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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交通飯店是法租界最豪華的飯店之一,但房客卻只有兩類人——交際花和准交際花。抗戰前只有真正的交際花才住得起大飯店,這種整幢飯店住的大半是「交際花」的奇景,只是近兩年才發生的事。自從日軍侵佔華北,有錢人都躲進了租界,「花界」的生意不好做,許多「南班」的妓|女便也住進大飯店,學著交際花的樣子「做生意」。她們的大批入住給飯店帶來了固定收入,也給管理房間的茶房帶來了大筆的小費,於是,這一行當便越發興盛起來,逛飯店也就成了有錢男人的新時髦。
「你認識他嗎?」在「屍」滿為患的停屍房裡,馮九思問話時連眼皮也沒抬,因為他不想看到楊炳新臉上的那股子不信任的神氣。
頭上的汗又落下去一些,他抹了抹,這才走進交通飯店,對管事的說要找馮九思馮先生。管事的厭惡地掃了一眼他這身衣服,將嘴撇到耳根上說:「藍小姐能讓你這種人進她的屋?」他又問是幾號房,回答是505。他坐電梯來到二樓,又步行到四樓查看405房間的位置,沒再上五樓,下來抄了飯店的電話號碼便離開了。跟交際花廝混肯定不是黨組織交給馮九思的任務,楊炳新心裏越發地瞧不上這位「同志」了。
「看屍人」湊趣說:「這得有多大的仇啊,讓人下了『阿鼻地獄』。」馮九思知道此人沒別的意思,只是在討賞錢,但楊炳新太窮,必定捨不得打賞,少不了還是得由他「破費」。
「哈,給我們倆下結論?難道連你這樣的『大英雄』也沒通過審查?」馮九思故意尖酸刻薄。
他沒力氣再打一架,也不想破口大罵,因為這是錢上的事,罵人抵不了賬。他只好伸手去煤堆里翻找,因為這是裝卸工的慣技,誰也聰明不到哪去。果然,他在煤堆深處挖出了鐵鍬,隨手丟給管事的,然後走到同車幹活的那人跟前,眼對眼望著他。那人顯得滿不在乎,黑臉上一笑說:「下回您『陰』我。」
「在組織內部我們人人平等!」楊炳新勇敢地喝光那杯沒糖沒奶的苦咖啡,留下一張紙便離開了,把馮九思一個人丟在那裡生悶氣。
打開楊炳新留下的那張紙,他發現是前邊兩件案子的情況,但裡邊既沒有兇手的線索,也沒有人名,只有代號,死者一個叫「老虎」,一個叫「山羊」。今天死的那個叫「喜鵲」。
與他同卸一輛車皮的那人已經幹了一陣子,見他上來,口中便罵罵咧咧地甩閑話說:「你可趕上『俏檔兒』了,撿現成便宜,有這巧勁怎麼不去『趕熱被窩子』。」
遠遠望見馮九思走進交通飯店,楊炳新摘下呢帽抹了一把滿頭的汗水。方才大街上很清凈,洋車夫脫掉棉袍放在車廂里,拉著馮九思跑得很快,但楊炳新卻不能抱著棉袍拿著呢帽,只穿短衣裳跟在洋車後邊猛跑,否則很可能會被看街的巡捕攔下盤查。同時他也感覺到,馮九思必定是故意難為他,給他喝的那杯苦東西此時已經開始在他沒食的肚子里鬧了起來,讓他心頭砰砰直跳,頭上身上冒起了虛汗。這傢伙對革命同志沒有感情,他心中恨道。
望著楊炳新的背影,他真想大吼一聲,我是一個老黨員,用得著你給我上課!他認為自己方才的表現還是不夠強硬,在氣勢上沒能壓倒對方,同時他也為自己在侍者面前表現出來的不謹慎感到自責,恨楊炳新讓他變得失態。該死的,我這是怎麼了!
終於,兩個人中間的那條看不見的分界線開始向他這邊崩塌了,他這才直起腰回罵了一句:「你小子也緊緊手,是不是白天辦喜事,送你老婆『出門子』了,怎麼這麼沒精神?」然而,也就在這一直腰的功夫,他看到一個人影從車下迅速跑開了。他慌忙扒著車幫往外看,果然,他的棉袍和呢帽都不見了。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丟了唯一的這身衣裳,他明天可就沒辦法再跟馮九思那個混蛋「共事」了。
馮九思知道,這件事在國際上造成的負面影響至今難九-九-藏-書以消除,而且,不論是日本人、美國人,還是國民黨人,一旦開始對中共發動攻擊,或是打算在某項行動中對中共進行背叛的時候,首先被拿出來當作輿論工具的,往往是「吉田事件」。
這時,他突然發現「便衣巡捕」楊炳新正捏著根一寸多長的鉛筆頭在做記錄,手中的本子是舊報紙的白邊裁開後用針線縫上的。他連忙移步擋住二房東的視線,從身後將警務處的專用拍紙簿塞給他,同時心中恨道:要節儉也得看自己扮演的身份,你這樣子哪像個貪污腐敗的租界巡捕,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共產黨。
楊炳新將十指交插放在肚子上說:「這個模樣可看不真切。」當著「看屍人」的面他們只能打手勢,馮九思注意到楊炳新已經確認,這正是他們要找的人。「看屍人」打水清洗死者的臉,現出那人臉上、頭上的多處傷口,脖子上有一道明顯的環形繩痕,但最觸目驚心的,還是那人被割掉了鼻子。
「他媽的,你領導我?上次你領導我時出了什麼事,你還記得嗎?」馮九思不由得大怒,雙手攥拳猛地砸在桌上,但看到侍者正在向這邊張望,他只好壓低聲音恨道:「你這一輩子也別想再領導我,我要見上級。」楊炳新回答的話語同樣硬如磚頭,他說:「上次那件事你還沒能通過審查,不能見上級領導。」馮九思將話語嘶嘶地從緊咬的牙縫中擠出來說:「上次都是你的錯,沒有你向領導打小報告,我也不會落到今天這地步。」聽到這話,楊炳新把身子前傾,兩眼逼視著他說:「那件事你恨我也就罷了,但不應該給我那結拜兄弟栽贓嫁禍,現在他犧牲了,我們倆都只能等待上級的進一步結論。」
見藍小姐先是接過他的大衣和圍巾掛在衣架上,然後像條固執的小狗一樣寸步不離地跟著他,等待他還嘴,他只好故意揉捏著後頸說「今天好累呀,真想大醉一場,然後假裝瘋魔地在你這兒住下來。」
不用看表情,只聽聲音他便知道,藍小姐一定也是心中不快,又要找他鬥嘴,因為方才那句話已經像皮球一樣半真半假地在他們之間來回踢了兩個月。
看著紙灰在煙灰缸中熄滅,他用熱巧克力將紙灰調成一團黑糊,心情糟糕到了極點,很想找人打上一架,或是找個地方大醉一場,便打電話將今晚跟日本棋友小倉的約會推遲到明天上午,然後走到街上。冬季里天黑得很早,此時也用不著再回警務處了,但是到哪去呢?乾地下工作讓他連個共同買醉的朋友都不敢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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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藍小姐卻不會讓他這麼輕易就脫身,她回卧室拿出一封信和幾份地產文件給他說:「菲律賓雖然很熱,但畢竟是太平世界,咱們買個小小的煙草種植園,好好過咱們的小日子。」
「真的?你決定了?」藍小姐的一雙杏核眼睜得大大的,音調也高了許多。他聽出來,這一次藍小姐講的是真心話。只是,他今天實在沒有精神對付「真話」,便催著藍小姐給他拿酒、叫菜,好把這段真話混過去。
從停屍房到案發公寓很近,馮九思把楊炳新的身份從認屍的親屬「提拔」為便衣巡捕,但他身上的那件舊藍布棉袍和頭上沾滿灰塵的舊呢帽卻與新身份差異極大。二房東對死者了解得不多,只說:「昨天晚上有人來找他,其實每天都有人來找他,後來我就睡了,沒聽見什麼,早晨催他交這個月的房租時,才看見他死了。」馮九思問:「來了幾個人?哪國人?」二房東說:「兩個,也可能是三個,不像小日本兒,個子挺高的,沒長羅圈腿……」
他並沒有回罵,因為那人確實在另外半截車廂已經幹了不少,所以他只能緊緊手趕上那人的進度,也免得等一會自己這邊的煤往那邊流。只有等到他趕上那人的進度之後,他才有資格回嘴,這是規矩。但每到這個時候,他就常常會想起上黨課時那位手捧九-九-藏-書外國厚書的老師說的話——工人階級最有覺悟,於是他也就常常會懷疑老師是不是學藝不精,把外國話翻譯錯了。
前邊兩件事都屬於最近兩年的生活常態,沒什麼大不了的,最不同尋常的是第三件事。昨天深夜,達文波道一家小膳宿公寓里有個男人被殺,這原本也無關緊要,不想,中共黨組織卻派人來調查此事,而派來的那人竟是他今生今世都不想再見到的楊炳新。兩年前,正是因為楊炳新的失誤,才導致他在警務處被降職,同時也讓他在黨組織內部變得不再受重視。
正因為如此,中央領導十分震怒,對所有參与「吉田事件」當事人進行了深入的調查,並撤換了中共在天津的幾位領導同志。至於對具體行動人員的處理,據馮九思所知,上級最終採信了他提供的物證和現場分析報告,以及幾名參与者的證詞,公布的調查結果是,楊炳新的義弟「狸貓」在操作起爆器時不聽從指揮,自作主張,給了他極重的處分。對於楊炳新的指揮失誤,以及馮九思擅自脫離戰鬥崗位和在準備作戰物資時的疏漏倒是沒有立即給予處分,但組織上也明確表示,還要對他們做進一步審查,而這一查就是兩年多。
可憐大福媽寡婦失業的,白天在碼頭上縫了一天的窮,回家后不單指望不上他往回帶錢帶吃食,還得給他縫補撕破的衣裳,修補踢壞的鞋。他感覺自己活得很窩囊,不像爺兒們。
他找管事的借了大鐵鍬,脫下棉袍和呢帽找塊乾淨地方放下,又找了塊半頭磚壓住,便爬上敞篷的運煤車。管事的在下邊喊租鐵鍬可得兩毛,被他順手揚了一鍬碎煤下去,管事的口中就只剩下罵娘了。在這個地方賣命可不比跟黨內同志相處,不能斯文,更不能講道理,他必須得把自己「武裝」成一個混蛋、壞蛋、二皮臉,但儘管這樣,他也只能混上個半飽。
他的衣袋裡只有十幾個銅元,摺合聯銀券不到兩毛錢,捨不得坐電車,便沿著法租界梨棧大街往北走,穿過日租界旭街和華界東馬路,然後過河,再折而向西,走了將近一個鐘頭,終於來到貨場。他心下不禁擔憂,這會兒已經很晚了,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到活干。貨場管事的一見他穿著棉袍便打哈哈說:「你今天人物啦,可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他問還有什麼活可干,管事的說:「你小子是『人走時氣,馬走膘』,那邊卸煤,倆人一車皮,有個小子正耍單兒哪!」
然而,他確實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了。已經兩年多了,組織上好像在故意疏遠他,只是偶爾派下來一兩件簡單的任務,而且不允許他與其他同志接觸。難道我真的犯下了滔天大罪不成?他有時也會猜測組織上可能是因為抗日工作繁忙,一時顧不上審查他的事,但是,像他這樣一個租界中的重要人物,即使現在降了職,不像當年權力那樣大了,但關係網仍在,仍然可以為黨組織做很多工作。他不相信組織上會這麼勢利眼,但他實在無法忍受這種將他放任自流的處理方法。這些念頭時常會折磨得他怒發如狂,所以,每到這個時候,他也只能努力給自己解寬心——你既然信奉了共產主義理想,就應該保持住實現這個理想的信念,要信任黨組織,但不能信任楊炳新。
下回是下回,這一回他就沒轍。拖著酸疼的雙腿往家走,他知道自己不但沒掙著錢,還丟了臉,下次再來找活干時,今天的事必定早已傳到所有工友的耳朵里,於是,多數人便都會等機會再「陰」他一回,好巧取他的這份工錢。
這件事最初他只當藍小姐是一時心熱,但談得久了,方知她當真動了遷居的念頭。然而他知道,藍小姐是本地最出色的交際花,不用賣身投靠,只須替她那些有錢有勢的朋友相互拉攏關係,為四處找門路發國難財的傢伙提供幫助,她就能得到大筆的收入,怎麼會突然想到要移民去南洋呢?他不明白,便問藍小姐,她卻總是閃爍其辭,逼https://read•99csw•com問得緊了,她便幽幽地說:「男人哪,人家心裏有多苦你們哪能知道?人家身上背著多少事你又怎能知道?」
炸彈在吉田次郎家門前爆炸,吉田受重傷被送回日本,很快日偽報紙上便登出他的「訃聞」,他們的任務基本完成。然而,這次爆炸卻也炸死了吉田的太太和獨生子,以及兩名朝鮮女傭,這便引來一陣輿論喧嘩。日偽報紙和電台稱此事為「吉田事件」,說中共不遵守國際公約,在中立地區用炸彈任意殘殺日本僑民,並指責英租界當局縱容這種暴力行為,是對日本的公然挑釁。美英兩國的報紙也在指責中共,而國民政府則藉機大造輿論,抬高自己貶低合作夥伴。
地下工作者的代號既是偽裝,也是陷阱。當對手傷害一個名字為代號的對手時,很難再把他當作一個真正的人;當同伴指責一個名字為代號的同伴時,很難再把他當作一個真正的同伴……
一件普普通通的抗日行動居然造成了如此嚴重而又廣泛的後果,馮九思每思及此,常常會感覺後悔甚至后怕,同時,這也讓他越發地怨恨楊炳新。
第二件是交際花藍小姐請他給她的「老斗」幫忙,保釋那傢伙在跳舞廳傷人的混蛋小舅子。他辦到了,但安德森又將他一頓臭罵,說他私吞了事主的賄款。這讓他很惱火,險些在辦公室里揮拳與安德森「火併」。若是他沒被降職,還在擔任警務處副處長,這個愛爾蘭混蛋應該仍然是他的手下,也就斷然不敢對他如此無禮。
然而,讓馮九思想不明白的是:「我只是個小人物,管不了國際大事;買不到電雷管是我的錯嗎?當時黑市上根本就沒貨;再者說,那天我離開爆炸現場也絕不是為了自己……」他認為自己其實已經做得很好了,這件事的主要過錯還是應該算在楊炳新一個人頭上,因為他不僅在選擇地點和行動方式上犯了錯誤,導致誤傷平民,更重要的是讓他在警務處被降職,失去了為黨組織做許多重要工作的機會。
等他回到貨場,那節車皮已經快卸完了,同車幹活的那人反而趕了他的一個「俏檔兒」,而此刻他也不能再跟對方爭執工錢什麼的了,畢竟大部分活都是那人乾的。他穿起棉袍準備離開,不想鐵鍬卻不見了。同車幹活的那人蹲在車沿上抽煙,歪著腦袋把煙往脖子後邊吹,不看他。他知道,必定是這傢伙把鐵鍬給藏了起來,如果他找不回來,那把鐵鍬也能賣上幾毛錢。這時管事說:「丟了鐵鍬得賠兩塊錢,你小子要是沒錢,說不得我得扒你的衣裳。」
從敞篷車上往下卸煤,光使傻力氣可不行,特別是最初那一陣子。管事的剛把一側的車門打開,大大小小的碎煤便像黑色的泥流在他的腳下奔走,煤灰和塵土也如同澡堂子里的水蒸氣一般在他周圍打著旋兒升騰起來,他必須得集中精神保持住這股宣瀉的力量,將邊邊角角的煤往泥流里趕,讓這股力量儘可能多地把煤帶下車。每當這個時候,他就不是在鏟,而是雙腿成弓形,雙手一上一下握緊鍬把,豎起鐵鍬飛快地在扒,能夠多扒一點,等一會兒他便可省些力氣少鏟一些。只是,馮九思給他喝的那杯苦東西讓他手腳發軟,頭上身上冒虛汗,但他仍然不敢停手,只要停手,等一會兒就得多花一倍的力氣。
他知道,這段話的前一句是常態,也是交際花擺脫糾纏過甚的仰慕者的手段,但后一句話卻非同尋常,因為交際花榨取「老斗」的冤錢時,通常總是說「身上背著多少債」,而不是「背著多少事」。戰爭期間,租界里來歷不明的人太多了,他與藍小姐只相識半年,也沒對她認真調查過,無從判斷她自己講述的身世是否是她真實的來歷,所以,即便他有意與藍小姐「私奔」,也必須得弄清楚她的底細才好。不過他心中清楚得很,就算是藍小姐的身世清白,他也根本無權和任何人「私奔」,因為上級領導安排他在英租界工作,他即使私自挪到相鄰的九-九-藏-書法租界也是在犯錯誤。
1941年12月3日,農曆辛巳年十月十五日,星期三。今天發生了幾件事,讓馮九思心裏格外的不痛快,恨不得抓住個什麼人揍上一頓。
該死的!他明知此事大不尋常,但嘴上還是故意給楊炳新出了個難題說:「這算什麼,『大卸八塊』的案子現在也常見,除非這是日本人或是國民黨特務乾的。」楊炳新愁苦地搖頭道:「所以才來找你,希望能確認兇手,上級讓我領導你立即開始調查……」
走進藍小姐的套間,他發現藍小姐手托香腮,正對著一瓶紙花發獃。他注意到那束花製作得極其精緻,淡紅色皺紋紙的花朵,白枝、白葉,便開口打趣道:「這又是哪個追求者送的?」藍小姐白了他一眼,迅速換上一種受到傷害的語調問:「你下決心了嗎?準備什麼時候娶我?」
第一件敗興的事,是日本人又在天津英租界里製造了兩起爆炸案,目標都是國民政府在本地的間諜。英國領事兼工部局總董事將警務處正、副處長叫去臭罵了一頓,這兩個傢伙回來后又臭罵了所有的人。其實大家都知道,自從《有田-克萊琪協定》簽訂之後,他們已經控制不了日本人,更何況英、法租界還被十幾萬窮凶極惡的日軍包圍著。雖然如此,副處長喬治·安德森還是將這些爆炸案一股腦都派給了馮九思,並且規定了破案限期,於是馮九思認為,這是對方又在故意找他的麻煩。
他記得「山羊」和楊炳新的義弟也參与了那次倒霉的行動。那是兩年前的夏天,上級下達任務,讓楊炳新和馮九思領導一次重要的襲擊行動,目標是日軍參謀總部在本地的間諜頭子吉田次郎,而這傢伙的公開身份卻是位銀行家。有關目標在英租界的住址、活動規律和家庭情況早已了解清楚,具體行動由楊炳新負責指揮,馮九思則負責購買梯恩梯炸藥和電雷管等違禁品,同時他也主動承擔了全部的行動經費。不過,在行動方案上他卻與楊炳新發生了激烈的爭執,他不同意在他的管轄範圍內製造爆炸事件,因為這件事可能會導致日軍再次封鎖英租界,到時候工部局的董事們必定不會與他干休,畢竟他當時是主管租界治安的警務處副處長。
爭執到最後也沒有結果,他只好讓步,建議將此事嫁禍給國民政府的間諜,但再次遭到拒絕。楊炳新說:「怎能讓國民黨特務憑白享受功勞?我們就是要讓全國民眾都知道,這是我們共產黨人的抗日行動。」
臨來之前上級領導交代得清清楚楚,說馮九思還在限制使用當中,你必須得謹慎行事。但領導也沒說馮九思根本不可信任,需要他跟蹤調查。
離開公寓,他領著楊炳新就近來到一家小咖啡館,故意給對方要了一杯難以下咽的清咖啡,給自己要了一杯熱巧克力,然後問:「要不要我寫份報告?」其實他心裏巴不得早點擺脫眼前這個人。他這樣想絕不是不願意跟黨內同志親近,恰恰相反,近來他曾多次申請調回去與同志們一起抗戰。他只是不願意見到楊炳新,因為他懷疑這傢伙可能是他的「災星」,只合作了一次就給他帶來那麼多的麻煩,壞了他過好日子的興緻。
不過,他自己卻認為,雖然領導辦事講證據,但馮九思這樣的滑頭卻不是尋常證據可以拿得住的。他的義弟「狸貓」,那是個多麼英俊瀟洒,聰明能幹的同志,把性命都肯交給他,他也同樣肯把性命交給義弟,只因為馮九思這個混蛋事後在起爆器上做了手腳,這才誤導上級,讓他們相信是義弟犯下了錯誤。同時他也知道,義弟「狸貓」向來是個辦事精細,心靈手巧的好同志,執行過多次爆炸任務,經驗豐富,不可能會出現這種笨拙的錯誤。不幸的是,自從「吉田事件」之後,他這可憐的義弟就給毀了,未婚妻也棄他而去,不出一個月,他終於支持不住,在執行任務時選擇了與敵人同歸於盡。這可都是馮九思害的,這個混蛋弄虛作假,偽造證據,栽贓陷害,https://read.99csw.com小資產階級不值得信任,結果逼得他義弟活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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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九思在交通飯店門前下車,整了整禮服呢大衣和安哥拉羊絨圍巾,注意到腳上的英國漆皮鞋蒙了一層淡淡的灰塵,便讓在大堂里等生意的小男孩將皮鞋擦得能照見人影,這才乘電梯來到頂樓。只有頂樓套間里住的才是真正的交際花,能到這裏來玩,單純有錢還不夠資格。
這混蛋逃進了兩列車皮中間,在兩人相距只有三丈多遠的時候,他揮臂丟出手中緊握的一塊拳頭大小的煤塊,將這混蛋打了個趔趄,這才追上。他先是劈頭蓋臉給了這混蛋一頓拳頭,將他打得蜷縮在車輪邊,但這混蛋仍然緊抓著棉袍不肯放手,手上和臉上的煤灰全都蹭在棉袍上,顯然這混蛋是卸完煤車之後順手偷了他的衣裳。他拉住棉袍問:「你撒不撒手?撒不撒手?」見這混蛋還不肯鬆手,他便提起腳來一陣猛踢猛踹,將白天在馮九思那裡受的窩囊氣全都發泄在這混蛋頭上。衣裳終於被奪了回來,但他低頭一看,卻發現棉袍被扯了一個大口子,腳上的棉靴頭也開了綻,便又在那混蛋身上踢了一腳,罵一聲你他媽的也算是「工人階級」?這才往回走。
那人跑得飛快,他也追得飛快,兩個人相隔有二十幾丈,眼看著這混蛋就朝調車場方向去了。只要是步行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把衣裳追回來,他只擔心正趕上有貨車從調車場開出,若是被這混蛋跳上了車,他可就「沒咒念」了。
原本上級黨組織對此事並沒有太嚴重的處置,不想,日本人對此事進行了持續不斷的宣傳,並通過他們在西方世界的間諜和代言人炮製出一整套指責中國共產黨的輿論。很快,美國國會中便興起了一股反對中國共產黨的浪潮,而且越演越烈,甚至將當年湖南農民運動中的過火行動和井岡山時期嚴酷的黨內鬥爭也挖掘了出來,舉為中共黨組織不可信任的證據。為此,中共黨組織利用抗日戰爭在西方世界爭取同情,爭取軍事援助的行動受到了極大的挫折,甚至連許多愛國華僑也對中共的抗日政策和抗日行動產生了懷疑。更嚴重的是,這恰好給了國民政府說服美國總統羅斯福的理由,讓他放棄了原本打算用美國的軍事援助武裝中共領導的八路軍的想法,也使得原本打算捐資捐物援助抗日根據地的愛國華僑,將捐款和物資轉向送往重慶國民政府。
信是菲律賓的一個華僑寫來的,內容挺肉麻。兩個月前,這傢伙經人介紹結識了藍小姐,對她傾慕得不得了,回去后不斷地寫信來,邀藍小姐前往菲律賓。不想,藍小姐從此卻入了心,一門心思要離開本地出國生活,便想拉著他一起去。為此藍小姐曾對他說:「這些年我多少也攢了點錢,到那邊餓不著咱倆……」
雖然他知道楊炳新的理由並沒有大錯,但他認為整個抗日戰爭就像是一盤局面複雜的象棋,這也符合毛澤東在《論持久戰》中的觀點,因為這是一場長期的戰爭,最後的勝利必須要由無數項艱苦細緻的工作累積而成,所以,採取任何行動都不能逞一時之快,要考慮到一件事可能引發的一系列影響,特別是不利影響。然而,這次行動楊炳新是領導,他必須得服從領導。
楊炳新顯然正在努力控制臉上的肌肉,以免流露出過分強烈的情緒,只把憤怒的眼神放在咖啡上問:「你怎麼看這件事?」馮九思搖頭道:「不是敵人乾的,應該是私仇。」楊炳新說:「上級可不這麼看。」馮九思故意戧白他:「你還沒去打小報告,怎知領導的心思?」楊炳新臉上的怒容像潮水一般湧起,但又像潮水一般落下,頓了一下方道:「前兩天也發生了兩起類似的案子,上級認定這是有計劃的暗殺。」馮九思卻故意弔兒郎當地感嘆道:「現在每天被殺的人太多了,未必都有政治目的,另外倆人也被割了鼻子?」楊炳新說:「一個被挖去雙眼,一個被割掉了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