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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馮九思沒理會他的憤怒,還緊逼著問:「你看到他確實『犧牲』了?沒中途下船?」楊炳新大叫一聲:「我就在碼頭上大眼兒瞪小眼地瞅著盼著他脫險,他要是下船我能看不見?」
馮九思問:「就這些?」楊炳新說:「是的,整個過程就是這個樣子。」他又問:「到底是什麼原因讓爆炸延遲了呢?」楊炳新說:「事後領導調查這件事,我那義弟,也就是『狸貓』說,可能是他們給花盆噴了三天的水,自製的『電雷管』受潮了,這才讓爆炸延遲,但是,我弟弟和『大象』卻不這麼看,他們又做了同樣的『電雷管』和起爆器,也是照原樣把『電雷管』用蠟封在瓶子里,也同樣澆了三天的水,試驗時也是三個響兩個,並沒有發生延遲……」
「他是犧牲了,」楊炳新的語氣不善,「『吉田事件』過後也就一個月,我義弟老婆沒了,上級又在審查他,弄得他無心淡腸,想死的心都有,我勸過他幾次,沒有用;當時領導也批評我,說我沒有是非觀念,但有任務時我還是帶著他,因為他確實能幹;他犧牲那天,是我們一起到塘沽去炸一條日本人用漁船改裝的小機動船,有消息說這艘船要給南邊的偽軍送彈藥,我弟弟和『大象』用一隻舊馬蹄鬧鐘做了個定時炸彈,我那義弟主動要求上船安裝,然後我們倆就混在碼頭工人中間等著爆炸;但時間已經過了,船也馬上就要開了,可還沒炸;我義弟說要再到船上去一趟,看看是怎麼回事;說來也巧,正好有6個日本兵帶著行李也要上這條船,我義弟就替他們搬行李,但等到船開了,他也沒下來;我在碼頭上那個急呀,可就是沒辦法,等到那船開出去有半里地的時候,突然就爆炸了,我義弟犧牲了,船上的日本兵和漢奸也都被炸死了。」
「她的錯大啦,」楊炳新一下子跳了起來,「她那麼做哪是對黨忠誠,純粹是想甩掉我那可憐的義弟,好去賣,賣……」他最終還是忍住了口中的髒話,只是又在桌上重重地捶了一拳,震得茶壺、壺碗亂蹦。
他擔心夜間巡邏的巡捕發現「大象」,便輕輕地將他的屍體拉進房裡,然後只把門虛掩上,免得萬一需要撤退時不方便。他現在必須得冒險上樓,因為他擔心馮九思會犧牲在上邊。二樓只有一個小廳和一扇門,他輕輕推開半掩著的門,街燈的光亮從對面照進來,房中沒有人,馮九思不在,殺死「大象」的兇手也不在。
因為私事而將工作放到一邊,這讓楊炳新感覺很慚愧,特別是因為有馮九思參与其中,他就越發感覺慚愧。等他將私事料理完之後,便急忙往租界趕,萬沒想到的是,在他馬上就要進入法租界的時候,卻被日本兵抓住了。他看到,一些臨時被抓來的路人正在日軍的刺刀逼迫下拆除街頭的工事,他們把沙包拆下來,將裡邊的沙土倒進手推車,然後再將麻袋抖乾淨疊好——小日本兒是出了名的過日子仔細,從這點小事上就能看得出來。
馮九思沒有回答,而是望著楊炳新。他也不能回答,因為這是黨的重要機密,儘管馮九思正在受審查,但他的身份仍然是重要機密。於是他對藍小姐說:「你哪也別去,什麼也別問,有什麼事等我們忙完了再說。」
楊炳新在猶豫。藍小姐雙目殷殷地望著他們,手在不住地發抖。馮九思心道,藍小姐知道的事情已經太多了,如果不讓她參加進來,為了防止泄露機密,他們就必須得把她囚禁起來,直到破案之後再決定怎麼處理。然而,他們現在並沒有囚禁她的人力,同時他也擔心楊炳新會藉著保護他的身份秘密為由,動了殺人滅口的念頭。於是他換了個角度說:「昨天晚上我向『翠鳥』了解情況,這才得知她也是『吉田事件』的參与者,同時,這也就意味著她很可能會了解一些與兇手有關的線索,儘管她自己還沒意識到,所以,我們應該讓她參加進來,等案子破了之後,再請示領導看看怎樣安置她。」
馮九思問:「兇手是不是原本也想割『大象』的舌頭或者鼻子,因為時間來不及,這才把槍塞進他嘴裏開了一槍?」他反問那又怎麼樣?同時發覺肉丸子不夠咸,富人吃的玩意兒不下飯。
終於,大福身上涼爽起來,輕輕地咳了幾聲。這細微的聲音將大福媽喚醒,她猛地撲將上來,抱住兒子痛哭不止,這讓楊炳新越發地感覺自己對不起這娘兒倆。領read.99csw.com導已經下達命令,讓他辦完這件案子就去瀋陽,他必須得離開他們母子。更讓他難過的是,組織上根本就不知道有他們母子,這也就意味著,在他離開之後,他們得不到組織上的任何照應,哪怕一斤雜和面的照應也沒有。而他自己又是個沒本事的人,到了天寒地凍的關外,自己怕是連件厚棉襖也掙不上,更不要說給他們母子寄錢了。要是他弟弟還活著,還可以托他照應他們,現在弟弟也犧牲了,沒人可指望了。
馮九思插言問:「當時還有誰跟你一起指揮行動?」他這樣問是因為,此前「大象」和藍小姐所說的情況中,都指責「戴勝」,也就是他本人參與了指揮,但事實上並不是這麼一回事。
不想,楊炳新又道:「你別在那裡得意,我還沒原諒你哪。」然後他接著說:「行動最初很順利,在此之前,有同志給我們提供了吉田次郎準確的活動規律,我們通過觀察也確認了基本事實;原來,吉田次郎每天早上五點多鍾出門,出門后便大步往外走,走出七八步之後他太太才出來,站在門邊彎腰鞠躬,所以,我們的計劃是他一出門我就打信號,『狸貓』馬上引爆,這樣一來,爆炸的時候他太太還在屋裡,危險不大,最多也就是受點輕傷……」
突然,他聽到柜子里有聲音。莫非裡邊埋伏有敵人?他沒敢碰櫃門,而是抓住柜子的邊緣用力一拉。衣櫃向側面轟地一聲倒下了,櫃門被摔開,從裡邊滾出一個人來。他用通條的尖端對準那人的咽喉,這才看清,原來是他媽的「翠鳥」。他伸手拉掉她嘴上的毛巾,惡狠狠地問:「是馮九思綁的你嗎?」藍小姐驚恐地點頭。他又問:「樓下的『大象』是他殺的嗎?」藍小姐搖頭。他叫道:「你他媽的給我說話。」藍小姐喘了幾口氣才說:「我被捆在屋裡,他下樓去了,然後響起槍聲,不知道是誰殺的。」
傍晚他趕到家的時候,原本想把借來的錢放下,吃口東西立刻就出來。不想大福媽正抖著兩隻手著急,見他回來便好似看到了救星,眼淚嘩嘩地流,人也癱軟在地上。原來是大福病了,渾身燒得火燙,起了滿嘴的燎泡,嗓子嘶啞,干張嘴說不出話來。大福媽說這孩子送葬回來就一頭栽倒,鄰居奶奶過來給颳了痧,不管用;又請跳大神的過來看,說是在墳地「撞客」了,要5塊錢才給治,但她沒錢,街坊鄰居們也沒有;隔壁大叔跑到河邊挖了些蘆根回來,熬水給灌下去,可孩子身上連汗都不出……
馮九思說:「這可就奇怪了。」楊炳新卻憤憤道:「更奇怪的還在後邊哪,我一直都想讓你跟我說說,你到底是為什麼要拿假證據陷害我義弟?」
馮九思向楊炳新擺了擺手,他現在沒有功夫解釋這些事,因為他發現,他們的調查已經走進了死胡同,現在只剩下一條毫無根據的線索,那就是小倉先生昨天夜裡特地打電話告訴他的,「死人」也同樣有可能作案,而在這些死者當中,唯一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就只剩下「狸貓」一個人了。於是他問:「其它的事情我們日後慢慢再談,現在請你告訴我,你的義弟是怎麼死的?當時是怎麼一個情形?」
楊炳新搖頭,再搖頭,嘆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大家都弄不懂這是怎麼一回事;炸彈安裝好之後,卻出了點岔頭,當天晚上吉田沒回家,而是去了北京,三天後才回來,跟他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夥子,穿著軍服,後來才知道是他兒子,這樣一來,第二天早晨吉田出門時就有可能發生變化;果然,那天早上吉田和他兒子一起走出大門,我在街對面不遠處看到這一切,就連忙給『狸貓』打信號,反正他兒子也是侵略軍,炸死不礙的;但是,萬萬沒想到的是,炸彈並沒有立刻爆炸,我又拚命打信號,結果晚了十幾秒,吉田跟他兒子在汽車邊說話,倒是他太太和傭人站在炸彈邊上鞠躬送行,於是就出了錯兒……」
楊炳新說:「那天只有我一個人在現場指揮,但是……好吧,因為這是第一次在租界內部搞這麼大的行動,同志們有些心神不定,已經開始懷疑我的領導能力,怕我無法領導他們完成任務,所以我才告訴他們,說我們最出色的情報員『戴勝』——那會兒我還以為你是個英雄,已經打入敵人內部,他會發信號給我,好保證我們行動順利;九-九-藏-書當然了,為了你的事,領導事後也批評我,說我自以為是,任意胡為,想當然耳……」
除去擔心「大象」和馮九思的安全,還有一件讓他難受的事,就是他感覺很餓,一整天只吃了兩個核桃大小的雜和面窩頭,抽了日本煙更餓了。
顯然馮九思不是殺人兇手。楊炳新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同時感覺有些愧疚,認為自己不應該對自己的同志如此不信任,哪怕像馮九思這種「狗少」似的同志。
馮九思說:「昨天晚上安德森在這兒見過『大象』,我可不能冒險讓這個混蛋認出他來。」楊炳新一下子就明白了,馮九思這是想學著兇手的手段給「大象」毀容。他忙說:「這可不成。」馮九思說:「你有更好的辦法嗎?這個案子一天兩早晨可破不了,至少還得幾天,要是讓安德森知道了『大象』死在我家裡,他必定會跟我糾纏不休……」
我是個有情有義的漢子!他真想大吼一聲,但他知道自己無能為力,只好把剩下的錢全都塞進大福媽衣袋裡,又拜託鄰居照應他們,然後一跺腳離開了。
被解開捆縛的藍小姐將雙手抱緊在兩肋間,坐在床上一個勁兒地喘氣。他只好獨自下樓,看到馮九思正把「大象」拉進那間有「白瓷器」的小屋裡,將他放在一塊油布上。
馮九思連忙打岔道:「好啦,好啦,現在大家之間都沒有秘密,可以開懷暢談了。」然後他很誠懇地對楊炳新說:「楊老兄,我想你也看到了,事實證明,參与『吉田事件』的每個人都有危險,儘管組織上把我保護得極周密,但也未必沒被兇手發現,我也同樣有危險,所以,現在不是事事都得請示上級的時候,我們必須要把所有情況集中起來,才好找出兇手。」見楊炳新並沒表示反對,他又說:「現在,請你講一講你參与『吉田事件』的情形好嗎?我必須得了解所有事實,才能將事件還原,從中發現兇手的線索。」當然了,他同時也希望能發現自己被領導懷疑的原因,現在兩件事情合在一處,他便不再為「自私」感覺羞愧了。
馮九思注意到,藍小姐開始收拾餐桌時,楊炳新從衣袋裡摸出半盒日本香煙來,便連忙攔住他,因為他受不了日本香煙的味道,然後他從餐具櫃下邊摸出一條美國的好運牌香煙丟給楊炳新,故意輕鬆地說:「我平時不抽煙,放在我這兒也是浪費。」
他很希望馮九思是去追趕兇手,而不希望馮九思本人就是殺死「大象」的兇手。知人知面不知心哪,他現在才理解組織上為什麼要調查馮九思這麼久,這個傢伙確實神出鬼沒。
冬季的清晨最冷。楊炳新扛著「大象」在前邊走,步子邁得很大,顯得一點也不吃力。藍小姐身上雖然穿著皮裘,下身卻像洋人那樣只穿著長筒厚襪和高跟鞋,但她什麼也沒說,只是戰抖著緊跟在他身邊,不時驚恐地回頭張望。
他將小倉請進門,示意驚疑不定的楊炳新和藍小姐上樓去,然後請小倉坐在餐桌邊說話。小倉面對楊炳新和藍小姐驚異的目光毫不介意,只是一味地客氣:「這樣的冒昧真是不應該,只簡單一兩句話,說完便走。」
他問:「你這是幹什麼?」馮九思沒回答,只是讓他到廚房裡拿把刀來。他來到廚房,看到桌上放著吃了一半的飯菜,有大白饅頭、肉丸子、鯽魚、白菜……他餓狠了,捏了個肉丸子放在嘴裏,這才拿著刀回來。
他來到土坯壘的炕前,發現大福已經燒得不認人了。大福媽是個苦命人,可不能讓她「寡婦死兒子,沒指望了」。他把馮九思的5塊錢掏出來,跑出去打了5毛錢燒酒回來,然後把大福身上脫了個凈光,用手蘸著燒酒,從頭頂到腳心奮力地搓擦,口中不住地叫道:「你可不能死,你死了你娘怎麼辦?我這就要走了,顧不上她了……」
回到家中,楊炳新把地上的血跡打掃乾淨,藍小姐很自覺地下廚房為他們煮了一鍋「倒熗鍋兒」的挂面湯卧雞蛋。三個人圍坐在桌邊吃早飯,藍小姐必定是心中有事,只喝了小半碗稀湯;馮九思心中也有事,只吃了半個荷包蛋和一箸子面;楊炳新把昨晚剩下的飯菜和挂面湯全部吃光了,但很顯然,他的心事更重。
他拚命地轉動腦子,希望能跟上事件複雜的變化。「大象」被殺,馮九思不在,藍小姐被綁,他有理由認為這是馮九思殺人後潛逃,但讓他不理解的是,馮九思為什https://read•99csw•com麼會放過「翠鳥」?既然他已經殺了「大象」,為什麼不把她一起殺掉?難道真的像馮九思「坦白」的那樣,他每天只殺一個人?
原來是這樣,馮九思此刻才明白,並不是同志們為了推卸責任才把罪名全都推到他頭上,也不是楊炳新為了逃避行動失利的責任,故意編造謊言委過於他,原來是因為他信任他,依賴他,這才把他這位重要人物抬出來安撫軍心不定的同志。他為此感到幾分欣慰,對楊炳新的怨恨也減輕了幾分。
他知道那是馮九思的家,在此之前他便知道,組織上也知道。那個地址在牆子河南邊,他繞道走過黃家花園鐵橋,再往東走一段就到了。
這時,屋頂的電燈突然亮了起來,他急忙轉身,發現馮九思正舉槍站在門口,再往下看,才發現他沒穿鞋,難怪沒聽到他上樓的聲音。
是生是死都在這一刻了,他握緊通條,估算著一步跨上床再撲到門邊的距離。不想,馮九思卻把槍放下,怒道:「你這個混蛋死哪去了,怎麼現在才來?」他沒有回話,也沒有回罵,因為他確實有錯。這時馮九思又沒好氣道:「你先把她解開,然後趕緊下樓來。」說著他便轉身又下去了。
他隱在門邊向里望去。如果此時裡邊還有敵人埋伏,他兩手攥空拳可對付不了。這時,他發現樓梯下有一隻巨大的鑄鐵取暖爐,邊上立著一根粗壯的通條。他先伸手在「大象」的鼻端試了試,然後小心地跨過「大象」的屍體,伸手拿起通條,再往裡邊看,廚房裡沒有人,猛地拉開一個小門看看,發現地上蹲著個白瓷的傢伙,也沒有人。
天馬上就要亮了,他們必須得儘快把「大象」的屍體運走。楊炳新對馮九思說:「你先等一會兒。」他跑進廚房,掰開一個大白饅頭,夾上兩個肉丸子,三口兩口塞進嘴裏,然後又弄了兩套,一套自己拿在手裡,一套塞在「大象」手裡,這才把「大象」用油布包好,扛在肩上走出大門。儘管他不迷信,但他絕不能讓自己的同志餓著肚子「上路」,只是,昨天他那一奶同胞的弟弟下葬時,手中卻只有一塊雜和面的窩頭。
他說:「領導給我的命令非常明確,只殺掉吉田次郎一人,不要傷及他的家人,但是,在安排行動方案時我遇到了很大的困難,這傢伙每天早上坐汽車從家裡出來,直接到朝鮮銀行上班,下班后又直接回家,從不在外停留,即使有時離開銀行去辦事,也都是到日本領事館,或者日軍華北司令部這些地方;他的車上有兩名帶槍的保鏢,司機也有武器,我們沒有足夠的火力在租界里攔劫汽車,出了租界更不行;我們也沒有辦法在他的汽車上安裝炸彈,因為他的司機永遠身不離車,最後,只能選擇在他家門前行動……」
這時,藍小姐哆哆嗦嗦地從樓上下來,對他們說:「我該走了。」馮九思說:「你還不能走。」藍小姐說:「我不管你們是『國共合作』,還是『官匪勾結』,或者是叛變革命,這裏邊都沒有我的事。」楊炳新巴不得這個脫黨的女人趕緊走,但又擔心她對馮九思的身份已經起了疑心,給他帶來危險。不想,卻聽馮九思對藍小姐說:「參与過『吉田事件』的人已經被殺死了5個,你會不會是兇手的第6個目標?」
藍小姐的腳立刻便像被釘在門邊,不動了,口中卻問「你到底是『誰』?」
到底是受黨教育多年,這傢伙還算是有幾分戰鬥經驗,但他沒有把這份讚賞表露出來,因為他擔心表露出來之後,楊炳新反而會認為他是在故意羞臊他。於是他選擇了另外一種表達方式說:「我們從來也沒機會一起並肩戰鬥,昨晚我連槍都給你準備好了,還指望著跟你一起抗擊敵人哪。」只是,話一出口他便發覺自己說錯了,因為這等於是在埋怨楊炳新把他和「大象」丟下不管,沒有盡到責任。但楊炳新並沒有回話,只是悶著頭在他們身後走,腳步很重。
他看到楊炳新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很顯然,他也正在為如何處置藍小姐的事感到為難。說實話,要楊炳新在沒請示領導的情況下吸收一個脫黨者回來工作,必定難以開口,這個建議也只能由他這種弔兒郎當的人提出來最合適。再看藍小姐,他發現藍小姐已經淚流滿面,口中囁嚅道:「謝謝,謝謝你們……」
他希望能了解楊炳新,能知道他在想什麼,但他發現,這位同志對於他幾https://read.99csw.com乎就等於是陌生人,他不知道他每天怎樣生活,需要什麼,有什麼困難和煩惱,他什麼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就是他們在「吉田事件」中的那點過節兒。
「那也不行,不能這麼干。」楊炳新絕不能讓這個沒有階級感情的混蛋拿刀在自己同志的臉上亂割,絕不。但他又不得不控制住情緒與馮九思商量,免得將他惹惱了故意對著干,於是他說:「實在不行,我們把屍體運出去,找個地方放下,然後明天派人過去認領。」馮九思卻沒心沒肺地一笑說:「要的就是你這句話,你是領導嘛……」

1

下邊我們該怎麼辦?三個人你望望我,我看看你,都沒有主意。
實在不行就讓大福媽另嫁他人吧。看著大福媽痛哭中像樹葉一樣顫抖的肩膀,他知道,雖然為了黨的事業捨棄「家人」會讓他感覺豪氣衝天,但是,如果他一旦將這句話說出口,街坊鄰居就必定會把他看成是一個無情無義的混蛋。唉,別人這樣看他無關緊要,但他不想讓大福媽認為他當真無情無義。
楊炳新沒去碰那條「好運」,只是把那半盒日本香煙又放回到衣袋裡,口中道:「你還是談談昨晚的事吧。」
已經是早上5點多鍾了,街上偶爾能見到行人,但天色還很黑。馮九思把手槍藏在衣襟下,跟在楊炳新身後掩護他。走出家門的時候,他一點也不擔心鄰居,一來是這些公寓的雙層玻璃窗隔音很好,二來是即使鄰居們聽到槍聲,也沒有人會在這戰亂年月里多事。倒是藍小姐讓他有些為難,他不能把她一個人留在家中,因為她很可能會乘機逃走,但他又不想當著楊炳新的面再將她綁起來,無奈之下,只好把她帶在身邊。
講到最後,他湊近馮九思恨道:「你聽明白了嗎?我那義弟『狸貓』是犧牲了,是跟敵人同歸於盡,他是個英雄,不像你這種只顧自己的大少爺……」
「你要活過來,小子!」大福的身子越來越軟,在他的手下就像是麵條似的。大福媽在炕下已經昏死過去幾次了,鄰居們都擠在棚屋內外,雖然在勸解,在幫忙,但這種事情他們見得太多了,也就顯得很麻木。
楊炳新仍然憤憤不平,用拳頭猛地捶了一下桌子,這才說道:「我義弟就是被你們兩個給害死的;那次行動出錯之後,領導上也懷疑他,說他掌握著起爆器,最有可能造成這次錯誤;後來你又送來那個混賬證據,讓領導越發覺得懷疑得有道理,只是沒辦法證實;我當時替我義弟拍胸脯起誓,拿人頭替他擔保,領導也信了我;可萬萬沒想到,『翠鳥』你卻出來作證,指證你的未婚夫,說他手裡突然多了幾百塊錢,有多麼的可疑;但是我知道,我那義弟心靈手巧,什麼難弄的機器到他手裡都能修好,那些錢一定是他替什麼人修理貴重機器掙來的,這些事上級也不反對呀!可是不知怎麼的,領導最終還是決定給他『開除黨籍,監管使用』的處分,也不再讓他參与任何重要工作了。」
馮九思看了一眼藍小姐,問楊炳新:「咱們是三個人『拐抹子』,還是兩個人『對推』呀?」他這是藉著麻將牌的術語,問楊炳新是三個人一起談話,還是把藍小姐打發到樓上去,只他們二人商談。

2

天上飄著疏疏落落的小雪,街頭的工事終於拆完了。他不知道日本兵為什麼要拆掉這些工事,也沒閑心想這些事情,因為他已經餓得眼前金燈亂轉,手腳戰抖不停。一個娃娃臉的日本兵拍了拍他的肩膀,塞給他半盒那種臭哄哄的日本香煙,他捏在手中,一步一步往馮九思給他的地址趕去。
聽完他的講述,楊炳新便指著馮九思對藍小姐說:「他就是『戴勝』,這是最高機密,你曾經是黨內同志,應該還記得組織紀律吧?」藍小姐終於鬆了一口氣,連忙舉起右拳放在耳邊說:「『保守黨的機密』,若違此誓,天誅地滅。」楊炳新說聲好,眼中現出一抹凜然之色,讓藍小姐不禁打了個寒戰。
走過三個街口,又轉了個彎,他們將「大象」安置在一條小巷裡,然後繼續向前,繞了一個大圈子才往回走。他對楊炳新說:「如果兇手想一次就把我們趕盡殺絕,昨天夜裡他們就該把我和藍小姐也殺掉,而不會只殺『大象』一人,所以,我們現在回家去應該很https://read.99csw.com安全,至少在晚上到來之前會很安全。」楊炳新沒說話,但也沒反對。他又看看藍小姐,她也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目光驚疑不定。路上遇見值勤的巡捕,他們向馮九思打招呼,馮九思注意到楊炳新很自覺地退後一步,跟在他和藍小姐身後,把自己變成了跟班。
站在門外的居然是小倉先生。他穿著一身寬大、厚重的棉和服,用圍巾將頭上、臉上如層巒疊嶂的傷疤裹得嚴嚴實實,一見馮九思便道歉:「我路過您府上,剛好得到一個非常重要的啟示,便來冒昧打擾。」
他看到那座房子的一層還亮著燈,但讓他感到奇怪的是房門大開著。他站在街角上仔細觀察,沒發現門裡有什麼動靜。這是怎麼了?出事了?他假扮路人,從街對面快步走過,看到門裡沒有人。回身來到街對面,再次快步走到門前時,他發現「大象」倒在門邊。果然出事了。如果「大象」犧牲了,馮九思也必定凶多吉少,更要緊的是,他們正在調查的案子也就沒了著落。
撤去餐具換上茶來,三個人圍坐在桌邊,楊炳新還是不肯去碰那條「好運」,馮九思也就不再勉強。他先把這幾日了解到的情況回顧了一遍,特別是向楊炳新講述了昨晚他從「大象」和藍小姐那裡得到的情報,但絕口不提曾經對藍小姐用刑的事,更不會提起日本人小倉正在給他當顧問。現在抓緊時間破案才是頭等大事,萬萬不能多生枝節。
他咬一口手中的饅頭夾肉丸子,又回頭去看馮九思的臉色,發現這傢伙面無表情,只是很警覺地觀察著四周。他明知道自己在這個時候去抓飯吃很丟臉,若是往日,即使餓死他也不會去看那些東西一眼,但是,今天一整天,甚至今後接連好幾天他都要拚死追蹤兇手,要替死去的同志報仇,所以絕不能先被餓倒。與黨的事業比起來,個人的臉面就像裹腳布一樣無關緊要。
日本兵讓他負責推車,把滿車的沙土運到離「三不管」不遠的水坑邊倒掉,然後回來再裝車。他很想中途逃跑,但沿途都有日偽軍把守,無奈之下,他只好腳下加快,裝車時也跟著幫忙,希望能抓緊幹完這點活兒,也好趕去與馮九思共同保護「大象」的安全。他現在已經晚了很多,見面后不知馮九思那混蛋又會說什麼便宜話。然而,他的行動卻讓日本兵很高興,給了他一根日本香煙抽,一股臭腳丫子味。
藍小姐突然插話:「那為什麼爆炸又晚了呢?」
藍小姐又在流淚,但馮九思卻發現還有更重要的問題沒問清楚,便問道:「咱們別扯遠了,你現在告訴我,你義弟是怎麼死的?」
是的,他應該能看見。馮九思願意相信楊炳新是個誠實的同志,在如此重大的問題上,他絕不會故意撒謊,然而,昨晚發生的一切卻在他心底引起了許多疑慮,這團疑慮之複雜,讓他一時間無法理清。
不過,至少有一點他很清楚,就是現在他又沒線索了。或許是他調查的路子走錯了?也許吧,那位小倉先生畢竟是個書獃子,也許《地獄變》只是一條似是而非的瞎道兒。
此時天已經大亮了,晨光中,楊炳新的臉上滿是愁苦。他的講述乾巴巴的,只是陳述事實,偶爾帶出幾分感情|色彩,也是表示對馮九思的不滿,說明他們之間的「過節兒」還沒有完全解開。
一碗酒用光了,他又跑出去打來第二碗。棚屋裡的味道像是一群醉鬼剛剛吐過一樣難聞,大福媽也已經人事不省。他伸手試了試大福的鼻息,還活著,但很弱,非常弱,於是他將大福抱在懷中,用酒在他的前心後背用力揉搓。他清楚地感覺到手下一根根細細的肋骨,薄薄的滿是泥垢的皮膚在起皺,變紅,發紫,滲出血來……
這時,門鈴突然響了。馮九思抓起手槍,又從門廳邊的條案底下抽出一把手槍遞給楊炳新,示意他在後邊掩護自己,然後這才去開門。
楊炳新從來也沒錢娶親,大福媽自願跟他一起苦熬過日子,這份情義就不用多說了。但最讓他承受不起的,是他沒能給他們娘兒倆帶來任何好處,因為他沒錢,沒時間,沒本事,他什麼都沒有。
這時,馮九思發現藍小姐像是有話要說,但話到嘴邊又停住了,他忙問:「你想說什麼?」藍小姐在遲疑,於是他猜想,這是藍小姐不好意思為自己辯護,便對楊炳新說:「你也別一個勁兒地指責她,對黨無話不談,絕不隱瞞任何情況,這是組織紀律,難道你忘了嗎?她能有什麼錯?」