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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馮九思沒有回答這些問話,因為有些內容確實沒法回答。首先,他不清楚楊炳新跟藍小姐到底是什麼關係?其次,他不知道楊炳新有幾個義弟,也不知道藍小姐打聽的那個「義弟」會不會就是「狸貓」?更重要的是,如果藍小姐是黨內同志,受命在租界做地下工作,那麼她主動與他交往,是為了完成組織上交給她的任務呢,還是出於她個人的本意?所以,在沒弄清楚這些事情之前,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嘴閉緊。
午夜剛過,電話鈴響了起來。藍小姐進來說:「有個叫楊大鎚的來電話找你,說是『命案』。」「大鎚」是楊炳新的代號,但他不明白楊炳新怎麼會知道他在這裏。
這時,小倉又在「作案規律」下邊添上「下一個目標」,他說:「我想,兇手至少還應該有一個目標沒被殺掉,否則,他在昨天被殺的那人身上就應該留下一些標記,來慶祝他的復讎成功。」
馮九思問:「他難道不擔心被殺的目標逃跑嗎?」小倉輕聲笑道:「我們這隻是猜測,用來說明罪犯喪心病狂到了什麼程度;這件事也可以從兩方面來理解,要麼就是罪犯已經有了絕對的把握,可以找到並殺死目標,要麼就是目標自認為安全,並不認為罪犯已經得知他曾經欠下的『業債』,或者說目標根本就不知道他曾欠下這筆債;從心理上分析,前者說明罪犯很狂妄,後者說明罪犯掌握的情報比被害人要多,而且心思細密,冷酷殘忍。」
汽車終於被放行,向前又行駛一段,轉幾個彎便到了三條石工廠區。馮九思將汽車打發回去,步行往前走不多遠,便看到有人提著馬燈在等他,又轉彎抹角經過幾條小巷,穿過一個黑暗的院子,這才走進一間破爛的廠房。
唉,這可真是個愁人的事。從本心來講,他也確實喜歡藍小姐,特別是在沒有客人,只他們二人相處的時候,她的美麗、她的細心、她的操縱二人情緒的高妙手腕,還有就是她那一心想嫁人過小日子的決心,都常常能使他心動。然而,娶妻不似納妾,真要是談婚論嫁,他從心底對藍小姐的職業又會生出一絲不潔的感覺。兩情相悅和娶妻生子畢竟不是一回事,所以他才遲遲拿不定主意。當然了,他如果當真要結婚,也必須得先請示上級領導批准,但娶一個交際花作太太,上級領導必定會以為他瘋了。
藍小姐滿臉是淚,止住腳步。馮九思卻心道,該死的,原來他們認識,難怪她非要跟來,莫非她也是「同志」,卻又跟這個壞脾氣的楊炳新有些個人衝突?然而,黨組織不讓他知道的事情,他沒有資格亂打聽,於是他對藍小姐說:「你在門邊等我一會兒,別亂走,也別亂想,有什麼事回去再說。」
跟著楊炳新往裡走,他滿腹狐疑,最終還是忍不住問:「你義弟跟她有什麼關係?」楊炳新只是長長地嘆了口氣說:「我那可憐的義弟真是個苦命人哪,但你為什麼要把那個女人帶來,她怎麼會跟你在一塊兒?」
見楊炳新還是不肯鬆口,無奈之下他只好說:「不見領導也行,你把死去的這幾位同志的檔案給我找來,明天一早我就要看。」楊炳新說:「要看檔案得領導批准,我可以去彙報你的請求,但結果不敢保證。」馮九思一時間氣得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便罵道:「你不讓我知道這些人到底是誰,干過什麼事,讓我怎麼調查?我看你根本就沒有階級感情,更別說同志情義。」
這可是個大麻煩。又有新命案發生,他必須得立刻趕到現場,可如果帶著藍小姐一起去,真不知道同志們會怎麼看他,更不用說上九_九_藏_書級領導了。
馮九思此時心中不由得一驚,忙問是什麼「罪孽」?小倉說:「我想,死去的這四個人至少應該是欠下了佛教中所說的『說謊』、『觸不潔之物』和『所言非所見』之類的『業債』。」
見沒試出什麼結果,馮九思只好四下里瞧了瞧,對周圍的工人和偽警察說:「不管怎樣這也是條性命,咱們得送送他,你們有誰會念《往生咒》?」見沒人回答,他又向周孝存望過去。
他取出永不離身的純銀扁酒壺,擰開壺蓋遞給周孝存,口中故意說:「人死如燈滅,請節哀順變。」他這是在試探。周孝存喝了口酒便說:「白蘭地不錯,您也不必太難過,抗戰期間,死人的事很常見。」他也同樣是在試探。
他穿上大衣往外走,苦笑著說:「你當是唱戲,哪有這麼多故事?」藍小姐也拿著大衣緊跟在他身邊說:「我這一次下的是重注,把身家性命全押在你身上了,你必須得讓我放心。」
這個看法也與馮九思的看法相似,他再問:「兇手為什麼不一起殺死這些人,而是選擇了一天殺一個呢?」小倉想了想說:「你們中國有句名言,叫『殺雞儆猴』,兇手這樣做,應該是在提醒即將被殺的仇人,或者說是他最大的,留待最後才會殺死的那個仇人,讓他知道自己即將被殘忍地殺死,讓他在恐懼的煎熬中等候必將被殺死的命運。」
該死的,我怎麼就沒想到這一層呢?馮九思不由得對小倉越發地欽佩起來。這時小倉接著說:「兇手選擇這種手段,必定是曾經蒙受了極大的冤屈和痛苦,而給他造成痛苦的,可能就是死者生前所犯下的與《地獄變》相對應的『罪孽』,這也就應該是罪案的『緣由』了。」
略去了被害人的中共身份,馮九思將案件的具體細節對小倉描述了一番。小倉用同樣結滿傷疤的手飛快地記錄,然後又拿出一張大紙,將這四個沒有名字的死者按一二三四排列在左邊,再在另一邊寫上「兇手」二字,然後又在中間依次寫上:動機、緣由、參与者、作案規律。
至於這位小倉教授的外貌,更是讓他詫異得不行,因為,如果單純從外觀上看,小倉的頭部、臉上糾結著層層疊疊的傷疤,那模樣彷彿是一隻半生不熟的「四喜丸子」,根本就沒有人形,更不要說五官相貌了,僅只剩下幾個窟窿幾條縫而已。馮九思常想,他的這個模樣,即使是他的親生母親,或是結髮妻子,他只要不開口,怕是也無法認出他來。不過,馮九思很快便發覺,小倉先生的學問卻是非同尋常,特別是對刑事案件的分析,總能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卻又常常與真實的案情出奇地吻合。
這時,馮九思感覺自己突然福至心靈,便問:「我這兩天遇到一樁離奇的案子,恰好也是連環殺人案,能不能請您給我一點建議?」小倉滿是傷疤的臉上表情不明顯,但看上去應該是和氣地笑了,言語依舊是一貫地謙遜:「您說說看。」
馮九思問:「我怎樣才能在兇手之前先找到下一個目標呢?」小倉搖搖頭,嘆了口氣道:「從一般規律上來看,這四個死者之間應該存在著必然的聯繫,特別是這四個人應該與兇手之間存在有必然的聯繫,只是,現在資料不足,我無從推測。」聽到這話,馮九思越發地希望能儘快看到死者的檔案了。
等客人都離開,連收拾桌子的茶房也被轟了出去,馮九思這才拿起電話,心中不由得暗自讚歎,如果藍小姐肯加入黨組織,在這個地方設一個地下交通站,她必定會是一位滴水不漏的女主人。電話線路read•99csw.com不太好,響著沙沙的噪音,楊炳新的聲音沉重地說:「又出事了,你趕緊來一趟吧。」他相信楊炳新也知道,他們在電話中的談話有可能被接線員偷聽,便不能談細節,只是問明了地址就掛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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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周孝存對他道:「我妻弟的事謝謝你了,這件案子有什麼進展給我打個電話。」他來得快去得也快,說話間就往外走。但他的出現恰好給馮九思解決了一個難題,便連忙追上去,將藍小姐塞到他手裡說:「您受累帶她回去吧。」至於藍小姐在回程的路上怎麼找理由跟周孝存解釋,他根本就不必費心。
方才他們對飲時,藍小姐曾拿出厚厚一疊聯銀券交給他說:「這是保釋周先生他小舅子的謝禮。」這位周孝存先生是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派駐在本地的代表,但讓他不明白的是,周孝存跟太太恩愛得蜜裡調油,而且為人古板得像個「腳底子」,怎麼就成了藍小姐的「老斗」呢?他以往也曾問起此事,但藍小姐只是嗔他沒來由地吃「飛醋」,並不正經回答。
小倉睜大那雙水汪汪溫柔的小眼睛,很客氣地說:「拿正在辦理的案件進行教學,一直是我的理想,只可惜我們日本的警察都很死板,不給我這樣的機會,謝謝您對我一貫的信任。」馮九思嘴上說不客氣,心中卻道,我這是借你的知識解決我的難題,說不定回頭我還得買兩隻「道口燒雞」來謝你哪。
聽到這話馮九思一愣,大有恍然開悟之感。小倉又打開書櫥取出一軸手卷,讓僕人幫忙展開來,方道:「這是我們日本佛教畫中的《地獄變》,其實是對你們唐代畫家盧楞伽的模仿,你來看看什麼人死後會遭受『拔舌』、『割鼻』、『斷手』、『剜眼』和『下油鍋』的報應。」
三個月前,周孝存在一次無關緊要的飯局上介紹他與小倉相識,說:「小倉先生是東京帝國大學的法學教授,來中國搞研究,還想學學中國象棋,特地拜託我引薦你這位『大國手』,請你給他正試開課授棋。」馮九思知道,自從大清國那會兒,日本往中國派遣間諜多半都是用學者、作家、醫生和商人之類的身份作掩護,只是不明白他專門找上自己所為何來。
這一點倒是與馮九思的看法相同,於是他問:「那麼,兇手的作案規律呢?」小倉說:「一天殺一人,如果他的目標只有這四個人,他的復讎計劃就已經完成了,但是,如果兇手的目標不止這四個人,那麼,他今天就還會再殺人,而且他已經有完全的把握可以找到並殺死下一個目標。」
小倉的英語和漢語講得都很好,所以,馮九思與他交流時也是兩種語言交替使用。今天先是由馮九思講解「屏風馬對中炮局」,小倉領悟得很快,在「讓一隻車」的情況下居然下成了和棋。等小倉的那個退休的「相撲手」僕人收拾起棋盤,換上新茶,小倉這才攤開講義,接著前兩節課繼續講授「連環殺人案」。
見藍小姐要將錢塞進他的大衣口袋,他便擺了擺手,拿出「荷花大少」的式派說:「這點小錢兒給我幹什麼?你拿去買香水熏蚊子吧。」不想,藍小姐接過這「漸行漸遠」的話頭卻引向夫妻般的親密說:「那我就把錢存進銀行,到了南洋事事都得用錢,你吃慣喝慣了,我可不能讓你受半點委屈。」
就在這時,他看到楊炳新慢慢抬起頭,黑暗中兩隻眼睛幽幽地放光,聲音中再沒有憤怒,只剩下悲傷。他說:「我的名字原本就叫楊大鎚,入黨https://read.99csw.com時才改的名,死去的那人代號叫『猴子』,真名叫楊二錘,是我一奶同胞的親兄弟,而且是唯一的兄弟……」
這場牌局是藍小姐替桌上的人拉攏英租界翻修消防局的生意,入局的四個人高矮胖瘦各不相同,都與馮九思相識,也都很客氣地要將自己的位子讓給他。但馮九思今天沒有這份閑心,也不想憑白揩別人的油,便躲進裡間,歪在藍小姐的床上醒酒。
馮九思沒能睡幾個鐘頭的覺,早上六點多鍾楊炳新便打電話來,說上邊正在研究他的請求。雖然他覺得此事已緊迫萬分,不明白上級領導為什麼會如此動作遲緩,但他這次還是壓住火氣,丟開領導的不信任帶給他的屈辱感,跟楊炳新約好中午見面的地點,然後想對昨天的事表示歉意,便說:「你弟弟的事……」對方卻把電話掛斷了。
在莫斯科食品店吃過早餐,他先到警務處打了一晃,恰巧安德森又來問他爆炸案的事,他便沒好氣地與安德森吵了一架,把這兩天積在心底的不痛快發泄出來,看看快到10點鐘了,便坐車直奔牛津道,找小倉先生下棋去了。
馮九思此時心中很複雜。他原本是受命破解案情,阻止兇手,現在卻又死了一人,便等於是在指責他的工作沒做好。而周孝存的出現,又讓他感覺到這件事絕非表面上顯現的那麼簡單,但問題的癥結在哪,他還沒有頭緒。
他們的課程安排是每周兩次,在小倉的寓所里,每次兩小時,前一個小時由馮九思講授中國象棋,后一個小時由小倉講授「刑事偵察學」,這樣也就免得互相付學費了。這段時間里,馮九思托朋友發電報到帝國大學去了解此人,對方很快就回信證實小倉教授確實正在中國搞研究,並且說他是一位正直、誠實的左派學者,隨信還寄來一張小倉的照片。然而,這張照片卻沒什麼用處,因為現在小倉的臉上根本看不出「人」面目。聽他本人講,他這是出了交通事故,汽車起火,雖然撿了條命,但人卻不成樣子了。起初馮九思還是無法信任這個人,但相處的日子久了,他發現小倉對中國的政治、軍事,甚至司法都毫無興趣,真正感興趣的話題無非是中國象棋、中國古董和中國飲食,談談刑事案件也多半是為了幫他的忙,於是,他也就把那顆多疑的警察之心漸漸淡了下來。
他站起身朝楊炳新望去,旁邊卻有位工人開口說:「下工以後,藉著爐子里還有火,我們就支上鐵鍋洗個澡,每次都是二錘照應我們先洗,他總是最後一個;剛才我起夜,發現這邊還亮著燈,走過來一看,才發現二錘讓人給『煮』了。」馮九思沒聽明白,忙問:「怎麼給『煮』了?」那工人指了指大鐵鍋說:「我看見他那會兒,二錘還在鍋里,下邊燒著火,水都燒開了。」
小倉接著說:「我們先一起做個一般情況的背景分析,您是個絕頂聰明的好警察,想必許多事您都早已看清了,比如兇手作案的『動機』是『復讎』。」馮九思說:「請您講詳細些。」小倉說:「死者有的被割掉鼻子,有的被割掉舌頭,有的被挖出雙眼,還有的被斬斷雙手,這就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凶殺案了,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復讎,而更應該像是『報應』。」
藍小姐房中今晚有一桌牌局,茶房眼裡手上都是活兒,不拾閑地照應著茶水、零食和灑了花露水的熱毛巾,這都是因為交際花屋裡的牌局賭注很大,抽的「頭兒錢」也多,這可是茶房最重要的收入來源。
在法租界通往華界的路口上,日本兵將他們全都趕下車,明晃晃的刺刀對準他們的胸口https://read.99csw.com,由漢奸粗暴地搜身,另外還有人在搜查汽車。對付這類事馮九思經驗豐富,出門之前他便把手槍藏在了藍小姐的鞋櫃里,沒帶在身上。不過,由此也讓他想到另外一件事,如果這件案子涉及到的是「一群」兇惡的歹徒,他和楊炳新在租界、華界兩邊跑,就必須得在兩地都提前安排好武器才行。
他知道,風月場上的事沒有能讓人放心的,但他也沒想到藍小姐會如此的執拗,弄得他一時沒了主意,說不得,等一會兒只好把她丟在車下自己一個人先走。不想,藍小姐早便料到了他這一招,她叫來了兩輛汽車,自己當先坐上後邊那輛車說:「今天你走到哪,我就跟你到哪。」
他覺得,如果自己當真夠聰明,剛接手時就應該迅速看破這個案子的實質,這樣一來,楊炳新的弟弟也許就不至於犧牲。這其實就是上級領導把任務交給他的本意,但他自己沒智慧,沒才能,沒把工作做好。想到此處,他便不再怨恨楊炳新的無禮,而是將思想集中在案件的來龍去脈上,然而,到目前為止,他所掌握的只是四起謀殺案,至於其中有什麼聯繫,他沒有任何資料可以用來參考。但願楊炳新能說服領導,把這些同志的檔案拿給他看。
外邊的八圈麻將已經打完了,此刻正在算「頭兒錢」。茶房要謝各位大爺的賞,正張羅著叫飯店送宵夜,卻被藍小姐攔住,然後她手段圓通,言語巧妙地將客人都送了出去,既沒有得罪人,又讓這些人覺得再來必有更大的樂趣。
外人都走了,工人們找張舊炕席將屍身捲起,用黃麻繩攔腰系了三匝,說警察也來過了,天一亮就送「義地」埋了吧。
該死的,看來這次他面對的是一個極度殘忍的罪犯,而更可怕的是,他4天殺了4個人,所以,他很可能是在有意識地每天殺死一個人。現在已經過了午夜,不知這傢伙今天的目標又是誰。他轉向楊炳新問:「還有其他發現嗎?」
馮九思認為有些事必須立刻辦,便拉住楊炳新來到寒風刺骨的院中,因為,下邊的話他不想被工人們聽到。他說:「這件事肯定還沒完,後邊還會有同志犧牲,你也別跟我較勁,還是帶我去見上級領導吧。」楊炳新的聲音嘶啞,連背都駝了,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幾歲,但口中的話語卻硬得很:「領導不會見你。」馮九思大怒道:「我犯了什麼大罪,要這樣對待我?」楊炳新說:「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和領導知道。」馮九思說:「領導不見我,我怎能知道我錯在哪?」
獨自走出鐵工廠,馮九思狠狠抽了自己一個嘴巴。他認為自己一時衝動,說錯了話……
他看到周孝存脫下大衣,戴上膠皮手套,打開隨身攜帶的小皮箱,露出照相機、溫度計、放大鏡、鉗子、鑷子之類精巧的玩意兒,然後蹲在地上檢查屍體,從頭到腳非常仔細。過了好久周孝存才站起身,一邊摘掉手套,一邊客氣地問馮九思:「您看這是?」馮九思回答得斬釘截鐵:「不是私仇不會下這種狠手。」
周孝存轉身面向死者,十指交插抱在胸前,垂頭念道:「我們在天之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你的國降臨……不叫我們遇見試探,救我們脫離兇惡,因為國度、權柄、榮耀,全歸於你,直到永遠。阿門。」
化鐵水的爐子旁邊放著一具赤|裸的男屍,不遠處還支著一口大鐵鍋。馮九思蹲下身來檢視屍體,發現那人很年輕,身上筋骨強壯,但雙手被斬斷了,喉嚨也被割開。他用手抹去喉嚨上的血,發現傷口並不很大,只是割斷了氣管,喊不出聲音而已,按說一時半會兒死不了人九九藏書的;再摸摸屍身,感覺粘糊糊的,但還有體溫。他忙叫人把燈拉過來照亮些,這才發現此人遍體燙傷,連他的手上都沾上了碎爛的皮膚——原來這才是真正的死因。
偽警察分局長一見他在這裏也吃了一驚,忙拱手道:「馮隊長,您公幹哪?」馮九思沒理會他,而是上前迎住周孝存問「您這是?」周孝存乾巴巴地說:「我也是公幹。」
在馮九思意料之中的是,楊炳新一見藍小姐,眼中頓時冒出火來。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藍小姐卻對楊炳新軟語叫了聲大哥,然後才抖聲問:「是他嗎?」楊炳新沒好氣道:「我那義弟早死啦!就算他沒死,也不會再娶你這沒良心的女人,你給我滾一邊去。」
他跟周孝存原本就相識,也共過不少事,此次周孝存不直接來找他,卻托藍小姐當中間人,其用意必定是想讓藍小姐賺一份中人的傭金。看來此君倒真是心細如髮,懂得憐香惜玉。
但這份謝禮他不會要,一來是因為這兩年黨組織不給他派任務,自然也就用不著儲存太多的活動經費,便讓他撈錢的心思淡了許多;二來是這筆錢經過藍小姐的手,便顯得像是藍小姐在替他拉生意,人們背後談起來,他就會被說成是靠女人生財的「軟蛋」,傳出去名聲太難聽。況且,藍小姐一直存著與他雙雙出國的念頭,而他自己卻還沒想好怎麼對待這個善解人意的女人。是啊,照目前來看,他們二人的關係越走越近便有「近」的道理,漸行漸遠也有「遠」的理由,但到底該近該遠,他還沒個准主意,所以,只能拖一天算一天了。
這可就不對了,他忙說:「我這是去凶殺案現場,滿地是血,胳膊腿兒亂飛,不好看,你還是在家好好睡覺吧。」藍小姐卻搖頭說:「我不相信這會兒會有什麼驚天大案要勞動你,我必須得去看看,免得是樁『花案』。」他說:「這你就不講道理了,哪有巡捕不辦案的,你還是睡覺去吧,明天我再來。」藍小姐卻說:「明天再說明天的,這幾個月來我一直在懷疑,你如果不是在外邊還有相好的,就是想『停妻再娶』,要不就是打算只娶我作妾,好享『齊人之福』。」
沒等楊炳新開口,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幾名偽警察晃著膀子走進來,後邊還跟著兩個人,在前邊引路的那人馮九思認得,是本地的偽警察局分局長,後邊大模大樣的那人他也認得,居然是藍小姐的「老斗」周孝存。
藍小姐說:「我已經讓茶房從汽車行給你叫了汽車,穿好衣服這就走吧。」他不知道藍小姐是怎麼猜到他有急事要出門的,但這份周到卻讓人感覺很舒服,便說:「等明天我再過來。」不想藍小姐卻意外地說:「我跟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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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九思知道,周孝存早年在日本學的是法醫,畢業回國后才參加的軍統局,而且升遷極快。這位大人物今天居然要親自動手驗屍,不用問便知道,國民黨人對這起案子非常重視。只是,這裏死的是共產黨人,跟他們有什麼關係?
怎麼會是這樣?這些「業債」跟黨的事業和黨內同志又有什麼干係?馮九思深知自己對佛教一無所知,所以不敢妄下雌黃。
小倉又道:「再說,從案情的殘忍程度來看,要實施這樣的報復,一個人肯定辦不到,至少也得兩個人,最好是三人以上,所以,『參与者』絕不會是一個人,而應該是『多人』。」
馮九思也在跟著念誦這篇《主禱文》,然後畫了十字。他相信,死者有權力得到尊重,在這種時候,黨組織一定不會怪罪他用基督教的禮儀為同志安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