從後邊望過去,便只能看到她的兩條長腿。
香川又端上一盤糟溜魚片,將燉湯的電磁爐調到小火,這才盛了兩碗飯送過來,道「我母親從來不許我到閣樓上去,我也不知道那裡有些什麼。據我奶奶講,先後幾家房主都只是往裡邊裝,很少往外拿,大約有60年沒清理過了。」
蝴蝶優雅地翻過短牆,飛去了。香川輕吁一口長氣,道:這偶然的相見,也許就是彼此一生的遇合,日後不論你再有什麼際遇,也不論你今秋在哪裡尋得安身之地,今日這一面之緣,是在你飛進我的小院之前,甚至在你還是只蛹的時候,便應該註定的。這種翩然飛到鄰家院的姿態,這種在一瞬間為我展現出來的美,也許就是你此生最大的價值,比任何具有實際功用的行為更接近於真理。
在這次不成功的談話之後,他們便決定冒著冬季的嚴寒,再次回到山裡,去考證他們愛的發端。如果換一套言語描述他們這次遠足的動機,也可以說,他們是為了消除對這段戀情真實性的懷疑,而去找尋那最初點燃愛情烈焰的火花。
「最遲到明天,我就可以走路了。」香川只好宛轉地表明挽留她的態度。
聽到這話,香川間瞠目結舌,半晌方道:「你知道你方才說了些什麼嗎?你剛剛發現了『萬物有靈』的思想。了不起呀!古人發現這個思想不知道用了幾千年。你真讓我羡慕,具有如此敏銳的智慧。」
「房子也太舊了,如果不裝修,怎麼能住人?」美美把行李丟在前廳里,樓上樓下飛快地走了一遭。「還是得找人來收拾收拾,你準備裝修嗎?」
其實這都是浪費時間和精力,早在幾個月前美美搬進他的小樓,與他開始同居生活的那一刻之前,她的權威便早已確立,而且得到了他熱烈的歡迎。當時的情形,就如同在他身上剛剛建立起一個全新的,革命性的新政權一般,令他歡欣鼓舞——至少他當時的表現達到了這個水準,儘管他後來對這種貿然的激|情有些不解。
「如果找不到幫手,或是我又迷路了怎麼辦?」美美的目光中跳動著冷靜的揶揄,似是認清了他的用意。
「閣樓上有張可坐可躺的大床,拿下來擺在客廳里一定好看。」美美媚眼如絲。
香川道:「如果一定要裝修,還是由我來出錢吧。」雖然他手中並沒有這筆錢,但他也要防止把他們的關係搞成一個合夥生意,那樣以來,美美必定會毫不客氣地佔有並享用她自己的那份權益,因為她是律師。

5

「但是我喜歡。在早晨明亮的陽光里,你的色綵帶著一股甜香的味道,是那種肉豆蔻的味道。」他努力使話題避開可能發生的衝突。

3

「還有嗎?」
山坡上是大片的次生林,樹種繁多,雜亂無章,多是些沒有經濟價值的樹木,然而,對於香川來講,繁雜的樹種卻能給他帶來更多的愉悅。初秋正是山中最美的季節,松脂撩人的香氣似是凝結成一條條粗大的巨蟒,突然之間你會被它包圍,被它捆縛成一團,那種甜膩膩的味道能讓你春心蕩漾。幾步之後,你又可能毫無防備地脫離了松香的糾纏,就彷彿吵鬧不休的舊情人終於另有新歡,卻把你丟給了馬鞭草和唐菖蒲的青苦。
「所以你發起燒來,一個勁兒地說胡話。」美美證實有雨,同時麻利地把宿營的物品整理好。她有一條黑色的單人睡袋。
香川卻對此毫無記憶。那一晚兩個人在山中偶遇,說過些什麼,做過些什麼,他基本上都可以回想起來,如果出了那件事,他絕不可能忘記。
「我也有不滿和深深的遺憾。」
美美歪著腦袋盯住他,像是審視對她撒謊的委託人一樣,問道:「你把自己打扮得像個神仙,彷彿天下沒有一件事不在你的意料之中,但是,你對我又有多少了解?」
那個所謂的大床被搬了下來,原來是一張鑲嵌著大理石山水畫的煙榻。美美給它配上錦緞面的床墊和軟硬兩種枕頭,又不知從哪個角落翻出來一隻雕漆的托盤,放在榻上給香川裝他不離身的香煙、茶壺和山核桃、小葫蘆之類的玩物。從此後,香川每日不單可以在上邊舒服地睡午覺,還把這裏規定為讀閑書的唯一場所。
……她戴了頂揚基隊的棒球帽;
「會唱什麼就唱什麼,實在沒辦法,喊兩嗓子也成。」美美划船的動作優美,雙漿起落整齊而有節奏。
從他們相識,直至九*九*藏*書美美出走,在長達9個月時間里,除去往日那種半調情式的毆擊不算,這是香川與美美整個同居過程中唯一的一次被真正施以暴力。據他個人判斷,這次暴力事件已經超出了美美對他施行全面控制的技術範疇,而是她在精神、財力和情感三方面壓力下的大暴發,是一時的失控,或者說是惱羞變成了怒。
「還有什麼?」美美尖刻地望著他。「我有充分的時間聽取全部證詞,除了正文,你可以連附錄,帶註釋一起都講出來。」
……她的香水帶有飄乎不定的柑桔和花香的味道,應該是夏奈爾的《風度》;
香川對他的蟹友們輕嘆:「這樣下去可不是長久之計呀!」
美美給大企業打破產官司,收入雖然不少,但為了哄他高興居然如此地胡亂花費,這讓他心裏很是不安。他奶奶常說:「小孩子是寵什麼有什麼,越寵越壞。」他很是怕美美這樣不分好歹地寵他,或許當真會把他寵壞。他深知自己意志薄弱,而且已經養成了一身的壞毛病,如果再被人這樣不顧一切地溺愛一番,真不知道日後會變成個什麼渾蛋模樣。
「我也想在我們相遇的山中建一所別墅,門前種上大片的核桃樹和柿子樹,兩種樹加在一起名叫『合適』;再買一頭叫驢拴在院門口,讓我可以騎著它去趕集。」必須得有超出美美經濟能力的狂想,才能讓她望而卻步,甚至知難而退。香川對常人那種惡語相向,甚至打得頭破血流的爭執深感恐懼,他更喜歡這種帶著一點點遺憾,一點點憂傷,平心靜氣的疏遠,這可以讓美美反省自己的行為,重新設計他們二人的生活,或者分手。
「可我想要的是你的全部,從肉體到精神。」香川叫道。等到九個月之後美美離他而去時,他方才意識到,這句話所代表的大約是他感情最熾烈的部分。

6

於是,他便將生命中出現的每一個人,特別是女人,視為無可逃避的「人物」,將所發生的一切交流視為依據性格與命運設計的「故事情節」,而他自己只是這段小小的個人故事的主角而已。對於這種觀念,他自認為有著無可辯駁的證據,他與美美和竹君這兩個女人的遇合,便很能說明這種生命的設計和出乎意料的轉折的魅力。
冰冷的溪水似是咬了他一口,他還是強把腳按了下去,傷痛處立時一片清涼。
「我這裏還剩下一塊方糖,給你吧。」香川望著這個瘦瘦的高個子女子,知道機緣為他造就了轉機。
美美笑道:「不是謊話。我愛你的虛無主義,也愛這所房子。」
一隻小巧的蝴蝶躑躑躅躅地不肯飛入葫蘆架的濃陰里,陽光穿透它的翅膀,讓那種輕佻的黃色發散出鮮嫩的,幾乎是可以嗅到的山柰的辛香。香川勉強一笑,對它道:你憑自身的色彩、自身的氣息、自身的味道,便是在這世間存活的理由,即使一定要做些稍許的努力,也不過是餐風飲露般的韻事,流血流汗之類的苦活還是送給那些有大抱負的傢伙吧。
山中多變的氣味,似是攫住了香川大部分注意力,腳上的疼痛也就不那麼惱人了。護林員踩出來的小路彎彎曲曲,他一步步小心地邁步,時常駐足下來,皺起鼻子追蹤林中出現的新氣味,便不覺間落在了後邊,偶爾只能看到他的背囊在前邊的林木間晃動。
院外有人叫門,香川出來一看,外邊有兩撥人。第一撥人是保潔公司來打掃衛生的。美美曾對他講,你可以在家中任意胡為,想怎麼玩就怎麼玩,想怎麼鬧就怎麼鬧,但要允許她派人來再讓家中恢復應有的秩序。
不想,美美聽到這話卻生氣了:「你已經得到了一切,還說這些肉麻的話幹什麼?」
這是他們回到城裡之後多次約會中的一次。
美美很明顯也在緩和方才緊張的氣氛,故意順著他的話題問:「你又怎麼知道露珠沒有自己的特徵?或許它也會思想,也有感覺,只是人類無法理解罷了。」
「不愛別的?」香川忘記了他那兩隻竹蛉還沒有喂水。
「如果你當真要一個人下山,我會讓你帶上這個。」他從背囊中取出兩支探險專用火炬。男女相交,任何意圖都應該有論據支撐。而後他又就著昨日的話題一語雙關,調侃道:「現在嘛,既然我們兩個人還要在一起生活兩天,就應該盡情享受『社會生活』的樂趣——牙買加的咖啡。」
「比如……。」

1

「我下午在閣樓上發現了一套齊彭代爾式的軟椅,只要把蒙面的錦緞換一換,再找個好漆工油上一油,就是無價之寶。」美美興奮得兩眼放光,隨手夾了一大塊醬燒牛肉放在嘴裏。這幾日的勞累,讓她胃口大開。
美美顯然是個眼大心大的女人,她對香川獨自享用的這座足有80年歷史的小樓,最初並未表現出女孩子們通常會流露的驚訝與艷羡。
「如果自幼就住在這樣漂亮的房子里,我一定會長成一個狗少式樣的渾蛋。」不知何故,他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
香川鄭重道:「我還不了解你的肉體,但我了解你的靈魂。」
「只有這一點實現起來不難。」
為此香川有些發愁,時而也會冒出一股子反抗之心,但美美總能夠用各種各樣的玩物,或者是用性來成功地化解他的抗爭,偶有危急時刻,她還有雷霆之怒和凌厲的拳腳可以扭轉局面。
「當然啦,作為男人,你很了得。」美美在他的屁股上滿意地擰了一把。
「是的。」
他記得,那天下山的時候,他們走到水庫邊已是黃昏時分,梨形的火燒雲鋪滿了天空,預示著一場暴雨即將到來。
美美突然怒道:「往後睡午覺上樓去。」
被油漆遮蓋住的牆面也已清洗乾淨,露出來的是兩種不同深度的灰色大理石組成的優雅的圖案。前廳、書房和客廳里醜陋的松木地板也被拆掉了,隱藏在下邊的是大塊的森林般蔥綠的大理石地面,鑲嵌大理石的銅星和銅線反射著古董金飾品沉穩的柔光。
她有一對絕妙的腳踝,他迅速將形象文本化。像這樣瘦瘦的,身材高挑的女子,能有這樣一對纖巧可愛的腳踝,實屬難得。
背囊中不多的食品都被吃光了,剩下的只有幾塊糖果之類的東西。他原本只打算在山裡獨自待3天,並沒有帶許多食物,不想返程的時候出了這種事,而今天是第4天。他倒並沒有慌亂,或是感到恐懼,畢竟所有的災禍和福祉都應該是早便設計好的,就如同兩年後註定要飛入他院中為他表演的這隻蝴蝶。
他用枯枝點燃一堆小小的篝火,為自己燒水,並將采來的萱草根部埋在潮濕的泥土中,讓它們在他養傷期間,可以得到土地自然的養護。
……她的登山褲是可以隨時拆解成短褲的那種;
那女子嗔道:「你是想讓我替你阻擋野獸?」
當然了,並不是所有的改造九_九_藏_書工程都是以這種喜劇模式完成的,但香川最終還是堅守住了屬於他自己的兩塊半陣地。
「你當真要裝修這所房子?」香川有些無可奈何,他不願意任何人干擾他的生活、他的意志和他的閑適。
美美跳入溪流,轉到香川近前,問:「你硬說我與你有緣,可你又知道我些什麼呢?」
「這可是句謊話。」
隨後的發現越發讓她興奮起來,不單單前廳的牆壁是用大理石裝飾,餐廳和衛生間也是大理石牆面。「當初這裏住的是什麼人啊?居然如此奢華!」
他愛這個女人,不會主動與她分手,但是,如果她肯換一種方式來愛他,他將感激不盡。
夜色中,遠處的湖面上流動著月光,山影倒映過來,像一幅沒有層次的剪紙。鳥兒數聲夜啼,惹來一陣山風吹動樹梢,那聲響就彷彿是一群身穿紙裙的孩童在跳舞。
……她的手上有力氣,可以折斷樹枝燒火;
香川沉重地搖頭:「這不是泡妞,而是機緣,是天道輪迴。」
算起來是在兩年前,那天,他正要到山中遠足,去尋找幾株野生的萱草帶回來。把野生植物移栽到自家庭院,也算是將山林之氣聚於一花一木之中吧。
螃蟹們卻收斂起大螯,吐出一串串輕蔑的泡沫,不再理會他。
另一撥人抬著一隻巨大的玻璃缸。這是他故意給美美出的難題,開玩笑說是要在書房裡安裝一個大型的山水噴泉,今天她果然派人來了。
「我只發現了你的精神,並沒有得到你的肉體。」香川自覺比竇娥還冤。
香川也被這所房子突然顯現的華麗嚇住了,在他的印象中,從出生開始,這座小樓便黑乎乎地籠罩著一重陰鬱的氣氛。
他用手指敲擊螃蟹的外殼,「要想指望你們是不可能了,天下凡是把骨頭當成盔甲的東西,都是些外強中乾,沒有立場的傢伙。」
他這是第二次對她講這句話,上一次講,是在他們兩周前下山的時候。當時,他腳上的水腫已經基本上消退了,只是依舊很疼,支撐身體的時候讓他頭上冒汗。
作為一名年輕的古董鑒定專家,香川總是能在現代人身上發現這種頗有淵源的美。他調侃道:「我原本還在想,不知我會成為哪種野獸的美食?你的出現,正好給那些享用美餐的動物增添一道小吃。」調侃是女人的催化劑,能夠讓她們迅速向他坦白一切。
半塊陣地是指對他那間卧室的改造,這是一場充滿著《戰國策》智慧和宮廷式陰謀的爭奪。香川此前已經向美美髮出了明確的通告,二樓的裝修截止到他的卧室門前為止,即使她要把閣樓改造成跳舞廳或是在屋瓦上種樹他也不管,但他的卧室一絲一毫也動不得。
香川不大會唱歌,卻會唱大鼓和單弦,平日里在家中閑來無事,便唱兩段哄自己開心。不過,大鼓詞中的女主角不是弱不禁風的林黛玉崔鶯鶯,便是命運不濟的楊貴妃李慧娘,沒有一個適合眼前這位肌肉結實的女律師。
許是那天心情開朗,所以,遊覽到二樓的時候,香川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二樓有3間卧室和兩個衛生間,拼花地板與房門全都是橡木製成的,重新油漆之後非常漂亮,只有他的卧室沒有改造,這也就越發顯露出他的卧室那扇門的醜陋。
香川酒力上涌,面潮心熱,不禁大笑道:「還是我給你畫張地圖,你獨自下山去吧。若是能找到幫手,再來救我也不遲。」他知道,對付女人,以退為進是最有效的手法。
與美美同居的頭幾個月,香川「享受」到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生活,或者說,是那種被忘卻的父母呵護下的榮寵,儘管這位「父母」時而過分嚴厲,時而又過分溺愛。
美美仔細研究樓梯邊的牆壁,拿出汽車鑰匙刮掉表面厚厚的油漆,下邊露出的居然是大理石。她驚呀道:「天哪,原來是用大理石裝飾的牆面,80年前的建築,用的必定是義大利的大理石。」
美美終於開口了:「這得需要幾百萬的投資,還需要極大的耐心和深切的愛。」
香川認為,正是這一晚美美給他下命令唱歌,而他又老老實實地聽從了命令,便奠定了他們二人的關係結構,也就是北宋那位「好賓客,喜畜聲妓」的陳季常先生與河東獅子吼柳氏夫人的關係結構。
「你還記得那座水庫么?就是我們划船穿過的那座水庫,有條大魚險些跳進船里?」他繼續尋求正確的答案。
聽到這話,美美笑得痛苦。然後她伸出雙手扳住他的頭,在他唇上惡狠狠地吻了一下,道:「好啦,這下子你連我的肉體也了解啦。」那天,他們在溪流邊發現了大片的水芹菜,摘下來洗凈切碎,拌上袋裝的沙拉醬,倆人飽餐了一頓。
「要不讓他們把這扇門也收拾了?」香川的話音未落,美美便飛也似的沒了蹤影。
種下什麼樣的因,就會結出什麼樣的果。香川發覺,自己這一次吵架戰術上的錯誤選擇,這次對攻擊內容的錯誤選擇,居然改變了美美正常的生活軌跡。所謂冤孽,大約就是如此。
於是,這次在美美|逼迫下的故地重遊,便成為了一種對相似的找尋,而不是如美美所說的,「找到那裡,我要把咱們同睡的地方指給你看,免得你不認賬。」
無奈之下,他便擊節按板地唱了一段應景的單弦《風雨歸舟》,果然招來一場大雨。
臨睡前他們講過話么?講了些什麼?
幾天之後,他在山裡受了點輕傷,不很嚴重,但足以把他留在十幾公里內沒有村莊的湖光山色之間。他的口糧如果節省些用,可以保證他當天不必挨餓,但此後的事情就不好說了。他的右腳踝腫脹得像只發紫的茄子,若要下山,在看林人踩出來的小路上行走,他最多只能堅持一公里。
香川笑道:「只可惜,你不能因為迷路控告任何人,否則,我們很可以敲山神爺一筆賠償金。」
但香川還是不相信他們曾在同一隻睡袋裡睡過,儘管他確實有一隻雙人睡袋。
對於女人,他的品味有些特別,他不喜歡那種顯得像過日子能手的女人。那種把賢妻良母的特徵粘貼在外表的女人,首先是最無趣味的情人——因為她們總是想盡辦法跟你結婚;其次她們也未必真的是賢妻良母——他的那些廣有財產的朋友們,多一半都上過這種當。
「不行,沒有客廳里的躺椅我睡不著午覺。」這兩隻竹蛉在夜裡鳴叫起來,一定能讓他找到在原野中沉睡的樂趣。
他很樂於拿這隻蝴蝶自況。他在藝術博物館的工作是個輕閑的差事,謀得這個職位所經歷的學習過程,只是他為了一生散淡不得不付出的代價。為此,他認為自己終於有了充分的理由來享受生命的樂趣和思辨的樂趣,但今日之後,他卻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這種理由。
美美對他的要求表示深切的理解:「你在這間房裡長大,當然有感情啦。如果我也有這麼一間承載著個人歷史的房間,我絕不會讓任何人動它一手指頭。」
等到日後他發現美美便是那位身穿萱read•99csw.com草黃衣裙,腳踝纖巧的女子時,便不得不承認,這一切的安排都是命運,是他無可逃避的機緣,也是毫無道理推委開去的艷福,他必須得歡欣鼓舞地接受她的一切,包括她很快便顯露出來的壞脾氣和拳腳相加的交流方式。
糟糕,她的睡袋是什麼顏色?香川回想不起來她的睡袋的樣子,也想不起來她整理睡袋的樣子。
近幾年來,這座城市已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房地產市場,幾乎所有的人都在追逐更大更高級的住房,於是,這種舊租界中僅存的幾百座別墅式建築,便成為暴發戶和當權者們追逐的目標,因為,住在這裏代表著一種身份。不論是舊時代,還是新時代,能夠在此處居住的,都是時代的寵兒。
香川選了個靠近溪流的地方停下來,將瓶瓶罐罐中都裝滿了水,又儘可能地多找一些枯柴放在身邊。這樣的扭傷,到了第二天才會顯現出真正的痛苦,屆時他也許再也無法挪動一步,所以,他必須得做好相應的準備。
她道:「你不用跟我在這裏裝模作樣,你以為能把我氣走嗎?」原來她早便識破了他的詭計,香川在她的拳腳相加之下,發現了問題的實質。
美美最先拿出來對付他的方法是強權加誘騙。
美美似是有意在香川面前展示沒有任何食物的背囊,掏出了裡邊的所有內容,從最下邊取出一隻精緻的扁酒壺。「我只剩下這個,12年陳的單一麥芽威士忌,蘇格蘭名產。」
這是個出乎意料的難題,香川只好搖頭:「不,我不想裝修。」
近50年來,香川的祖父和父親為了把這座新殖民地式的建築醜陋化、貧賤化,以抹殺他們身上的資產階級烙印,可以說是進行了艱苦卓絕的努力。他們在別具風格的瘤子磚外牆上,用黃土兌上膠水和白堊刷出一層花不溜丟難看的顏色;房中所有的地板和門窗都被油漆成貧賤的土棕色,而早年來自歐洲的名貴傢具則漆成了配給制傢具的墨綠色。
「但我愛上了你大大咧咧的性格,愛上了你精瘦而有力的身體,還愛了你的腳踝。」最後一句話是香川有意挑釁,美美的腳踝在他們的語境中已經成為一個神秘主義的符號,美美對此深惡痛絕。
見他答應裝修,美美心滿意足地笑道:「你能有什麼錢?還是我來出這筆錢,你只要讓我能安心地住在這裏就很大方了。」
……她的睡袋,
美美突然道:「三更半夜的鬼也沒有一個,你唱支歌吧!」
關於他們何時第一次見面的問題,美美堅決不肯承認她曾在香川的門前走過,更不可能是在早晨,因為她每天7點鐘之前便要趕到事務所,開始一天的工作。
此後在他們同居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香川一直認為,美美在山中的出現是機緣故意製造的一種戲劇性假象,是那種通常會被誤認為是浪漫的偶然,而實際上這卻是他生命中不可逃避的甜蜜的磨難。
「這可是你說的,如果明天還走不動,我就把你丟下來喂狼。」美美又將收拾整齊的背囊打開來。
美美已經吃完了一碗飯,自己盛第二碗,道:「你不用跟著擔心,你也幹不了什麼,一切都有我哪。」她突然一笑,改為軟語商量,「裝修的費用由我出好嗎?」
「我也愛你,從第一天見面起我就被你迷住了。」美美把自己調整到頑皮的一面。「這都是你自己想不開,不是我在折磨你。」
「世間哪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即便有,咱們也未必有造化真的遇上。」他對養在缸中的大閘蟹心滿意足地發牢騷。「能有今天的日子應該算是我們大家祖上的功德,也是我們努力抗爭的勝利成果,要不,你們哥兒幾個怕是連安身之地也沒有。」
轉過一大片山榆樹與榛樹的混雜林,他先是發現了溪流,又看到了坐在水邊岩石上洗腳的美美,最後被那對纖巧可愛的腳踝震驚了。他獃獃地停在那裡,彷彿雷擊后的樹樁,外表木然,內心卻在灼燒。
「你被蛇咬了么?竟然說胡話。」美美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然後故意放肆地在他的腦袋上打了一巴掌。
同時他還知道另外一件事不可改變,那就是他與美美的關係。今天他被拉進山裡來,表面上是求證倆人各自記述的真實性,實際上美美求證的是她在他身上的權威性,是要進一步證實她對他的控制能力是否依舊如臂使指般便捷。
那年冬天,在他們同居幾個月之後,香川再一次回到山中的小溪邊,去印證美美強加在他頭上的觀點:他們在山中早便有了肌膚之親。然而,他卻痛苦地發現了一個讓他開始懷疑自己的理由——遠處的湖泊,也就是那座水中有許多大魚的水庫不見了。
生命中唯一無須爭論的問題便是我們的無知。
美美道:「即使你是個徹頭徹尾的渾蛋,我也會愛上你。」
「但我喜歡杏仁發苦的味道。」她也在努力使自己變回職業婦女的矜持與律師的冷峻,避免針鋒相對。
那天是美美在划船,她很有力氣,運動衫下的乳|房彷彿男人發達的胸大肌一般平坦,袖子挽到了肘部,露出小臂上攀岩者才會有的那種精緻的肌肉。她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性感女郎,而應該是那種讓男人又愛又怕的女人,他們怕她,必定是因為沒有信心征服她。香川心中七上八下。
美美似是被他臉上的鄭重嚇住了,半張著口,帽檐遮掩下的大眼睛一閃一閃的,像只警覺的大鳥,半晌方道:「這種泡妞的辦法很像是邪教在引誘信徒。」
他把美美安置在二樓西側的大卧室里,這原是他父母的房間。他自己從一出生便住在二樓東側的大卧室,從未換過房間。
那天晚上沒有月光,也少見星辰,兩邊黑黢黢的崖壁向他們傾斜過來,近旁時時傳來一陣險惡的擊水聲。他有些害怕,因為周圍空無一物,所以就更加的擔心,直到一條白亮亮的大魚從水中躍起,砰地一聲撞在船幫上,又翻身落入水中,他緊張的心情這才安定下來。不論何時,只要有生物與你存活在同一個空間里,你就應該是安全的。他不懼怕任何活著的東西,他只懼怕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
「原來你根本就沒打算讓我離開。」美美似是因他的坦白而感動。
酒味果然醇厚無比,那股濃重的泥炭味對飢餓的味蕾是絕大的刺|激。他們每人喝了幾口酒,權當是早餐,然後美美說了句酒話:「也許我可以背你下山。」
「真理必定是美的,你受感動理所應當。」香川鍥而不捨。
美美卻半真半假地對他道:「我崇拜你的品味,你儘管放心大胆地玩,你喜歡的東西,總能出乎我的意料。」
「我愛上了你掙錢的本領,愛上了你對外部世界的無畏無懼,愛上了你對我的揮霍無度,也愛上了萱草黃衣裙透露出來的神秘氣息。」古人是以醇酒美人自污,而香川卻希望通過自貶達到讓美美警醒的目的。
「沒有合適的歌。」香川正在仔細觀察,品評她,被這個要求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