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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馮九思不解地問:「怎麼就差幾秒鐘?」
「大象」很誠實,也很老實,被馮九思擺開架勢一問,便講述了他所知道的一切。他說:「從哪兒說起呢?那是民國二十八年的夏天,熱得讓人流油,『大鎚』來通知我時,我正修理『翠鳥』送過來的發報用的按鍵,那玩意兒壞得不能用了,我就申請經費買了一根銅尺、一根木尺和兩個銅螺絲,給做她了個新的,遇到情況時兩下里一分便是兩根尺子,不會被懷疑……你是問都有誰參加了那次行動?一共有多少人我不大清楚,我知道的有『狸貓』、『大鎚』、『老虎』、『猴子』,還有『翠鳥』……」
馮九思攔住他的話頭說:「你好,你好,叫我老馮。」他並不是不想對同志介紹自己,但地下工作風險太大,組織上要求他嚴格保守自己身份的秘密,不經領導批准,不得向任何人透露。
於是他暗自發誓,我一定要弄清事實真相,一定要把這些真相攤在領導面前說個明白,同時也要讓他們知道,我是一個多麼堅定不移的革命者,絕不是像他們說的那樣,只是個粗暴的租界警察。
看來她真的軟化了,有問必答,馮九思覺得有必要再詐她一詐,便說:「我知道,除了『喜鵲』之外還有一個情報員,隱藏得最深,不是『戴勝』,是另外一個,快說。」藍小姐把身子一點點地往後縮,眼睛也不再望著他,而是四下里亂看。他認為自己一下子擊中了要害,便用一隻手按住她的嘴,另一隻手在她腋下的皮肉上用力擰了一把,又擰了一把,再鬆開她嘴上的手。她忙叫道:「那人就是我,再沒別人啦。」
「大象」抓了抓腦袋說:「應該看見了,對,我想起來了,好像是還有一個人應該跟『大鎚』在一起,聽說他叫『戴勝』,是由他打信號給『大鎚』,再由『大鎚』給『狸貓』發信號;後來調查的時候,我也把這件事對組織上講了,要說引爆晚了應該怪罪誰,我說就該怪罪那個『戴勝』……」
樓梯上沒有腳步聲。他移身到臨街的窗邊朝下望去,發現有三個人正從他的公寓里衝出來,分頭逃散了。這些傢伙們顯然知道在租界里殺人罪過不輕,逃得很快。他急忙從窗子跳到街上,再回頭來看,發現「大象」倒在門邊,腦袋下邊滿是血,已經必死無疑了。
於是他找出兩根領帶捆住藍小姐的手腳,又找了塊毛巾塞在她嘴裏,然後拔出手槍頂在她的額頭上。這是革命工作,兒女情長就先放在一邊吧,至於日後如何安置她,是向組織上替她求情,讓她重新歸隊,還是自己請求她原諒,這都是后話。
他又問:「跟你有聯繫的還有一個情報員,是不是?」話題的轉移讓藍小姐像是如釋重負,她說:「那個人的代號叫『喜鵲』,也是『吉田事件』的證人之一,他認為錯處也在『狸貓』和『戴勝』身上,我知道這個人住在哪,可以帶你去,求求你,放了我吧。」

2

聽了藍小姐的話讓他一愣,隨即他便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原來她就是楊炳新所說的「吉田事件」之後脫黨的那位「同志」,而且她也一定是誤會了,以為「大象」叛黨,將她出賣給租界警察。
藍小姐的眼淚立刻就下來了,喉嚨中連聲咳嗽,把身子向一邊歪過去。他知道,他現在所表現出來的,正是地下工作中最無情的一面,然而他卻不能手軟,便又在藍小姐另一邊的肋骨上捶了一下,藍小姐的喉嚨中又發出一陣悶啞的嘶叫。
如果是周孝存告的密,這件事可就蹊蹺了。他為什麼要阻止我調查這個案子?馮九思不明白。這時安德森又說:「我早就說你小子是共產黨,但工部局的董事們卻說,像你這種貪污受賄逛交際花的租界警察,共產黨不要;我現在終於有證據了,等我把事情真相報告給董事會,看他們怎麼說。」到了這會兒,馮九思已經沒有退路了,他拿起電話遞給安德森說:「我在警務處這麼多年,得罪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董事會每個月都接到幾十封針對我的告密信,這幾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誣陷我是共產黨,我這不照樣吃香的喝辣的嗎?所以,你最好現在就打電話向上報告,省得老惦記著晚上睡不著覺。」
藍小姐滿臉是淚,泣道:「他恨我拋棄了他的義弟。」
馮九思問:「你們的電線是怎麼拉的?」這件事一直是他心中的疑竇,因為在吉田次郎家和戰友們埋伏的那所房子之間,還住著一對猶太老夫婦。
該死的,怎麼楊炳新到現在還沒趕過來。他此時突然又希望楊炳新能在身邊,可以幫他做個見證,證明他這樣做全然都是為了工作,不得不如此——對自己以前的同志,特別是對一位女士用刑,這讓他從內心深處感覺羞愧。但轉念一想他又發覺楊炳新是個好話題,至少從他身上開始會更接近問題的核心——領導是根據什麼證據做出的最後判斷,以至於不再信任他。於是他輕輕從藍小姐口中掏出毛巾,問道:「楊大鎚為什麼恨你?」
馮九思感覺藍小姐的這段話對他沒什麼用處,便又問:「聽說楊大鎚認識一個叫『戴勝』的人,你了解這個人嗎?」突然,他發現藍小姐眼中現出了一絲畏懼之色。她慌亂地說:「我不認識這個人,沒見過面,聽說『吉田事件』都是他搞砸的九_九_藏_書,但具體怎麼弄的我不清楚,我只是向組織上作證,說『狸貓』思想有問題,意志發生了動搖,當然,我自己後來也動搖了。」
身為情報員,她必定了解許多「大象」接觸不到的重要情報,而這些情報很可能會讓他接近「吉田事件」的真相。現在時間緊迫,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他終於拿定主意,然後伸手抓緊藍小姐的雙臂,將他拉近身前說:「我必須得問你幾個問題,你還是老老實實地說了吧。」
「大象」說:「『大鎚』交代了,他一打信號立刻就引爆,不能耽擱,稍一耽擱日本娘兒們就送出門來了,怕炸著她們;這我就不明白了,日本娘兒們管她們幹什麼,死一個少一個不是……」
然而,就在兇手衝出英租界的一剎那,把守街口的日本兵卻開槍了,一排子彈打在兇手身上,巨大的推力讓他橫著跌出去一丈多遠。眼看著日本兵把那傢伙當成強闖關卡的暴徒給打死了,馮九思當即便認識到,他眼看就要到手的線索又斷了……
也許這就是問題的關鍵所在!馮九思發現,他此前把事情全都想「擰」了,錯怪了楊炳新,其實並不是楊炳新在領導面前誣告他,而是有一部分同志把行動失敗的原因都歸罪到了「戴勝」身上——而他自己就是那個代號叫「戴勝」的情報員。
「大象」說:「沒有,『狸貓』也說他沒見過,好像除了『大鎚』,沒人見過他。」
馮九思相信安德森說的全部都是實情,然而他一點也不害怕,恰恰相反,這倒讓他在心裏產生了幾分解脫感,因為這傢伙把所有的實話都說了,也就等於把日本人和國民黨特務所掌握的與他有關的情報全都透露給他了。於是他笑道:「你小子糊塗了,還是喝醉了?這都什麼年月了,怎麼還是一嘴的舊詞兒,還『共匪』?你忘了,自從日本人佔了華北,租界就成了『共匪』和『蔣匪』的避難所,跟誰『私通』都沒有殺頭的罪過。」說罷他便猛地把門摔上了。
這才叫醍醐灌頂,馮九思心中霍然開朗起來——所謂死人其實可能還活著。為此,他感覺能結識小倉先生當真是他的幸運。放下電話,他從抽屜里找出一把剪刀,拿到藍小姐眼前晃來晃去,逼問道:「你未婚夫,也就是『狸貓』死的時候,你在場嗎?」藍小姐的眼睛隨著剪刀驚恐地轉來轉去,口中道:「楊大鎚說他是出任務時犧牲的,我沒在場。」他又問:「還有另外一個人,死了很長時間了,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他還記得楊炳新說過,參加行動的人中間,有一個人脫黨了,現在知道就是藍小姐,還有另外一個人早就犧牲了,但他一時疏忽,沒問那人的代號。
這時,電話鈴猛地響了起來。他希望是楊炳新打來的,這傢伙已經離開幾個小時了,若是再沒有消息,必定已經橫屍街頭——他發覺自己太專註于「吉田事件」,太專註于自己的私事了,以至於忽略了兇手今晚還會再殺人的可能。然而,電話中傳來的卻是小倉溫文而雅的英語,他說:「對不起,這麼晚還來打擾您,不過,為您的事我翻找舊案例,發現一個案子可能會對您有用;那是明治初年的案子,有幾個浪人合夥搶劫了一家大商號,而這幾個浪人事後也全都被人殺死了,幾乎成了懸案……」
看起來,他還得加把勁才行,然而,如果再用刑逼供,他就應該扭斷她的手指,或是用槍柄砸爛她那塗了寇丹的腳趾,但這可就有違他的初衷了。於是,他只好換了個同樣關心的話題來問:「你跟周孝存到底是什麼關係?你是不是脫離共產黨之後又投靠了國民黨?」藍小姐忙說:「不是,共產黨不是想脫離就脫離得了的,現在他們還讓我幫忙搜集有關周孝存的情報。」
安德森說:「我剛剛才聽說,你小子故意違抗我的命令,沒去調查那兩起爆炸案,而是正在幫助共產黨調查連環殺人案。」聽到這話,馮九思心下一沉,知道安德森必定掌握了相當準確的情報,這才前來興師問罪。安德森接著說:「不論這是共產黨自己內訌,還是日本人、國民黨和共產黨之間的仇殺,這件事跟你有什麼關係?」馮九思問:「你從哪聽來的這些胡說八道,還當了真啦?」安德森說:「周孝存先生是位可敬的紳士,我們合作多年,他從沒說過謊。」
看起來,如果不使點硬手段,短時間內必定解決不了問題。他心中有些不忍,卻在臉上掛起一層「嚴霜」,故意拿著架式在藍小姐身邊轉來轉去,目光上下打量,然後湊到她身前惡狠狠道:「下邊我還要問你話,每個問題只問一次,如果得不到誠實的回答,我就立刻勒死你。」說著話,他攥緊拳頭在她的肋骨上用力捶下去——此刻他覺得自己很醜陋,同志們批評他「只是個粗暴的租界警察」一點也沒說錯。
聽「大象」流利地講出這一連串的代號,讓馮九思著實羡慕這種有同伴可依靠的自信和安全感,儘管這些人中大部分都犧牲了,但他還是羡慕。同時他也記起,在本地黨組織的這一系統中,行動人員的代號是動物,情報員的代號是鳥類,而指揮行動的指揮員的代號都是五金工具。但「翠鳥」是誰?楊炳新此前並沒跟他講過……
「大象」得意地笑道:「每到夜裡一兩點,等大街上沒人了,我跟『狸貓』就爬過去給那棵松樹九_九_藏_書噴水,足足噴了三天……」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樓下傳來一聲沉悶的槍響……該死的,這下子不用再猜了,兇手今晚的目標是「大象」,而楊炳新應該還活著。同時,「大象」的死也說明,兇手的謀殺對象確實是「吉田事件」的參与者,他在小倉的提示下做出的判斷非常正確。不過,他也感覺很後悔,同時還認為自己很自私——他方才一味地專註于洗清自己的嫌疑,以至於忽略了「大象」的安全。
也許是看到他現出了兇狠的眼神,藍小姐的身子先是畏縮了一下,然後才說:「我脫黨之後,共產黨大人有大量,沒下令『處置』我,這讓我感激不盡,可沒想到我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卻落在你這個『拆白黨』的手裡,你到底是漢奸還是國民黨特務?可是,你難道不願意跟我去南洋了嗎……」
他知道,只靠言語糾纏下去不會有任何結果,藍小姐是見過大世面的女人,尋常手段制服不了她,弄不好自己還會被她繞進去。看看已經接近午夜,楊炳新隨時都可能趕來,阻撓他對真相的調查,所以,他必須得用最快的速度從藍小姐口中得到實情。
馮九思遠遠便望見,楊炳新和一位小個子男人站在滙豐銀行用來嚇唬中國儲戶的愛奧尼克柱下,顯出手腳無處安置的樣子,很不自在。果然,楊炳新一見面就怒沖沖道:「你讓我們倆站在這個地界等你,拿我們尋開心哪。」
安德森又把大眼睛盯在他臉上問:「你小子背著我在玩什麼把戲?」馮九思絲毫也不畏懼這條愛爾蘭大漢,即使赤手相搏,他們當初也不過是打了個平手,但他實在不想看這傢伙因為終於能爬到他頭上而表現出來的志得意滿的神氣,便沒好氣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也就在這個時候,安德森突然得意地大笑起來,一張胖臉笑得好似開花饅頭。他說:「還有一件事,我還掌握著一件證據。」馮九思這會兒不想再與他糾纏,便推著他往門外邊走邊說:「你還有什麼東西儘管拿回家自己玩去。」剛把他推出門,安德森卻說:「我知道跟你在一起的那個小子就是共產黨。」馮九思故意大笑道:「就是那個通下水道的工人嗎?」安德森說:「不是,是姓楊的小子,這件事你那聰明的小腦袋沒想到吧,這是日本人專門派人送給我個人的情報,說你小子私通『共匪』。」
他的家是所一樓一底的公寓,鄰居多是各大洋行的外國職員。隔著三個路口他們就下了車,又步行繞了兩條街,看清楚沒有人跟蹤,這才開鎖進門。
他一時間感到怒火中燒,認為這些同志並非如他此前所想的那麼純潔。我到底錯在哪啦?有證據嗎?我當時根本就沒在現場。這股怒火在胸中橫衝直撞,在他的胸骨和後背引起陣陣刺痛。難道,他媽的,難道這些同志們為了逃避行動失敗的責任,故意把罪過都推到了我的頭上?這也太不義氣了!
到了這個時候,藍小姐反而鎮定下來,她說:「我枉費一片好心,怕你生氣過來哄你,不想你卻設計害我,弄了個共產黨的叛徒來指證我過去的那點破事。」
藍小姐說:「你把剪刀拿開,那個人犧牲的時候我在場,是眼看著他死的。」馮九思問:「是怎麼死的。」藍小姐說:「兩年前,我負責的電台被敵人突襲,『小豬』當時是我們的警衛,毀掉電台和密碼之後,他帶著我們邊打邊撤,犧牲了兩名同志,我和他終於逃了出來;但是,他的肚子上挨了一槍,我們倆躲在郊區的一個聯絡人家裡,不敢去醫院,也沒有葯給他治,就這樣,他整整挨了七天,最後犧牲了。」
他不知道來了幾個兇手,不能貿然衝下樓去,只好輕手輕腳回到卧室,關上燈,將藍小姐塞進衣櫥,又用椅子把櫥門擋住,然後舉槍從門縫中對準樓梯。
馮九思沒想到這個地方會對窮人的自尊心有所傷害,但他又不想當著新同志的面服軟,便強詞奪理道:「到這兒來你也該化個妝才是。」然後他立刻轉向另一位同志,伸出手來說:「見到您很高興。」那人的身材又瘦又小,黑黑的臉上滿是窮苦,握住他的手說:「我是『大象』,在三條石……」
不想,他的話音剛落,便發現藍小姐的臉上突然變了模樣,似乎馬上就要窒息,嘴像出水的魚一般張得大大的,雙眼向上翻。他連忙捏緊她的雙頰,伸指向她口中一攪,發覺並沒有自殺用的毒藥。於是,他便打開臨街的窗子,讓冬夜清冷的空氣吹在她的臉上。過了好一陣子,她才緩過勁來,囁嚅道:「你這狠心短命的,再打我兩下,我的心臟病就該犯了。」

1

他想到樓下去交代「大象」一聲,讓他留神門戶,等待楊炳新。於是他重又堵住藍小姐的嘴,走出卧室,把門關好,但剛走到樓梯中間,便聽到門鈴響。楊炳新這個該死的傢伙終於趕過來了。他聽到「大象」衝出廚房去開門,便連忙轉身往回走。楊炳新對他的印象已經夠差的了,他可不想再讓楊炳新發現他是個對女人用刑的混蛋。
他仔細地現出猙獰面目,一字一句地說:「現在我問你一句,你回答一句,聽明白了?」藍小姐點點頭。他問:「有關『吉田事件』,你都知道些什麼?」
現在該進入關鍵內容了,https://read.99csw•com馮九思小心的問:「爆炸的那天發生了什麼事?」
這時門鈴一響,送飯的來了。然而,讓他吃驚的是,跟在送飯的小夥計身後進門的,居然是藍小姐。而更讓他吃驚的是,「大象」一見藍小姐,便很親熱地說:「『翠鳥』姐,兩年多沒見,您胖了……」
「大象」懊惱地說:「事情壞就壞在這兒,後來組織上反我調過去審這件事,要我作證,但我確實不清楚『狸貓』是不是看到信號后立刻就引爆的;當時『老虎』也跟我們在一起,他卻說『狸貓』是看到信號后等了一會兒才引爆的;後來領導偏偏就信了他,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
安德森拿他那雙生了銹的銅鈴般的大眼睛緊盯在「大象」臉上問:「這是誰?」馮九思平淡地說:「通下水道的工人。」然後他示意「大象」躲進衛生間。
「大象」見什麼東西都新鮮,特別是門上的美國新型彈簧鎖,關門開門地撥弄了半天,像是見到了難得的玩具。他則打電話給飯館訂了三個人的晚餐,然後領著「大象」在樓下各處轉了轉,並且特別說明了抽水馬桶的使用方法。你得坐在上面,他格外強調,因為多年前他也曾在家中隱蔽過一位同志,不想那位同志居然蹲在馬桶上方便,結果弄得很不好收拾。
鬥嘴歸鬥嘴,他認為,安德森這次打上門來畢竟是個麻煩。在租界當局看來,私通「蔣匪」絕不是罪過,但私通「共匪」可就不好說了。但他不怕,因為這隻是與他在警務處的前途有關,對黨組織的事業傷害不大,即使花上十天半個月的功夫最終被查實,並且將他開除出警務處,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大象」說:「起爆器讓『狸貓』拿著,他是大行家,從沒失過手;看信號也是他,他說前後只差幾秒種,等我看了信號再告訴他就已經晚啦。」
那傢伙的腳步已經不像方才那麼快了,但他自己也開始氣喘。遠遠的他已經能看到日軍在馬場道上用沙包壘起的工事,那傢伙再加一把力就能逃脫了。他只好站定腳跟,舉起手槍向那人射擊,那人腳下不停,卻也不時回身還擊。
馮九思問:「爆炸的時候是怎麼一個情形?」
「那麼你到底看沒看見『大鎚』打信號?」馮九思認為自己正在接近真相。
儘管馮九思明知道連環殺人案刻不容緩,但他還是決定先向「大象」詢問「吉田事件」的細節,因為他知道,等楊炳新趕來之後,他就再也沒有這麼好的機會了,尤其是單獨面對一個信任他的當事者的機會。
兇手一路向西狂奔,他也在後邊緊追不捨。他希望能追近到二三十米的距離,這樣就可以開槍將其擊倒,只要能問出兇手的老窩,管他是死是活。然而,就在他開始縮短與兇手的距離的時候,卻發現兇手又折而向南逃去。他知道,只要這傢伙逃過馬場道,便出了英租界進入日軍佔領區,那時他便無能為力了。
瓦斯爐上的水燒開了,他打算泡一壺紅茶。突然外邊門鈴響,他告訴「大象」是送飯的來了。「大象」興沖沖地又去擺弄門鎖,但開門迎進來的卻是警務處副處長喬治·安德森。
不過這同樣也是個機會,於是他藉著藍小姐的誤會,乘機冷下臉來繼續逼問:「我也剛剛才知道,你原本是共產黨,後來脫黨不幹了,對不對?」不想,藍小姐雙眼一翻,拿出闖碼頭的女人身上必須要有的潑辣勁兒說:「脫不脫黨的我記不得了,反正是要殺要打都隨你,我對你的這一片好心就全當是喂狗了。」
「大象」說:「是『猴子』,還有我;梯恩梯總共有二斤多吧,分裝在三個瓶子里,沒有電雷管,我拿手電筒上的電燈泡、擦皮炮和火雷管做了三個『電雷管』給『猴子』,也是通電引爆的,試驗的時候,每三個雷管里有兩個能管用,所以才分了三瓶,要是有德國電雷管,一個就足夠了;『猴子』是個機靈鬼,他怕炸藥力量不夠,又從工廠里弄了三瓶煤油,然後把所這些東西都裝進一個種花用的大木桶里,周圍的空檔里又塞上鋸成三角形的鋼片和糟爛棉花……」
該死的楊炳新,死到哪去了,怎麼還不過來。他知道,從現有的情況看,除了「狸貓」死不見屍,所有犧牲的同志都已有著落。如果小倉的推斷有可能將他引向真相的話,他就必須得先找到楊炳新證實「狸貓」是真死還是假死。至於藍小姐,現在放她走可不是辦法,還是等楊炳新回來,再由他向藍小姐解釋一切吧,也許這正是讓藍小姐重新歸隊的好機會。
「都是什麼情報?」「什麼情報都要,他的收入支出,跟什麼人交往,對什麼人什麼事感興趣。」「比如?」「比如周孝存為什麼會對你感興趣,為什麼要轉彎抹角地送錢給你,你們之間有什麼勾結等等。」「也監視我嗎?」「當然,他們對你也有興趣。」
馮九思被「大象」有趣的講述給吸引住了,不由得替他們擔心,忙問:「那該怎麼辦?」
馮九思問:「於是?」藍小姐長出一口氣,音調也高了起來,說道:「是的,我害怕了,再也受不了了,於是我就放棄了理想,不再參加組織上的活動,而是找到一個當年的姐妹,從此就幹上了這個沒臉的行當。」
然而他知道,害怕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問題的關鍵在於,現在他只要是能夠抓住一個兇手,就不用再費心跟著小倉先生研究什麼https://read.99csw.com《地獄變》了。他選擇了只有一個兇手逃跑的方向追下去,同時掏出警哨狂吹不止。這會兒正是用得上那些租界巡捕的時候,可這些混蛋都躲到哪去了?
馮九思問:「他的義弟是『狸貓』吧,你為什麼要拋棄他?」藍小姐恨道:「那傢伙表面上裝得又義氣,又大度,其實小肚雞腸,貪財好色,他蒙得了楊大鎚,可蒙不了我,也蒙不了上級黨組織。」馮九思感到很奇怪,便問:「他幹了些什麼?」藍小姐說:「我也不清楚,只是那傢伙突然有了很多錢,說要帶我去香港,我那會兒還年輕不知深淺,就向上級報告了,結果他受到了處分,然後我們就分手了。」
這時楊炳新卻說:「我還得回去一趟,你們先走,我隨後就到。」馮九思不解,悄聲問:「你小子也是兇手的目標,都這會兒了,還滿大街亂竄,是私事還是公事?」楊炳新頓時面有慚色,但很快又板起臉來說:「我是你的領導,聽從指揮。」
然而,讓他感到不解的是,為什麼周孝存和日本人會同時把矛頭指向了他?為什麼?現在他越發感覺到,自己調查的這起連環殺人案背後,一定有大秘密,大文章。
得,這可就沒話說了。馮九思很不情願地把地址告訴楊炳新,然後帶著「大象」上車離開,銀行門前站崗的兩個巡捕咔地碰響鞋跟向他行禮,他對這些手下也只是揮了揮手而已。
兩年前,雖然他本人也參与了「吉田事件」的行動,但對行動細節知之甚少,也從來沒見過吉田次郎本人。那次行動出問題之後,領導又一直不讓他與當事者接觸,這便讓他找不到任何證據為自己辯護。或許,導致領導不再信任他的事實,就藏在「大象」的「鼻子」里。為了弄清楚領導不信任他的真相,他可以不惜一切代價,是的,一切代價,哪怕是殺人放火,否則這日子就沒法過了——兩年來,每想到此事,他就不禁怒火中燒。
他輕輕從藍小姐口中掏出毛巾,等她回答。不想,藍小姐的眼中突然冒出火來,高聲道:「你這個混賬王八蛋,你殺了我吧,我什麼也不說……」他慌忙又用毛巾將她的嘴堵上,側耳向樓下靜聽。「大象」一定還在後邊廚房吃飯,沒留意到他們的吵鬧。他關緊卧室的房門,又看了看手錶,發覺時間過得飛快。
他認為,很可能還有另外一個人,楊炳新沒有對他講,藍小姐也不肯講,或許此人才是關鍵。然而,再往下他卻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很顯然,藍小姐方才所講的一切都沒用,「戴勝」和楊大鎚是他先講出來的,而她交代出來的「狸貓」和「喜鵲」都已經死了,至少「喜鵲」被殺的新聞今天已經登在報紙上,她應該能看到。這也就是說,她的話中沒有任何有價值的東西。
藍小姐一見「大象」,身子不由得抖了起來,腳步也一個勁兒地往門外退去,口中連聲道:「你認錯人了,你認錯人了……」馮九思上前一把將她拉到身邊,厲聲道:「這下子看你還有什麼話說?」
這叫以攻為守,但是他知道,這一回要想脫身可就不那麼容易了。國民黨特務向來與租界當局關係緊密,這次又是周孝存親自出面,他手裡必須得有些過硬的東西抵擋一陣,才能有機會利用現有的職務和權力完成黨組織交派的任務。至於說日後警務處對他的調查,他倒不太在意,因為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就像兩年前的「吉田事件」一樣,矇混過關的機會還是有的,實在不行,他還可以乘機丟下這份危險的地下工作,正式參加抗日隊伍,或者,僅僅是或者,他也可以帶著藍小姐去南洋過小日子……
這算怎麼回事呢?他指揮著司機開車在英、法租界里一陣亂轉,希望擺脫兇手可能的跟蹤。說實話,他很希望楊炳新能留下來,因為他對這個案子的下一步進展根本就毫無線索。這一點楊炳新不清楚,但他自己清楚得很,他對楊炳新講的那些東西,大多都是在小倉的提示下做出的判斷,嚴重缺乏事實依據,往好里說這是推斷,往壞里說他這是在「撞大運」。從另一個角度來講,就算是小倉的提示沒錯,他的判斷也很正確,兇手確實是衝著「吉田事件」的參与者來的,但兇手今晚的目標到底是誰,他可就無從猜測了。現在他告訴楊炳新說「大象」是兇手今晚的目標,但如果兇手今晚偏偏選中了楊炳新,而將「大象」安排在明晚,那麼,楊炳新此時此刻的處境就太危險了。
這件事讓他不由得感覺到害怕。為了保護「大象」,他採取了周密的措施,但是,這些傢伙居然能找到他家,而且就在他的家門口把「大象」殺掉了。這到底是些什麼人?如果他和藍小姐剛巧在樓下,會不會也被他們當場殺掉?
「大象」說:「『大鎚』給我們打信號,說那小子回來了,當天夜裡我們就把線接好,等著他轉天早晨出門時送命,後來我聽說,那傢伙被送回日本之後才死的。」
馮九思記得清清楚楚,楊炳新的計劃是,找來與吉田次郎家門前的盆栽一樣的大木桶,然後在夜裡把他家的盆栽偷出來,把植物移栽到裝炸彈的木桶里。
馮九思問:「難道你沒看到爆炸時的情形?那麼,誰看的信號,誰操作的起爆器?」
馮九思心想,看來楊炳新原本設計得不錯,並沒打算炸死平民,只是沒想到中途會出差錯。他忙問:「『大鎚』那天是怎麼發read.99csw.com的信號?」因為他不在場,對當時情形的了解僅限於事後勘察現場。
打發走送飯的小夥計,他讓「大象」在廚房裡先吃,自己拉著藍小姐到了樓上的卧室里,咬牙恨道:「你瞞得我好苦啊。」如果早知道她參与了「吉田事件」,也許他早便套問出真相,並且在領導面前替自己洗清了冤屈。況且,如果早便知道她是黨內同志,他也就用不著為「談婚論嫁」的事費心思了。
眼前的事情既是個機會,但也不容易處理,他在飛速地思索著解決辦法。藍小姐此刻已經不再是黨內同志,如果他坦承自己的真實身份,好言勸說她講述事實,一來是未必能夠如願,二來也違犯了組織紀律,會給自己和黨組織帶來危險。但是,如果不能講明身份,他就只能充分利用她的這份誤解和恐懼,拿出警察的傳統手段,用刑逼供了。
此刻,馮九思的頭腦中產生了一個促狹的念頭,突然問:「周孝存的太太就沒打上門來找你的麻煩嗎,我聽說她對你很感興趣啊?」
再換一個角度來看,楊炳新和上級黨組織顯然贊成他的判斷,如今也把「大象」交到他手裡,然而,要想最終證實他的判斷,就必須得等待兇手向他們動手的那一刻,這也就是說,他這是在拿「大象」的性命做誘餌,以便向組織上證明自己的聰明才智和判斷正確。這可不像是正派人想出來的辦法,他對自己很是不滿。
雖然馮九思還無法判斷藍小姐是不是只因為這點小事就選擇了脫黨,但是,他對她在「敵人」的嚴刑拷問面前表現出來的機智卻很讚賞。她說了那麼多話,談到了那麼多的人物,卻沒有主動交代一位對方不知道的同志,沒有給黨組織帶來任何危險,同時,卻又讓她在「敵人」面前顯得很合作,少受了許多苦。
不過,轉念一想他又發現,自己把事情想得過於簡單了。上級領導都是聰明人,不可能只因為同志們的誤解便將他投閑置散這麼多年。不會的,一定還是更深刻的原因,只是這些事卻是「大象」這種行動人員接觸不到的。
「大象」說:「我們的任務是看信號引爆,炸彈一響,我們就必須得從後門撤退,不許往外看,否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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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主意可太妙了,」「大象」講得眉飛色舞,「那天晚上是我和『狸貓』兩個去偷花盆兒,回來后『猴子』安裝炸彈,還把移栽的土啊、草啊照原樣弄好,完事『猴子』就走了,說是又有新任務,引爆的事就交給了『狸貓』,他可是經驗豐富……」
馮九思忙問:「你見過『戴勝』嗎?」
這是個聰明孩子,為此,他對藍小姐又產生了幾分憐惜之意,往日與她相處時的那種「打茶圍」的心態也消散了許多,覺得如果她能回心轉意,再次參加革命工作,娶她為妻也應該是件樂事。
望著「大象」對他充滿信任的眼神,他在心底悄悄自問,我算得上是個好人嗎?這話得看由誰來說,但他認為自己基本上應該算是一個好人。我是個好的革命者嗎?也許吧,至少馬馬虎虎。那麼,我是個好同志好夥伴嗎?只怕未必,因為他突然發現自己的內心深處存在著嚴重的問題——他太看重自己了,以至於忽略了同志。
然而,他現在沒時間聽「大象」細說,也沒時間擔心「翠鳥」是不是還活著,會不會是殺手的下一個目標。他必須得避開領導對他的控制,趕在楊炳新到來之間弄清楚與行動失敗有關的核心內容,因為,他隱隱地感覺到,如果殺手當真是衝著「吉田事件」的參与者來的,案件的線索很可能就隱藏在行動細節之中。於是他問:「是誰製造的炸彈?」
方才在回來的路上,他突然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根據通常的組織紀律,他認為楊炳新必定沒對「大象」透露他的雙重身份,這樣一來,在楊炳新不在場的情況下,他就可以擺出一副上級領導的架式,對「大象」進行正式「詢問」,讓「大象」吐露他所了解的有關「吉田事件」的細節——「吉田事件」導致了領導對他的不信任,這是他的心結,他一直在尋找正式詢問當事人的機會,現在終於找到了。
他知道他必須得捶兩下。通常情況下,如果只捶一下,被審問者就會以為自己還有生機,但捶兩下就會打消他的這個念頭,讓他把注意力集中到下邊還會遭受哪一種折磨上來。
馮九思仔細聽。小倉接著說:「多年後因為別的案子又將這個案子牽扯進來,才發現,這幾個浪人中間有一個人並沒死,而是給自己製造了一個假死的現場,然後才偷偷地殺死了其他同夥,獨佔了埋藏的財寶……」
「大象」說:「炸彈的接線頭在木桶底下,『猴子』給做成了插座型,只要發現目標回家,不用費心接線,夜裡拉著電線爬過去,把兩根接線柱往上一插,就跟三個雷管都接通了,反正那傢伙每天出門都很早,我們可以把電線從『老猶太』的房子後邊繞過來,只要不是白天,發現不了;可是,不知道您老還記不記得,那幾天可真是旱哪,天熱,又不下雨,炸彈是安裝好了,也擺在了他們家門口,可萬萬沒想到,那個混蛋居然又上北京去了,我們也不敢把炸彈再換回來,但又怕時候長了木桶里的那棵鋸掉一半根的松樹榦死;您老明白,小日本兒狡滑狡猾的,松樹葉只要一黃,必定被他們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