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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周太太卻笑道:「這都是因為你不肯成家的緣故,別像我那個不成器的弟弟,整日里胡鬧,結果還得給你添麻煩,那件事我還沒謝你哪……」馮九思連忙擺手說:「那是小事,不值一提。」周太太接著道:「所以說嘛,家才能立業,你還是收起這份玩心,找個好人,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吧。」
然而,等到楊炳新伸手向他借錢時,他卻彷彿一下子咬破了苦膽。天哪,為了區區兩塊錢,居然就讓這個高傲的漢子手背朝下!他的眼中險些迸出淚來,急忙咬緊嘴唇。這傢伙是怎樣一個人哪!像他這樣的人,我們組織內部應該還有很多,但是,才兩塊錢哪,不是給舞|女幾張跳舞票的二十,也不是在藍小姐那裡打八圈衛生麻將的兩千,而是兩塊,自己吃一頓早飯也不止兩塊,況且多半還會賞給招待一塊錢小費,而在利順德大飯店或是德國口味的起士林餐廳吃一頓飯,又得要多少個兩塊呀!
「什麼同志?她是個婊子!」楊炳新大步衝出書店,胸中的怒火無處發泄。等走出一個路口之後才想到,他今晚跟著馮九思一走不知得幾天,看這天氣陰得像水鈴鐺似的,要是下上一場大雪,大福他們娘倆找不到活干就得餓死。他站在路口上運了半天的氣,這才一跺腳又回到書店,手背朝下,怒沖沖對馮九思道:「借兩塊錢使使。」
今天要辦的事情很多,沒時間吃午飯了,他決定餓自己一頓,以懲罰他對革命同志的無知。趕到居士林時,他才發現今天並不是講經的日子,天氣又不好,講經堂里沒什麼人。在裡邊轉了一圈,他湊到一位正在默誦經文的男子耳邊悄聲道:「在下有點小事請教。」說著話,他將捏在手心裏的二十元錢塞到那人手裡。臨時抱佛腳也是有代價的,這一點他清清楚楚。
果然,聽他這樣講,周太太正色道:「如果你想跟那位小姐結婚,就請帶過來吧,我給你們做頓飯吃;但是,如果你還是一味地胡鬧,作姐姐的我可不歡迎……」
馮九思像是被他的話嚇了一跳,剛要開口又連忙把嘴閉得緊緊的,伸手入懷掏出皮夾,取出好幾百塊錢放到他手上。見到這一大堆錢,他不由得惱羞成怒道:「你是敗家子轉世還是浪蕩鬼投胎?我就借兩塊錢,你塞給我這麼多,想放『印子錢』嗎!」
這時,他看到馮九思用手撫住腦門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照這樣看來,殺手的目標很可能就是參与過『吉田事件』的這些同志,至少也應該與此事有關,是這樣嗎?」

1

領導那邊終於來消息了,他連忙去找馮九思,帶著他來到達文波道一家書店的地下室里。過了不久,一個交通員送來一捆舊報紙,裡邊夾著新抄的檔案。馮九思就著燈光看檔案,他在門邊放哨,同時用那捆舊報紙在爐子里生起一小堆火。若是萬一出事,把檔案丟進火里,轉眼便成灰燼。
幸好馮九思沒注意聽他這句話,而是問道:「昨天我就想問你,交際花藍小姐怎麼又成了你義弟的未婚妻呢?這個義弟是『狸貓』嗎?」
這就是女人中的君子,行事親切而又不失分寸。馮九思心中感嘆,很是為自己的判斷力感到驕傲。
馮九思覺得她的話太過簡略,便將話題引向細節,問道:「那個人是不是楊大鎚的義弟?他是個什麼樣的人?」藍小姐嘴上說那人是個混蛋,手上卻又忙著打電話給馮九思攢牌局。馮九思這時突然冒出一個促狹的念頭問:「你那未婚夫是不是還在給你送花,就是那些紙花?」藍小姐卻恨道:「你昨晚也聽楊大鎚說了,那混蛋早死了,要是還能送花,那不成《聊齋》啦。」
弟弟沒結過婚,更沒有兒子https://read.99csw.com替他送葬。大福媽讓大福為他弟弟打幡、摔盆,這讓他很感動。工人們弄了輛板車,拉上蘆席捲著的屍體,大福在前邊打幡,他和大福媽跟在車后。大福媽嚶嚶地哭,不時扯起大襟擦眼淚。他沒有眼淚,只盼望著馮九思能早一點找出殺他弟弟的兇手,也好讓他報仇。
聽到他的話,馮九思滿面羞紅,但仍然緊閉雙唇沒有回嘴。然而,在那堆鈔票里翻找了半天,最小的票子也是五塊的,見馮九思無奈地望著他,他只好拿了那五塊錢轉身就走,心道:要是再不離開,我這一輩子的人就都給丟盡了。
很久以來,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與其他同志有差別,因為身份、地位的緣故,讓他不受賄就根本無法在警務處里混下去,所以用不著組織上給他經費。但是,像楊炳新這樣能幹的同志,組織上每個月連二三十元的薪水也發不出來嗎?他從來沒想過這種事,也許是他故意不肯去想這類事情,現在終於看穿了事情的真相,看清了普通黨員過的是怎樣的生活,於是他發覺自己很不像革命者,至少是不很像。如此看來,在同志們眼中他活該是一個手段粗暴、貪污受賄、窮奢極侈的租界警察,難怪組織上不信任他。
這次楊炳新沒再遲疑,因為他突然想到,如果事事都去請示領導,今天可能就會有同志還要犧牲,於是他很痛快地說:「最近的兩次行動,是我帶領這四位已經犧牲的同志中的三位乾的;炸吉田次郎的那次,除了我和這四位同志之外,還有我義弟『狸貓』,你知道的,他被你害死了,另外還有三位同志,一位早已經脫黨了,一位兩年前就犧牲了,還有一位也在三條石鐵工廠里工作……」
這幾年,馮九思與周孝存一家走得很近,與周太太也很熟。他覺得,周太太是那種每個男人都樂於把她當成母親、大姐或是長嫂的女人,她為人氣量宏大,言語周到,不論男人們自認為有多麼剛強,多麼混蛋,她都必定有能力將他們照應周全,治愈他們在外邊遭受的所有傷害——周孝存是個有福氣的傢伙。
告別了周孝存夫婦,他發現時間還早,便乘車趕往交通飯店。昨晚他便感覺到楊炳新和藍小姐之間必定有秘密,從楊炳新那裡問不出實情,他就只能「審」藍小姐。在辦理如此兇險的案子的時候,他可不想有事被蒙在鼓裡。
替馮九思申請閱讀檔案的事並不順利,領導讓楊炳新中午再聽回話。這讓他很為難,因為時間不等人,馮九思那小子說過,今天兇手還會再殺一人,在這一點上,他相信馮九思說的很可能是真話。
看看已經到了與楊炳新約定會面的時間,他只好把藍小姐丟下,哄她回心轉意可比不上黨組織的任務重要。正因為有了這個念頭,他的心中又不由得升起一絲竊喜,感覺自己作為一個有理想的革命者,做出這點犧牲乃是分所當為,然而,等他想到即將見面的楊炳新和那五塊錢借款時,他又覺得自己這個革命者幹得太便宜了,簡直不像樣。只是,一個真正有理想的革命者到底應該是什麼樣子,他確實想象不出來,但最好不要像楊炳新那個窮樣子……
每周上禮拜堂是馮九思在租界做地下工作的必要掩護,況且他自幼受洗,與教友們在一起反而感覺自在。所以,他只好笑著打馬虎眼說:「這年頭信什麼都不稀奇,倒是您這『泥金寫經』稀奇得很。」
他不知道領導是不是允許他把這些情況講給馮九思聽,沉吟了半天方道:「最近的一次在半個月前,前邊一次是去年冬天,再前邊一次是發大水之前。」
周孝存的偽裝身份是一家報社和一家商業廣播電台的老闆,佔據著一座三層磚樓,樓下是報社https://read.99csw.com,樓上是廣播電台,裡邊人來人往,做情報工作也就不顯眼了。馮九思見到他時,發現他正鋪開黑色的「羊腦箋」,用泥金抄寫《舊約·詩篇》。這倒是奇聞,他只聽說過有人抄寫佛經什麼的,還沒聽說過有人抄寫《聖經》。
到這個時候,楊炳新便知道自己不能再往下講了,只好強硬道:「領導想讓你知道什麼,你就只能知道什麼,不要再多問了。」這一次馮九思倒是沒生氣,而是好像滿臉結了霜似的,眉頭擰在一處,啃著指甲拚命地想,突然又問:「這樣吧,你不用說名字,只說跟你一起行動的都有幾個人,什麼樣的人就行。」
楊炳新不知道去掉與其他同志牽連的檔案會是什麼樣子,因為他根本就沒見過這些檔案,但他相信領導,便告辭回家給弟弟辦喪事去了。
那人轉過頭來,眼中放出奇異的光彩,驚喜道:「你要請教我?」馮九思沒有閑功夫猜測他為什麼會如此,急忙說:「我問你,地獄是怎麼回事?《地獄變》是怎麼回事?報應又是怎麼一回事?」
馮九思故意頓了一下,心中迅速對此事做出判斷,然後提高聲調說道:「他們可能都是共產黨。」周孝存點點頭說:「這我已經知道了,我問的是,這是共產黨內部乾的,還是日本人乾的?」
周孝存死板的臉上終於露出些微笑意,顯然是很受恭維,但並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問:「昨天的案子查得怎麼樣了?」馮九思故意實話實說:「昨晚死的是第四個。」周孝存說:「我知道,有什麼新線索嗎?」馮九思並沒想到他會了解全部案情,心中難免一驚,便說:「我現在只是懷疑,還沒有證據,您有什麼線索嗎?」周孝存的臉上又變得鐵板一塊說:「我哪有你的消息靈通,這四個人之間有聯繫嗎?」馮九思說:「應該有聯繫,您怎麼會對這件事感興趣呢?」周孝存的臉上仍然紋絲不動說:「我是辦報的,有奇聞報紙才有銷路,他們之間有什麼聯繫?」
馮九思卻在心中暗笑自己,你糊塗了?腦袋出毛病啦?聽這兩口「蹦蹦兒」有多地道!再者說,你再怎麼多疑,也不至於「八杆子打不著」地懷疑她是日本間諜沒學過中國方言吧!他發覺自己今天確實是有點著三不著兩,接下來只好問正題:「你怎麼認識楊大鎚的?」
得,什麼也沒問出來,但照樣還得打賞,馮九思平生頭一次覺得錢花得冤。茶房往外走,藍小姐恰好進門,先是衝著馮九思嫣然一笑,等見到桌上的紙花又是一驚,但藉著摘圍巾,脫大衣的動作,她又把這份吃驚不著痕迹地遮掩了過去,然後才坐到馮九思身邊,眼睛覷著他的神色,口中不住說道:「你昨晚沒睡好,今天補覺了沒有?你看看這眼圈都黑了,等會兒讓他們給你燉一盅參湯補補,要不就……」
馮九思聽罷問:「發大水之前那次是不是『吉田事件』?」他說:「是的,就是那次。」馮九思又問:「除去這些人,那次還有誰參加了?其他兩次還有誰參加了?」
聽到這話,楊炳新不由得大怒,罵道:「她當了交際花嗎?難怪她要丟下我義弟,原來是賣大炕掙便宜錢去了……」下邊一連串的污言穢語,連他自己聽著都感覺羞愧,但它們就是像髒水一樣潑出來,止也止不住。終於他罵累了,這才對馮九思說:「那是個沒臉的女人,已經害死了『狸貓』,你就別再招惹她了。」
不想,馮九思不識好歹地還在問:「她到底是不是我們的同志?」
馮九思故意在臉上掛起半痴半呆的笑意,足足等到藍小姐的這壺「迷魂湯」見了底兒,才突然問道:「我還忘了,你是哪兒的人?」藍小姐依然是笑語如春地說:「你怎麼就忘了,我是read.99csw.com唐山人哪,你沒聽過『蹦蹦戲』嗎?」說著她便起個過門兒,唱了兩句《小上墳》。
藍小姐像是沒聽懂,睜大眼睛望著他。他又問了一遍,藍小姐的臉上突然變了顏色,冷冷道:「周先生是個君子,他找我只是藉著我這個地方談生意方便,再者說,他整年累月花錢替我租房子,可也沒像你這麼多心?」說完她一甩手,便走進卧室把門關上了。
一碗面下肚,小菜也吃了一半,茶房又敲門,送進來一束白枝紅蓓蕾的紙花。這件事他昨天沒當回事,只當是某個多情的大學生在追求藍小姐,但轉念一想,又想到昨天紙花出現的時候,藍小姐的情緒發生了很大的波動,這可不像是老道的交際花的表現。於是他隨口問了一句:「這是誰這麼無聊,你認識送花的人嗎?」
把弟弟埋在西門外義地,回程的路上,大福媽往他口袋裡塞了1毛錢說:「你忙去吧,我們先回了。」他連忙背轉身快步疾走,估計大福媽望不見他了,這才抬起袖子擦了擦酸楚的眼睛。這個可憐的女人,每天起早貪黑給人縫窮,一天也掙不來兩毛錢,大福還小,只能去拾煤核兒賣給燒鍋,一天掙幾個銅元幫助家用。沒跟著他之前,她們娘倆的日子原本就艱難,不曾想,跟了他這個大老爺兒們之後,非但沒得到好處,反而受了拖累,還得從牙縫裡替他省吃食。老天爺呀,讓共產主義快些實現吧!他盼得心中發熱,同時也恨自己沒本事,不能一邊為黨奔走工作,一邊養家活口。
走出書店,他發覺天上在飄小雪。感傷是沒有用的,要想向組織上證明自己與楊炳新同樣是意志堅定的黨員,就得先完成組織上交給他的任務——破解這樁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的連環殺人案。
話說到此處,儘管他並不完全相信藍小姐的話,但一時也沒有更好的主意。若是平日里對待別人,他完全可以拔出槍來頂在對方腦門上逼問,或是把對方綁在椅子上嚴刑逼供,但此刻這都不是辦法。只是,問了半天什麼也沒問出來,這讓他很不甘心,因為,如果他當真有一天決定娶藍小姐回家或是跟她一起去南洋過小日子,他可不想讓她還裝著一肚子瞞著他的秘密。於是他止住藍小姐約牌局的興頭,又開始發問,但話語緩和了許多,因為他剛剛想到了一個更尖銳的問題。於是他說:「你我的關係非比尋常,所以,我必須得再問一句,周孝存包養你是不是假象,其實你一直在替他做情報工作?」
這是怎麼話說的。馮九思覺得自己今天這一整天都很失敗,不,不是一整天,而是自從失去了組織上的信任,他整整兩年來做人都很失敗。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楊炳新很不情願地發現,如今已不再是由他來領導馮九思,反而是馮九思在指揮他。但轉念一想他又釋然了,他知道自己不是破案的材料,馮九思畢竟是警察出身,這是他的本行,而自己則是外行。想到此處,他對馮九思道:「你小子不尊重領導,讓領導滿世界跑腿兒,自己卻躲清閑。」他這是想說句笑話替自己解嘲,只是語調冷冷的,聽上去倒像是抱怨。
聽到這話,藍小姐把臉上的笑意收了起來,平靜地說:「我就知道你會問我這話,可我沒想到你會這麼猴急,等不到晚上。」馮九思緊逼不舍:「你們到底是怎麼認識的,未婚夫又是怎麼回事?」藍小姐說:「我原想,這些事等我們到了南洋再慢慢聊,跟我乾的這個冤孽行當相比,那點事根本就不算什麼……」說話間她又張羅著給馮九思換新茶,換拖鞋,等忙活過一陣子,連外邊的新鮮事也插|進來講了好幾件之後,顯見得實在是拖不過去了,她這才說:「當年我剛過來的時候認識了一個人,開始還不錯,沒多久九九藏書就定婚了,但後來覺得不合適,就又散了。」
該死的,這老傢伙還有什麼不知道的?馮九思心中打轉,故作為難地說:「有謠傳說,這是你們軍統局的人乾的。」
馮九思偶爾也會想到,希望藍小姐能像周太太這樣給他安全感,給他一個結束荒唐的單身生活的理由,於是便道:「等哪天我專程登門拜訪,順便帶個人過來,請您幫我看看。」
交際花的生活主要在夜裡,所以通常都是午後才起床,梳洗打扮,吃早餐,然後到商店逛逛或是看場電影,如果不是為了敲「老斗」的竹杠去首飾樓或綢緞莊,多半都是一個人出門。今天馮九思來得不巧,藍小姐出門去了,他讓茶房給他沏上一壺好茶,想坐下來理一理雜亂的思路。不想,今天他的腦子不聽指揮,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所以然來,這時他才發現,原來這都是因為中午沒吃飯,餓了。
馮九思沒辦法判斷茶房的話,因為這些傢伙說起謊來比吃糖豆兒還來得便當,只好說:「把你這雙狗眼給我睜大點兒。」茶房腰彎得更低了,忙說:「有不三不四的主兒我也不會往裡讓不是?」
馮九思當即便明白,自己遇上了個「話癆」,就算是他有這份閑心研究佛學,但殺人兇手卻不會給他時間。好不容易掙脫了這位「誨人不倦」的居士,他用煙捲樓子的公用電話給小倉先生打了個電話說:「因果報應的事我實在是無能為力了,您再從其他方面替我想想。」隨後他便對小倉講述了那四位死者之間存在的「工作關係」,但略去了他們的身份和「吉田事件」。

2

望著楊炳新衝出地下室,馮九思把檔案交還給交通員,心中很不是滋味。其實,方才剛剛見到楊炳新時,他的心中就很有些感觸。他注意到,楊炳新身上昨天還勉強算是完整的棉袍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但縫補得極好,針腳細密,像是親娘的手藝。他腳上的棉鞋今天也變了模樣,新打了兩塊舊皮子的包頭,邊上的針腳都編出花來。見此情形,不由得讓他羡慕楊炳新家中有位嫻德能幹的好太太。
那人將他拉到院中,在飛舞的雪花中指天畫地,口沫橫飛地講開來:「我說的地獄可不是庸人們想的地獄,凈土宗的玩意兒有真有假,我說的是此地獄非彼地獄,彼地獄又非此地獄,非此非彼,彼此彼此;往簡單里說,有『八大地獄』、『八寒地獄』、『十六游增地獄』、『十六小地獄』、『十八地獄』、『一百三十六地獄』……往詳細裡邊說,《大乘義章》中說『言地獄者,如雜心釋不可樂……』;《俱舍頌疏世間品》說『梵去那落伽,此雲苦具,義翻為地獄……』;《智度論》說……」
下邊的事就簡單了,馮九思讓他回去接三條石鐵工廠的那位同志出來,傍晚的時候在英租界滙豐銀行門口等他,他會為他們安排新的住處。楊炳新問:「幹嘛在那等?」馮九思笑道:「那條街上到處是巡捕,沒人會笨到在那個地方殺人。」
「胡說八道,」周孝存的黑臉上立刻脹得紫紅,於是,馮九思便知道自己方才這一下雖然冒失,但確實捅到了他的痛處。周孝存接著叫道:「國共合作期間,我們暗殺共產黨幹什麼?」
茶房陪著笑臉說:「藍小姐也問過,但每次都是不同的小男孩,賣報的,最近每天都送。」他又問:「送過卡片嗎?」茶房說:「這倒沒留意。」他知道這是茶房討賞錢的慣技,便板起臉來說:「別給我玩花活,還有能從你眼皮子底下漏過去的事?到底有沒有?」茶房假裝嚇得連腰都彎了,連聲道:「鐵定沒有,王八羔子敢說瞎話,要是有,不用等您老問,還不老早就送到您手上。」
對於馮九思的這個推斷,read.99csw.com楊炳新覺得有些道理,只是,因為有些事不方便對馮九思講,所以,他認為這個推斷也僅僅是「有些」道理而已。是啊,沒得到領導的批准,有些事他也只能爛在肚子里。
「所以說是謠傳嘛。」馮九思故作輕鬆地又把話收了回來,心中卻感覺今日不虛此行。這老傢伙必定與此案大有關聯,但到底是怎樣的關聯,這裏邊可就大有講究了,然而,沒等他再往下細問,卻有職員通報說周太太來了。
然而,接下來領導卻告訴他另外一個消息,說組織上已經完成了對他的審查,認為他是一位值得信賴的好同志。聽到這話,楊炳新感動得險些流下眼淚。領導又說:「組織上已經決定,等這件工作完成之後,派你到瀋陽的日本兵工廠里去組織一支技工隊伍,專門破壞敵人的軍火生產,你有什麼困難可以提出來,我們替你解決。」
「對呀,我怎麼沒想到哪!」楊炳新一拍大腿,不由得讚歎馮九思的聰明。
發現馮九思在場,周太太半嗔半笑道:「你這麼久沒來看我,是不是因為老周帶著你去胡鬧,卻又怕你嘴上不嚴,對我漏了口風?」
馮九思忙道:「周先生是個君子,就算帶著我玩,也都是去正經地方,倒是我自己不長進,日子越過越不像樣。」他知道自己說的都是實情,在周太太面前,他說謊的天分常常會突然消失。
他吩咐茶房去給他叫一點吃食,要簡單,他追在後邊叮囑。果然,茶房叫來的飯食確實簡單,只有一碗鮑魚面,四樣小菜是醬肘花、酥黃魚、豆乾雪菜和熗黃瓜條。抗戰期間物力艱難,聽說窮人如今都在吃一種名叫「雜和面」的東西,而且現在是冬天,單這幾根黃瓜條就不止值五塊錢,他突然覺得自己這日子過得可真夠混蛋的。
不想,馮九思接下來卻說:「那麼,殺手的下一個目標,如果不是三條石的那位同志,就應該是你啦!」
小倉輕聲笑道:「《地獄變》的事只是猜測,但它確實是極有價值的啟示,您公務繁忙,要不就由我來替您研究?」馮九思也笑道:「那您可得簡單點,我聽了那東西頭疼……」然而他知道,小倉是個學者,只能提供意見,解決不了實際問題,所以,要想破案他必須得行動起來。
他在想,如果把藍小姐帶過去讓周太太鑒定一番,得到她的贊同,或許就能讓他早下決心。女人對女人的判斷會比男人看女人冷靜得多,更何況像周太太這種眼界開闊,心思細密的女人。
然而,等坐下之後他才發現,自己來得冒失了,根本就沒想好怎樣開口詢問周孝存昨晚親臨兇案現場的事,便只好先拉家常,問周太太的安,扯些想再吃一次她做的「渡魚腐」之類的閑話。
周孝存卻略帶責備地說:「我已經好幾周沒在禮拜堂見到你了,我太太還奇怪,說馮先生是不是一時糊塗,改宗信了『一貫道』啦?」
楊炳新確實有困難,然而,他是在沒請示領導的情況下與大福媽同居的,此時讓他突然說出有家屬需要領導照應,實在有些礙口,於是他只好謝過領導的好意,然後說:「沒困難,聽從組織安排,但檔案什麼時候給我?」領導笑道:「我不會把黨員的檔案塞在褲腰裡隨身帶著,再者說,馮九思的那件事還沒弄清楚,隨便把組織檔案給他看是不負責任。」楊炳新還是執拗地追問:「到底給不給他看?」領導被逼問不過,只好說:「會給他看的,但得讓同志們抄一份新的,把能牽連到其他同志的內容都去掉。」
過了好一陣子,馮九思才放下檔案問:「這些人你都認得?」他說認得。馮九思又問:「一起共過事?」他說有過幾次。馮九思又問:「有沒有他們共同參加的行動?」他想了想說:「有過兩三次。」馮九思緊接著問:「是兩次,還是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